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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爱相杀 高岭之花 群像   主角:孟长盈、万俟望 配角:褚巍、赵秀贞   其它:殉道者薪火相传   一句话简介:后来又是谁跪着求我别死   立意:山河飘零,吾辈自当奋起而击之 第1章 灵前“新皇即位,需手铸金人占卜天意……   北朔,隆泰十二年冬。   太极宫。   帷幔深深,苦气蔓延。   龙床之上,北朔皇帝仰面躺着,形容枯槁。   宫中地龙烧得暖如春日,可他身上还盖着一层层厚实绒被,压得喘不过气,仍觉得冷。   他应是快死了。   安静宫殿中,一道轻缓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   皇帝吃力转过头。除了宫人,他许久不曾见过别人了。   看清来人的一瞬间,他眼睛骤然睁大,涌出怨恨。   “你……是你……”   “是我,陛下。”   应答的嗓音轻灵如玉环泠泠,无一丝面对九五之尊的惶恐敬意。   来人一袭白衣,鬓上缠着白花,通身素净,胸前垂着一只如意云头长命锁。   冷淡干净到极致,容色如冰雪。只唇珠一点浅粉,透出可亲近的人气。   皇帝瞪着眼睛,死死盯着她鬓边的白花,声音虚弱,仍带着几分帝王威严。   “皇后,你是什么意思……”   孟长盈端着一碗热气蒸腾的汤药,搅动间玉勺叮咚。   她缓步走到龙床前,垂眸看人时竟面带悲悯。仿若眼前的人不是大朔之主,而是路边的乞丐。   她声音淡漠:“陛下看不出吗,自然是戴孝奔丧。”   皇帝在她平静的语气之下,脸皮微微一抖,眼珠滞涩转动看向四周。   不知何时,偌大寝殿里已空无一人,只剩下面前这个汉女。   是了。   眼前这个身上无一丝浓墨重彩胡风的女子,是胡人宫廷的第一位汉皇后。   大朔皇帝是胡人。   丰庆年间,漠朔胡人骁骑入关,挺进中原。   汉人步步败退,高门氏族大量南迁,是为衣冠南渡。   可南方地盘并不大,容不下许多人。剩下的便留在北边,成了胡人治下的臣民奴才。   时移事迁,当初的臣民奴才,如今早已成为大朔王朝的半壁江山。   曾经三族尽灭的孱弱汉女,现今是临朝称制、权倾朝野的孟皇后。   “你……大胆!来人,来人!”   皇帝望着她面无表情的脸,心中对死亡的恐惧层层翻腾如海浪,几乎将所有理智淹没。   他忘记这五年间,若无孟长盈准许,太极宫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汤药蒸腾的水汽模糊了孟长盈的面容,她静静瞧着他。   曾经不可一世的皇帝如今愤怒又惊恐,手掌抓着床沿,拖着病躯嘶吼。   “来人!快来人!太子呢!望儿……”   “父皇!”   竟真给他叫来了人。   来人脚步快而稳健,玄色衣袍。并不像寻常世家公子那样风雅俊秀,而是英武挺拔、肩宽背阔,开合舒展间凌厉刚猛之气难掩。   半束发辫披散于肩,微微卷曲,稍遮住左耳畔一只摇晃的绿宝金珠。   他快步走来,优越眉骨下一双眼竟是浅琥珀色,浓眉深目冲击力极强。   万俟望不曾看孟长盈一眼,直奔着皇帝而去,半跪在床边,唤道:“父皇,望儿在。”   皇帝已大半年不曾见过太子。   激奋之下,面色显出些狰狞,眼眶滚下两滴泪。   他伸出枯爪似的手掌,抓住万俟望金绣衣襟,气息不稳,艰难道:   “皇后,要谋害朕……太子,杀了她……杀了她!”   万俟望闻言,抬眼看向静立的孟长盈,又垂目望着躺在榻上萎靡干瘦的皇帝。   忽而笑了。   “父皇,你是不是误会了?”   “……什么?”   皇帝面色僵住,敏锐地察觉到危险的气氛。   他张张嘴,手里下意识松开万俟望的衣襟。   万俟望扫了眼金绣滚边衣襟上的褶皱,抬手随意掸了掸,语调漫不经心。   “父皇呼唤儿臣,不是想要儿臣亲手送父皇归西吗?原来倒是我会错意了。”   说着,他抬眼去看孟长盈,语调转了转,似是委屈。   “娘娘,这可怎么办?”   孟长盈莹白手指轻触玉碗,色泽竟比玉色更柔润,眸光却冷若霜雪。   “我不耐烦看他,你来吧。”   孟长盈将那玉碗往长案上一搁,竟直接转身而去。   雪白衣袖扬起,轻飘飘擦过万俟望半跪的膝头,他眼神跟着微动。   孟长盈离去,殿中只余他父子二人。   万俟望嘴角笑意隐去,本就凛冽的一张脸更显出强势的攻击性。   他拿起那碗汤药,随手将白玉勺掷出。   “叮”一声。   玉勺碎裂在地。   “不,逆子!你竟敢……不……”   比起皇帝的惊惧怒骂,万俟望声线   沉而漠然。   “父皇,喝药吧。”   ……   孟长盈站在长廊下,肩上披着厚实毛领大氅,静看红墙黛瓦间,雪落纷纷。   远远望去,皇城飞檐层叠间如巨鸟展翅。可积着厚圆雪层,想来展翅也难飞远。   不多时,背后脚步声靠近。   一道人影停在身侧,与孟长盈并肩而立。   “娘娘,皇上崩了。”   默了片刻,孟长盈道:“动作很快。”   万俟望“扑哧”一下笑出来,转过头去看孟长盈的面色,一眨眼睛。   “娘娘果真如我所想,做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也面不改色。”   他浅色眼瞳灿然,在冰天雪地中像是一汪澄清湖泊。   但她知道,这湖泊深处是黑的。   “惊天动地的大事是你做的,我自然面不改色。”   话音落下,万俟望眉眼微不可察地下压,显出霎那间的锋锐寒光。   冷风乍起,拂过人面。   孟长盈掩唇轻咳,皮肤薄净到似乎能看见皮肉下的细小青色血管。   她的体弱是娘胎里带的,先天禀赋不足,盛夏生极畏寒。   每逢冬日下雪总要病上几场,让人疑心莫非要随雪化去。   万俟望递过来巾帕,歪头道:“娘娘又故意吓我,这下咳嗽了吧?”   孟长盈没接他的巾帕,微抿的唇珠浅红,语气冷漠。   “死便死了,有什么稀奇。只是你若要顺利即位,还需再过一关。”   万俟望点头,在孟长盈身侧,乖觉地像只朝人摇尾巴的大狗。   “有娘娘在,管他什么北阳王,什么乌石兰烈,都只不过是跳梁小丑。”   孟长盈闻言,只侧目短暂瞥他一眼。   “看来书本没落下,如今汉人词语典故也能信手拈来了。”   万俟望:“……”   “娘娘,说正事呢。”提这些做什么。   “你不是说了,他们皆是跳梁小丑。”   孟长盈抬手接住一片冰凉雪花,看它融化在指尖,姿态云淡风轻。   “既如此,又有何惧。”   ……   正德殿。   哀乐声声,香烟袅袅。   灵柩之下,孟长盈垂目静立,若玉树堆雪,清冷斐然。   “主子,用袖炉暖暖手吧。”   月台走近,将热乎乎的袖炉塞到孟长盈手里,碰到她冰冷的手指。   不过是换个炉火的功夫,才暖热的手便又冷了。   月台心中轻叹。主子身体本就受不得冷,可北地冬寒刮骨刀一般,怎么经得住。   星展手臂搭着狐毛大氅,正从门槛跨进来,急道:“主子,北阳王入城门了!”   孟长盈闻声不动,只垂目将冰冷手指触在热乎乎的袖炉上,指尖麻痒伴随着热意化开。   “太子呢?”   她的姿态太过平静,星展再风风火火的性子,在她面前也总能安定下来。   “太子殿下、崔大人、小崔大人早就在御书房候着。乌石兰烈正在朱雀门外,等北阳王一同入宫,怕是还想着做什么好梦呢。”   星展毫不留情地嘲讽。   她不喜欢胡人,尤其不喜欢北阳王领头的漠朔旧部。这些人总是和主子做对。   “吩咐下去,城门戒严。”   “北阳王一入宫,羽林军随崔元承护卫太极宫,九部兵由虎贲营压着。”   “擅动者,杀。”   孟长盈吩咐得不紧不慢。说完后,缓了片刻才想起来漏了个人。   “叫太子来。”   “是。”   星展利落行礼退去,大氅留给月台。   月台抖开狐毛大氅,轻声道:“主子,披件衣服吧。”   孟长盈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微微点头,身体晃了晃。   月台赶紧扶住人,掩不住地心疼:“主子,好歹也要顾惜身体呀。”   孟长盈任由月台把大氅裹在她身上,厚实暖意覆盖上来。   她闭上眼,头极轻地在月台脸蛋上蹭了蹭。力度微弱,像是一阵小小的轻风。   “这就暖和了。”   她向来话少,对着谁都是如此。   可有时情态中透露出的那一点亲近,总让人忍不住心头发软。   只是没靠一会,殿外便有了动静。脚步声又急又重,来的人不少。   孟长盈睁开眼,站直身体,轻啧了声。   月台也皱眉,手理着狐毛大氅,低声道:“太子竟比北阳王来得还慢,没有这样拿乔的,崔大人如何能纵着他。”   孟长盈望着大殿门口,淡声道:“崔大人是忠臣,自然不会对太子过多置喙。”   无人喧闹,但层叠脚步声袭来自带紧迫感。   当头进来的男人大步流星,厚实皮袍掩着左衽,腰间挂风帽。   肩上还积着薄雪,一看就是急赶进宫。   走动间,他披散发辫里的金线宝石耀目扎眼,耳畔缠丝象牙雕环晃动,额上朱砂涂面,是传统的漠朔胡人贵族打扮。   漠朔贵族无论男女皆戴耳饰,他们信仰耳边珠玉中能盛放漠朔人的魂灵。   这是从塞北草原带过来的戎胡风俗,即便是入主中原也不曾改。   北阳王万俟枭一张脸本就阴鸷,此时脸色沉着,下三白的眼珠直盯孟长盈,可怖如噬人毒蛇。   “皇后娘娘好手段,皇宫在你手中铁桶一般,真叫人放心。”   孟长盈不急着答话,先看了眼大殿中央的成宗灵柩后,眼神才落到万俟枭身上。   “王爷这一身好生华丽,用来奔丧倒是巧思。”   孟长盈语气并不讥讽,极平淡,反而更显嘲弄。   万俟枭一噎。时局如此紧张,他是真没想到孟长盈还有心情斗这种细枝末节的嘴。   他扫视一圈殿内:“太子呢?”   话刚出口,背后便传来一声:“叔父。”   万俟望自廊下快步过来,一身素服也压不住魁伟英武的气质,丝毫不显丧气。   比起万俟枭,他打扮得低调许多。只左耳一只从未取下过的绿宝金珠坠,发辫也规矩束起。   若不是一张脸高鼻深目、浅茶瞳色,简直就像个有礼的汉人世家公子。   叔侄两人相对而站,面庞有三分相似,气质却十足十地迥异,如同胡与汉的极端碰撞。   “宫中发生这样的大事,叔父竟不在,孤日夜盼着叔父回来,叔父……”   万俟望言辞恳切,还亲昵拉着万俟枭的袖子。   万俟枭脸皮一抖,扯了扯袖子,没扯动,只能回以不尴不尬的笑。   “这是天大的事,本王当然要赶回来。”   万俟望垂目,面上浅浅含笑。   叙旧的话说到这里便够了。   随他一起过来的尚书令兼顾命大臣崔岳,上前一步,长髯飘飘颇有仪态。   “如今王爷回宫,想必乌石兰大人不会再横加阻拦太子殿下灵前即位。”   “国不可一日无君,先皇遗诏在此,还请太子殿下早继大统!”   一句废话没有,直奔最要紧的来。   万俟枭面色阴沉,森寒望着崔岳手中圣旨。   “不可!”   崔岳颔首,也不废话。将圣旨收入玉盒,退至孟长盈身后。   孟长盈气定神闲,冷眼道:“有何不可?”   万俟枭手下用力,拉回自己的袖子,气势俨然走上前,轻蔑道:   “皇后是汉人,并不知道我们漠朔的规矩。新皇即位,需得手铸金人以占卜天意,若不成便不可即位!”   话落,殿中一静。   此事若说没有,也算是有。若说有,可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万俟望慢慢走到孟长盈身后,垂目静立,姿态若风雅君子。   崔岳双手端持圣旨玉盒,不语。   孟长盈似笑非笑端详他,亦不语。   殿中炉火旺盛,殿外风声飒飒。   万俟枭在诡异静默中生出不安,面露急躁。   “这是漠朔一族的老规矩,决不可破!”   他背后矮而粗壮的乌石兰烈跳出来:“你们想坏漠朔的规矩,得先问问我们漠朔九部答不答应!”   狠话放得极有气势,可还是无人理会。   孟长盈移目看向殿外,崔岳和万俟望也都默然。   似乎人人都打定主意,当大殿中没有这两个风尘仆仆赶来的漠朔人。   时间慢慢流逝,万俟枭喉咙干涩吞咽,看了眼门口,眼神动摇不知在想什么。   正这时,一阵兵甲碰撞和脚步声在殿外响起。   星展一身银甲,背着金色长弓,腰间挂箭箙,歪头进来敲敲黄檀廊柱。   “乌石兰大人,九部兵这会正跟虎贲营的兄弟们切磋呢,一时半会可没空来告诉你答不答应。”   “倒是小崔大人的羽林军闲着。太极宫外现有三千人,人人都能来告诉你,他们答不答应。”   言罢,她扬起嘴角,遥遥对孟长盈挑眉。   孟长盈微一点头。   万俟枭的脸瞬间黑成锅底,瞪眼看向乌石兰烈。   乌石兰烈跳脚,一张胖脸涨得黑红。   漠朔九部从来都是大朔贵族,乌石兰部更是漠朔九部中的贵族。   他已经很多年没被人这样不客气地挤兑过了。   “你放什么屁!你怎么敢!你……”   话音随着星展拉出的长弓渐熄。   漠朔是马上打天下的胡族。   乌石兰烈一眼就认出星展执的弓不是礼弓,不是猎弓,是实打实的战弓,拉满能把人一箭钉死在地上。   用的还是铲箭头,这种箭头漠朔人一般用来射战马。   寒光闪闪的铲箭头在乌石兰烈短粗身体上移动着,似乎是在找一个合适位置钉下去。   星展眼神近乎顽劣,像个盘算着用滚水泼蚂蚁窝的孩子。   “你敢……”   殿外雪花纷纷而落,冷风呼啸。   乌石兰烈额头却冒出豆大汗珠,嚣张的嗓音慢慢弱下去,沙哑着求救。   “王,王爷……”   可这回先开口的却是孟长盈,嗓音冷淡,还带着不耐的倦怠。   “崔大人,宣遗诏吧。” 第2章 即位“娘娘岂不是比我还要离经叛道?……   崔岳颔首行礼,姿态行云流水般自在风雅。   作为汉人世家大族之主,即使年过不惑,也一派风流。   万俟望端正跪坐在下,极认真看着崔岳。   灵前即位就直接在万俟枭眼皮子底下举行,他却不能多说一句话。   什么手铸金人,什么老规矩,都只是借口,重点是布置好的后手。   可他的后手葬送在孟长盈的先发制人之下。   不管此前如何,此后如何,此时他被战弓瞄着,他就只能暂且蛰伏。   这箭头虽然只在乌石兰烈身上游走,可万俟枭知道,孟长盈也知道,这铲箭咬定的人到底是谁。   “……——钦此!”   万俟望在万俟枭面前,接过先皇遗诏,披上玄色龙袍,对万俟枭歪头一笑。   “叔父你瞧,朕着这龙袍可合身?”   这就改口了。   万俟枭脸上肌肉跳动,咬紧的牙关咯吱响起来,拳头捏紧。   就在他爆发的前一瞬。   “咻——笃!”   一道尖锐破空声响起。   只见星展正移弓送弦,铲箭飞旋着钻入庭下青玉地砖。   地砖霎时寸寸崩碎,裂缝蛛网般蔓延开,动静刺耳。   万俟望面上笑意更盛,眼睛都弯了,像极了乖巧后辈。   “叔父怎么不说话?”   “……合……身。”   万俟枭近乎咬牙切齿,说完径直往外走,面上尽是愤怒屈辱。   乌石兰烈忙不迭地跟上去。   行至大殿门口,万俟枭脚步滞住,看向靠着门随意把玩长弓纹饰的星展,声音几乎是从嗓子眼里费劲挤出来。   “你们当真是厉害,厉害到忘了云城以北,是谁带军戍守北关四镇!今日之事你可不要后悔!”   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猛然回过头,眸光扭曲如雷似电直射孟长盈。   话悬在空中半晌,却只等到孟长盈疏淡一句。   “落子无悔。”   万俟枭冒雪离去,背影气势汹汹。   羽林军并未拦他。   倒是星展伸长脖子,去看两人一高一矮气急败坏的背影。   万俟望开口调笑:“你莫不是舍不得他?”   星展扭回脸,眼神莫名哀怨,叹出一口气,低头拨了拨弓弦。   “多好的机会,真想一箭把他俩穿成串钉墙上。”   “……”   崔岳抚着长髯微笑:“适才北阳王说得不错,北关四镇乃是国之屏障。这次只是讨巧,还动不得他。”   星展仍垂头丧气:“我知道,我就是手痒。”   殿门大开,冷风裹挟着雪花席卷进来。殿中挂着的白绸狂乱飞舞,乍然抽在孟长盈背上。   力道并不重,可孟长盈如同被风吹倒的长草般,悄无声息歪歪倒向前方。   她眼睛明明还睁着,却一声不吭,连呼救的意思都没有。   万俟望冲上前,快月台一步扶住人,对上孟长盈苍白如纸的脸。   手臂承托的重量太轻,万俟望一时晃了下神。   “娘娘……”   孟长盈神色无异,只抬手搭上月台手臂站好,哑声咳嗽着。   每逢冬日,她身体便愈发疲弱。先前又站着吹了许久冷风,人便站不太住。   万俟望此时不像方才那般装模作样,露出三分本来的性情。   “娘娘身体怎么又不好了,莫不是为了小七太过劳心费神?”   这话说得不害臊,他行七。   学了五年的中原礼法,可内里仍不加掩饰,带着塞北胡族的野性直白。   孟长盈眼神无甚波动,幽幽道:“君子慎独。万俟枭不在,你便装不出君子模样吗?”   万俟望五官凛厉狂狷,带着恰到好处的异族风情。   瞳色极浅,唇不很薄,微张时显出几分原始野生的欲感。   这样一张脸,若是表情不够端雅,那便不能看了。怎么也不像个君王。   此时他便是这种表情,弯着眼睛,翘着嘴角似笑非笑。朝孟长盈走近一步,垂目看她。   离得近了,就看见孟长盈眼下一颗颜色极淡的小小泪痣,像是稍吹即散的一粒香灰。   泪痣牵着清冷薄情的眼尾弧度,无端让人有种抓心挠肝想做些什么的错觉。   万俟望勾唇,声音压低两分:“娘娘教我做君子,又教我弑父,娘娘岂不是比我还要离经叛道?”   这话偏激,但激不了孟长盈。她是个冰雪做的人。   孟长盈面不改色,只拿眼尾轻飘飘瞥他,反问道:“如今不过才第一步,这就怕了?”   万俟望大笑起来,胸膛震动,耳畔金珠乱摇,那股子野蛮的狂放不羁一览无遗。   “我怕什么?大不了回草原从头再来,可娘娘呢?”   孟长盈眼眸缓慢一眨,声音冷淡。   “你说话我不爱听。回去将《说难》抄写五十遍,酉时之前交来。”   言罢直接离开,看都没多看他一眼。   万俟望脸上的笑瞬间僵住,什么狂放什么不羁都没了,只剩下茫然。   “多……多少遍?”   “五十遍!”   落在后面的星展嘿嘿笑,扬声又重复一遍:“五!十!遍!”   “……”   羽林军随孟长盈撤走,方才还无比热闹的正德殿,骤然冷清许多。   寒风灌入,白绸飞舞,呜呜作响,似是凄厉哭嚎。   万俟望站在原地,看向大殿正中庄严肃穆的先皇灵柩,里面躺着他的亲生父亲。   他看了好一会,才慢慢走过去,停在棺前,抬起脚来。   鞋底碾上名贵的金丝楠木棺身,在细致雕画的龙纹上落下个白灰脚印,显得庄严又滑稽。   他低低嗤笑一声。   小太监德福肩头微抖,头低得更深,恨不得钻进地缝里消失不见。   万俟望回头:“没点眼色,还不快给先皇擦擦。”   德福慌张应声,抖着手过去,用袖子把棺身上的白灰擦得干干净净,又站回万俟望身后。   回紫宸殿的路上,万俟望一言不发。   德福为他撑伞遮雪,时不时悄悄看一眼他的侧脸,心里不太明白。   从今天起,他便是大朔的新帝。当皇帝都不见一丝喜色,哪里有这样的奇事。   德福试探着讨好:“陛下,那五十遍奴才回去就抄,准在酉时前抄完,陛下且好好歇着吧。”   万俟望脚步停住,德福手里的伞一时没收住冲势,几片雪花立时飘落在万俟望发上肩上。   德福大惊,忙把伞撑回去,惶恐道:“奴才愚笨,奴才该死……”   万俟望随手推开伞,仰起头,任由空中越下越大的鹅毛大雪冰凉地落在脸上。   他又想起大殿里似乎一阵风都能刮倒的孟长盈,孱弱堪怜。   可就是这样一个病弱汉女,在先帝瘫痪后把持朝政五年,让漠朔人的天下改换门庭。   如今,他继位了。   可孟长盈不曾提过还政,他更不能开口问。   在她面前,   他只是个要领罚的孩子。   还政给谁?孩子能做皇帝吗?   德福小心地唤:“陛下?”   万俟望哂笑。   陛下?   他算哪门子的陛下?   这皇城如今姓孟,不姓万俟。   宫道上又积了一层薄雪。   万俟枭压着满腔怒火,快步走在前,乌石兰烈一众人急匆匆跟在后面。   冷到手都伸不出来的时节,乌石兰烈硬是走出来一脑门汗。黝黑额头油光水亮,呼呼喘着气。   “王爷,皇后今天是不是疯了?竟敢拿弓箭对着我们,她就不怕北关四镇边军和九部兵踏平这小小云城!”   他这话不是虚的。   云城居北,和北戎边境背靠背。北关四镇是唯一防线,既是边军,更是孟长盈心腹之患。   万俟枭后槽牙咬紧,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他本就没什么好脾性。   “乌石兰烈,我看你在富贵地久待着,脑子都长满肥肠了!”   乌石兰烈还没反应过来,万俟枭就一手揪起他皮袍衣襟,死死瞪他。   “孟长盈疯了?她要疯早在六年前孟家三族尽灭那日疯了!”   “如今她敢亮剑,就是在告诉你,她有了同你掰手腕的本事!”   这话把乌石兰烈震住了。   他抬手抹了把被喷满脸的口水,脑门上汗水发凉,沁得他心也凉,不由结巴起来。   “那……那事也不能光算在……在我乌石兰部头上……”   万俟枭看他这怂样,心里烦躁更甚。   要不是北关四镇还握在乌石兰部手里,真恨不得给他一拳。   “不管孟长盈把这事算在谁头上,你乌石兰部都跑不了!”   “孟家行刑那日,你们乌石兰几十个小子轮流站在孟广德囚车上,当街往人家头上撒尿!”   “一群莽夫,快活今日就不管明日了!汉人宁死不受辱,你们是真敢啊!孟家可是高门氏族文臣之首!”   乌石兰烈想起这事脸都白了,嘴唇煽动,呐呐难言。   当年漠朔九部何其威风,随意找个由头,逼得成宗砍了中书省无数汉臣的脑袋。   九部威势如日中天,时人不敢再提一句汉化。   好些年过去,孟长盈推行汉化的脚步仍旧缓慢。慢到即使朝中汉臣日渐势起,却从没人拿这事找过漠朔九部麻烦。   双方似乎一直维持着你来我往的默契平衡,以致于乌石兰烈自己都忘了,胡汉之间有过那样剑拔弩张的惨烈过往。   如今时移事迁,曾经毫无威胁的孟家小女长成手握重权的临朝太后。   曾经那些风光无二的嚣张全成了摆在乌石兰部面前的旧账,只等一只素手来翻。   冷风吹过,乌石兰烈猛地打了个寒颤。   往前一看,万俟枭早已走出老远,留给他一个冷漠背影。 第3章 卜筮醉红玉尊美人像,活色生香   长信宫门。   肩舆垂着厚厚帷羽,孟长盈以帕掩唇,咳嗽几声。怀里抱着手炉,手指尖还是冷的。   长信宫卫尉卿常岚快步过来,看了眼紧闭的肩舆帷幔,低声问仪仗前的星展:“太仆卿大人,今日可还顺利?”   星展豪爽地拍他肩膀,笑道:“自然顺利,宫中无事吧?”   常岚点头,姿态恭谨:“宫中一切安定。”   星展乐了,低下头去瞅他的表情。   “泽卿,说了多少次,你我同为长信官卿,讲话这么见外做甚?”   常岚还不待说话,肩舆上月台扬声道:“闲聊什么,主子还在外头冻着呢,还不快引队回紫微殿。”   星展瘪瘪嘴,对常岚古灵精怪地眨眨眼,小声道:“月台才是咱们长信三卿的老大呢,我可不敢惹她。”   说完赶紧跳回去,引队回了紫微殿。   殿中层层厚实帷幔,地龙火道早就烧得火热,一进殿吸气都是暖的。   孟长盈在小榻上坐定,面前是丝丝冒香的铜炭小炉。   她手指在铜炭炉上方热气中舒展开,眯了眯眼。   这么烤着,满身寒意才驱散了些,殿中的热乎劲对她正好。   星展月台一回来便脱了外袍,宫人也都穿得薄,不然怕是要热出汗。   月台把孟长盈换下来的大氅挂好,问道:“小厨房煨了羊汤,还有甜醴酪,主子可要用些?”   孟长盈摇头:“煮些汤饼来。”   月台应声吩咐下去。   星展脱了甲衣,挨着脚踏坐在孟长盈旁边。手在铜炭炉上烤得热乎乎,帮她来回搓着暖腿。   孟长盈低头瞧她一眼,没说话,只把腿略略分开些。   星展手上不停,嘴巴也闲不住:“主子,我也想吃汤饼,最好再来碗酪浆。别的不说,胡人酪浆滋味还是不错的。”   月台刚吩咐完回来,无奈道:“你早晨才喝了两碗,日日这么吃,也不怕吃成个圆乎丫头。”   “圆乎就圆乎,圆乎些没准我还能拉开两石弓,到时候吓死乌石兰烈那老贼,主子你说对不对!”   星展毫不在意地晃晃脑袋,鬓边绢花歪得快要掉出来。   孟长盈靠着凭几,懒散半阖着眼,朝星展招手。   星展兴冲冲凑过来,孟长盈抬手扶正那朵桃粉绢花,慢悠悠道:“胡人用烈马强弓夺了这半壁江山,却不能用蛮力治理天下。拉一石也好,两石也好,多读书更好。”   星展摸摸脑袋,面露怏色,她一读书就犯困。   宫人端上热汤饼,孟长盈有一搭没一搭吃着。   星展也端着一碗,她吃得快,没一会就连面带汤吃了个干净。   正擦嘴时,孟长盈开口道:“北关军镇战报有一阵子没送来了,去查查怎么回事。”   星展来了精神,抚掌道:“对啊!万俟枭非要北上打这一仗争功,如今又抛下镇兵急赤白脸赶回来,我猜他要吃败仗!”   说着,她把碗往宫人手里一塞,拿起披风火急火燎往外赶。   “主子,我这就去了,晚上不用给我留饭!”   月台笑骂:“去便去,谁给你留饭。”   话多的星展一走,紫微殿中安静下来。   孟长盈吃得慢,吃了好一会,汤饼没下去多少就搁了筷子。   吃过饭,她面色更倦怠,人在小塌上摇摇晃晃。   月台扶住她,关怀道:“主子,可要稍事休息?”   孟长盈捏捏眉心,摇头道:“拿北关地图来。”   月台心中微叹,将地图笔砚一应书册备好,又为孟长盈披上毯子。   孟长盈刚拿起笔,又顿住,回头道:“你去休息,一时半会用不着你。”   月台温柔笑着:“主子,这话我是不能应的。星展不在,主子面前总得有人候着。”   孟长盈看向殿中悄无声息侍立的宫人们……   月台星展伴她多年,如亲姐亲妹,并不是寻常属下。抛却政事,大多数时候做主的反倒是月台。   眼看孟长盈不再多说,妥协般低头翻开书册。月台便上前为她磨墨添茶。   紫微殿宫灯燃了大半夜。   紫宸殿宫灯也亮了大半夜。   那五十遍《说难》准时送到孟长盈案上,却并未被翻开。   翌日一早,万俟望照例来请安。   青玉案上香炉飘烟,摆着蓍草棍和笔墨纸砚。   孟长盈披发静坐于案后,一身白衣冷寂肃然。   浑身上下只佩着常戴的如意云头长命锁,和伶仃腕间一只翠玉镯。   万俟望跪坐于下,发冠半束,披在肩上的头发微微卷曲。   让人联想到风过长草抑或水波海浪,都是些与皇城王庭毫不相干的生野东西。   隔着一层朦胧纱幔,孟长盈周身似盈盈有光。薄冷面庞垂目如悲悯神像,朝这苦难人间遥遥投来一瞥。   可如今世上,菩萨闭目,佛陀斩首*。   遑论你是入世谪仙,抑或世外逍遥鬼,在这漠朔深宫里,早就抽不开身了。   万俟望恶劣想着,面上却乖觉,微抬着下巴,也学着孟长盈的样子垂目看她,仿若只是少年人的好奇。   可孟长盈不看他,眼中只有那方青玉案。   她静思良久,方拿起蓍草,嘴唇无声而动,默念:   “假尔泰筮有常,某未知可否。爰质所疑与神之灵,吉凶得失,悔吝忧虞。惟尔有神,尚明告之*。”   手中蓍草来回蓍策,以余数为变,变占为卦。   几息之后,孟长盈提笔在纸上落字,沉思。   万俟望没怎么等,浑不吝开口道:“娘娘,今日可算出什么好卦了?”   “否卦。”   笔落笔架,孟长盈腕间玉镯微动,如一泓碧水柔柔流淌,无端占住万俟望的眼神。   “前几日让你看《周易》,可看得出名堂,否卦何解?”   万俟望神思回落,无言片刻:“……不交不通?”   《周易》本就集汉家之大成,等闲人等只能学个皮毛。要问万俟望深的,也真是为难他。   孟长盈淡淡点头:“不论懂与不懂,学书经典总要多看些。你年齿尚小,此时不懂,日后经得多了便懂了。”   “小七受教。”   万俟望颔首应声后,盯着孟长盈收蓍草的细白手指好一会,又开口道:“想不到娘娘竟信蓍草卜筮,那漠朔手铸金人的占卜之法娘娘却又不信,这是什么道理呢?”   孟长盈手上动作微顿,不用抬眼就知道,万俟望聆听教诲的乖顺姿态仍在,但他不服。   不是不服此事,而是不服只能任她摆布。   “信与不信,皆在于我。我若是信,今日坐在此处的皇帝是谁。”   一句问话说成平淡陈述。孟长盈姿态轻描淡写,少年人偶有的不忿并不足以得到额外关注。   万俟望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下,但终究还是克制住没有握拳,缓缓放松下来。   指根金指环的温凉触感愈发明显,冲动的血液也慢慢安静。   他笑笑,眼里漫不经意。   孟长盈总是不看他,他不耐烦装,只是如往常一般说套话。   “娘娘说得是,小七仰仗娘娘,敬爱娘娘……”   只说到这里,话竟被孟长盈打断。   “我无需你的敬爱,倒是很期待你的挑战。”   五年朝夕相伴,万俟望再清楚不过,孟长盈是怎样淡漠少话的人。   有时他们对坐一个时辰,都只是沉默无言。   打断别人的话这种事,孟长盈干得少之又少,几乎没有。   万俟望先惊讶于这句抢白,才听到最后两个字——“挑战”。   真稀奇,这句话和抢白一样稀奇。   挑战在塞北传统漠朔部落里,是少年猎手向狼群发起的进攻。   这代表他已拥有成年男人的力量,从此要向部落贡献出自己的勇气,同时索取到成年男人应得的女人、牛羊和金银财宝。   孟长盈知道这个说法吗?   万俟望又一次感到好奇,但却没问。   在汉化还未推行时,皇宫不比草原更文雅,成宗的孩儿们也不比狼群更友爱。   万俟望作为成宗的第七子,呱呱落地时老三已是太子,天生高他一等。   比起勇气,万俟望更早学会的是蛰伏。   于是他只歪头道:“娘娘想让小七如何,小七便如何。”   显然这是一句敷衍。   孟长盈自然能察觉到,她屈指轻弹飘落的香灰,目光淡淡,声音冷漠。   “最多还有两年,你若是胜不过万俟枭,便等死吧。”   这话有意思,轻而易举勾起他振奋的战斗欲。   只是让人听不明白。   两年?为何是两年?   看孟长盈这病恹恹的模样,万俟望都疑心她能活到两年后吗?   这么一想,还真有点舍不得。   孟长盈可以死,但可不能病死。最好是死在他手里,才能平了这些年受的气。   万俟望骨子里流着塞北游牧民族的热血。君子皮下是如野兽般的生猛本能,睚眦必报。   小时候欺负过他的老三,这会尸骨怕是都叫秃鹫叼得干干净净。   “娘娘才不会叫小七死呢。”话里带着热切,像是小辈的孺慕和撒娇。   万俟望收放自如,又正色承诺:“小七亦不会让娘娘失望。”   直到这会,孟长盈才抬眼,凉如水的目光在他灼热的茶色眼睛上流过,似乎一眼就能涤荡灵魂,叫人所有心事都无所遁行。   “如此最好。”   话落招手,宫人鱼贯而入。香炉蓍草纸笔被撤走,纱幔拉起,饭食在两人案前放定。按的是孟长盈吃饭的量。   万俟望在长信宫一般吃不饱,回宫还要再吃一顿,但每次依旧吃得兴起。   对于孟长盈,他总觉得新鲜,什么都新鲜。只这一点,就足够让他血热。   孟长盈吃得少且慢,万俟望也跟着她慢慢吃。吃一口看一眼孟长盈,把人当下饭菜似的。   他在考虑孟长盈方才的话。   孟长盈从不说废话。每句话都携着该有的分量,值得他掂量一二。   看她如今的态度,莫不是要灭了乌石兰烈?   孟家这宿仇,说来也是该办了。   但这样大的动作,漠朔九部和万俟枭岂能答应。北关四镇利益关联之下,他们可是如亲兄弟一样密不可分。   孟长盈慢吞吞地吃着切成小块的胡饼,眉心微蹙,又喝了两口热汤,似乎是嫌胡饼太硬。   嫌弃却不说,只小口小口地接着吃,吃得比猫儿还少。   万俟望轻咂,垂眸笑笑,也拿起巴掌大的圆胡饼,一口咬下去。   若是孟长盈真有本事让万俟枭松口,大树一倒,能瓜分的果子可不少。   不管是镇兵还是部落兵,都是块香肉。   孟长盈决不会让别人沾手四镇兵。北关乃是重镇,拿到手里岂有吐出来的道理。   乌石兰部兵他倒是可以盘算盘算,若能攥住也有些用处。   他手里的人着实太少,除了些根基浅的愣头青能做事,其余的漠朔旧贵和汉臣士族,哪个都看不上他这个新帝。   想到这,万俟望抬眼望她。孟长盈这会胡饼也不吃了,面前一碗热乎的鸡丝水引饼。   热汽打得她雪白面颊晕红,唇珠也红,像是最近时兴的醉红妆,据说是南边汉人传过来的。   万俟望本来觉得,这劳什子醉红妆,男男女女脸蛋猴子红屁股似的,汉人就爱这个?有什么看头。   也或许他是个粗人,理会不得妩媚江南风情事。   可这醉红往孟长盈面上一扑,月华冷玉铸就的玉尊美人像颤颤睁开眼,活色生香。   他还真琢磨出一点月色温软的撩人意味。   万俟望看了好一会,想到如今扑朔迷离的局势,那点撩人又变得可恨。   冬来还没到最冷的时节,孟长盈已病了两场。   这样弱的身子,怎还撑着不死? 第4章 时机你若要杀,那便杀   万俟望恶狠狠想着,可心里却知道,如今朝堂全赖孟长盈平衡胡人汉臣。   若她一死,泰山即崩。他现在还压不住万俟枭和漠朔九部。   一顿饭吃到最后百味杂陈,不知吃了些什么下肚。   前些日子因乌石兰部的阻拦,灵前即位一事推后许多。而今万俟望方才即位,第一件事便是册立孟长盈的太后之位,以及先帝诸位太妃。   百官集于堂下,仪式从正阳门到明堂。华冠礼服,降舆叩礼。   箫韶九成,凤管鸾笙。至尊至贵,无上荣华。   可孟长盈只觉得倦怠,更觉得可笑。   大朔朝堂最致力于推行汉化的孟家女,君子、诗礼、古训、门风日日挂在嘴边。   谁又知道她少时是个最乖张淘气的顽主儿。因着病弱身躯,更被家里纵得无法无天,无一日是循规蹈矩的。   再看眼前,只叹世事当真无常。   册立典礼从天光破晓持续到日暮,礼乐即便停下,孟长盈耳中也嗡嗡作响。似乎还有人钻在里面吹拉弹唱,惹人心烦。   直到除去沉重的头冠礼服,才觉得人活了过来。   肩舆候在堂下,孟长盈挥挥手让其退下,带人慢慢往回走。   宫灯光线柔和,照得青玉砖石幽幽,鼻端吸入的空气冷而清新,让人神思清明。   一行人转了个弯,旁边小湖冻上薄薄一层冰壳。   湖边树影下一方小亭很是热闹,几盏漂亮宫灯花团锦簇,把那方天地照得流光溢彩。   当中一个胡人姑娘礼服散乱半敞,露出里面的左衽胡裙,耳下两只金铃铛花叶坠子随她动作摇动着。   她盘腿坐在桌上,正欢快唱着塞北部落歌。歌声清脆悠扬,因着胡语的晦涩,歌声中还多了一分神秘。   孟长盈停住脚步,静静听了一会,开口道:“这是郁奉礼的夫人。”   月台手执灯笼,盯着那姑娘,“正是她,先帝亲封的燕骄郡主,乌石兰烈最宠爱的掌上明珠——乌石兰萝蜜。”   说话间,亭中婢女有所发觉。乌石兰萝蜜毫不怯   场,跳下桌子胡乱拢着衣服,小跑着过来见礼。   “萝蜜见过太后娘娘!”   礼行得不太规矩,眼珠子圆溜溜地转,像匹压不住跳脱性子的小马。   她认得孟长盈,却难得不受乌石兰部落歧视汉人的影响,眼里尽是天真烂漫的好奇。   孟长盈道:“起来吧。”   乌石兰萝蜜站起来,眼睛还是直盯着孟长盈,在她脸上身上打量,几乎惹得月台要说句“放肆”。   “娘娘,你长得可真美,是我见过第二好看的汉人。”   这话若是出自万俟望之口,孟长盈一个眼神都不会分给他,只觉得他日子莫不是太闲。   但这会,她竟接过话头,反问道:“那第一好看的是谁?”   乌石兰萝蜜羞涩起来,那股子孩子般的直率奔放,化成少女的甜蜜心事,声音也黏糊。   “第一好看的自然是我夫君郁贺。他是金吾卫大将军,汉人里面顶顶厉害的男人,娘娘肯定也知道他吧?”   小姑娘的语气骄傲,却不惹人讨厌。仿佛只是在晴天把自己宝贝拿出来晒晒太阳,叫过路人也知道她的快乐。   孟长盈颔首,心平气和。   “知道的,年纪轻轻便执掌京师缴巡,郁奉礼确是汉人年青一辈中的佼佼者。”   乌石兰萝蜜得到认可,立时眉眼花朵似的笑绽开。   “可不是,娘娘真有眼光。乌石兰部那些男人个个都睁眼瞎一样,嘴里对阿贺放不出几句好屁,真是讨人嫌!”   说着,她捏起拳头,似乎是要冲出去把谁打一顿的架势。   身旁汉人婢女小声劝道:“夫人注意些,月份还浅呢。”   这话一说,乌石兰萝蜜娇蛮模样瞬间收起,手足无措地摸摸肚子,又懊恼地去拍自己的脑袋。   “呀,我又给忘了!”   孟长盈目光凝在她平坦的小腹,片刻之后,才问:“你有了身孕,郁奉礼可知此事?”   “他还不知道呢!”   乌石兰萝蜜两只手都托着小腹,只是小腹还未隆起,这模样滑稽得倒像是吃撑了。   “我正准备找个好时候告诉他,这样的大喜事,他肯定会很开心的!”   孟长盈掩在大氅下的手指微微一动,触着手炉毛套上的刺绣,轻声道:“你方才唱的歌很动人,再唱一遍可好?”   乌石兰萝蜜笑得见牙不见眼,高高兴兴地说好。   她把孟长盈请到亭子里的火炉前,自己又盘腿坐上石桌,摇头晃脑地唱起来。长长的金铃铛花叶坠子摇动叮咛作响,伴着歌声很是好听。   孟长盈静静坐在她面前,不知在想什么。   一首歌渐近尾声,背后忽地传来脚步声,急匆匆的。   “蜜儿!”   乌石兰萝蜜的歌声停住。   她看见来人欢喜地就要往下跳,却直接被人揽过腰肢护着轻放下,闹了个红脸。   “阿贺,你做什么呀!”   来人翻滚披风下,一身海蓝毛领锦袍,腰挂紫绶,配金纹宝剑。   正是执金吾将军郁贺。   与五大三粗的漠朔将领不同,他身形颀长,容仪俊美端华,眉宇又自含三分清愁。   如此资容,毫不负他享誉云城的美男子之名。   郁贺顾不得回应乌石兰萝蜜,转身披风一展落下,向孟长盈行礼。   “微臣郁贺参见太后娘娘,内子无状,还请太后娘娘责罚。”   在他身后,万俟枭自夜色中缓步走来。一身金银宝石铛铛作响,奢侈繁丽。   看样子,两人是同行而至。郁贺为了接住乌石兰萝蜜,才先行飞奔过来。   看他小心仔细的样子不难分辨,他应是知道乌石兰萝蜜怀有身孕。   “起来吧。”孟长盈道。   郁贺顿了下,才站起身。他身量高,垂首稍退后两步,才让孟长盈不至于仰头去看他。   孟长盈嗓音平淡:“奉礼为何这般紧张?”   郁贺身后,乌石兰萝蜜探出头,又被他不着痕迹地挡了回去。宽大披风一遮,几乎叫人看不到他身后的妻子。   “微臣惶恐,内子不懂规矩,只怕冲撞太后娘娘……”   万俟枭这会踏入亭中,来回看了看,笑得讥嘲。   “你当真不知道他怕什么?奉礼可是乌石兰部的女婿,自然是怕你迁怒他的小妻子。”   隔着万俟枭,孟长盈只能看见郁奉礼半边脸。   这会他不躲不闪地直视孟长盈,不发一言。   孟长盈与他视线相交只是一瞬,便转身离去。   “倦了,各自散了吧。”   背后跪倒一片:“恭送太后娘娘。”   万俟枭却信步追上来,额上朱砂涂纹在夜色中显出妖异黑红,发辫间宝石碰撞之声也沉沉。   “我以为你很厌恶漠朔人?”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对于这种话孟长盈向来忽视。   夜风寒凉,前几日的积雪在月光下闪闪冒着凉气。手里袖炉不太热了,孟长盈小小打了个寒颤。   万俟枭没在意她的忽视,接着说:“你居然会认真听漠朔的部落歌,还是乌石兰部小丫头唱的。你知道那歌是什么意思吗?那是在唱我们祖先在敕勒川放牧的情形。”   他今日话有些多,不知是不是被万俟望即位刺激到的缘故。   “我厌恶漠朔人?”   孟长盈忽略那些废话,回问第一句。   这还用问?万俟枭诧异瞟她一眼。   孟家三族惨死距今不过六年,他可不信孟长盈执掌大权只是为了野心。   她必然会报复乌石兰部,也必然会成为他的对手。   只是这话此时不该说。   万俟枭侧目打量孟长盈秀丽起伏的侧脸,眼神划过她干净无一物的耳垂。   “你扎过耳洞,却从不戴任何耳饰,不就是因为漠朔人皆戴耳饰吗?”   孟长盈眉尖微挑,轻啧:“是也不是。”   “我最烦你们汉人这一点,”万俟枭皱眉,抱胸睥睨着人,“说话不清不楚装样子,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孟长盈仍没什么大反应,只淡淡道:“北阳王,你去云城郊外的田野村落里看看,便知道漠朔人皆戴耳饰是句虚话。金银玉石充其量只不过是富贵胡人的装点罢了。”   万俟枭哑然,张张嘴不知如何反驳,只得凶悍道:“可笑!那些人也能算作是人?”   孟长盈脚步停住,抬眼看着寂寥洒清辉的纤细月钩,声音比寒冬月色还要冷清。   “你我不是一路人。你听不懂我说的话,我也不喜欢你这般话多。回去吧。”   话毕,她抬手唤来步舆,径直离开。   万俟枭留在原地,望着一行人夜色下渐远渐隐的背影,咬牙骂出一句。   “谁稀罕理你!”   紫微殿内地龙烧得更旺,孟长盈披着袍子,正伏在桌前写信。   写着写着却出了神,笔尖压在笺纸上洇出一个墨点。   月台注意到,温柔握住孟长盈手腕,稍稍抬起,换上一方新纸。   孟长盈回过神来,放下笔,轻轻叹息。   “奉礼从前并不喜欢那姑娘。”   “主子,他们都成婚三年了,人非草木。”   月台坐于孟长盈身侧,帮她揉着酸涩的手腕,娓娓道来。   “更别说乌石兰萝蜜还怀了他的孩子。他这一辈无有兄弟,这孩子可是郁家老夫人盼了多少年的孙辈。”   说到这,月台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道:“郁奉礼一事恐会生变。”   “还早。”孟长盈拧眉,在月台不解的目光中,解释道:“乌石兰一事并不只系于他一身,我也不会强要乌石兰萝蜜的性命。只要该死的去死。朝堂局势瞬息万变,时机还未到。”   “不要乌石兰萝蜜的性命吗?她可是乌石兰烈最喜爱的小女儿。”   月台重复问了这一句,眼中罕见地流露出恨意。   怎能不恨。   萝蜜,当真是蜜里泡大的小姑娘,幸福满得都要从眼睛里、从歌声里溢出来。   她过着这样好的日子,孟家的女儿又过着什么日子?   孟长盈察觉到她颤抖的声线,默了几息,抽出手腕,反手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你若要杀,那便杀。”   月台怔怔望着孟长盈,眼圈像是被不知名的火舌舔了一口,灼得她心潮翻滚都要化成眼泪涌出来。   主子是冰做的,可心肠却总是这样地软。   她慢慢摇头:“我听主子的。”   正这时,夜里遥遥鼓声低沉响起,是丑时了 。   殿外传来急急脚步声,还有星展“哎呦”一声。   “泽卿,你着急忙慌做什么!我有事禀报主子!”   常岚声音压低,声音沙哑:“我也有要事禀报!”   殿中虽亮着灯,两人仍规矩通传之后,才进殿来。   星展风尘仆仆,皮靴上又是泥又是雪。一身夙夜寒露,脸蛋也被风刮得通红,嘴唇起裂干皮,眼睛却极亮。   “主子,四镇兵果真打了败仗,损失的人马物资可不在少数呢。库戎鞑子这会已然缩回老巢,要想反击得等明年开春雪化。”   星展接过宫人奉上的热巾子,抹了一把脸,龇牙咧嘴地骂道:“万俟枭和乌石兰烈竟还联手压着消息,真以为北关四镇是他们的一言堂!”   孟长盈听完,沉思片刻,看向一旁急到几乎要跺脚的常岚。   “你有何事要报?”   常岚终于有了开口的机会,纳头便拜,脸上皮肉都在抖。   “主子,苍江发了凌汛,冰淤河道,下游沿江淹了河东六个郡!”   话未落,孟长盈霍然起身,肩上厚实袍子滑落在地。   声音在寂静殿中犹如巨响,惊醒一众人等。   “什么时候的事?除浔州之外,还有哪里受灾?”   孟长盈迅速问道,语速都比平时快了一倍不止。   浔州地势平缓,挨着河东平原,肯定是跑不了。但凌汛只怕不止是这一州能缓住的。   “浔州四个郡,曲州两个郡,前天夜里的事。两州刺史着人快马加鞭刚把消息送来。”   殿中只有常岚嘶哑的声音起伏,话里似乎都带着血腥味。   殿外风声尖利嚎叫,如百鬼夜行,要撕裂这座皇城。   所有人都望着孟长盈,跳动灯光下,她单薄清瘦的肩膀不曾晃过一下。   “叫皇上、崔大人、度支尚书、左民尚书和五兵尚书来。”   “还有农部、水部、仓部、比部、虞曹、民曹各侍郎,尽皆唤来。”   孟长盈语速虽快,声音仍沉稳平静,仿若天塌下来,她也不会动摇片刻心神。   这样的人,天生就要背负起所有人的期望。   常岚听着孟长盈口中一个个吐出的官职名号,那股子要命的惊慌莫名被安抚下来。   他喉咙干咽了下,像是把所有不该流露的情绪全都吞进肚子。   “下官领命!”   他快步离去,孟长盈仍旧保持着最初的姿势,丝毫未动。   月台和星展对视一眼,眼底都是复杂难言的担忧。   星展胸膛起伏,往日一张巧嘴此时却像被泥糊住。   她不知能说什么,也不知能做什么。   主子是天,她帮不了天。只能看着她扛着这沉甸甸的担子,一步步地往前走。   月台轻轻拽了下孟长盈的衣袖,唤她。   “主子。”   孟长盈缓缓低下头,黑眸沉静,幽然如深涧澹水,却于无波处起狂澜。   她说:“月台,时机到了。” 第5章 哭灵“还觉得汉兽场好玩吗?”……   翌日,正德殿。   先帝新丧,朝议销歇,皇帝百官素衣缟服,跪地痛哭,是为哭灵。   殿中哭声震天,竟隐隐压过哀乐声,汉臣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甚至还有老臣哭晕被抬出去,含上人参片再抬回来接着哭。   而万俟枭和不少胡人官员都面面相觑,成宗瘫痪五年,五年间朝臣能见到成宗五面都是多的。   这么一个宛若虚设的皇帝死了,到底有什么好哭?   于公,成宗早已手中无权;于私,他对汉臣施恩不多,反倒是积的仇怨不少。   汉人到底在哭什么?   他们不读汉人的书,不听古圣先贤之训,不屑历朝相沿的诗礼风尚,他们自然不懂。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   就算是装,也要把样子装出来。原本是猫,这么一装,也许就成了凶猛大虎。   孟长盈旁观殿中百态,万俟望这个新帝姿态做得很足,身上除耳畔嵌绿金珠外,无一点胡风颜色。   他甚至还趴在成宗棺椁之上,捶地掩面哭泣,一幅恨不得要随成宗去的模样。   万俟望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有用什么无用。   他的眼泪也是稀罕物,这是孟长盈见到的第二回 。   上一回还是五年前,成宗瘫痪难以理政,孟长盈逐步把持政事,接手教养十二岁的太子万俟望。   十二岁的万俟望与如今大不相同,倒和万俟枭很像。   一身浓墨重彩的胡人打扮,微卷发辫系着狼牙金珠各色宝石,朱砂涂面,完全是一只凶性未泯的塞北狼崽子。   当年胡汉之间势如水火,无论汉臣汉民都地位极低,胡人称汉人为汉蛮汉畜。   塞北游牧胡族的血液似乎天生带着残忍掠夺,他们逐水草而居,以捕猎劫掠获取更多的食物财富。   即使大朔王朝已经建立,他们成了天下半壁江山的主人,却仍把自己当作下山劫道的土匪,该抢的抢,该杀的杀,该挥霍的挥霍,活过今天不管明天。   土地和人口是历朝历代君王重中之重的立国之本,在胡人手里却成了只割一茬就连根拔起的韭菜,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恨。   北地到处都是残忍血腥以汉人做乐的地方,万俟枭带着万俟望建汉兽场。   顾名思义,汉人与野兽共存之场所。   再说明白些,就是不把人当人,用汉人的血泪皮肉做下酒菜的把戏,断肢残体有时甚至还只能得上一句真无趣。   万俟枭有心把万俟望捏在手里,日日带他玩乐,要他彻底沉溺在野蛮的疯狂放纵之中,最好是对克己复礼的汉人风度再也提不起一丝兴趣。   孟长盈劝过几句,万俟望当然不听。在他看来,一个病歪歪的汉女,有什么值得他在意,更遑论听从。   孟长盈本来也不是个耐心的夫子。   她只着人寻来一条带狼血的上品猎犬,通身黑色威风凛凛。万俟望一见便极喜欢,给它起名叫黑狼,日日带在身边,甚至不要犬奴,自己亲自训犬。   黑狼也不负期望,忠诚勇猛,一人一狗默契非常。少年意气风发,猎场厮杀,黑狼就是他以托死生的战友。   然后,孟长盈当着他的面,将黑狼扔进汉兽场的虎豹笼中。   万俟望年纪还小,眼睛瞬间便红了,却被长信卫尉死死压住,反抗不得,仇恨和青筋一同暴起。   那是孟长盈第一次见到他哭。   但孟长盈只是无视,淡漠问道:“是何感觉?”   “我要杀了你!卑贱汉畜——”   “——啪”   崩溃的口不择言被一巴掌打灭。   万俟望头歪在一边没有动弹。说实话,孟长盈力气不大,对一个体格健壮的半大小子来说,这一巴掌比起疼痛,更多的是屈辱。   他咬紧牙关,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将她千刀万剐。   突然一声熟悉的“嗷呜嗷呜”声,唤回他紧绷的理智。   黑狼没有死。   万俟望茫然被卫尉放开,完好无损的黑狼凑上来,热烘烘的舌头去舔他的下巴,尾巴欢快摇着有力打在他腿上。   他的黑狼没有死。   情绪大起大落,万俟望庆幸中又升起怒火。   “你在耍弄我!”   孟长盈开口唤:“黑狗儿。”   本来窝在万俟望怀里的黑狼,一扭头就亲亲热热地贴上孟长盈的腿,“呜呜呜”撒娇,也不敢伸舌头,只用嘴筒子一下一下去戳孟长盈的手。   孟长盈摸着黑狼的毛脑袋,莹白指尖把玩黑狼的耳朵。   黑狼屁股摇得欢,尾巴快要甩出残影,谄媚极了。   万俟望:“……”   好一个畜生,他方才就不该着急!   情绪冷静下来,万俟望不由得想,孟长盈到底想干什么?   察觉到他思索的目光,孟长盈终于从黑狼身上分给他个疏淡眼神。   “方才好受吗,还觉得汉兽场好玩吗?”   万俟望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一场训导。从她将黑狼送到他手里开始。   万俟望不屑,更不觉得惭愧,还很不服气。   “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后悔,让我觉得你是对的?”   他在孟长盈古井无波的目光中扬起下巴,绿松石金珠摇晃,面上朱砂纹殷红,肆意野性,面容明晃晃地带着恶意。   “我是太子,除了你,谁还敢如此放肆?这滋味再不好受我也不会尝到第二遍,我为什么要悔过!”   他在不服气中尝到了胜利的滋味。   这汉女自以为是的教导毫无作用,只有软弱的人会害怕死亡和鲜血,弱肉强食才是胡人战无不胜的生存之法。   可万俟望没有如愿在孟长盈脸上看到失望懊恼。   她居然笑了,笑得极轻极淡,是那种上位者洞悉全局一切尽在掌握的笑。   不知为何,万俟望在这样的一个笑面前,莫名局促发窘。   他身上的金珠宝石仿佛一时间都成了破铜烂铁,支撑不起他一丝一毫的底气骄傲。   万俟望脸红结巴起来:“你……笑什么笑!”   “你说的对,你是太子,汉兽场不会带给你痛苦,只会带给你刺激欢乐。”孟长盈脸上的笑收起来,凛声道:“可方才的愤怒你还记得吧?”   万俟望下意识看向黑狼,黑狼正忙活得两边跑,和两个主人亲爱。   他捏紧拳头,心里对孟长盈的戏耍仍旧很记恨。他本来就不是个宽和的人。   “想忘也忘不了。”   “那就好。”   孟长盈眸光冷冽如霜,直直望进少年人年轻气盛的眼睛里,缓慢启唇道:   “那些在你面前一个个被扔进野兽嘴里的汉人,他们也是爹生娘养,也有爱人师友。”   “汉兽场每见一次血,皇城之外就会有一群汉人如你方才那般愤怒,冲冠眦裂发誓撕碎一切来报复的愤怒。”   “胡人到如今虐杀了多少汉人,天下就有多少还活着的汉人用你方才的心情仇视憎恨着漠朔皇庭。殿下,你无法体会到无助和悲痛,但也该忌惮千千万万人前赴后继的仇恨吧。”   万俟望一动不动站住,愣神片刻,看向角落笼子里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的脏污汉人。   又想起往日汉兽场一张张转瞬即逝被吞噬的面孔,想起每一双藏在血污后面的眼睛,后背竟倏然炸起一层冷汗。   是啊。   胡人坐拥天下,却为何如此短视自毁长城呢?   从前他的目光只看得到漠朔皇宫,此时他的目光第一次延伸出去,看到了天下。   天下不是轻飘飘的两个字,那是广袤无垠的土地和无数个不同面孔的胡人汉人。   赶尽杀绝的残暴血腥游戏收服不了这土地,更收服不了天下的汉人。   不过一瞬之间,万俟望面上所有挑衅不敬全都消失殆尽。   他郑重朝孟长盈一拜。   “儿臣多谢娘娘教诲。”   自那天起,皇宫中所有如汉兽场这般的地方都被废除,下令的是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   也是从那天起,万俟望不再跟万俟枭学胡人是如何打天下。   他开始跟着孟长盈学做君子,学诗书礼仪,学治世经纬。   他学的比孟长盈想象中要好。   圣人言是用来看用来说的,不是用来做的。万俟望深刻贯彻这一点,面子里子分得很清楚。   一连哭了几个时辰,殿中哭声终于渐渐低弱,人皆露出疲态。   孟长盈以手支颐,垂目倦乏,唇色隐隐泛白。   月台端着热汤和参茸养心丸过来,忧心道:“主子吃药吧,别熬坏了身子。”   孟长盈瞥了眼殿中散乱场景,说:“是时候了。”   星展低声应了,悄然退出殿外。   少顷间,常岚星展二人焦急入殿,跪地高呼:   “急报!边防急报!”   此话一出,殿中杂乱哭声骤然静下,所有人看向那两道身影。   孟长盈方才咽下苦药,从嗓子眼蔓到舌尖的苦味激得她皱眉,一时不语。   于是,殿中更静,哀乐声不知何时默默止住。风雨欲来,百官尽皆垂首低眉。   孟长盈浅啜了口热汤,泰然道:“既是急报,还不快说与诸位一听。”   常岚伏地,声音掷地有声。   “北关边军贸然出击,张庭军镇失守大败于库戎,库戎掳掠马牛六百匹,百姓千人,金银数万两,扬长而去,如今已过了蓊山一脉,再难追击!” 第6章 败仗“退后些,别挨着我”   此话一出,殿中震惊吸气者不在少数。   北关乃是京都屏障,更是国之重镇,自漠朔胡人建朝以来,边军从未有过如此惨败。   若此时并非水草不丰的冬季,库戎兵强马壮,后继有力,岂不是径直入关马踏云城?   百官各自心思浮动,人人眼神隐晦来回。   崔岳手捋长须,微一侧身,身后隔了数人的崔绍立时站出来。   “好一个大败,北关军镇人皆胡贵,朝廷一年拨给北关四军镇八百万两白银以做军饷,莫不是人人吃得富贵流油,忘了这仗该怎么打!”   这话毫不客气,是直接打万俟枭和漠朔九部的脸。   万俟枭脸色阴冷,乌石兰烈立即跳将出来,指着崔绍的鼻子骂:   “你是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也配在这里叽歪,老子带着漠朔九部打天下的时候,你还躲在你老娘怀里吃奶呢!”   话太糙了,一句话膈应崔岳崔绍两父子。   只是崔岳仿若听不见这粗话,老神在在地揣着袖子,如同事不关己。   毕竟他儿子——光禄勋羽林中郎将崔绍可是远近闻名的不好惹。   少时腰挂一柄轻吕剑,金羁白马游街过,满云城没有他去不得的场子,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   崔绍生得高挑,乌石兰烈却矮胖。崔绍往前两步,狭长眼尾一撩,便显出居高临下的傲慢。   “呦!乌石兰大人好威风啊~早知道上次来太极宫办差,下官就带着羽林军兄弟和乌石兰大人切磋一下。可又听说乌石兰大人差点被一把弓吓得尿裤子,怕是没空吧~”   崔绍语调抑扬顿挫,做出眯眼撇嘴的怪样子,偏又因一幅贵气风流的好皮囊,反倒生动妙趣。   乌石兰烈胖脸涨红,呼哧呼哧喘气,眼珠子都带着血丝微微突出来,摸上腰间弯刀就要抽出来。   崔绍冷笑,只道:“看来上次大人的教训还没吃够,睁大眼睛看看这是在谁面前,也有你拔刀的份?”   一只手按上乌石兰烈的厚肩膀,万俟枭制住乌石兰烈的动作。   他不理会崔绍的嘲弄,只看向一直没未开口的孟长盈。   “北关之败,本王与漠朔九部确实惭愧。但太后娘娘也知道,大朔安定离不开北关四镇,而北关四镇离不开漠朔九部,更离不开乌石兰部。”   万俟枭压眼看人,下三白带着天生的狠戾凶气,似陈述似威胁。   “北关此时损失惨重,还请太后娘娘重拨军款以资军用,否则四镇军如何守关?”   好生嚣张!   主将擅自离营,吃了这么大的败仗。还封锁军情,毫无惧色,腆着脸再要军饷。   万俟望右眼微睨,牵动出嘴角一扯,又瞬间恢复,如同蛰伏猛虎乍然龇出凶悍獠牙,收起后又微微笑得端和。   “叔父此言差矣,国库多年空虚,娘娘连连推行均田、平俸两制,国力才稍有恢复。”   “北关四镇军需繁多,若还狮子大开口,度支曹便只能拆东墙补西墙,百官俸禄怕是都要搭进去了。”   比起前面的唇枪舌战,万俟望一番话显然更得人心,不少朝臣都暗自点头。   不发俸禄这事可不稀奇,在孟长盈改制之前,大朔并不发放俸禄。   胡人战时以抄掠为俸禄,去时单骑,回时财宝百车是常态。留守后方的臣子则靠班赏,也就是战后分发战利品。   这是漠朔人从塞北带来的游牧部落传统,而对于官僚层级错落复杂的庞大王朝来说,这样的传统显然过于落后。   随着大朔境内渐安,战事变少,臣子间贫富天差地别,这也是为何北关四镇地位如此卓然。   百官无俸,唯有胡人统领的四镇军民靠发战争财富贾一方,谁能不向往?   这也是胡汉冲突的一大原因。   直到孟长盈汉化改制,重新实行百官俸禄制,边军战利品八成入国库,这才稍稍平衡胡汉及文武臣子的差距。   但北关四镇失去八成战争财,自然不满。军饷一年要得比一年急,甚至曾谎报军情只为出关劫掠。人人皆知,北关四镇数年累积的财富有多惊人。   这会吃了败仗,万俟枭还复要军饷,岂能服众?   崔岳颔首行礼,终于开口:“陛下圣明,北关四军镇大败,又要以军饷动摇国本。南朝百胜将军方才大胜西羌而回,若是此时他领军北伐,恐大朔危矣。”   此话一针见   血。   大朔并非只有北关一处边塞,西有羌人威胁,南有雍朝汉人虎视眈眈。   若是仅一个北关四镇,就耗空国库,亡国亦不远矣。   再者北戎冬季初春时节向来退居蓊山,起码直到明年开春,才会发兵南下。而西羌南雍地理位置优越许多,四时都需严加防范。   在乌石兰烈僵硬面色前,崔绍嘲谑道:“可不是嘛,无论怎么看,北关军都得先靠边站站。”   度支曹也点头道:“确是如此,再要八百万两,国库实难支撑啊。”   其余官员也都跟着你一言我一语附和,乌石兰烈出了一脑门子汗,烦躁地扯开裘毛领。   热汤凉了。孟长盈随手搁下白玉碗,不轻不重清脆一响,殿中顿时安静,人人垂首。   唯有万俟枭抬起头,直直与孟长盈对视,下颌紧绷。   “与军饷何干,四镇兵大败,总该有人担这个罪。”孟长盈姿态云淡风轻,略略抬眼道:“王爷,你说呢?”   方才被众人围攻,万俟枭都未变色。   此时孟长盈直接挑破他意图,万俟枭才向前逼近几步,厉声近乎诘问。   “还要我说什么?这大朔朝堂不是你孟太后做主吗?!”   孟长盈偏了偏头,轻啧:“退后些,别挨着我说话。”   万俟枭:“……”   这个女人说什么???   “扑哧——”   万俟望没忍住笑出声,这人怎么长出来的?   胡汉两族,他是真没见过比孟长盈还冷漠的人,也没见过比孟长盈更有意思的人。   万俟枭暗暗给万俟望一记眼刀,才忍让退后两步,告诉自己与女人不可太过计较。   但一抬头,总觉得在孟长盈眼里看到了嫌弃,气死人了。   他忿忿道:“这样总行了吧!”   孟长盈不置可否,直接拉回话题:“既然我做主,那这罪就安给乌石兰烈。”   好生随意,简直不像是孟长盈能说出来的话。   万俟望和乌石兰烈对视一眼,乌石兰烈甚至嘿嘿笑出来。   虽然孟长盈在朝堂中威势日盛,但就怎么一句话,可不能把他怎么样。   万俟望站在一旁,静观其变。   他名义上是大朔皇帝,可谁都知道,大权并不在他手里,此时他没有插嘴的资本。   他也很好奇,孟长盈那样多智灵慧的人,就算报仇也不可能如此莽撞。   六年都等了,难道还急于这一时半刻?   冷风乍起,卷着细小雪籽飞入殿中,靠门窗的大臣都打了个寒噤。   “拿了北关军权,该放到谁手里呢?”   孟长盈冷白手指轻敲着玉碗边沿的浮雕,轻松地仿佛如何拿不重要,困扰她的反而是拿了之后如何处理。   而漠朔九部大夫在这轻忽的问话下,全都不由自主加快了呼吸。   乌石兰部自太祖时候起,便是漠朔九部之首。   在胡人与汉人的持续对抗中,漠朔九部更紧密联接,乌石兰部也一直是他们当之无愧的领头羊。   可孟长盈执政后,胡汉矛盾调和,来自外部的压力骤然减小,漠朔九部之间的斗争嫌隙反而慢慢滋生。   乌石兰部做了几十年的老大,赚得盆满钵满,谁不眼红?   只是北关军权掌握在乌石兰部手中,积威太重,漠朔九部才依旧显得忠诚又可靠。   可孟长盈一句话挑开这个蓄了多年的脓包,让里面所有脏的臭的重见天日,给了其余人奢望的可能。   人间诸事都怕人去想,本来没有的事,人想得多了就像真的了。   欲望尤其如此。   乌石兰烈本来还觉得荒唐,哼笑两声,正欲说话,却敏锐察觉到四周古怪的氛围。   就像草原上低头悠闲吃草的肥羊,吃饱抬头才发现,四周草丛里已伏满了绿幽幽的狼眼睛。   他的脸白了,白里蒙上一层水汗,鬓角冷湿,嘴唇子细微翕动。   终于惊觉北关四镇是他的依仗,更是诱惑旁人贪婪吞吃他的香饵。   惊慌之下,他拉住了万俟枭的袖口,却看见另一双狼眼睛。   乌石兰烈霎时瞳孔紧缩,头皮发麻,针扎似的迅速甩开了手,退后两步,眼里是后怕的戒备。   正德殿中无风自涌,白绫似奇诞诡谲的怪物狂舞。   漠朔九部不是他的盟友,是要吃人的野狼。   人人各怀鬼胎。   孟长盈却好似没发觉自己一句话掀起多大的风浪,又把话轻飘飘收回。   “话又说回来,总不能不许人改过自新。我这里正好有个差事,乌石兰烈你可愿意戴罪立功?”   “愿意!我愿意!”   乌石兰烈脸上又重新焕发了生机,此时看孟长盈简直如同看到亲人。   他太愿意了,只要别让旁人分走他的军权,他什么都愿意。   那些绿油油的狼眼睛遗憾地消失了。   须臾之间,漠朔九部似乎又成了铁板一块。   这世道当真是变幻莫测。   不过所有人都忘了,孟长盈说戴罪立功,可这个罪从头到尾有人认过吗? 第7章 倒戈“全须全尾地去,全须全尾地回”……   乌石兰烈只顾得上高兴,世上最美妙的事莫过于失而复得。   即使只是稍稍感受到失去的恐惧,也足够让人心惊。   在这一刻,他最亲密的盟友竟成了孟长盈。   万俟枭察觉到局势的细微波动。   乌石兰烈如旧执掌北关四镇,那他们自然还是同一阵营。   只是他刚往乌石兰烈身边走了一步,乌石兰烈居然下意识躲闪,反应过来之后才悻然笑着又靠回来。   明明什么都没变,但又什么都变了。   万俟枭猛然看向孟长盈,心头蒙上一层阴影。   好一个驾驭人心的本事。   不过片刻,竟能离间了乌石兰烈与他。   崔岳崔绍父子站在一处。   崔岳眼底是隐晦的赞许,抬手拍了下崔绍的肩,让他多学着些。   只会耍嘴皮子逞口舌之利无甚用处,这才是神鬼莫测的谈锋辩才。   只消那么一两句话便能纵横捭阖,扭转乾坤。   万俟望仍不动声色,静静注视着孟长盈半阖着眼的雪白面颊。   她似乎有些累了,半日哭灵,紧接着又是党派之间的明争暗斗,她此时应是强撑着议事的吧。   万俟望的心在此刻似乎分成了两瓣。   一半在是说不出的奇怪情绪,有点酸又有点疼。   另一瓣则很清晰,敏锐的政治嗅觉告诉他,他应再一次庆幸少时选对了人。   但两瓣的心都在念,孟长盈。   他心中默念一遍。   又默念一遍。   孟长盈。   “苍江下游冰淤决堤,河东浔州曲州六郡受灾,昨夜里农部水部仓部各侍中已连夜赶往河东道。”   孟长盈一番话,又惹来一片惊疑。   乌石兰烈认真听着,仍很不解。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朝中赈恤灾民还缺个安抚使,乌石兰烈便走这一趟,立功自赎吧。”   “不可!”   话刚落下,最先反驳的竟是万俟枭。   乌石兰烈脸上的暗喜他都看在眼里,这一趟去了别说自赎,怕是要把乌石兰部直接赔进去。   “哦?”   孟长盈饶有兴味问:“为何不可?”   乌石兰烈拼命眨巴眼让万俟枭闭嘴,暗骂他没眼色。   苍江灾区不小,赈款赈粮必定少不了。安抚使可是肥差啊。   这精明汉太后好不容易也糊涂上一回,岂不是天赐良机。   万俟枭看他挤眉弄眼的蠢样,嘴角抽动,好险才忍住给他来上一拳,铁青着脸道:   “赈灾事关重大,合该用更老道的官员。本王觉得民曹给事中杨朝很好,赈过前些年的饥荒地动,品行刚正不阿,甚为合适。”   不得不说,万俟枭的建议很是诚心。杨朝为官多年风评极好。   但最重要的是,他师从孟震孟广德,如今在朝堂上更是孟崔派系的人。   万俟枭紧盯着孟长盈的反应。   他都这样让步了,不管孟长盈想干什么,总该歇了这想法吧。   “王爷说得在理。”   孟长盈对上他的眼睛,嘴角弧度似微笑似嘲弄。   “杨朝为左副使,万俟浑为右副使,一同辅助乌石兰烈,想必赈灾诸事必定万无一失。”   杨朝立时出列行礼,高呼:“微臣领旨。”   万俟浑是成宗的第五子,方才出宫建府。   他能在万俟枭、万俟望和孟长盈眼皮子底下安   生活着,要么此人雄才大略,要么废物点心。   瞧他此时手掌哆嗦,张着嘴满脸震惊的傻样,便知此人是后者。   当然,世间万事有利必有弊*,这也正是万俟望容他用他的原因。   万俟望心思一转,迈步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笑得亲近。   “这样好的历练机会,皇兄还不快领旨谢恩。”   万俟浑急忙跪地,局促磕巴着回话。   “臣领旨。”   万俟枭刚张嘴,孟长盈的话就先他一步开口。   “乌石兰烈,这样安排可好?”   乌石兰烈一个劲地点头,满意得不得了,也难得恭敬行礼。   “好极了,臣这就回家收拾细软,明日出发。”   孟长盈抬手让他起来,淡声道:“今日便动身吧,灾情如火,耽搁不得。”   “是,是。”   也难得在乌石兰烈面上看到这样殷切的笑。   万俟枭气得七窍冒烟。   可事已至此,他总不能捂住乌石兰烈的嘴,让他把话咽回去。   昼漏尽,酉时到。鼓声如雷,滚滚而来。   百官渐次离宫,今夜怕是许多人都要辗转难眠了。   正德殿中人员渐少,万俟望也跟着万俟浑而去,抓紧指点交代一番。这一趟怎么也不能白去。   唯有万俟枭,寸步不移站在原地,眉眼压低带出蓄势待发的紧绷感。   明明已经愤怒到极点,却压抑着情绪冷笑。   “你以为这样就能对抗漠朔九部?就能拿到四镇军权?”   “乌石兰部倒了,还有纥奚部,乙狐部,还有可那昆部!”   “漠朔九部不是靠着乌石兰烈才强大,是乌石兰烈靠着漠朔九部才能风光!”   孟长盈站起身,苍白的唇轻牵,冷淡语气故作诧异。   “王爷原来明白啊,你那样护着他,我以为你不知此事呢。”   万俟枭脸部肌肉一抖,他明白孟长盈的意思,但他觉得可笑。   这种手段,用来对付乌石兰烈那种只长肉不长脑子的还差不多。他才不会上当!   “少来!你不就是想离间我与乌石兰烈吗?我告诉你,你做梦!”   能看明白,也不算太蠢。可看明白便能做得到吗?   孟长盈颔首,自然而然认下。   “是啊,我在离间你与乌石兰烈。可又不是离间你与北关镇兵,王爷这么情急做什么?”   孟长盈说话总是能打得他猝不及防。   万俟枭神情空茫了一瞬,但很快反应过来,依旧牙尖嘴利地反击。   “笑话!乌石兰部若倒,你难道会将四镇军权拱手让于漠朔九部吗!”   “不管你又有什么阴谋诡计,乌石兰烈我是保定了!有漠朔九部在,你动他之前先好好掂量下自己够不够斤两!”   话落下,满室静。唯余北地狂风呼啸,如阵前激鼓。   万俟枭像是被人侵入领地的野兽,浑身尖刺都竖起来,是极致的防御,也是进攻的信号。   可孟长盈不同。   她静静站在玄色棺木旁,平静到真像个万念俱灰的未亡人。区别只是她连一丝悲痛都无。   两人就这样对视。   一如猛兽,乍见其悍;一如静水,不知其深。   万俟枭胸膛起伏,粗声喘气。孟长盈略歪了下头,似乎不太理解他的激动。   “我从未说过,要掌北关军权。”   话落,万俟枭霍然变色。   ……   戌时,薄暮溶进沉沉夜色,乌云半遮月半圆。   乌石兰烈在宫门口焦灼地来回走动,时不时朝里张望。   “这都什么时辰了,王爷怎么还不出来,我还急着赴任……哎!王爷,你可算出来了!”   万俟枭脚步飘忽,被乌石兰烈接个正着。   乌石兰烈虽说玩不转朝堂政事,但也不是全无脑子。不然光靠打仗,也坐不上漠朔九部的头一把交椅。   今日这事是肥差。但一冷静,他就回过味来。   这么多年在孟长盈手里吃的亏告诉他,孟长盈没那么傻,万俟枭更比他聪明。   这事孟长盈让他干,万俟枭不让他干,那肯定是有猫腻。   虽说那些狼眼睛给了乌石兰烈当头一棒,但他更知道,漠朔旧贵利益紧密相连。没有天大的诱惑,他们也没那么容易反水的。   “王爷,赈灾这事我接都接了,现在也没法反悔。你说我听听,这活怎么就不能接了?”   乌石兰烈的疑惑很正常。   贪污嘛,对漠朔贵族来说,以前那叫收供,是供也是俸禄。   现在不让明着来了,那就暗着来呗。不是什么大事。   只要万俟枭在,只要漠朔九部在,只要北关军还挡在云城和库戎之间,那贪污这种事,就要不了乌石兰烈的命。   这也是乌石兰烈不以为意的原因。   而万俟枭最初的反对,纯粹出于对孟长盈手段的忌惮。   她太邪乎了。这事搞不倒乌石兰部,但孟长盈手里过一圈,就难说了。   事实确是如此。   万俟枭端详着乌石兰烈凑过来的胖脸,慢慢咧嘴笑了。   隐隐月色下,一口白牙泛着冷光。   “这事,难说啊……”   紫微殿。   常岚银甲披风,腰挂紫绶宝剑,正跪地垂首道:“主子,三百人足矣。”   孟长盈静坐于长案之后,看他半晌。   “泽卿,你应当知晓,此次出宫并不只为赈灾。”   常岚道:“主子放心,属下定竭尽全力。”   孟长盈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俯身将他扶起来。   “泽卿,办事该竭尽全力,但也需保全自身。全须全尾地去,全须全尾地回。”   她嗓音还是冷淡的。可常岚猛然抬头,一个大男人竟眼眶微红,哽咽起来。   “常岚知晓了。”   星展在旁笑出声,抬手拍拍常岚的肩膀,调侃道:“呦!主子就是厉害,一句话就能让泽卿哭鼻子!”   常岚微微窘,不太好意思地看向孟长盈。   “属下失态。”   孟长盈摇头,眼神少有地流露出些温和。   “去吧,我信你。”   “常岚定不负主子之托!”   他转身大步离去,兵甲碰撞之声渐远渐微。   孟长盈走出殿外,目送着他,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中。   月台握住孟长盈的肩膀,柔声道:“主子不必太担心,泽卿做事向来是最稳妥的。”   孟长盈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前,又望了一眼黑沉夜色。   紫宸殿。   万俟望和万俟浑相谈甚欢,还亲自将万俟浑送出太极宫。   做他的哥哥,脑子缺点没什么,听话就行。   夕食万俟望没吃下多少,大冷的夜里,还一直站在窗边,也不知道是在干什么。   德福在旁边打了好几个喷嚏,拢着衣袖看了半天,小心开口:“陛下,更深露重,身子可别冻坏了。”   万俟望负手而立。   白日里那些或笑或哭的假面褪去,眉骨下深目情绪莫测,披散在肩上的头发微微卷曲。   那股强压下去的侵略感便越发浓烈,完全不像个仁慈宽和的君王。   他突然开口,在寂静殿中吓了德福一跳。   “崔宏钟今日说的,”万俟望顿了顿,才缓声道:“南朝百胜将军是谁?”   崔宏钟便是尚书令崔岳,字宏钟。   这猛然一提,德福压根就没想起来崔岳说过这句话。   但要说起南雍的百胜将军,那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当年汉人氏族大量南迁,龟缩于淮江之南。许是被胡人铁骑吓破了胆子,比起北伐,南迁的北方氏族似乎更热衷和南方氏族争夺土地、权势和财富。   南雍朝中大将也有几位,只是后来病的病死的死,后继无人。   北伐都成了小打小闹,甚至往日在中原排不上号的西羌,都能闹得南雍边境鸡飞狗跳。   这憋屈局面直到五年前,褚庭山现身才得以缓解。 第8章 谋国“只要饵料够大,再狡猾的鱼儿都……   褚巍,字庭山。此人神勇无比,乃将帅之才,声名极显。   方才领兵便平了雍朝南越三州叛乱,又带兵打得羌人不敢冒头。   北朔胡人皆闻之变色,倒不是他们惧怕,毕竟胡人弓马得天下。而是因为这位褚将军与他们渊源太过深厚,或者说是血海深仇。   六年前国史案,中书省无数汉臣血流成渠,其中最为人震动的是中书令孟广德满门抄斩,父族 ,母族,妻族尽皆被屠。   而孟夫人姓褚,赫赫虎门之女。褚家亦被牵连,尽数斩杀。   没人知道褚家这位声名在外的少年天才是如何逃脱重重关卡,又如何隐匿身份潜往南雍。   褚家军浑名北伐军。褚巍用北伐军的一场场胜仗宣告天下,褚巍仍在,国仇家恨仍未雪。若非兵力后援尚且不足,此人怕是早就率兵打回了北朔。   “陛下竟不知道吗?崔大人说的是褚巍褚庭山。他在南朝百战无一不胜,时人称之为百胜将军。”   果然是他。   今日崔宏钟一提起此人,孟长盈万年不变的冷脸竟流露出一丝异样,哪里能逃得过万俟望的眼睛。   好一个亲热表哥亲爱表妹,他才不信褚巍南逃一事没有孟长盈的手笔。   败家之犬安敢妄言北伐?   如此嚣张,他迟早得要了这小子的狗命,让孟长盈亲手给他烧纸祭扫!   暗淡月色中,乌石兰部大夫兼安抚使乌石兰烈,携左副使杨朝、右副使万俟浑连夜动身,往河东道浔州、曲州而去。   乌石兰烈还特意带上五百部兵,美其名曰护送赈款,实际是为安己心。   与此同时,孟长盈也贴心地派长信卫尉常岚领三百卫兵,随杨朝而去。   甚至就连万俟浑,也经万俟望的手,领了一百卫士。   赈济队伍越发臃肿,别说赈灾,就是打场小规模战役,也未尝不可。   三方人马各行其是,彼此心照不宣,面上还是一派和气。   而后来的守灵,孟长盈并未参加。倒不是懒得做样子,连日操劳加上北地冬寒日重,她又病倒了。   冬至节气,天寒地冻,云城日日都有人冻死。   说来并不奇怪,取暖对富贵人家来说是小事,但对穷苦人家来说就是要命的大事。   蓬户瓮牖人家房屋单薄,薪炭价贵,更别说皮袍貂裘这种不敢奢望的东西。就连热食热水都是都是金贵的,柴火在冬天要省着用。   穷人保暖靠单薄的麻葛布衣裳,往里填柳絮稻草,笨重难行。再好一些的人家,能穿个狗皮挡挡风都是惹人艳羡的。   如此一来,一场酷寒便能要了不少人的性命,   朝廷自然不能坐视不管,虽说以往太祖成宗时,确是不管。那时战乱频发,胡汉争权,少有人能看到底层百姓疾苦。   自孟长盈掌权以来,每年寒冬都开仓放赈,太医署随同熬热汤药救治伤众。   而今孟长盈病倒,万俟枭对此事毫不关心,于是今年的酷寒放赈一事完全落在万俟望手中。   他做得无可指摘,事事亲为,甚至还亲自出宫发粥施药,在百姓和朝臣中得了不少赞誉美名。   长信宫。   宫门窗扉尽皆紧闭,紫微殿中宫人往来敛声屏息。草药味浅浅浮动,叫人嘴里不自觉地发苦。   外间里,万俟望正低声问星展:“娘娘身体可好些了,今日能吃得下饭食吗?”   星展无奈一摊手,说得马虎:“吃也能吃些,活人总不能什么都不吃。陛下,你昨日才来问过,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总得慢慢来啊。”   她说话向来不算客气,作为掌权太后的长信三卿,别说是万俟望,就算是万俟枭在这,她也是这副样子。   万俟望沉默片刻,才说:“既如此,我明日再来看望娘娘。”   他正要离去,内间中有宫人快步走出,唤住他:“陛下且慢,娘娘有请。”   万俟望脚步一转,进了内间。   孟长盈正半靠着小踏上,细眉黑眼衬得面色雪白,病怏怏的反倒显得更平和可亲。   她头发半披,身上盖着厚厚绒毯。一手拿书,一手捏着黑子,正在摆棋。   琴棋书画,也唯有棋与书,能提起孟长盈几分兴致。   万俟望过来请安,孟长盈手中黑子落棋盘,嗓音略带沙哑。   “坐吧。”   万俟望亲昵地坐在脚踏边,帮着把绒毯往上掖了掖,担忧道:“娘娘身体可好些了,这些天我茶饭不思,就怕娘娘又和去年似的,病上大半个冬天。”   孟长盈目光只在书卷残局之上,随口“嗯”了一声。   短暂的安静之后,万俟望又开口道:“我听星展说,娘娘今日能吃得下些东西了。我那还有南方来的香茶,说是性温清心益思,送来给娘娘用用?”   孟长盈放下书,淡淡道:“有话便直说。”   “娘娘真厉害,总是能一眼看穿小七的心思,”万俟望并不尴尬,面上还带着浅笑,“还是乌石兰烈一事,听说走之前万俟枭与他私谈过。他又带了五百部兵去浔州,不知道会不会坏了事。”   孟长盈拈起一枚棋子,玉指墨棋黑白分明,并不在意,“泽卿带了人,你不也让万俟浑带了一百兵士。”   万俟望神色微滞。他知道瞒不过孟长盈,也没想过瞒她。她既然点名让万俟浑去,自然也是容许他们在其中操作一番。   只是这样上位者风轻云淡地说出口,下位者难免不自在。毕竟万俟望并不甘心处于下位。   “再者,把老鼠扔进米缸,就算大罗神仙来指点,也拦不住他连吃带拿。万俟枭遑论说什么,也不过是做无用功罢了。”   孟长盈说得细,她只是模样冷,可每每面对万俟望的疑问,都答得很耐心。   有时候万俟望甚至生出错觉,莫非这人是真心教他?   万俟望连连点头,张嘴又说起另一茬,“这倒是。前几日正德殿,娘娘何不就此办了他。凭乌石兰部的作风,还能缺这一个罪名?别说娘娘看他不顺眼,我也早就想杀了他为娘娘报仇。”   “报仇?”孟长盈黑子落下,两方厮杀,黑子悄无声息已势起。   她手指轻叩小案,抬眼看向万俟望,目光清泠泠的,很难说清楚其中的意味。   “弈者谋势,而善谋国者若烹小鲜*。私心可有,做事却不可只为私心,走一看十,谋定方可后动。”   “小七,国君绝不能耽于一时一势,着眼天下,你才能看得清。”   走一看十?万俟望在这句话里生出无尽的警觉。   他早知乌石兰烈一事绝没有那么简单,但却想不通其中关窍。   如今看来,孟长盈果真在下一盘大棋。可身在局中,他看不清这云遮雾罩下的真相,更看不透孟长盈。   他要收拢皇权,漠朔九部和万俟枭要北关军权,孟长盈又要什么?报仇?   这样神鬼莫测的一个人,报仇于她来说轻易得过分。她若步步为营,谋的必定是更大的东西。   棋盘上两方互咬,波谲云诡。孟长盈执棋,谁人为黑子,谁人又为白子?   万俟望心知肚明,有些话他能问,有些话问不得,“小七受教,只是乌石兰部若蒙难,只怕北阳王和四镇兵不会袖手旁观,到时又待如何?”   孟长盈轻抛出棋子,砸在烟晶棋奁壶中声音脆响。   她靠着凭几,语调缓慢意味深长:“立场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只要饵料够大,再狡猾的鱼儿也要咬钩。”   万俟望捏紧拳头。这话不止是在说万俟枭,更是在说他吧。   饵料只有那么多,孟长盈和万俟枭必然分大头,他只能暗中收收油水。   可若饵料大到足以让万俟枭倒戈,那只有一个可能,一个绝无可能的可能。   ——北关军权。   殿中炭火盛,万俟望骤然乍起一脖颈的汗,几乎压不住面上的惊诧。   北关四镇是国都屏障,但在漠朔九部手中又是掣肘之患。孟长盈若将北关四镇让于北阳王,万俟望真要怀疑她脑子是不是病糊涂了?   还是她说一套做一套,为了报仇什么都不管不顾了?这怎么可能,孟长盈绝不会干出这种蠢事。   正这时,星展挑开纱幔走过来,看了眼万俟望,将一封信递到孟长盈手里,低声道:“浔州送来的。”   孟长盈点头,当着万俟望的面拆开信,并不避讳。内容并不出乎她预料,一切都按照她想要的在发展。   只是当孟长盈目光落在最后一句话上时,眼神凝住。   “……郁奉礼不可信。臣岚敬上,恭请金安。”   心念电转之间,那夜石桌上欢唱的小姑娘又在眼前。而郁贺护在乌石兰萝蜜,直视孟长盈眼神不闪不避。   那是在对抗,还是在示忠?   “月台 ,置卜筮案。”   孟长盈直接掀开绒毯,白绢薄袜踩在青玉地砖上。她没有皱眉,只是脚下微微动了动。   万俟望发觉出,她似乎有些烦躁,这倒是难得。   他好歹也在孟长盈身边五年之久。他看不透孟长盈,有时却又能读懂她。   万俟望俯身半跪下去,将金缕云头舄履拿在手里,温声道:“娘娘莫受凉,先穿了鞋吧。”   说着,他仰面对孟长盈一笑,拉住孟长盈手腕,让她按在自个的宽厚肩膀上。   看她站稳了,才低头隔着薄薄绸衣轻握住孟长盈的脚腕,让她踩在自己膝上,细致地为她一一穿上鞋。 第9章 蝴蝶刚还温情着,怎么转头就翻脸?……   少年人侧脸线条凌厉干净,声色清朗微哑,如流泉击石。   “娘娘又瘦了,脚腕一圈这样松。我听人说,卜筮一法耗的是精气心血。娘娘智计无双,又何苦总是执着于此道呢?”   说完,他抬起头。孟长盈正垂目静静看着他,眼下那粒淡色小痣融进尾睫阴影中。   那目光似是短暂歇息的轻灵蝴蝶,悄然落在他肩上。   万俟望无端舌尖发麻,呼吸堵在喉口,还握在手里的纤细脚踝似乎动了下。   抑或动的是他的手掌,想要摩挲触碰,想要压住这鼓噪的异常。却又踌躇着,怕蝶儿惊飞。   难得他也有这种时候。   “无有父母,无有师保,也唯有卜筮请先灵一问吉凶了。”   孟长盈答了他的话。   一句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几分真心的关怀,竟让她就这样坦诚剖白了心绪。   孟长盈很少和他说起过父母师友,那是他不能涉足的领域。   中原世家女的交往范围本就有限,她的父母师友或许全都埋葬在六年前的国史案,只余其孑然一身。   那年孟长盈方才十六。   在这胡人皇庭之中,她会有多孤独。   他人问灵是问诸天神佛,如此尚且要怕折寿。   孟长盈却频频卜筮,她问的又是谁?   万俟望喉结滑动,浑身的血热起来,似乎此时不该升起狩猎的本能。但他敏锐察觉到,这是他能靠近的绝佳机会。   不管是为了权力抑或别的什么,他只知道机不可失。   可这时机太短。   孟长盈脚踝微动,轻踢了下万俟望的胸口,抽回脚,转身离去。   衣袂裙摆轻飘飘拍过万俟望仰着的侧脸,如恼人轻风,带着草药苦味,微微凉。   蝴蝶飞走了。   孟长盈走到卜筮常用的青玉案前,星展正手忙脚乱在摆蓍草纸笔。   一看孟长盈到了眼前,手一抖撞倒镂空铜香炉。香灰篷地散开,浮起一层细灰,呛人得很。   孟长盈后退两步,掩住口鼻问:“月台呢?”   这种细活向来是月台来做,星展一般主外。要她耐下性子做这些事,后果便如眼前,总是能乱作一团。   孟长盈向来知人善用,各人只做自己擅长的。   星展不去替常岚代班,候在她身边是做什么?   星展被扑了一脸灰,正咳嗽得不行,还激出来两行眼泪,冲出面上两道白,活脱脱一个花猫样。   她呸呸吐灰,瘪嘴委屈道:“主子又不是不知道月台,她哪里看得了你生病。这会正在校场,发了狠地飞毒镖呢。”   孟长盈抿唇,心头才压下去的烦躁又浮现,直接转身往外走。   星展把脸一抹,几步追上来扶住孟长盈手臂。   “我的主子哎,外面还下着雪呢,你这又是闹哪出?”   孟长盈脚步停住,扭过头看着她,唇线平直,一言不发。   星展一缩脖子,再迟钝也知道主子这是真生气了。   她瞬间气短,转了话头就开始骂月台。   “月台也真是的,别说主子了,我都想揍她。每次出点什么差错,就要死要活恨不得抹脖子,真让人受不了。”   孟长盈穿了厚厚一身皮袍大氅走出去。万俟望在后面扶着檀木屏风,远远地问:“娘娘这是去哪?”   孟长盈头也不回,迈步出门,只留下一句:“不关你的事。”   万俟望:“……”   这人刚还温情着,怎么转头就翻脸?   星展说得不错。外头正纷纷扬扬的落雪,触目所见皆是一片白。冷风刮刀般割脸,吸口气寒风一路冰入肺腑,冷得要命。   眼看着孟长盈真要往校场去,星展慌得不行,这当头又不敢阻止,只好唤车马来。   一路上,孟长盈看着窗外,没和星展说话。星展鹌鹑似的缩在旁边,都不敢提一句关窗。   后山校场也是空荡荡的。这样的大雪天,鸡犬都入了窝,更别说人了。   校场后的小屋开了扇窗,崔绍正披着厚毛裘靠窗喝酒,耳根子红通通的,看着外面嘿嘿直乐。   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校场里两个满身挂雪的人影打得难解难分。   正是月台和郁贺。   孤山、飞雪、交锋……抛去别的不说,这场景还真够风雅意趣。   正这时,另两道人影入了画。   崔绍本来还没认出人,结果星展一回头,冲他龇牙咧嘴地比划,这才知道坏菜了。   崔绍把酒一放,手撑窗户跳了出去,几步追上孟长盈。   “孟姐姐怎么来了,这大冷的天,可别把你冻坏了!”   崔岳与孟震乃师出同门,两家情谊深厚。崔绍少时顽皮,和孟长盈玩得最好。   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他还是执拗地唤一声孟姐姐。仿佛山河未变,故人犹在。   孟长盈眼神都未分给他,只继续朝前走。   崔绍对星展挤眼睛,这怎么个事?   星展耸肩摊手摇头,又指指场中干架凶猛的月台。   还能怎么回事,就这么回事呗。   风雪交加,孟长盈呼呼小口喘气。   崔绍忙扬起毛氅挡着风,一时间也不由得懊恼。明知道孟长盈把身边人看得比什么都重,他好歹也该拦着月台。   大雪纷飞遮掩视线,缠斗的两人你来我往,都没看见走过来的孟长盈,还打得起劲。   崔绍也不看戏了,直接扯着嗓子喊:“还打呢!孟姐姐就站在这看着你们,再打一个试试!”   喊完还觉得有些爽快,毕竟平时郁贺月台哪个他都管不着。但搬出孟长盈的名头,他倒是也狐假虎威了一把。   话未落下,两人已避对方如避蛇蝎般迅速退开。   月台几步飞掠过来,急急想要靠近孟长盈,可带着一身的风雪又不敢靠近,只能站在三步之外。   孟长盈静静看着她,苍白面色已冻得通红,长睫上凝着雪,嘴唇紧抿。   月台在她这样的目光中,呐呐不能言,眼眶红了。   “主子,你好歹也顾惜下身体呀,你受不得雪寒……”   郁贺踏着雪咯吱咯吱走过来,手中还提着长剑。没说话,只垂着头,眉宇间愁意更浓。   落雪簌簌,满山静寂。   孟长盈在月台近乎祈求的目光中,终于开了口。   “你不顾惜自己,又要我顾惜身体。你只管你对我的心,却不管我对你的心。既如此,你的话我也不必再听。”   孟长盈转过身不看她,身体微微晃了晃,崔绍和星展立时稳稳接住人。   星展两边看了看,眉头皱都要打结:“崔绍,你快扶着主子去屋子里暖暖。”   说完,她两步跨过去,恶狠狠用手去擦月台脸上的泪,把她冰凉冻红的脸擦得更红。   “我早跟你说了,别老自个罚自个。你心疼主子,你难受,可你这样不也是让主子难受吗?”   “你要真把自个折腾病了,谁来照顾主子。我今天置个卜筮案都能碰倒香炉,你难不成还指望我替你干活!”   “又连累得主子受了冻……”月台只望着风雪中孟长盈艰难行走的单薄背影,手抬起来也不知是要给星展一巴掌,还是要给自己一巴掌。   星展硬气不惯她,直接一手截住,握着她的手腕,用恨不得捏断的力气。   “我说一大堆,你听进去了一句吗!你以为我乐意唠叨你,主子日理万机,还得为你操心,这才是连累!”   星展气咻咻,她是搞不懂月台在想什么。只觉得这人真轴,非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主子都没怪她,她自己倒先罚上自己了。   一扭头,看到旁边傻站着的郁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毫不客气推了他一把。   “你也是,不劝着她还跟她一块胡来。大雪天里打架很潇洒?还天天提点我,我看最幼稚的就是你们两个!”   痛   痛快快骂完,她左手拉一个右手拉一个,拖着两个冰坨子往屋子走。   刚才还大开的门窗,这会都关上了。   星展悄悄推开门,探头进去。孟长盈背对她们坐在炉火旁,身上又多披了件毛裘。   崔绍对上星展眼神,瞬间领会,端了热茶给孟长盈,开口道:“孟姐姐,月台这事办得不地道。但话说回来,我不是在这看着嘛,不会让他俩出什么差错的……”   他说着,又斜眼去瞟孟长盈的面色,还是冷冰冰的一张脸,只好接着说:“你这一发火,他们都不敢进来,在外面冻得直跺脚呢,吵得很。”   这是假话。   跺脚的明明是星展,她是急得跺脚。   孟长盈听到这,终于有了反应,回头眼尾扫了眼门口。   门只打开了一条细缝,生怕进风。   细缝里上下三只眼睛,默默瞅着她。   孟长盈:……   不知道还以为家里猫狗被她狠心扔在外面了,摆出这可怜样子。   片刻后,她收回眼神,淡声道:“进来吧。”   三只眼睛霎时一亮。   月台小心地拉大门缝,三人一个接一个地挤进来,生怕再叫孟长盈受风。   星展一进来就靠到孟长盈身边,亲热地说:“主子,我刚才已经狠狠骂过他们了。不信你瞧,月台都被我骂哭了,下次她肯定不敢了。”   孟长盈抬眼看向月台,果真眼睛脸蛋都是红的,头发也乱了。   平时英气威风的斧簪戟簪都耷拉着,活像刚从外面流浪回来。 第10章 酩酊“奉礼,莫要让我失望”   孟长盈垂下眼帘,抿着热茶,只“嗯”了一声。   几人面面相觑,郁贺和月台站得笔直,身上雪疙瘩被热气一烤,滴滴答答化出水。   “去换身干净衣服。”   孟长盈不看他们,声音冷冰冰。   主子总是这样心软。   月台鼻子酸涩,眨了眨眼中的水汽,应声:“我这便去。”   这片校场是金吾卫的,归郁贺管。平日里他们几个都没少来,衣服鞋子一应都备有,两人很快换好衣服出来,仍还靠边站着。   孟长盈眼中倒映着铜火炉中烧红炭火,火苗颤动,似是她向来冷静眼眸泛起波澜。   她抬手轻敲身旁坐席:“坐。”   站着的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月台挨着她坐,郁贺靠后些,坐在崔绍旁边。   月台看到孟长盈静坐的模样才意识到,主子今天不太对劲。   绝不止是因为她擅自来校场练手,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她身体微微往后靠,看向坐在孟长盈另一边的星展。   星展正埋头喝着热醴酪,吃得香喷喷,上嘴唇挂了一行白,丝毫没接收到她的眼神。   月台缓慢长出一口气,忽然觉出星展话里的道理。   她确实不能出事,主子交给这么个粗人,她哪里能放得下心。   星展估计也想不到,说破嘴皮子也没达到的效果,只需要她身体力行地展示本我即可。   崔绍手里端着温好的黄酒,给月台递过来一杯。   “喝点好暖身。”   再回头见郁贺也朝他伸手,崔绍眼角眉梢藏不住的嫌弃瞬间就冒头了,直接把酒壶往他面前一摆。   “刚才不是打得挺起劲,现在知道倒要酒喝了?喝呗,都是你的。”   郁贺仰头一口酒下肚,锁紧的眉头稍稍舒展开,哼道:“崔元承,你看得也挺起劲,月台手里的剑是你给的吧?”   崔绍闻言往后缩了缩,在郁贺身后躲避星展和孟长盈的眼神。   他本来就不是个安生人,大雪天有好戏看,他当然不会拒绝。   孟长盈不追究,氛围便也慢慢活络松快起来。   星展崔绍两个嘴巴闲不住,嘚吧嘚说个不停,郁贺月台也跟着闲聊几句。孟长盈话最少,但总最有意思。   热气熏人,酒香浮动。   没过一会,几人微醺,就连孟长盈都慢慢喝了两杯热酒下去。   如今时局诡谲多变,平日里就算想醉,也没有地方能醉一醉。   大雪封山,屋门紧闭,便让人在短暂放松中,生出些懈怠。   几杯黄酒真能醉人吗?   或许能吧,但人嘛,总是想醉便醉了。   星展趴在席上,抱着崔绍的腿,一个劲地去抢他的碧玺手串。她早就眼馋好久了。   “诶,你这当着孟姐姐的面生抢是不是?孟姐姐不给你发俸吗?啊?”   崔绍舌头大着,揪着手串不松。   星展抬脚利落去踢他,人醉了,身上功夫还在。   “你个大男人,天天打扮得比我还花枝招展,手串宝剑不离身,分我一样怎么了!月台你说是不是!”   “嗯……对!”   月台迷糊应着,好歹还坐得住。只是眼神散着,和平时沉稳模样大相径庭。   孟长盈头歪在月台肩上,额前发丝微乱。醉了也是安静的。   月台两只手都环着孟长盈,腿也环在她身边,像只护崽的大母鸡。   姿态像保护,更像依靠。   郁贺还有点人样,只是靠着墙,两腿箕坐,一点也不像个世家大族的贵公子,倒像个混迹街头巷尾的游侠。   他手指扣在酒壶上,一口接一口地灌,胸前打湿了一大片。   整个人酒气冲天,就是没喝醉也熏醉了。   孟长盈望着他,坐起身来,又被月台抬手按了回去。   她便靠着月台,唤道:“奉礼啊。”   郁贺抬眼,眼神发木,眉心还微蹙着,显出愁丧:“娘娘?”   “郁家香火承嗣,老夫人应当很欢喜吧?”孟长盈声音不大,还带着酒醉的困乏。   郁贺扣着酒壶的手却一松,酒壶瞬间砸在地上。   酒液迸溅,馥香更浓。   崔绍和他挨得近,被淋了一手,“啪”一巴掌拍过来。   “你做甚!不喝给我喝!”   郁贺没回话,眼神木然转动,落在孟长盈面上。   他嘴唇动了动,却仍只说出两个字。   “娘娘……”   孟长盈轻笑,垂落的发丝浮动,让她面容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她说:“奉礼,莫要让我失望。”   郁贺低下头,默然半晌,声音滞涩艰难,一句话好似就能用完他全身的力气。   “国仇家恨压身,贺不敢忘。”   孟长盈看着他,忽地探过身子。   动作间胸前长命锁叮声脆响,在恍惚中让人灵台清明一瞬。   她一手揪起郁贺领子,黑白分明的眼睛凝着他。   冰雪剔透的人眼底是一片沸腾的火。   “她入了郁家,便是郁家人。我不强求,但对乌石兰部,你决不能手软。”   郁贺眼睛雾蒙蒙的,眨了眨,流下两行泪水。   他猛地抽泣了下,嗓音都要扯破:“我对不起我阿姐!”   “那是个胡人,她是个胡人,是乌石兰部的大小姐!我要杀她!要杀她,要杀她……”   孟长盈松开了手。   郁贺却脱力般伏在席上,湿淋淋的脖子上青筋暴起,哭得像是鸿雁哀鸣。   孟长盈垂目看着脚边的郁贺,忽然明白了。   他怕孟长盈要他杀,更怕孟长盈不要他杀。   那点悲哀蔓延出来,孟长盈安慰不了他。   谁又比谁活得轻松呢,不过是活过一日算一日罢了。   孟长盈拿起案上冷掉的杯酒,仰头饮尽。   郁贺的哭声惊动旁边两个打架的,于是三人开始抱头痛哭,不知道在哭什么。   星展哭得尤其伤心,嗷嗷冒鼻涕泡,把郁贺的悲伤也变得滑稽起来。   本来在山上喝个酒也不算大事。只是天色渐晚,郁贺迟迟未归,乌石兰萝蜜竟找了过来。   小姑娘头戴风帽,身着皮裘,脸蛋冻得通红,接过醉熏熏的郁贺,气鼓鼓地和他咬耳朵。   “我回去再跟你算账!”   孟长盈靠在小几上,见她还要过来行礼,只摆摆手示意不用。   仆从簇拥着夫妻二人,慢慢走入雪白天地中,渐行渐远。   孟长盈以手支颐静静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没过一会便眼前模糊,倒不是哭了,而是身子撑不住了。   一场畅快酩酊,值得为此生一场大病。   这是孟长盈昏死之前脑子里最后的念头。   紫微殿中药味更   浓,可孟长盈却没有时间再休养了。   冬来一日冷过一日,苍江大半上了冻。   凌汛倒是止住了,可苦寒时节,受灾百姓若不及时安顿,后患无穷。   “主子,杨大人密信。”   孟长盈披着厚袍,伸手接过信。玉镯晃动之下,手腕苍白纤细得过分。   她低低咳嗽着,快速浏览一遍内容。   月台适时端来热茶,孟长盈抿着茶水,热汽中一张雪面凝眉沉思。   “叫万俟枭、纥奚五石,可那昆日来。”   星展面露诧异,瞟了眼月台。   月台皱眉,语气温和中带着严厉:“别傻站着,这几位你亲自去请,把人带到书房。”   孟长盈点点头,和月台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放下手中信件,再看向星展眨巴眨巴的大眼睛。   “多和月台学。”   星展:“……是。”   这种情况时常有,星展总疑心这两人在她来之前就通过气,不然为何主子都还没开口,月台就能明白她的意思呢?   更让她纳闷的是,长信宫除了老皇帝和小皇帝,还从来没别的胡人进来过呢。   今日这是怎么了,居然叫那几个讨人厌的胡人进长信宫?   孟长盈不曾遮掩什么,太极宫便也得了消息。   德福禀报完,紫宸殿鸦雀无声。   两息之后,“咔嚓”几声。   万俟望今天才从藏书阁带回来的珍贵汉文简牍,已尽数在他掌下断裂。   德福惶恐跪地:“陛下息怒!”   万俟望嗓子里挤出一声“呵”笑,声音低得如同情人呢喃,却带着翻涌的血腥味。   “孟长盈,你好得很呐……”   而彼处万俟枭很是摸不着头脑,纥奚五石和可那昆日就更不用说了,谁不知道孟太后是坚定的汉化党。   别说漠朔九部,就是普通漠朔胡臣,也少有人能入得她眼。   如今长信宫卿星展亲自来请,去处还是长信宫,非太后亲信都进不得的地方。   虽说几人都一头雾水,但心气倒是被顺得舒畅许多。   三人一路进了书房,皆垂手行礼。但眼珠子都四处转着,对这第一回 踏足的长信书房满怀好奇。   屋中并不奢华,书架宽大,摆满了竹简书本帛画,四处熏暖。桌上笔墨纸砚齐备,摆着些文玩。   而让人没想到的是,孟长盈竟亲自起身,走到万俟枭面前,抬手轻托着他的小臂。   “王爷请起。”   万俟枭浑身一震,发辫上的金玉哗啦脆响。   平日总阴鸷压着的眉眼都绽开,眼珠子瞪着漆黑皮臂鞲上那两点净如葱白的指尖。   孟长盈并未施力,只是指尖轻轻触在万俟枭臂鞲上。   柔软与坚硬,白皙与纯黑,一碰而分,莫名地让人……心旌摇曳。   万俟枭随着她动作而站起来,行动间眼睛紧紧盯着她,像是垂涎美味的野狼。 第11章 做局生死权欲之间,要命的香气   “两位大人也请起,”孟长盈转头吩咐:“星展,还不为王爷和大人看座。”   三人满腹疑团地落座,不知道这唱的哪出戏。   唯一知道的是,对胡人不假辞色的孟太后,竟这样抬举他们。今日这一番拿出去足够让漠朔九部贵族艳羡。   说来也怪,明明是难分难解的对手,可对手的认可就是让人满足。   尤其是孟长盈这样不可小觑的对手。   宫人上茶,同时为万俟枭三人奉上热乳酪。   青瓷碗盛着白乳酪,奶香醇厚散开,是漠朔人冬日最爱喝的。   万俟枭注视升腾的热气半晌,终于忍不住道:“娘娘召我等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孟长盈手指在天青瓷盏上轻划,娓娓道来。   “不瞒你们,杨朝方才来信,苍江水道截弯取直,如今大半冻实。凌汛也算是控制住了,只不过……”   孟长盈声音拖长,目光轻掠过三人的脸,眸色渐冷。   “乌石兰烈贪贿灾款灾粮数十万,还在前方做起了甩手掌柜,只管吃喝嫖赌。若不是杨朝常岚和浔州曲州刺史一同奋力救灾,只怕此时河东道早已灾民遍地,反贼四起。”   万俟枭后槽牙紧了紧,他早知道乌石兰烈不靠谱,但也没想到这么不靠谱。   但如今这结果,不正是孟长盈想要的吗?   或者说,也正是他想要的。   “今日请三位入宫,便是一同商议此事。”   孟长盈话落,纥奚五石和可那昆日面面相觑,又一同看向万俟枭。   万俟枭拳头缓缓握紧,抬眼看人时下三白骇人。   “乌石兰烈与我们关系密切,这话娘娘不该来问我们吧?不如去和皇上商量。”   不论乌石兰烈的军权最后落到谁手上,他都是和漠朔九部站在一起的北阳王。   他岂能在事情未定之前,急吼吼地出手,这不是让漠朔九部和他离心?   他这么一说,纥奚五石自觉领悟其意,立马附和。   “王爷说的对,乌石兰大人一事事关重大,更与北关边军和胡汉争端息息相关,娘娘可要慎重啊!”   话里威胁意味不难察觉,可惜就是领悟得不太对。   可那昆日左右看看,谨慎地没有表态。他儿子是出了名的无用纨绔,他也是出了名的老成干练。   面对这番态度,孟长盈毫不意外。   她站起身,慢慢走到书案旁挂着的舆图前,手指沿着大朔边境线描绘。   “乌石兰烈如今是笼中之鸟。我与他有灭门血仇之,无论诸位是否出手,乌石兰部必亡。”   孟长盈语气并不激烈,一如既往地平静甚至死寂。可谈论的却是漠朔九部之首乌石兰部的灭亡。   这样的大事在她口中轻易如覆手拂落叶,诡异中让同为漠朔九部的纥奚五石和可那昆日无端胆寒,竟升起了些不该有的兔死狐悲之感。   孟长盈仍背对着着三人,手指划过山岳江河,停在北关四镇防线上,曲指一敲。   “然北关军镇历来由漠朔将领执掌,若是无人愿意争这份功,相信汉臣咬咬牙,还是能咽下这块硬骨头的。”   说到这里,孟长盈转过身,目光直指万俟枭。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王爷,你说是吗?”   万俟枭眉头紧锁,额上隐约见汗,一时间都坐立不安。   若不是时机不合适,他甚至想站起来走两圈透口气。   他知道孟长盈在逼他表态,甚至连盟友都已经为他择好。   若他点头,日后他与纥奚部可那昆部,便能如曾经的乌石兰部一样风光。   可是,不知是什么在拦着他。   也许是游牧民族天生的敏锐警觉在告诫他,这世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更何况这馅饼还是汉太后塞他嘴里的。   但他更知道,珍贵时机千载难逢,失不再来。   可那昆日是个难得的聪明人,也是漠朔九部的二把手。按理说他该和乌石兰部密不可分才对。   但实际上,往往一把手和二把手之间嫌隙才最大。   乌石兰烈忌惮可那昆日,乌石兰部更是暗中打压可那昆部。   平日里若有肥差,宁可交给别部,也不会便宜可那昆部。   这样起码不会担忧给出去的好处,转头成为对方超越自己的垫脚石。   可那昆日当然不服,但他会忍。   打仗他及不上乌石兰烈,若比起脑子,他还是比乌石兰烈要灵活些。   忍了几十年,今日终于不必再忍。   可那昆日按住筵席,翻身俯首而跪,高呼:“臣愿为太后娘娘鞍前马后,争此一功,毙乌石兰烈老贼于河东道平原!”   话落,万俟枭手掌猛然一抖,抓紧了皮袍衣料。额上汗珠大颗滴落,呼吸渐重。   纥奚五石左看右看,不敢再莽撞开口,垂首噤声。   殿内鸦雀无声,三人或跪或坐。   唯有孟长盈孑然而立,垂目望着他们,神色难辨。   案前铜炭篓中,木炭噼啪炸出火星。热气似乎让这一方天地凝滞住,激出万俟望一身热汗。   孟长盈眉眼带着荏弱病态,眼眸半阖,望着炉中跃动的火苗,漫不经心。   “可那昆大人果然能堪大任,你既主动请缨,那……”   话未说完,万俟枭已经无法忍耐,手掌骤然拍在桌案上,抬头看向孟长盈,下颌皮肉用力之下微微抽搐。   孟长盈眼帘掀开些,目光如静谧湖水无波无澜,嘴角却   微微牵起。   万俟枭在她似笑非笑面容之下,狼狈低下头。   似乎每一次他都被孟长盈耍弄于股掌之中。   她要他进,他便只能进。她要他退,他便再也进不了一步。   “臣亦愿唯娘娘马首是瞻……”   万俟枭说完,轻缓脚步声响起,他知道是孟长盈。   片刻后,皮裘遮盖下一双若隐若现的白绢薄袜停在他面前。   在这样要紧要命的关头,万俟枭居然不合时宜地出神一瞬。   他在想这样怕冷的人,怎么不穿厚白绒袜?   但一瞬间他便回神,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荒谬。   面前的人不是柔弱可怜的女子,不需要任何男人的打量怜惜,她是满腹智计的大朔掌权太后。   谁也想不到,一个三族皆斩的汉女,临朝不过五年,竟能做到此等地步,灭乌石兰部如谈笑间探囊取物。   孟长盈俯身,手掌再一次搭在万俟枭的黑皮臂鞲上。   碧玉镯撞在他手臂的力道很轻,而孟长盈扶他的力道更轻。   这感觉怪异,又莫名令人兴奋。   权柄掌握在女人手中,尤其是孟长盈这样的女人手中。   生死权欲之间,上位者铁血手腕,可搭过来的指尖却带着幽幽香气。   太要命了。   万俟枭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面前是一张剔透冰雪的面容,似透光的薄净玉壶,贵不可言。   又因病带着难言的羸弱,使人不敢高声语。   他哑声道:“娘娘……”   孟长盈目光仍很沉静,似乎万俟枭的投诚并不足以让她侧目。   她只是接过星展手中的热巾子,递到万俟枭微微颤抖的手上,声音稍缓。   “怎么一头的汗,快擦一擦。”   “……啊,是。”   万俟枭近乎手忙脚乱地把热巾子盖在脸上。   淋漓汗水拭去,热气隔着薄薄眼皮熏着眼睛,很难说清楚这一刻的感受。   孟长盈明明是汉人,扶持万俟望上位,推行汉化压制胡臣。   这样的人,为什么只是稍缓辞色,他竟荒唐地想要卸下心防靠近,甚至依附。   他疯了吗?   “既然达成了共识,想必纥奚大人也无异议吧?”   孟长盈转头,对上纥奚五石心虚慌张的眼神,淡声发问。   局势至此,漠朔九部的二把手和北阳王都点了头,哪里还有他说话的份。   如今就算他想全身而退,也绝不可能。   三人一块入宫,出去之后谁信他是清白的?黄泥巴糊进裤。裆,说也说不清。   纥奚五石纳首下拜,再没刚开始威胁人的气势,嗫嚅应着:“自然……无甚异议,全凭太后娘娘定夺。”   孟长盈颔首,转身朝席上走去,道:“杨朝常岚已奉懿旨追查乌石兰烈,将其槛送京师。却不料路上让他逃脱,带着几百残部往北而去。想来是要据北关而反,这如何了得。”   此话一出,可那昆日立时反应过来,他们被套住了。   若早知乌石兰烈逃逸,他必定不会主动请缨,甚至先于北阳王表露野心。   孟长盈这是做好了局等他们跳。   可那昆日脸上狠毒之色一闪而过。事已至此,乌石兰烈必须要死。   不然,今日之事只要泄露丝毫,可那昆部便完了。   纥奚五石定力不足,惊叫出声:“什么?!”   无人应他。   万俟枭面上的巾子凉了,滑落下来。   他没去接,巾子落地砸在席上,“啪哒”一响。   “太后娘娘好手段,咱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万俟枭甩了甩头,金线宝石哗哗乱晃,他吐出一口气来,“直说吧,要我们做什么?”   孟长盈脚步停住,半回个侧脸。姿态淡冷,话中却透出杀气。   “败兵逃将,算不得什么。北阳王在北关四镇素有威望,便请跑一趟,暂代军权擒拿乌石兰烈,押送回宫。”   “臣,领命。”   万俟枭方才窘态早已消失不见,这会扯扯嘴角,笑得轻佻。   方才还搭着手臂叫人王爷,这会就是北阳王。好个冷血的女人。   “纥奚五石同郁贺,查办收押乌石兰部兵。”   孟长盈说着,目光轻飘飘划过可那昆日压抑觊觎的眼睛,语调不疾不徐。   “至于可那昆日,且同左民尚书、度支尚书及少府卿抄没乌石兰烈家产,以充国库,来年用作边军军饷。” 第12章 坏劲她眼里没有他时,最讨厌。……   好一个肥差!   倒不是可那昆日要顶风作案贪墨赃款。毕竟权力也就四个字,生杀予夺。   查抄家产,掌的是乌石兰部的生死;充作军饷,捏的是北关四军镇的予夺。   此案一办,他便是漠朔九部真正的一把手。掐着乌石兰部和边关军的命脉,就是北阳王也要对他客客气气。   想到这里,可那昆日眼底爬上血丝,呼出的气都是颤抖的。   他叩首长拜,犹如信徒。   “微臣定不辱命!”   孟长盈摆摆手,月台从内室双手捧出懿旨,颁给三人,内容与方才所谈一般无二。   万俟枭怔愣顷刻,懿旨原来早在他们入宫之前就已备好。   那一番饮茶交谈,不过在引他们走上这条早早划定的路而已。   他看向孟长盈,她正迈步走向内室,似乎多停留一秒都是疲惫。   唱一场早就写好本子的戏,应该相当无趣吧。   万俟枭接过懿旨,手指摩挲着上面的静细绣纹,忍不住去想,这是怎样一个人。   就算是塞北原始部落里的先知,也不能这样算无遗策、料事如神。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她算到了哪一步?   定然不止是今日,也定然不止是乌石兰部的灭亡。   那在孟长盈谋算的未来里,他又是什么结局?   一道懿旨从长信宫发出。边军、金吾卫、北阳王、漠朔九部统统开始大动作,几路兵马并进。   一时间云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有心人观其势,也能看出些门道来,只是谁也不敢说出口。   那些搅弄风云的名字每丢一个出来,都能让云城震三震,等闲人如何敢沾身。   只是除政事之外,还有条轶闻愈传愈广。   最先是从郁家传出来,说是太后娘娘与几位少年将军在校场玩乐醉卧,气得郁家的胡妇挺着大肚子去山上捉夫。   后来传多了,越发离谱。   少年将军里又多了世家公子、各部侍郎、宿卫诸卿……   万变不离其宗,人们最津津乐道的是,太后娘娘到底是和多少小公子醉倒雪屋。   不得不说,虽然夸大其词,但听起来着实刺激。   也或许是人心太过惶恐,这种无关军政的宫闱秘辛也有些安抚人心的作用。孟长盈便懒得多管。   可不知道纥奚五石脑子怎么转的,竟真从家里择了个少年给她送来了?   还着重申明,是纥奚部里最英武俊雅的儿郎。   最后特意悄悄表示,是个雏儿,望太后怜惜……   别说星展,就是向来沉稳老成的月台都大惊失色。   莫非主子当真想养个面首玩玩,不然纥奚五石哪来的胆子这样献媚?   ……   熬过几日凄凄冷峭,这天终于放晴,日头暖融融的。可阴寒角落里还化着雪,射出些冷箭似的寒意。   紫微殿难得门窗大开,松花黄纱幔轻舞。   阳光穿过黄檀木盘长纹窗棂,落在孟长盈书案上,落在她通透干净的眉眼,也落在她身旁的殷勤野男人身上。   万俟望一踏入长信宫,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副和谐画面。   纥奚五石送来的年轻男人候在孟长盈身旁,她写字他磨墨,好生碍眼。   许是日光太和煦,孟长盈看起来都恬淡温和不少,完全不像对着他的冷漠样子。   万俟望上前行礼,身姿英挺,脊背宽阔,但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侵略感却收得极好。   “小七见过娘娘。”   孟长盈眼都未抬,平淡“嗯”了一声。   万俟望站了片刻,走到廊前,慢慢挑开松花黄纱幔。   “我本来还忧心娘娘身体,如今看来,有佳人在侧服侍,想必是大好了。”   孟长盈正下笔圈公文,闻言笔尖顿住,抬眸打量他一眼。仍没接话,接着批阅奏折。   万俟望胸口发堵,不自觉抬手摸了下耳侧绿松石金珠,触手光滑温凉。   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万俟望胸中瞬间起了无名火。   好一个可恶的孟长盈!   可心中越恼,万俟望脸上反正笑意更盛,极明朗可亲的模样。   “朕从前没见过你,你是纥奚部哪一家的,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小子纥奚拉坦,是纥奚部旁支的。得纥奚大人提拔赐姓,才有幸入宫侍奉娘娘。”   拉坦躬身行礼,模样慌乱。很容易看出来,他对宫廷礼仪并不熟悉。   漠朔九部涵盖极广,除了本家还有世代继承的部落兵、奴婢杂户,以及许多地位不高的杂姓胡人。   纥奚拉坦能被选中入宫,也算得上是麻雀变凤凰。   万俟望刻薄想着,半眯着眼端详他,判断出此人出身不高。   接着又不情不愿地得出结论,这一张脸勉强算是出色。   皮肤不像大部分漠朔百姓那样黄黑,眼睛大而明亮,带着天真气。   轮廓介于男人和少年之间的俊秀,是长辈和女人最喜欢亲近的那类长相。   最重要的是一点是,这张脸粗粗一看,几乎分辨不出他是漠朔胡人。   不知是不是纥奚五石提点过,拉坦衣着服饰不带丝毫胡风,就连耳垂也只简单戴着细玉环。   “纥奚大人择得好。朕看你面善,人也质朴,入长信宫也不差。”   万俟望含笑夸着人。   拉坦从前不过是纥奚部最底层织席买卖的奴婢人家。   十几岁的年纪,胡人贵族少年早策马提弓猎了头狼,成了家族里有名有姓的男人。   他还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少年,比不得,也比不起。   而今能站在长信宫里,被皇帝夸赞,拉坦激动得脸都涨红,想要说些什么。   万俟望却抬手,制住他的话头,笑道:“入了长信宫,便是娘娘的人。你要得认清你的主子是谁,若敢吃里扒外,娘娘虽心善,朕可是不饶的。”   话并不严厉,可拉坦在万俟望的笑眼里,仿佛窥见了他背后的隐忍待发的某些东西。   拉坦看不明白,但直觉让他跪下,胆战心惊回话。   “小人绝不敢背叛娘娘,小人不敢……”   日头被片野蛮飘过来的白云遮住,阳光热度渐熄。   孟长盈停了笔。身旁拉坦还跪着,身子都在抖,不敢抬头看人。   万俟望站在窗前,本就微弱的日光又叫他挡了一半。   偏生他还靠着窗棂在笑,拉坦看不懂,孟长盈却能看出他生野蛮横的恶意。   孟长盈搁笔,手指揉了揉眉心,无奈道:“一个皇帝欺负小孩,你也好意思。”   “他不见得比我小几岁,怎么能算孩子?娘娘可真是偏心,有了新人就忘了和小七的情谊。”   万俟望话接话地反驳,难得在孟长盈面前这样回嘴。   只是话里委屈,还酸溜溜的。   “你先起来。”孟长盈指尖点着桌面示意。   拉坦忙不迭地起身,脸都白了,是真吓着了。   万俟望冷眼看着,心道好小的胆子,老鼠一样。   孟长盈这样足智多谋的人,也能容下这种蠢人在身旁打转吗?   孟长盈唤星展:“带他去洗脸,吃些点心,歇着不必过来了。”   说完,目光才慢悠悠飘落在万俟望面上。   万俟望下意识离了窗棂站直,学着拉坦的样子乖觉眨眼睛。   只是拉坦质朴少年,眨眼睛显得纯稚可爱。   轮到万俟望,倒像是凶恶大狗装乖摇尾巴,却暗自憋坏。   规矩束起的头发和龙袍,都压不住这股子坏劲儿。   孟长盈收回目光,她早知道万俟望是什么人。   她随意舒展着发酸的肩颈手臂,闲淡开口:“年纪是不相上下,可你是皇帝,和他比什么。”   万俟望浅色眼睛蓦然灼灼,迎光似琥珀。   他面上漾起笑,手按在窗框上,一个翻身跃进来。   “娘娘说得对。我是娘娘亲手教出来的皇帝,他如何能与我相比?”   孟长盈面色不动,相处六年,她早已习惯万俟望反复无常的旺盛精力。   方才还在恼,这会又高兴了。这个年纪的少年心思当真善变。   万俟望绕到孟长盈身后,又从她身侧探出身来。   “娘娘今日俯案太久,肩膀又疼了吧,小七给你按按。”   孟长盈如往常一般开口教导:“你也知道自己是皇帝,自该学古之先贤而自省,为君之道,何以为明*?拉坦不过……”   “拉坦”两个字刚出口,万俟望手掌突然按在孟长盈肩上。   手指许是无意挨上她侧颈,热度灼人。   孟长盈不适地躲闪了下,“做什么?”   万俟望收回手,眼皮半垂,看孟长盈仰起的雪面细颈。   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似是要握紧虚空中那细腻温软的触感。   他还是笑:“娘娘怎么不听人说话,只想着训人。我方才说给娘娘按按肩呢。”   “不必。为君之道,在于立志*。立志如山,行道如水*。”   孟长盈眼眸淡漠,吐出来的话语更是无情。   “我往日的教导全忘了?学些伺候人的功夫做甚,无有远志如何堪用?”   殿中一时默然无言。   自万俟望即位以来,这还是孟长盈第一回 这样当面驳斥他。   两人对视。   孟长盈眸光赛过霜雪,端静若深涧,任谁也难窥视冰层之下的全貌。   万俟望不动声色,望向她的面庞,眼神一刻不离。   说实话,他并不觉得被冒犯,也不觉得屈辱。   认清这一点,万俟望诧异地微挑长眉。或许比起训斥,他更厌烦被孟长盈无视。   她眼里没有他时,最讨厌。   万俟望往前一小步。他本就靠得近,这么一来,半边身体都贴上孟长盈的后背。   即使在冬日,少年人身躯也是火热的。   孟长盈没退,她在看着他。但或许,眼里还是没有他。   万俟望轻啧一声,压下那一点烦抑或是燥,嗓音微哑。   “何以为明?功不滥赏,罪不滥刑;谠言则听,谄言不听*。”   “娘娘,小七背得好吗?” 第13章 爱恨“你真的敢知道为什么吗?”……   孟长盈面色稍缓,颔首道:“不错。”   得了句夸,万俟望嘴角翘起。   又抬手想去扶正孟长盈佩在胸前的如意云头长命锁,却被她拧眉挡住。   “你今日是怎么了?”   万俟望当然不会强求,只是收回手。叹气摇头间,金珠却晃得欢快乱跳。   “娘娘,小七会做好皇帝,可也愿意像那蠢奴拉坦一样侍奉娘娘。娘娘难道不知道吗?”   孟长盈哑然,她自然知道万俟望所有乖顺宽和表面下的勃勃野心。   可他竟能这般伏低做小,倒真是令她刮目相看。   “你是皇帝,没有人要你侍奉。若实在清闲,今日剩的奏折你先行批阅,待我查阅后再还发施行。”   万俟望面色微动,看向书案。   今日的奏折还有小半未批。往日除了孟长盈教诲他之外,他还不曾碰过奏折。   家事国事天下事*。他这个皇帝反而知之甚少,只能局限于太极宫尽力斡旋收拢权力。   孟长盈从不做无用功,这是对于前些日子的补偿?   还是说她要……放权了?   万俟望垂目思索,前些日子万俟枭带着漠朔九部那么大的动作,人尽皆知。   乌石兰部必倒,可北关军权如何归置?   原本他以为孟长盈必定会牢牢抓住这条紧要防线,翦除所有后顾之忧。   可依如今局势,能撬动万俟枭和漠朔九部为她所用,小小的部落兵可不够,必须是北关军权才够分量。   可万俟望想不通。   依孟长盈的手腕智谋,捏住军权不能说易如反掌,但也绝对难不倒她。她又何必将军权拱手让于漠朔旧贵?   这岂不是养虎自噬?   一旦旧贵势起,她这么多年维持的胡汉平衡怕是要再度被打破。更别说他这个被她亲手扶上皇位的皇帝,恐怕也祸在旦夕。   除非……她要放权避世?   想到此处,万俟望不免失笑。   放权?   还不如告诉他孟长盈疯了。   君心难测。就连万俟望这个身边人都看不真切,更别说朝堂百官。   胡人内部动荡不安,汉臣隔岸观火,但也如履薄冰。   孟崔汉党竟与漠朔旧贵通力合作,推倒漠朔九部之首的乌石兰部。   ——此事就算是出现在说书先生嘴里,都要被人扔瓜子皮骂离谱。   可现今真真发生在眼前,一日日地推进。   乌石兰烈不见踪   影,乌石兰部兵如鸟兽散尽数被押。气派富贵的乌石兰府邸人去楼空,只剩破败残垣。   人尽皆知,乌石兰部完了。   唯一破解的法子或许是,乌石兰烈携北关军攻入云城。   但有万俟枭和可那昆日在,北关军何苦要跟着叛臣谋反?   乌石兰部彻底完了。   “我不信!”   “让我出去!”   “我要见夫君!我要见阿贺!”   郁府偏僻别院中,紧锁的院门被拍得啪啪作响。   门口守卫浑不在意地回头看了眼,又百无聊赖地转过头,只当作没听见。   阴云蔽日,原本还算和暖的日头雾蒙蒙的,照不进这方阴郁小院。   婢女冷眼旁观,只在乌石兰萝蜜跳起来撞门时,利索制住她,把她带回温暖的内室。   乌石兰萝蜜挣扎着又踢又打,小脸尽是愤怒。   “你放开我!放开!”   婢女充耳不闻,只把人扔进房间,上锁,一气呵成。   屋中只安静了一瞬,门就又被拍得啪啪响。乌石兰萝蜜不知疲倦一般叫嚷着。   这样下去恐怕不行,婢女犹豫着,还是让守卫去禀报郁贺。乌石兰部再可恨,可乌石兰萝蜜还怀着孕。   婢女按时端来补身体的汤药,毫不意外地被乌石兰萝蜜掀翻。   婢女叹气,开口道:“你是出不去的,何苦为难我们。若是把自己折腾出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我要出去!凭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乌石兰萝蜜焦躁地绕着桌子打转,眼下青黑。   “我要见阿贺!我要见他!”   “大人最近……很忙,我给他去了信,你且等着吧。”婢女不欲和她多说什么,收拾好便又将她一个人锁起来。   许是这话起了作用,接下来的时间里乌石兰萝蜜没有再吵闹。   她很安静地等,一直等到夜里。   屋子里点了灯,她看着那火苗跃动,灯花噼啪。   郁贺会来吗?   会的吧。   他是她的夫君啊。   她坐了一夜,油灯也燃尽了。   天蒙蒙亮时,寂静的院子里终于有了人声动静。   乌石兰萝蜜想要站起来,可一夜的久坐让她浑身僵硬。稍微一动,腿脚就麻痛不已。   锁住的门被打开,熟悉的脚步声靠近。乌石兰萝蜜慢慢转过头,看清来人的一瞬间,眼泪便蜂拥而出。   她张开嘴,嗓子却像被塞住一样,好半天才艰难吐出两个字。   “……阿贺。”   郁贺一身寒气,腰带金纹宝剑,海蓝披风上还溅着几滴血。   他没应声,只凝视着眼前的妻子。发辫又没梳好,乱糟糟的,脸上花猫一样灰和着泪,不见往日的烂漫天真。   才几天不见,便憔悴许多。   乌石兰萝蜜抬手,想要拉住郁贺的衣角。   郁贺闪身退后一步:“叫我来,有什么事?”   乌石兰萝蜜的手僵在空中,她还不习惯这样的郁贺。   她慢慢扶着桌子站起来,沙哑嗓音质问:“为什么关着我?为什么不见我?我阿爹阿娘呢?他们去哪了!”   她越问情绪越激动,几乎要站不住。   郁贺握拳的手紧了又松,还是扶住她,可说出口的话却无情,“你都知道了,何必再来问我。”   乌石兰萝蜜紧紧抓着他的手,涂得水红的漂亮指甲掐进他手掌皮肉,眼里尽是不可置信和祈求泪光。   “不是真的,那不是真的!明明上个月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迎着郁贺愁意中带着疲惫的眼睛,乌石兰萝蜜发泄一样拉扯着他的衣袍,捶打他的胸膛。   “你说话啊!你为什么要带兵围乌石兰府,为什么要帮着别人对付我阿爹?”   她的眼泪流得那样凶。可郁贺没有帮她擦,只是任由她在自己面前崩溃。   乌石兰萝蜜脸色惨白,死死拽着他的袖口,哭得眼泪都睁不开,“你杀了他们吗?你杀了我阿爹阿娘吗?”   郁贺终于开口了,他轻声说:“我没有杀他们,可他们死期将至。”   乌石兰萝蜜惶恐地睁大眼睛,踉跄了下,才去抱他的手臂,急切又可怜地恳求。   “阿贺,你救救他们!那是我亲阿爹亲阿娘啊!”   可郁贺面色未动,缓缓摇头。即使疲惫,即使风尘仆仆,他面容依旧俊雅。   这样的君子,怎能如此无情?   乌石兰萝蜜猛地一下推开他,可一日未进食的身体撑不住,往后倒下。   她惊吓之间,还下意识护着肚子。   郁贺一个箭步接住了她。   那怀抱是冷的,带着雪夜寒气和熟悉的熏香味道,瞬间勾起她往日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甜蜜回忆。在他的怀里,在他们的婚房里,他对她那样体贴温柔。   乌石兰萝蜜紧闭着眼,将头埋在他的臂弯里,仿佛这样就能逃避面前的一切。   “为什么……”   往日她歌声欢快悠扬,此时嗓音却低哑得不像话,干涩难言。   “你告诉我,为什么呀……”   “为什么呀?!”   眼泪从紧闭的眼角涌出,她狠狠一口咬下去,像是要生撕他的血肉。   郁贺眉头微皱,忍住反手攻击的肌肉反射。用另一只手卡住乌石兰萝蜜的下颌,将她拉开。   冬袍厚实,可乌石兰萝蜜下了死劲,还是咬穿了皮肉。   乌石兰萝蜜被制住,仰头死死瞪他。   “我恨你!”   一滴热泪砸落在郁贺手背上,他像是被烫到般松开手,握拳。   不知是因这句话,还是因这滴泪。   “那就恨吧。”他转过身,眼睛看着虚空,清瘦脊背嶙峋如山石。好半晌,他缓缓道:“但汤药得吃,你还怀着孩子。”   乌石兰萝蜜骤然转头看向他,错愕着:“汤药?孩子?这孩子也留着乌石兰部的血!你也配提孩子!”   那绝望的表情,在乌石兰萝蜜幸福的前半生中,从未在她脸上出现过。她身体都颤抖起来,双手抓乱了发辫,恨声大哭。   “你娶我就是为了今日吗!都是假的!都是利用!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扳倒乌石兰部吗!为了你们的胡汉之争!”   “你回答我!还是为了升官加爵?为了钱财?你回答我!!”   乌石兰萝蜜抬眼,偏执地盯着他。   “你要给我一个答案,不然我现在就和孩子一起去死!”   “你敢!”   郁贺平静的面具终于破裂,可话吼出来的瞬间,竟带着泣音。   他像一根绷紧的琴弦,在这句话里寸寸碎裂,再也维持不住君子风仪。   “你问我要答案!你当真不知道为什么吗!”   “乌石兰萝蜜,你真的敢知道为什么吗!”   郁贺一步步向前,眼底血丝翻涌,倒映出乌石兰萝蜜惊恐后退的模样。   “六年前国史大案,多少汉臣屈辱而死!孟大人是清流文人、百官之首,死前却被你们乌石兰部的男人轮流便溺其上!”   “此事你不知吗!”   “著作郎满门抄斩,只因出身寒微,连法场都不曾上,府邸成了乌石兰部杀人玩乐的猎场!”   “此事你不知吗!”   一句句密集诘问,逼得乌石兰萝蜜张口无言。她退后的脚步抵上屏风,退无可退。   郁贺逼上来,手臂如牢笼困住她,低低冷笑。   “你嫁我之前,不知我阿姐是谁吗?” 第14章 背叛手一拂便能倾覆他的一生   “我……我不知道……”   乌石兰萝蜜惶恐摇头,直觉告诉她,她即将知道的事情很可怕。   “寻常人家,并不值得乌石兰大小姐去记,是吗?”   郁贺猛然低下头,额头用力抵着乌石兰萝蜜的额头,端华面容几近狰狞可怖,牙齿都咯咯作响。   “我阿姐是那著作郎的大嫂,死的那日,她怀着八个月的身孕!”   “乌石兰部兵把她肚子生剖开,成型的胎儿就在她面前被扔进了猪棚!”   “生啃了!”   乌石兰萝蜜尖叫出声,惊惧地去捂耳朵,却被郁贺不容抗拒地拉开手。   “你不是要一个答案吗?!”郁贺状若癫狂,眼底猩红,“我那小外甥女方才二岁,小身子被长枪从腿下直刺入天灵盖,生生钉死在树上!”   “从那时起我就起誓,我一定要杀了乌石兰烈,杀   了那些刽子手,就算是不择手段!如今乌石兰部大厦将塌,一切都是天道好轮回!”   “这答案,够了吗?”   乌石兰萝蜜满目惊骇,像是吓傻了,一脸的汗和泪。浑身颤抖着捂住自己的肚子,像是生怕一支冷箭突然射过来,要了她孩子的命。   “别再为他们求情!那些刽子手就算是死,也难消汉人心头之恨!你听到没有!”   郁贺抓着她的衣襟,强迫她抬起头。   乌石兰萝蜜在他仇恨的眼光中,急促地吸气,却仍像处于窒息之中,脸色渐渐青紫。   郁贺手一抖,松开她,转身冲出去。   “府医!叫府医来!”   下人应声而去。   郁贺立刻就要进屋,可迈步的一瞬间,又停下。   凝滞良久,最终他还是在寒凉晨风中转身,静立于庭院瘦梅之下。   寂静庭院番兵荒马乱,好在乌石兰萝蜜身强体壮,并无大碍。   可身体医得,心如何医?   这一生走到这一步,已是绝路。   郁贺静默望着那扇半支的窗,没有再先前一步。   时人皆赞郁家郁奉礼端方温恭、玉树琼枝。可谁又知道,他不过是个于桎梏牢笼中不得翻身的懦夫罢了。   最终他也不曾再踏入内室一步,只默然离去。   就在他离开一刻后,躺在塌上的乌石兰萝蜜骤然睁开双眼,翻身下榻。   生长在草原的姑娘,迎面而来的一拳再重,也绝不会被击倒得爬不起来。   紫微殿。   孟长盈刚服过参茸养心丸和八珍汤,往日此时她都会短暂小憩,消去药气带来的困乏。   今日却罕见地坐于窗下,望着远处黛瓦飞檐,久久不语。   月台为她披上外衣,忧心道:“主子,歇歇吧。”   孟长盈却说:“唤拉坦来。”   月台微怔中,应声称是。   拉坦来得快,看着仍很局促,手脚不知道如何去放的模样。   “小人见过娘娘。”   孟长盈回过头,眼神在他紧张的脸上掠过,道:“坐吧。”   “多……谢娘娘赐座。”拉坦麻利地在孟长盈对面坐下,抬头一看,孟长盈还在看他。   他脸一红,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个不停,紧张地咬住嘴唇,“娘娘,你在看什么?”   “你知道,纥奚五石为何将你送来吗?”   孟长盈姿态很放松,并不故意去压迫人,面色也浅淡。可拉坦不知为什么,就是胆怯又慌张。他点完头,又摇头。   “是来,来侍奉娘娘……”   孟长盈眼神落在他抓着衣角的手上。那手和他的脸极不相衬,骨节粗大,满是皲裂伤疤。   这是一双精于劳作的手,来自数量最庞大,又最无声无息的底层黎庶。   孟长盈半靠在凭几上,淡声道:“你是胡人,来侍奉我这个汉人,心里可甘愿?”   拉坦明显被这直接的问话惊到,他迅速抬眼去看孟长盈,又赶紧把眼神移开。   他不敢看孟长盈。   他听说,奴才不能直视主子的脸,不然会被打死的。   “小人……小人是……”   他笨嘴拙舌想要解释,孟长盈随手将桌上茶盏推过去。   “喝口茶,在我面前不必自称小人,我不爱听。”   拉坦不知所措地捧着那杯热茶,还未入口便能闻到香气。他舔舔干燥的嘴唇,冬日里热水都是好东西,更别说还是这样好的茶。   拉坦红着脸,不是是羞,还是热气熏的。他极珍重地一口一口地喝,很快就扬起头喝见了底。   放下茶盏时,星展没憋住的一声笑响起,拉坦脸更红了。   “小人……”   两个字出口,才想起孟长盈方才的话,拉坦立即改口险些没咬住舌头,“我怕糟蹋好东西,就喝完了……”   他太紧张了。   孟长盈微微歪头看着他,伸出手去,碧玉镯在莹白皓腕上轻晃。   拉坦睁大眼睛,竟然看见那只如净瓷的手落在自己粗燥的手背上,安抚般地轻拍。   这一刻,拉坦浑身的血液都好似冲上头顶。   可整个人却像被箍住似的,一动都不敢动,甚至呼吸都压抑着放到最轻。   像是眼看着一只轻灵蝴蝶栖在手背,唯恐一个眼神就失去这惊世的奇遇。   “别怕。”孟长盈说。   “我见过许多人,汉人皇帝、汉臣、汉民。也见过胡人皇帝、胡贵,可没见过皇宫之外的漠朔平民。”   “我只是要和你说几句话。”   孟长盈收回了手。   拉坦在怅然若失中,反倒真的没那么紧张了,“娘娘想说什么?”   “为什么答应纥奚五石进宫?不害怕吗?”   汉人对胡人又恨又怕,胡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天下是用鲜血洗出来的。表面看着再干净,内里也还裹着血沫子。   拉坦却摇摇头,说:“我不怕。老纥奚大人以前救过我阿爷的命,我以前给纥奚大人当差,现在被选进宫里当差。这是多大的喜事,家里人都为我高兴呢!”   当然,高兴之外还有担忧。   对贵人而言,平民的命比随风漂落的花瓣还轻,手一拂便能倾覆他们的一生。   甚至花瓣比他们的命更文雅,更上流,更值得文人雅士赋诗一首。   “值得高兴吗?”   孟长盈眼帘半垂,拧着眉,窗外轻风吹着她的发鬓,她声音放轻。   “若有一日,你面临艰难抉择,你会背叛纥奚五石吗?”   话头转得有些突兀,拉坦眨眨眼睛,困惑地挠头,“什么艰难抉择?抉择与纥奚大人有什么关系?”   孟长盈转过脸,像是不知道在对谁说话。   “谁知道呢,也许有人正渴望这样的抉择。”   猎猎寒风,旌旗飒飒。   北关大营中,乌石兰烈狼狈捆缚跌在地上。   孟长盈猜得不错,乌石兰烈最后的退路便是北关军。   只可惜等他历经千难万险入关之后,迎接他的是手握懿旨的万俟枭。   乌石兰烈的退路被堵死了。   他面上鲜血和着灰尘,用力仰头看着面前的男人。   “万俟枭啊万俟枭,你当年也是和太祖皇帝一起打天下的骁勇王爷。如今居然沦落到像条狗一样去向孟长盈那汉女乞食,你就这么想要四镇军权吗?!”   “砰——”   万俟枭的回应是毫不留情的当胸一脚。   乌石兰烈倒飞撞到兵器架,叮叮当当吵得烦人。   万俟枭不耐,转身就要离去。事已至此,乌石兰烈不过是早死晚死之分。   他懒得和一个死人废话。   可刚走出两步,被压在兵器架下的乌石兰烈却狂笑出声,猛烈挣扎。   “万俟枭!你真的甘心吗!”   “你今日杀了我,以后你永远都只是孟长盈和小皇帝座下的一条狗!”   “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乌石兰烈的怒吼如雷滚,成功让万俟枭停下脚步,也成功激起了他的怒火。   万俟枭转过头,额上朱砂涂面妖异如血,眼神凶戾如毒蛇吐信。   “本来还想暂且留你一命……既然你找死,那本王便成全你。”   他沉沉压着步子走来,锵地抽出长刀,对着乌石兰烈的脑袋切瓜一样比划着。   乌石兰烈干咽一口唾沫,终于有了惧色。他两只脚蹬着往后退,急忙开口。   “若你不杀我,我愿意扶持你登上帝位!”   万俟枭动作微顿,片刻后,还是不屑冷笑,“你若有这本事,又怎么会落到这般境地?丧家之犬!”   乌石兰烈盯着悬在自己脑门上的长刀,眼睛都快挤成对眼,尖声道:“我已经派人去刺杀孟长盈了!”   “什么?”   万俟枭长刀比划的动作停住。   “派去杀孟长盈的人恐怕已经到云城了!”   “待孟长盈一死,小皇帝算得什么!到时候我扶你上位,让你做大朔的新皇帝!”   乌石兰烈端不住了,语速极快,生怕没说完就被万俟枭砍了。   言罢,两人在无尽沉寂中对视。   万俟枭反手收刀入鞘,单膝蹲下来,盯着地上灰头土脸的乌石兰烈。   “你这么一说,本王还真好奇,究竟是谁给你的信心,让你以为随便派个人就能刺杀孟长盈?你以为崔元承和月台星展都是死的吗?”   乌石兰烈满头的汗,一张胖脸脏污不堪,但表情竟很得意。他挪动着身躯凑近万俟枭,低声吐出两个字。   只两个字,万俟枭面色大变,眼神震动:“你说什么?!”   乌   石兰烈咧着嘴笑了,又重复一遍。   “常岚。”   ……   “渴望着这样的抉择?”   拉坦听不懂,但他看得出孟长盈似乎心绪不佳,他小声提议:“要是心情不好,不如出门走一走,御花园的梅花都冒花苞了呢!”   孟长盈沉默片刻,竟点了头。   她平日里并不怎么爱出门闲转,这样爽快地出门,月台都有些讶异。 第15章 狗儿“正经人家,怎么会取这种名字?……   这时节雪已化了一大半,梅花还没开。到处萧条,实在没什么看头。   也就是拉坦从未踏足过御花园,才觉得新鲜,以为能勾起孟长盈的兴趣。   一行人出了门,往御花园而去。拉坦自个转了两圈,孟长盈只在湖边小亭里坐着。   宫人忙碌挂好帷幔,燃热炉火,让这方天地不那么寒冷。   孟长盈却又让人掀开半边帷幔。说是赏景,可眼神都不曾转动几下,更像是在等人。   拉坦玩完了,还很兴奋,坐回来叽叽喳喳地说不停。   孟长盈手支颐,目光淡然,只偶尔回应一两声,拉坦便说得更起劲。   不过他声音清朗干脆,也算动听。孟长盈并未流露出不耐。   月台在旁,眼里满是忧虑。星展却眨巴着眼睛,跟上拉坦的节奏,两人聊起来了。   孟长盈坐了大半天,中间还着人回宫取公文书册来。竟是直接在这批阅奏折。   月台做事周全,思虑颇多她把正嘚吧嘚的星展拉出来,语带急色。   “你倒是和拉坦聊得欢,也不怕吵到主子的耳朵。”   “主子在长信宫里闷得慌嘛,正好出来透透气呗,”星展懵然被训了一句,不明所以,还有点委屈,“主子都没说我吵呢!”   月台抬手戳戳星展的头:“你个笨脑袋,你以前什么时候见过主子还要透气?”   星展拦着月台的手,回头看了眼亭子,还嘿嘿笑,“今天不是多了个俊儿郎嘛,自然是不一样的。”   “……”   月台无奈叹气,把手抽出来,放弃解释,直接吩咐道:“主子今日行事不同寻常,你我需严加警戒。我陪在主子身边,你带人在四周巡查,不可放过一丝一毫的异常,明白吗?”   星展闻言,利眉一挑,瞬间正色:“有正事,也不早说!。”   她埋怨一句,便直接带人去巡查。一圈还未巡完,竟真发现古怪。   “何人胆敢窥视!”   星展长弓一拉,羽箭破空而去,钉入草丛。   一道螺青人影就地一滚,翻出草丛。周围宫卫瞬间一拥而上,将人押住。   可奇怪的是,此人却不躲,任由宫卫将刀架上他脖子。   星展迅速走近,厉声道:“抬头!”   那人应声抬头。一张阴郁死白的脸,眉毛漆黑,显出黑白分明地惨淡。眼睛很有规矩地垂着,下巴上一道白疤。   看他衣着颜色,应当是宫中负责外围巡查的宿卫,职位低微。   也是奇了,即便是犄角旮旯的皇宫宿卫,最起码的选拔标准也含有面貌端正这一条。   这人面容有损,竟然也能入宫当差?   星展眼神在他面上身上搜寻一番,诘问道:“叫什么名字?在哪片当值?”   星展声色俱厉,又带着经年身居高位累计的官威。   月台常笑她照猫画虎,没学来孟长盈的迫人气势。可即便如此,用来应付这些无足轻重的小卒也足够了。   可这人却没吓住,静静垂着的睫毛都不曾抖动一下。   他开口慢慢回答:“卑职胡狗儿,近日在朱雀门当差。”   胡狗儿?   星展紧绷面色险些破功,这是什么糟心名字?   她们私下骂胡人,就管胡人叫胡狗。这可是骂人的话,正经人家怎么会起这种名字?   只看他的脸,不像胡人,也不像汉人,兴许是个杂胡。   这就有道理了。   从前胡人看不起汉人,如今汉人瞧不上胡人。可不管以前现在,人群中最备受歧视的就是杂胡,胡人汉人都看不上。   杂胡不允许冠胡人的姓氏。因此许多父亲是胡人的杂胡,只混叫个名,取个胡姓。   杂胡也能入宫当差?   星展皱眉,这人似乎疑点重重,“既然是宫门宿卫,不好好当差,却在御花园窥视圣颜,该当何罪!”   胡狗儿不语。明明是低眉顺眼,却莫名阴恻恻的。   “不说话?好,我有的是法子让你说话!”   星展手腕一翻,短剑入手就要给他点教训。   正这时,原本安静的湖心亭却突然骚动起来。星展顾不上再审胡狗儿,转身往湖心亭赶去,匆忙留下一句。   “将他带走!”   星展提弓赶至湖心亭,眼前好一番乱象。   本该被监禁起来的乌石兰萝蜜不知为何,竟出现在此处,还一身随从打扮。   她要往湖心亭中闯,被宿卫拦着。   可那昆日的纨绔儿子可那昆敦站在一旁,面露土色,手足无措。   想拦着些又顾及着乌石兰萝蜜的孕肚。不动手吧,又畏惧孟长盈的威势。   一看就知道,这祸定然是他闯的。   乌石兰萝蜜正挥舞着手臂想要闯入湖心亭,嘴里大喊着:   “太后娘娘!萝蜜愿意请罪!”   “你放过我阿爹阿娘吧!我求你了!”   “我愿意一辈子为你祈福祝祷,太后娘娘!”   她高声哀求着,嗓音沙哑,眼睛红肿,或许是哭了一夜。   孟长盈手中还拿着笔,只凝眉看过来,面色平静冷淡。   拉坦紧张地挡在孟长盈前面,像是生怕乌石兰萝蜜突然发疯冲进来。   帷幔半开,月台正站在亭边,面带怒色,呵斥道:“拉开!把人拉开!像什么样子!”   宿卫去拉乌石兰萝蜜,可乌石兰萝蜜不止是罪臣之女,更是金吾卫将军郁贺的妻子,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   郁贺掌京师缴巡,多少也算是宿卫的半个上司。因此宿卫们都有些束手束脚。   乌石兰萝蜜又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一时之间场面竟难以控制。   星展扫视一圈,微微咬牙,收了短剑冲上去。避开乌石兰萝蜜的肚子,几下将她双手制住。   乌石兰萝蜜还要挣扎,月台已快步走下来,亲自拿过宿卫手中的绳子,捆在乌石兰萝蜜手腕上。   乌石兰萝蜜嘴里还在叫嚷,直接被星展用布巾塞住。   耳根子总算是清净了。   星展对上乌石兰萝蜜通红的眼睛,那里面恨意涌动。   星展眉头狠狠一皱,忍住给她一拳的冲动,压低声音。   “乌石兰萝蜜,你若还记得孟家三族、郁家阿姐的血仇,若还记得乌石兰部入关以来做的孽,你若还要脸,就安生些!我真怕等会郁奉礼都无颜面见主子!”   乌石兰萝蜜高高肿起的眼睛一颤,落下泪珠,眸色灰暗,终于不再挣扎。   亭子帷幔拉开,孟长盈站起身来,稍拢了下毛裘,掀起眼帘,静静看着乌石兰萝蜜。   “妄入宫禁者,犯阑入,杖八十。”   乌石兰萝蜜嗓子里“唔唔”两声,不知是在说什么。   孟长盈向前两步,接着说:“你既怀有身孕,那便让郁奉礼代为受罚。传郁奉礼入宫。”   星展叹了口气:“是。”   乌石兰萝蜜嘴巴被塞住,眼睛瞪得很大,“呜呜呜”含糊不清地想说什么,却全然被堵在嘴里。   可那昆敦见孟长盈看向自己,欲哭无泪,“娘娘,我真不知道她要闹这么大动静……”   孟长盈淡声道:“宿卫虽失察,但由头在你身上,因你帮其遮掩,失阑杖四十,由你受过。”   可那昆敦后退一步,脚下趔趄。若不是身边随从扶了一把,险些摔上一跤,却不敢申辩。   可那昆日前几天还叮嘱过他,说了一大堆时运局势之类。他听也听不懂,但好歹知道他爹正贸着劲争权夺利呢。   他就算帮不上忙,也不能拖后腿。   可乌石兰萝蜜来找他,哭得可怜兮兮,衣衫破烂,几乎一点也不像他曾倾慕过的燕骄郡主。   虽说乌石兰烈和可那昆日关系微妙,可他和乌石兰萝蜜梨是真的要好,是从小陪伴到大的青梅竹马。   他小时候一直以为乌石兰萝蜜长大会嫁给他,直到郁贺出   现。   眼看着曾经的心上人家破人亡,走投无路。   他实在不忍心。可就这么一个不忍心,把自己和老爹带沟里了。   星展传令回来,看乌石兰萝蜜在寒风中瑟缩着,小腹在宽大衣裳下显出隐约凸起。   她握紧拳头,犹豫片刻,还是板着脸解下锦边冬袍,扔到乌石兰萝蜜身上。   乌石兰萝蜜茫然被盖住。旁边宿卫摸不着头脑,试探地看向星展。   那锦边冬袍快要滑落在地,星展别过脸,粗声粗气道:“还不给她披上!要是郁家老夫人的曾孙儿出了什么差错,看她放不放过你们!”   得了准话,宿卫才敢伸手把那袍子披在乌石兰萝蜜肩上。   乌石兰萝蜜嗅着袍子上的浅浅香气,鼻子越发地酸。   她好恨,却不知该恨谁。   星展的小动作哪里逃得过孟长盈的眼睛。   孟长盈沉默片刻,嘴唇微抿,又看向月台。月台避开眼神,向来温柔浅笑的脸庞蒙着一层冷意。   “主子既心软,不必问我。月台都听主子的。”   星展扭头往亭中看,和同样疑惑的可那昆敦对视一眼。   谁?   谁问她了? 第16章 冰壶他以为,只有他想死。   孟长盈开口道:“星展,把她带到炉火旁。”   星展闻言眼中复杂,胡汉血海深仇,可多年相互融合间,这血海深仇里又多了些别的。   就像乌石兰萝蜜肚子里的孩子,无法言说。   这些撕不开割不掉的东西,拿又拿不住,扔又扔不下。   郁贺如此,别人也是如此。   孟长盈站在亭边,遥遥望看着远处湖面。   星展将乌石兰萝蜜安顿好,刚走到孟长盈身边,就发现了一个人的存在。   方才情况紧急,宿卫直接押着胡狗儿跟着她过来,没人顾得上他,他也就安静跪在冷硬石砖上,竟然丝毫不惹人注意。   直到孟长盈站到亭边,他才抬起头来,黑漆漆的眼睛静默望着孟长盈,安静地像是一株砖缝里的野草。   孟长盈眉心微动,侧目看向跪在亭子下方的胡狗儿。   胡狗儿浑身一抖,猛然垂下眼睑,只是睫翼轻微地颤着。   左耳耳畔一只粗糙的八棱银珠,当中穿过一条草色丝绦,随风轻摇。   “这是谁?”孟长盈问。   月台目露谴责,怎么什么人都往主子面前带。   星展悻悻挠头,答道:“这是方才巡查时,在侧案草丛里抓着的宫门宿卫,叫胡狗儿,不知怎地玩忽职守溜到这里,我便暂且将人拿住。”   月台显然也被这名字震了一震,道:“看来这些年宫中宿卫选拔是愈发松了。”   胡狗儿默不作声,只是将头低下,让下巴上那道不甚显眼的白疤藏入阴影中。   这样丑的人,不该污了她的眼。   “反正咱们长信宫密不透风便好,别处我才懒得管。”星展哼笑着,又问道:“主子,这人我先拿去审一审?”   胡狗儿微微动了动,似乎是想抬头,却又没有。   孟长盈目光从他低垂的身影上离开,摇头道:“先搁着,且再等等。”   “等等?”   星展环视一圈,才半天已经抓了可那昆敦、乌石兰萝蜜,以及胡狗儿三拨人,还要再等?   等谁?   星展没问出来,她跟在孟长盈身边数十年,早就知道孟长盈料事如神的本事。   若说都是卜筮的功劳,她才不信,也没见别人翻翻卜筮书,便能执掌一国之政。   孟长盈难得多解释一句,话里意味深长,微叹道:“若长信宫当真密不透风,便好了。”   话音落下,星展还糊涂着,月台面上却骤然变色,嘴唇翕动:“主子……”   孟长盈垂目,瑟瑟冷风拂过她素净发鬓。   她掩唇轻咳几声,面色如雪般薄透,似乎风一吹便要散了。   她不再说话,只静静站着。   紫宸殿御书房。   自上次见过孟长盈后,万俟望每日便多了批改公文这一项,他批完再交由孟长盈审阅。   即便如此,万俟望仍用了十二分的心。   潜龙翻身急不得。   孟长盈那样病弱的身子,迟早是要死的,他总能比她多活几年,这天下总归是他万俟一族的。   德福在外间正和小太监说话,没一会就掀开厚帘进来,悄声道:“陛下,湖心亭那边押住了可那昆大公子和乌石兰萝蜜,还有个杂胡小宿卫,这会太后娘娘还在赏景呢。”   万俟望笔尖顿足:“她还在等?”   德福砸舌道:“可不是,太后娘娘这病根儿还在呢,竟吹了这么久的冷风,也不知是做甚。”   万俟望指尖触着墨玉笔杆上的龙纹,若有所思。   半晌,他将笔一搁,站起身来,伸展了下臂膀,笑道:“娘娘这样做苦功,朕总该去探望一番。”   德福应声附和,拿了皮毛大氅来伺候他出门。   红阳西斜,冬日里天总暗得格外早,湖心亭幽静。   郁贺和可那昆敦已被带去行刑,只余一个乌石兰萝蜜独自垂泪。   往日最烂漫的小姑娘,如今眼睛都要哭瞎了。   还有一个悄无声息被押着的胡狗儿,往角落里一放,谁都难想起来他。   就在夜色微微笼罩时,常岚归来了。星展乍然见到他,很欣喜地迎上去。   “泽卿,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此行可还顺利?”   从少时到如今,她和月台常岚就一直陪在孟长盈身边。月台太过稳重,星展性子跳脱,便更喜欢逗温吞的常岚玩。   六年前孟家惨案,孟长盈也只保住了她们三人。   自那以后,常岚性情更内敛,和人交往似乎总隔着一层屏障。   旁人越不过去,他也走不出来。   星展不明白,去问孟长盈。   当时孟长盈看着青玉案香炉的袅袅香烟,良久后才答,他性子太过单纯,入了死胡同便难走出来。   星展还是不明白,再追问,孟长盈便不答了,只是执起蓍草,卜筮天意。   常岚停住脚步,一身风霜,脸上耳朵都有冻伤。   他避开星展的靠近,看着孟长盈说:“卑职有事禀报。”   孟长盈转过身,在亭上居高临下,面色平静。   “你回来了。”   常岚声音沙哑,眼底带血丝:“是,卑职回来了。”   孟长盈眉眼带着天然的清冷淡漠,唇线平直,“可有话要问我?”   话落下,一片死寂。   星展在这诡异的氛围中察觉出不对,她慢慢退后,半挡在孟长盈身前,另外半边肩膀擦着月台。   月台面色凝重,手已经按上腰间长剑。   常岚眼珠滞涩地动了动,缓慢移过星展月台戒备的双眼,笑意竟苦涩。   “主子,你不知道,常岚多想死在六年的夏夜里。你不该救我。”   孟长盈面色未变,嘴里却涌上一股血腥味。   她不慎咬破了舌尖。   舌尖的尖锐疼痛让她微皱眉,她咽下一口血沫,重复道:“泽卿,你可有话要问我?”   常岚突然笑了,他还带着血污的手拍拍自己的脸,似是在调整表情。   “主子,问不问都一样的。我父亲是孟家的叛徒,他的儿子终归不会是个忠仆。”   这样的话,这六年里他从未说过。   当年国史大案,著作郎满门抄斩。而孟家却牵连三族,或许是由于叛徒偷拿孟震私信告发。   但胡汉时势如此,自成宗推进汉化起,自孟长盈登上后位起,孟家便成了漠朔旧贵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告发让人寒心,同时也击碎了常岚的全部自尊。   他从小起誓效忠的孟家三族尽死,他一个叛徒的孽种却被孟长盈保了下来。   以德报怨,这恩情堪比再生父母。   他流着他父亲的血,要命的痛苦愧疚让他日夜煎熬,孟长盈的恩德如山压着他喘不过气。   所有人的眼神好像都在说,瞧,那就是弑主元凶的儿子。   瞧,他父亲让孟家三族受辱而死,他竟还有脸活着?   他竟还装得出一副温文下奴的模样?   他想死。   可他的命都不是自己的。   他不能死。   他也想活。   可活着的每一天,都如油锅里烹炸煎熬。   他总觉得,他迟早要和他父亲走上一样的路。这样想,他竟能活得稍稍轻松些。   冰壶已碎,日复一日的修补都是徒劳。他唯   一的能做的,是将它彻底碾为烟尘。   只有这样,良心才不会被冰壶碎片割裂得血肉模糊。   “主子,常岚什么都不必问。”   他似哭似笑,在孟长盈安静到近乎哀伤的目光中,提起了剑。   他的剑有个好听的名字,唤“少年游”。   在他将将能提起剑的年纪,出身武将世家褚家的孟夫人——褚凌云亲自为他锻造出这把剑。   后来月台也有一把,名唤“载酒”。   再后来,褚凌云和褚家一同血染京都,成为他经年不可说的噩梦。   月台拔出“载酒”,眼中隐带泪光。   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背叛。   星展月台都在,宿卫齐聚亭下,若乌石兰烈得知他寄予希望的高招竟如此愚蠢,不知会作何反应。   常岚明知不可能成功,可他还是这样做了。   在他飞掠进亭中那一刻,星展长弓弦震,一箭刺入他右肩,血洇衣襟。   向来百步穿杨的人,终究还是留了半手。   剧痛中,常岚一剑刺出去,被月台格挡挑开。   巧合之下,剑尖对准的竟是炉火旁被绑缚住的乌石兰萝蜜。   乌石兰萝蜜嘴巴还被布巾塞着,惶惧之下,呜呜叫着,难以躲避。   亭外小路上,刚受过杖刑后背渗血的郁贺正被人抬着过来,这惊险一幕让他猛地从撑起残破身体,目眦尽裂。   “蜜儿!”   离乌石兰萝蜜最近的是被人护在身后的孟长盈,她面色苍白,却毫不犹豫地伸出纤细手腕,去拉乌石兰萝蜜。   她本就身体单薄,不如乌石兰萝蜜康健,乌石兰萝蜜还怀着孩子,身体越发沉重。   孟长盈只稍稍拉歪乌石兰萝蜜身体,过分用力之下,“咯”一声脆响,孟长盈手腕直接脱臼,人也被带倒在那寒光闪闪的剑尖之前。   “主子!”   “主子!”   月台星展纷纷惊呼,想要回身去护,可剧变只在瞬息之间。   就连常岚,看到孟长盈跌出的一瞬间,扭曲的面庞都蒙上惶恐。   乌石兰烈找上他的那一刻,他在心里说,时机来了。   他等这一刻,已经等太久了。   他是注定的叛徒,只等一个时机。   这时机或许是背叛的时机,也或许是他终于能解脱的时机。   孟长盈救下的常岚不能死,可叛徒常岚该死。   但他只允许自己做一个拙劣的叛徒   他该死,孟长盈合该好好活着。不然,他死了也会下十八层地狱的。   千钧一发之际,孟长盈竟很平静。   平静到她甚至瞥见远处回廊上面露惊骇的万俟望,还对他轻微一笑。   常岚以为,只有他想死。   突然。   隐蔽角落里一直毫无存在感的胡狗儿,如猛狼般扑出。   目标正是那把好剑——“少年游”。 第17章 糟污原来冷静到连死都不怕的人,也是……   电光石火间,胡狗儿来不及救下人,但能以身替之。他毫不犹豫地扑向那锋利剑光。   “噗嗤”一声,剑尖刺进他胸口。   孟长盈被他的冲势撞开,跌落在地。   事态急变,星展月台眼神一对,月台长剑迎上常岚,星展赶紧去护住孟长盈等人。   宿卫一涌而上,常岚不敌众被押住。可以他的功夫,若死拼,这湖心亭定然还要见血。   但他只仍有月台打落他手中剑,“少年游”当啷落地,剑身震动嗡鸣,像是悲嚎。   他低着头笔直跪在地上,跪在“少年游”面前。   “主子,可伤着了?”   星展小心扶起孟长盈,注意到孟长盈形状不自然的右手,眼中涌出惊怒,回头去瞪常岚。   可常岚那模样,比死了好不了多少。   星展咬着牙,检查着孟长盈周身上下。   孟长盈脸色白如雪绢,唇珠紧抿着轻推了下星展,摇摇头,“不碍事,去瞧瞧那人,别让他死了。”   星展顺着孟长盈的眼神回头,才发觉胡狗儿已经蜷缩着躺在地上,胸口鲜血淋漓,悄无声息地像个死人。   只是一双眼睛黑惨惨地,费力仰着头去望孟长盈。   那模样,像是只将死的狗儿去望主人,要将她的面容深深刻在心中。   星展甩甩头,撇开胡思乱想,一边扶孟长盈坐下,一边喝令道:“来人给这胡狗儿包扎,再去叫太医,快快地来!”   宿卫分出几人应声领命。   这会亭外郁贺终于赶来,他刚受过八十廷杖。若不是星展提前吩咐好,八十廷杖足以将一个大男人后身打成烂泥。   但即便轻轻放过,这皮肉外伤也够他喝一壶的。   郁贺后背全是血,被人用软舆抬着过来。   乌石兰萝蜜歪在角落里,“呜呜”地叫出声,虽说模样狼狈,可到底没有外伤。   郁贺提着的心稍稍放下,移开目光不再看她,尽力挪下肩舆。后身的伤口在动作之下,又淅淅沥沥滴下血串,砸在地面。   乌石兰萝蜜“呜呜呜”大哭,拼命摇着头。   郁贺眉头紧皱,唇色发白,手不住地打摆子,还是勉力弯下腰跪地。   “微臣失职,多谢娘娘救拙荆一命。”   孟长盈下意识伸手去拦,脱臼的右手瞬间传来剧痛。   她动作顿住,没发出一点声音,硬是咬牙忍过这股痛意。   郁贺大惊,想要上前:“娘娘!”   可肌肉牵扯之下,后背残破皮肉同样血流不止,粘稠血串顺着衣衫淌下。   星展在旁边急得团团转,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哪个不敢伸手去碰,只好转头柳眉倒竖。   “太医呢!怎么还不来!是要我亲自去把人绑来吗!”   月台眸中带泪,长剑入鞘,快步过来轻托住孟长盈胳膊,竟气得骂道:“郁奉礼!你看不住自己的人也就罢了,这会又带着伤跪什么,还嫌主子今日不够痛吗!”   郁贺进退不得,面色悲戚,看向角落里的乌石兰萝蜜,又看着孟长盈肿起的手腕,和被草草包扎的胡狗儿。   他捏紧拳头,慢慢转过身,用力一脚踹上常岚胸口。   常岚动也不动,木偶一样任由自己倒下,肩头的贯穿剑伤又洇出一滩血。   踹完常岚,郁贺后背伤口再度崩开,他疼得浑身颤抖,但仍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亭中人众极多,气氛却凝滞仿如冻结。   宿卫人人垂首低眉,孟长盈凭栏静坐,如一尊玉像,只是伤处手腕还在微微抽动。   就在星展急得直挠头时,太医终于来了。   同时过来的还有万俟望。   夜幕低垂,宫人悄然在四处点上宫灯,将这一方充斥着血腥味的冷寂天地照得影影绰绰。   跑得一脑门子汗的太医,见到亭中这倒的倒,伤的伤,脸上汗更多了。   宿卫带来的太医不少,低低的看诊谈话声响起,终于打破寂静。   万俟望面色不大好看,眉骨鼻梁被夜色打出阴影,衬出冷峻野性。   方才回廊遥遥一望,孟长盈险些命丧剑下,却还分出心思对他笑。   轻轻柔柔的笑,静美昙花一般浮现在面上,让人心尖都随她软了。   可下一刻,那剑光闪过他的眼。   万俟望心中一瞬间涌起狂浪般的激愤暴怒,浑身血液冲上头顶,甚至手脚都发冷酸软。   回过神来之后,这感觉令他自己都吃惊。   这种滋味,他以为自十二岁之后,他再也不会感受到。   可他没想到,着实没想到,孟长盈在他心中,竟有这样的分量吗?   万俟望不信。   他花了一会功夫去思考,孟长盈此时死了,对他是否更有利。想来想去,答案五五分,勉强算是给他的感觉做了解释。   孟长盈就算是死,也还不到时候呢。更何况,孟长盈得死在他手里。   这样一想,心境顿时松快了。   万俟望缓步走过来,目光落在孟长盈红肿胀大的手腕上,松快心境瞬间又紧巴起来。   太医正用药油推着,那胖手腕和孟长盈冷淡平静的模样很不搭,像是那截胖手腕不是她的。   只是细看之下,便能发觉她紧绷的唇线。   她在疼。   万俟望后槽牙紧了紧,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   原来这人也是知道疼的吗?   原来冷静到连死都不怕的人,也是怕疼的。   快被剑刺死了,还有心思对他笑,笑什么?   她怎么这样可恶?   太医推揉着,趁孟长盈不妨,突然将她手腕一扭,推回复位。   “嘎嘣”脆响,孟长盈猝不及防轻嘶一声,胸口起伏。   万俟望垂眸正好能看见她轻颤的尾睫下,若隐若现那一粒小痣。他莫名觉得那小痣半掩在眼睫下,可怜兮兮。   万俟望蹲下身,半跪在孟长盈面前,轻轻拿起她的手腕,朝上面吹了吹。   “娘娘,还疼不疼?”   孟长盈手指微动,凝眉看着他,若不是手腕此时还疼着,她定然早就利落抽回了手。   “不疼,松开。”   万俟望扯扯嘴角,微微歪着头,耳畔绿宝金珠摇晃,声音轻微。   “娘娘不疼,可我心疼呢。我以为娘娘这样的人是最惜命的,原来我想错了。”   他半伏在孟长盈膝上,抬手拢了拢她凌乱的衣袍。   孟长盈这般狼狈的模样,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孟长盈眼瞳乌黑,在夜色灯火中更显出沉静,她垂目和万俟望对视。   一句话没说,抬脚踹在万俟望腿上。   “让开。”   踹得不疼,可血液突然翻腾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万俟望立时又觉得孟长盈还是活着好些,这样一个冷冰冰的人,却能调动起他那么多的情绪,也真是奇了。   或许就因为她太静太冷,模样又生得美,便总让人想看到她冷淡之外的样子。   即使是踹他一脚,也是好的。   等闲人等,孟长盈才不会理会,就连踹都懒得踹的。   这么想着,他露出个笑,眼睛弯着像个寻常明朗少年。   “娘娘怎么说生气就生气,我让开就是了。”万俟望笑着退开,站到孟长盈身侧。   亭中这会血迹已清理干净,几个伤患都好生包扎。乌石兰萝蜜被松绑,也好生待在郁贺身边,手臂紧紧贴着他,满眼担忧。   见孟长盈眼神掠过来,郁贺张张嘴,欲言又止。   孟长盈道:“夜风寒,带人先回去吧。”   郁贺眼中发烫,轻呼出一口气,对着孟长盈行礼,才带人离去。   乌石兰萝蜜走出几步,又回过头,脏污得看不出表情的小脸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她又哭了。   她说:“谢谢你,我不会再来了。”   郁贺清瘦背影一僵,又松下去。   他知道,乌石兰萝蜜不会再闹了。   她认了。   可他心头仍无法松弛半分。有时候,人一认命,就没法活了。   孟长盈眼神疏离淡漠,即使方才她才刚救过乌石兰萝蜜的命。   “回去吧。”   郁贺离去后,万俟望故作惊讶:“娘娘,你这样面冷心冷,竟舍得真杖责郁奉礼,他这伤十天半个月可好不了,你就不怕他和你离了心?”   孟长盈眼风都不动,似乎压根就没听见他说话。   倒是星展忍不住,接话道:“奉礼可不是那样的人,他最为云心鹤眼,才不会搅合进什么糟污事里呢!”   万俟望被她反嘴,也不恼,只笑着一指亭中跪着的常岚。   “你说的糟污事可是他?我也以为泽卿不是那样的人,谁知道竟也被浮云遮了眼,干出这些背主求荣的事。”   星展还眉飞色舞着,听到这话,看了眼常岚,脸立即垮了。   今日事发突然,一连好几件事撞在一块,她都还没细琢磨常岚是怎么回事。   但不用琢磨就知道的是,他确是背主。   她们和孟长盈之间岂是寻常主仆,她们四人从小相伴长大。说句托大的,她和月台就是孟长盈的亲姐亲妹,常岚就是孟长盈的亲兄弟。   甚至崔绍、郁贺、还有远在淮江南畔的褚巍,说是同道中人,不若说是至交至亲。   她想不出,也想不通。   她就算是死,也不会背叛孟长盈。   常岚又是为了什么?   他难道忘了胡人入关的国恨,忘了孟家三族的血仇,还是忘了他父亲偷偷送出的那份密信? 第18章 睁眼“想,留在您身边”   常岚肩头的伤被太医包扎好,可他面色仍如槁木死灰,眼神空洞。   星展上前两步,想要问些什么,却被月台拉住。月台冲她摇头,眼神看向孟长盈。   孟长盈扶着亭柱站起来,单薄肩膀几乎挂不住大氅。   星展蓦然鼻子一酸,方才那么乱她都没哭。   她从小就知道孟长盈是多稳的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此时,孟长盈眉眼间的疲惫掩都掩不住。   “泽卿。”   孟长盈唤他,常岚木然眼珠转动,迟滞仰面看着孟长盈。   孟长盈轻声道:“你不问,我还是要说的。月台接走了小妹好生安置,乌石兰烈派来的人扑了空,没伤着她。”   常岚原本只有一个哥哥,也死在六年前。而他随孟长盈入住皇宫,才逃过这一劫。   后来日子太难过,或许不是日子难过,是心里难过。   他在街上捡了个小乞儿,做他的小妹。   家里有个人等着他依靠他,好歹还能让人有些活着的盼头。   常岚眼睛慢慢眨了眨。   “我知道。”   他终于不再自称卑职。   乌石兰烈用来威胁的他的借口那样粗劣。有孟长盈在,小妹不可能落到乌石兰部手中。   他从来都最信任孟长盈。   他什么都不必问,孟长盈什么都不必说。   他都知道。   孟长盈也都知道。   他活不下去了。   月下清晖幽幽,烛火在寂静中噼啪炸响。   孟长盈声音愈发地轻,轻到冷淡嗓音听起来近乎温柔。   “我在一日,便会护着小妹一日。”   常岚笑着,模样像极了少时那温润青葱模样。   他还是说:“我知道。”   孟长盈轻轻点头,走到常岚面前,俯身理了理他打斗中被扯乱的衣襟。乌黑眼睛似静谧湖泊,包容万物。   “泽卿哥哥,我放你走。”   常岚倏尔抬眼。   少时,没有主子,没有娘娘,她只唤他泽卿哥哥。   如今,是他对不住她。   这条路太难太难。她比他厉害。   他已经撑不住了。   “雪奴儿,转过身,闭上眼。”   常岚笑眼含泪,轻柔推开孟长盈。   “百年之后,我等你的捷报。”   雪奴儿是孟长盈的乳名。   她体弱畏寒,每逢落雪总要生病。父母亲拳拳爱女,想着用雪奴儿的诨名压一压这命格,让冬雪放过这孩子。   母亲和外祖父亲手锻了一只如意云头金玉长命锁,上面刻着“康健喜乐,百岁无忧”。   长命锁她从不离身。   只是雪奴儿的小名,母亲死后,再也没有人叫了。   孟长盈别过脸,闭上眼睛,垂在身侧的手掌细微颤抖。   寒夜剑光闪动,滚烫血液打在她的裙摆。   孟长盈眼睫一抖,牙齿咬住嘴唇,用力到口中漫出血腥气。   耳边星展一声凄厉的长呼。   “泽卿!”   兵荒马乱,声音和脚步声纷至沓来。   孟长盈眼睛还紧闭着。   或许是一刻,或许是许久。   孟长盈告诉自己,她要睁开眼。   她要亲眼看着这一切,要清楚记得这一切。   要想记得胡人称帝那日,外祖父沐浴焚香,齐整衣冠悬梁自缢。   要像记得孟家三族七百五十一口人,高悬在法场的残破头颅。   她要看见,要记得。   孟长盈在心里这么说,所以她用尽全部力气睁开眼。   可就在睁眼的那一瞬间,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覆盖住她眼睛。   “别看。”   耳边是惨痛哭嚎,鼻端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冷夜凄凄,可身后是高大带着火热温度的强健身躯。   孟长盈恍惚一瞬。   但只一瞬,她便拂开那只手,力道不容拒绝。   万俟望只好收回手。   掌心却是湿的。   他指尖轻轻摩挲过那点湿痕,像是在为谁擦去眼泪。   他以为孟长盈算无遗策,以为她坚不可摧,以为她无情无义,可她终究还是个姑娘。   一个冬日里起阵寒风就能刮倒的姑娘,为何却能坚韧至此。   常岚下手很重,重得像是在报仇。一剑刺入喉咙,血液喷涌如泉。   血肉翻开,一张完整的脸皮都不曾留下。   星展跪在他身边大哭,身上   都是常岚的血。自孟长盈记事起,这是星展第二次哭成这样。   第一次是六年前。   月台站不住,呼吸急促,被宫人扶住,身体仍不住地往下滑。   孟长盈垂眸静静凝视常岚的尸体。   良久。   她俯身,用两只手握住那把插进常岚喉咙里的剑。   将它抽出来。   长剑震动嗡鸣。   这是一把好剑。   常岚破碎喉骨撞在剑身上,因而嗡鸣。   星展眼睛已然哭肿,抬头去看孟长盈,像个孩子般无助。   “主子……”   孟长盈丢开那把剑,想要摸摸星展的脸,可掌心都是黏腻鲜血。她便将脸贴过去,轻轻地蹭一蹭星展的面颊。   “别怕,星展。”   “忘了泽卿的话吗?人都是会死的,百年之后,我们会在奈何桥再见。”   孟长盈微微地笑,抬手去解身上大氅。   手腕因着伤,止不住地抖。   她解了好几遍,才解开。   雪白大氅盖在常岚身上,遮住他狰狞死状。   “今日之事,外传者死。”   孟长盈声音微哑,却极凛冽。   宿卫一众人迅速跪地,深深低下头。   “乌石兰烈叛逃,派人入宫刺杀,常卫尉救驾而逝,追封骠骑大将军。常小妹赐县主,封号安和。”   月华凄清,夜深露重。冷风刮过,帷幔飞扬。   常岚的尸体还躺在地上,此情此景,众人不免心里发毛。   孟长盈低低咳嗽两声,伸出手去。   那在风中飘荡的帷幔,拂过她掌心,力道轻绵。   只此一瞬,帷幔落下。风也静止。   孟长盈眼底带红,转过身面对着湖面微波,片刻后,才道:“给万俟枭去信,三日内回不来,便永远不必回来了。”   星展这会止住了哭,嗓音带着浓厚鼻音。   “是。”   从白天到深夜,孟长盈在这里等了一天。直到此时,她的身体才微一摇晃。   万俟望先月台一步上前,坚实手臂扶住孟长盈。   人未摔下,胸前的如意云头长命锁却哗啦一响,砸在长栏上坠入水中。   孟长盈倦怠阖着的眼眸猛然睁开,下意识伸手。又牵扯到右手伤处,动作滞住。   她怔怔望着湖面,湖水黑沉,一圈圈涟漪正泛开。   长命锁早已不知去向。   孟长盈眼眸缓慢地一眨。   母亲,我做错了吗?   我是不是,也该死了。   万俟望竟从她面上看出一丝无措,他不自觉开口道:“别急,我……”   话只说到这里,湖面骤然“扑通”一响,一个黑影已沉入湖中。   星展讶然追过来:“胡狗儿!”   万俟望回头:“那是谁?”   星展脸还哭红着,指着水面大惊失色,“是方才帮主子档剑的胡狗儿,伤口才包上,怎么突然投湖了?他这是不要命了?”   万俟望眼尾一斜,瞥向层层泛波的湖面。又想起那小杂胡为孟长盈挡剑那一幕,眼眸微眯。   “这小杂胡不是不要命,是博前程呢。”   他话里带嘲,孟长盈扫他一眼,抽回让他扶住的手。   万俟望:“……”   本就如此,谁不知道孟长盈大权在握。救了她的性命,那小杂胡还不得青云直上。   定是这样。   万俟望拒绝去想另一种可能。   月台这会已带着热水回来,默默帮孟长盈和星展擦去面上手上鲜血。   亭中极静,湖面涟漪渐平。   深夜静湖如深渊巨兽,将人吞入腹中,便不再吐出来。   孟长盈紧盯着那湖面,唇珠抿得发白。   月台上前,握住孟长盈的手,这才发觉她手掌冰凉,急忙解下身上大袍,披到她肩上。   “主子莫急,我叫了几个水性好的宿卫下去,马上就能把人带上来。”   话音刚落,湖面骤然“哗啦”而响。一个身影破水而出,攀在栏柱下。   头发凌乱贴在惨白面上,眼珠漆黑如墨,在月下像是水生的鬼魅。   胡狗儿手里高举着长命锁,莹莹玉色泛光。   他在湖底捞起了长命锁,却一句邀功的话都没说。只是仰着头,望着孟长盈,嘴角微微笑起来。   孟长盈垂眸短暂注视他一刹,立即开口道:“还不救人!”   宿卫赶紧将人从水下拉上来。几个下水的宿卫上岸后,身体都忍不住打摆子。   寒冬腊月深夜里的湖水,不知有多凉。甚至前些天,湖面都还结着冰。   被当胸一剑贯穿的人,竟还在憋气下水捞物,真真是不要命。   胡狗儿的身体也在抖,却拖着一身冰凉湿衣,一步步走向孟长盈。在她面前跪下,垂着头,两只手高高捧起长命锁。   月台看了眼孟长盈,想着主子最爱干净,这湿淋淋的长命锁还是自己去接为好。   可孟长盈弯腰,夜色中素白指尖比玉色还要莹润。   长命锁下金铃轻响,在夜色中极动听。   “你两次豁出了命,想要什么?”   孟长盈手里拿着长命锁,声音清淡。   胡狗儿猛然抬头,撞上孟长盈清冷如月的目光,想避却又挪不开眼睛,眼底是卑微的渴望。   “想,留在您身边。” 第19章 承诺“元承,若知道那日是最后一面,……   身后万俟望轻啧,薄薄眼皮掀起,眼中幽深。   这什么狗儿,要是冲着权势来的。这么不要命,万俟望敬他一条汉子。   可想不到,居然是冲着孟长盈来的,当真没出息。   他一个杂胡,居然也想跟随孟长盈。   万俟望真是心疑,孟长盈莫非会什么蛊惑人心的把戏?   不然为何人人都忍不住靠近她?   真是烦人。   星展闻言,也诧异和月台对视,朝胡狗儿努嘴。这人怎么回事?   月台摇头。并不认识,谁知道哪里来的。   孟长盈面色未动,只定定看着胡狗儿两息,才问道:“你叫什么?”   星展:“……”   合着她说了几遍,主子是压根没记住啊。   胡狗儿惨白面色微微浮上红,嗓音压抑颤抖。   “胡狗儿。”   孟长盈颔首:“长信宫卫尉卿的位子是你的了。”   胡狗儿眼中灼灼,面上是压不住的惊喜。   却又小心翼翼地将火热呼吸放轻,仿佛眼前一切只是梦,动作重些便要惊醒。   “好生治疗,痊愈后去找星展接手事务。”   孟长盈不再看他,抬手拢了拢衣袍,小脸煞白。   星展在旁边,心里别扭。   昨日长信宫的卫尉卿是常岚,今日就成了这胡狗儿。   名字可真够难听的。   可名字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长信三卿再也不复存。   她扭头去看那件雪白大氅,下面盖着的是曾经的长信宫卫尉常泽卿。   星展望着,眼里又热乎乎地淌泪。   还是月台上前,亲自将人扶起来。   虽说不知道这人哪来的,但既然主子留了他,那便是自己人。   月台放缓声音道:“伤口都裂开了,我让人带你去找太医,用最好的药,为主子办事尽心是应该的,但也得顾惜自个身体。”   胡狗儿话少得厉害,也不应声,只知道点头。   孟长盈不看他时,他的眼神小狗一样追在人身后。   万俟望观望片刻,歪头恶劣开口:“你怎么偷看娘娘,日后在长信宫当差,你有的是机会多看。”   明明是嘲讽,可说完之后,万俟望自己先气着了。   这到底是哪来的小子!   胡狗儿被人戳穿,只是默默低下头。   既不惶恐难堪,也不多话辩解,倒是有几分孟长盈素日处变不惊的样子。   只是他的气息寡淡稀薄,一低下头,几乎能叫人忘记他的存在。   孟长盈抬手揉揉眉心,不耐听万俟望斗嘴,只沙哑道:“带上泽卿,回宫。”   这漫长一日,她太累了。   ……   这日之后,孟长盈不出意外地病倒了。   月台私下里着急上火,愧疚得不行,一夜之间嘴里起了好几个泡。整日泡在药房里给孟长盈熬补身子的药。   可孟长盈是先天的孱弱体质。   别人是陶碗,添一碗水补一碗水。孟长盈却像个镂空的竹篓,添一碗水漏一碗水。   老人们都说,人力有时殆。这样的孩子,只看上天收不收她。   孟长盈这边还病着,胡狗儿却已经来报到了。   当胸一剑,寒夜入水寻物,第二天没事人一样就来寻星展,要交接腰牌上任。   星展正要去寻月台,被   胡狗儿殿外堵个正着。   星展只当作没看见他,绕开人就想往前走。   胡狗儿往左一挪,正挡在她面前。   星展往右,他也往右。   这是和她杠上了。   星展本就情绪不佳,这会更没什么好脸色。   “你堵着门做什么,还不快让开!”   胡狗儿仍默默地站在她面前,嘴里只简单吐出几个字。   “来交接卫尉卿职务。”   星展哼笑一声,上下打量他一眼。   “来得这么快,你莫不是怕这好差事跑了?”   胡狗儿眼睛微垂着,只重复道:“交接职务。”   星展看他这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样子,面上更恼。   “主子说了,等你痊愈之后再来上任。这不过才第二日,你的剑伤便好了?”   胡狗儿摇头,柳叶眼低垂着,坚持道:“剑伤不碍事,交接便是。”   “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你说不碍事就不碍事?”   星展拧眉瞪眼,忿然道:“你当长信卫尉是什么游手好闲的肥差吗?你身负重伤,若再有歹人闯入,你如何抵挡防卫?”   胡狗儿猛然抬眼。脸是白的,眉毛眼睛漆黑如墨,黑白分明地过分,莫名有些瘆人。   “若有人伤及娘娘,我自当以身替之。”   他面庞还惨白着,身上一股子药味,眼神却极倔强。   星展想到他昨日为孟长盈受的两回伤,即便恼怒之下,恻隐之心还是一动。   虽不知是哪里来的小子,但也实在救了孟长盈一命。   思及此,星展稍稍收敛脾气,但语气仍旧不大友善。   “你回去好生休养吧。总之,在你痊愈之前,就别想着当差了。”   胡狗儿一动不动,一看就没听进去。   星展都快气笑了,伸手戳戳胡狗儿肩膀。   胡狗儿面色骤然一变,脸庞浮现一层红,额头微微见汗。   显然是拉扯到了伤口,可竟然一声不吭,也是个狠人。   星展咂然,双手一摊:“你瞧,就你这样还办什么差?你是真不怕把自己折腾死!”   胡狗儿脸上的红褪下去,一张脸更是刷白,却还说:“我不怕死。”   “我知道你不怕死,任谁被捅了一剑,也不能像你那样扑通跳湖里。”   星展看他模样实在可怜,倒平和了些:“主子还病着,等她身体好些你再过来吧,你亲自求她。反正我是不会松这个口的。”   说完,她直接飞掠而去。   胡狗儿转身,追也追不上。   他默默望着紫薇殿的大门,风拂过他耳侧八棱银珠,草线微动。   胡狗儿站了许久,才慢慢转身离去,背影萧索。   又过了两天,万俟枭相当守时地将乌石兰烈押送回京。没来得及回府,直接往宫里赶,求见孟长盈。   “你说孟姐姐会见他吗?”   郁府中炉火正盛,崔绍手执塵尾扇轻摇,眼睛斜着去瞧趴在床上动弹不得的郁贺。   “自然不见。且不说娘娘还病着,就说这人阴险狡诈、见风使舵,有什么可见的。”   郁贺侧着脸趴在枕头上,身上只薄薄盖着一层滑溜溜的丝绸被。   说话间,伤口牵动,疼得他一阵皱眉。   崔绍嘿嘿笑了一声,用扇子轻点在郁贺肩上。   “听说你受了八十廷杖呢,捡回条命来,可得悠着些,”说到这,崔绍又眼珠一转问道,“你家里小郡主可不再闹了吧?”   郁贺眉心锁得更深,几乎留下一道川字。   “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还要怎么闹。”   崔绍手中花里胡哨的塵尾扇不摇了,脸上向来玩世不恭的笑也隐去。   “既然要留她,那便好好留着。那日的事,说起来和她关系并不大。即使没有她,也会有这么一遭。”   话落下,郁贺缄默许久。   北风在窗外呜呜而鸣,窗户晃动间发出声响,像是有人在唤。   “元承,若知道那日是最后一面,我怎么也不会……”   郁贺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红。   这些天他夜不成眠,总会梦见那一日的种种。   尤其是常岚一身血淋淋的脏污衣裳,垂着头跪在地上。   想必那时他就已存了死志吧。   可自己却浑然不觉,只管发泄怒气,还狠狠地踹了常岚一脚。   如今想起,他都悔不当初。   那也是他的挚友啊。   崔绍慨然轻叹,手覆在郁贺捏紧的拳头上,轻轻拍了拍。   “泽卿不会怪你的。或许他心里还在怪自己,差点就伤了孟姐姐和你的妻子。你知道的,泽卿从来都最纯善温良。”   最后四个字一出,郁贺眼里倏然滚下一滴泪。   是啊。   泽卿最为纯善温良,所以才活得那么累。   他从前怎么都不知道呢,竟从不曾宽慰过泽卿。   哪怕只是一句。   他只沉浸在自己的苦痛之中,以为天底下,哪里还有比他更痛苦的人。   可就在他的身边,好友竟死得这样惨烈。   死之前,他甚至还可恶地一脚踹在泽卿身上。   那时候,泽卿在想什么呢?   见郁贺脸色愈发灰暗,崔绍无声摇头,劝慰道:“奉礼,看开些。泽卿定然是希望我们所有人都能活得好好的。”   郁贺不语,仍闭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崔绍一看就知道,这人又走进死胡同了。   他的耐心本就不多,这会直接一扇子毫不客气拍在郁贺脑袋上。   “差不多得了,你郁奉礼心里再难受,有孟姐姐难受吗?泽卿可是在她面前……”   崔绍把话含糊过去,接着斥道:“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养伤,好好让乌石兰萝蜜把孩子安稳生下来,好好给孟姐姐办差!”   “漠朔九部还在汉人的地盘上兴风作浪,你可不能先没了斗志!”   郁贺原本还皱着眉回头,愣神片刻,才道:“你说得对,你总是看得更明白。我算不得什么,如今天下倾颓,汉人之势危如累卵,我如何能日日困在自己的狭隘愁思之中。”   崔绍塵尾扇轻拍,只觉得自己白长一张巧嘴,面对郁贺是当真无力。   这人怎么总一条道往黑里想呢?就不能折中些吗!   想到上一个一条道走到黑的,崔绍只觉得此事耽误不得,他必须得把郁贺给看住了。   “郁奉礼,不多说别的,我崔绍今日只跟你要一个承诺,你给不给?” 第20章 权力权力可以让一个最柔弱的女人,轻……   难得见崔绍肃容正色,郁贺心提起来,俨然应道:“请讲。”   崔绍微微俯身,一双眼睛直盯着郁奉礼,声音微沉。   “无论将来到了何种境地,你决不可求死。”   郁贺瞳孔微微一震,滞了几息,才垂下眼睛避开崔绍的目光,笑得无奈。   “元承,你往日总一副潇洒人世的模样,原来是早就看透了人心。”   崔绍又一扇子敲在郁贺头上,声音依旧严肃。   “别扯些有的没的,只说你应不应!”   郁贺轻笑:“应了你又如何,我不像泽卿孤身一人,我还有父母妻子,又怎会求死?”   崔绍这才满意点点头,坐回椅子里,塵尾扇摇得悠闲。   “我可不管,君子一诺千金。你既应了,多的话不必说,记得就是。”   “记着记着,”郁贺连声应着,又想起来问道:“听说那杂胡接了长信卫尉卿的位子,这消息可属实?”   “还没拿到腰牌,就已经日日去长信宫守门了。”崔绍撇撇嘴,勉强道:“这小子能舍命救人,倒也能算得一个勇字。只是不知道这人来路,总归不太安心。”   郁贺还在思索,崔绍端起清茶饮尽,起身道:“得了。今日探望过了,再会!”   郁贺这几天在家里养伤,都没见过外人,一时之间竟还有些舍不得。   “这便去了?可是羽林军中事务繁忙?”   崔绍嘴角一挑,笑得风流倜傥:“我自是有好玩耍的去处,你个伤患就别打听了,好生趴着吧。”   说完,哈哈大笑离去。   郁贺:“……”   见人真走了,气闷中又有些羡慕他的洒脱心境,不免怅然一笑。   这样也好,总不能人人都苦大仇深,也该有人能畅快大笑才好。   长信宫紫微殿。   孟长盈这回病得更厉害,几乎无法起身。   殿外万俟枭正在候着,想要求见。   常岚身死,他自然知道乌石兰烈之事不成。既然如此,那他只能更紧密地靠上孟长盈。   虽然不想承认,但如今孟长盈才是那棵好乘凉的大树。   可孟长盈只晾着他,让人心里发慌,生怕到嘴的鸭子飞了。   正着急着,身后一道爽朗笑声传来:“呦,叔父也来了!”   万俟枭转过身,只见万俟望一身玄袍,墨法玉冠,从容沉雅走来。   粗粗一看,当真是端严好气度的汉人君王模样。   万俟枭不答,只阴沉看着他。   万俟望扬唇笑着,迈步进了紫微殿。   星展眼皮略抬抬,并不阻拦。   万俟望走出几步,回身故作讶异。   “这天寒地冻的,叔父怎么不进来?要不要朕帮你通传一声?”   这是通传的事吗?   偌大一个长信宫还能少得了通传宫人?   分明是孟长盈不想见他!   万俟望咬牙挤出个笑,脸上的朱砂涂面都有些扭曲。   “不必,我且站一站。”   万俟望了然点头,轻啧:“那叔父接着站吧。”   话落,扬长而去。   只留下万俟枭一个人咬牙切齿。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紫微殿中极安静,药香浮动,还带着一丝草药苦味。   走过重重屏风帷幔,孟长盈正靠在榻上,却没休息。   她披着厚裘,靠在床头看公文,旁边小案还摆着笔墨纸砚。   还说别人不要命,她更是个不要命的。   万俟望这想法浮上来的一霎那,自己竟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想这些做什么?   孟长盈就是累死在这长信宫,又与他何干。   他心中思绪万千,孟长盈目光淡漠扫过来时,他面上扬起个笑。   “娘娘这身体也太弱了。入冬以来,小七都不知探过几回病了。”   孟长盈“嗯”了一声,不多说话。   万俟望早已习惯,也不恼。走过去一撩玄色袖袍坐在脚榻上,左右看了看,只有星展不远不近地候着。   他挽袖为孟长盈磨墨,状若不经意问道:“纥奚部送来的小儿郎呢,怎么今日不见他?”   孟长盈批完手中公文,放在小案上,随意道:“前几日被吓着了,由他休憩玩耍去了。”   万俟望嗤笑一声。   即使面上装得风雅,可一张生来散漫轻狂的脸,总透露出些温文君子难以涉猎的危险感。   “这般没用的东西,娘娘留他在身边做什么?”   说着,他接住孟长盈的动作,奉上另一份公文。   孟长盈接过来,姿态云淡风轻,并不太在意他的话。   “不过一个小孩,养着便养着了。”   “那也是,”万俟望不多争辩,转了个话头,“听说乌石兰萝蜜最近安分不少,当真不再为乌石兰部奔走了。”   孟长盈淡声道:“如此最好。”   万俟望手中磨墨,墨条玉砚轻声碰撞。   他抬起眼,望着孟长盈秀美起伏的侧脸,突然问道:“娘娘那日舍身去救乌石兰萝蜜,如此大公无私,着实令人敬佩。”   这话里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   再怎么说,乌石兰萝蜜也是仇人的女儿。   孟长盈竟能在生死关头救她一命,万俟望回过味来之后,一直有些耿耿于怀。   若是那日他和乌石兰萝蜜对调,他可不敢肯定孟长盈会舍命救他。   孟长盈这人心思深沉,难以揣摩。   但有一条好的,那就是懒得撒谎。也或许是不屑于撒谎。   因此万俟望在无数次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发现琢磨再多不如直接发问。   孟长盈答了,那便是答案。   孟长盈不答,那就说明此事的门道更深。   “她是奉礼的妻子,还怀着奉礼的孩子,救一救也无妨。”   孟长盈答得轻描淡写,仿若只是一件举手之劳的小事。   可当时情景明明惊险无比,稍有差错,孟长盈早已一命呜呼。   这种生死抉择,怎么能说“救一救也无妨”?   万俟望问也问了,她答也答了,却偏偏有种一拳头砸进棉花里的无力感。   这人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她是怎么长成这样的?   思及此,他脑中冷不丁想起常岚那句“雪奴儿”。   这一听就是乳名。   汉人高门人家取乳名都取得轻,常带着“奴”“儿”“阿”“娘”“郎”,前朝许多皇室公主王孙也是如此。   也不知孟长盈幼时是什么模样,也如现今一般冷冰冰的吗?   一板一眼、不苟言笑的小人儿,唤做雪奴儿,倒颇有稚趣。   万俟望心思一转,嘴角的笑便有点坏。   “雪奴儿?”   孟长盈乍然抬眼看向他。   霎那间,冷漠眼神竟微微一晃,倒映出经年以前那个早慧灵动的小姑娘。   但只一瞬,她眸光便冷下来,面若霜雪。   “胡说什么。”   万俟望长眉微微一挑,垂下眼好整以暇地致歉。   “小七失言了。”   可嘴角却还挂着那一点似笑非笑,耳畔绿宝金珠随动作摇得欢快。   真有意思。   每看到孟长盈冷面之外的模样,都格外有意思。她的目光神情因他而变,更有意思。   这几乎能瞬间让他的血热起来。那是一种游牧民族刻在骨子里的狩猎感,让人着迷。   只可惜孟长盈不大看中他。   若他也能和常岚郁贺一般,在她心里地位斐然,那应当会更有趣。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万俟望遗憾地想着。   孟长盈不作声,只是放下公文,不轻不重一响。   看来不大高兴。   万俟望凑过去,手肘撑在床边,仰面笑着,茶瞳弯弯。   “娘娘,我连乳名都没有呢,生来就叫小七,我很乐意娘娘唤我小七呢。”   孟长盈垂眸望他。她自然知道万俟望的一切过往,也知道他走到今日的不易。   可那又如何?   她并不是心软的人。   “这么大的人,少做些孩子讨巧卖乖的模样,哪里还像个皇帝。”   可孟长盈自己都没意识到,她语气不自觉放柔了两分。   她是个最冷漠的人,却也是个最容易心软的人。   人生的难处或许就在这里。   万俟望嘴角勾了勾,靠得更近,帮孟长盈拉起肩头滑落的毛裘,表情难得认真。   “或许娘娘不知道,我很敬仰喜爱娘娘。若没有你,就没有今日的我。”   孟长盈眼睫微微一眨,像是翩跹蝴蝶,轻灵掠过万俟望琥珀色的眼睛,落在别处。   她蹙眉:“少说这种话,你以后会后悔。”   万俟望的心一沉。   他就知道,孟长盈没安好心。   乌石兰部一事,恐怕好处尽要落在别人头上了。   万俟望后槽牙微紧,浓黑睫毛沉沉压住眼里的锋利冷光。嘴角的笑却愈发灿然,少年意气。   “小七不会后悔。遇上娘娘,于小七而言是幸事。”   孟长盈默然,许久后抬起手,一根手指抵在万俟望胸膛上,没用几分力。   万俟望却随着她的动作向后撤去,直到被按在小案上。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我很期待,你让我刮目相看的那一天。”   万俟望被一根纤细如玉的手指压制着。   看似他臂膀宽厚、肌肉结实,只一翻身便能反制孟长盈。   可两人都知道,真正压在万俟望身上的是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   只有权力可以让一个最柔弱的女人,轻而易举地压制天下人。   而此时,孟长盈就是这样的女人。   她的美丽藏在权力之后,是权力不起眼的装点。有时总让人忘了她也是个女子。   可万俟望没忘,所以他愈发兴奋。 第21章 挑战“原来娘娘不喜欢乖的。”……   这也是挑战。   是孟长盈曾说过的,期待他做出的挑战。   那挑战成功后获取的胜利果实,包含她吗?   万俟望躺在小案上,发冠微乱,眼珠有些红,望着面前冷若冰霜的人。   孟长盈迎着他狂热恣意的目光,意兴阑珊地撤回手。   “收起这目光,别像只鼻子不灵的劣犬,那就太扫兴了。”   万俟望撑着小案起身,肩颈手臂肌肉如山峦起伏。   他方才亲手磨开的浓墨染上侧脸,像是一副硬朗狂狷的画,竟有种惊心动魄的摄人之感。   孟长盈看了他一眼,又看一眼。   旋即轻笑。   “你倒是很适合被压上一压。”   万俟望也跟着笑,侧脸印着无序墨痕,散乱下来的头发微卷。   纯黑墨迹缓慢滑下脖颈,让人联想到原野山林,在狂乱夜风中朝人走来的精怪山神。   万俟望抬手摸了摸耳畔的绿宝金珠,歪了下头。   “原来娘娘不喜欢乖的。”   日日教他做君子,却不喜欢君子模样。   女人果然是口是心非。   万俟望拉下发冠,浓密微卷的头发全部散落下来。   整个人像只不怀好意的邪恶小狼,讨巧蹭蹭你的手。想要的却远不止于此。   “小七向来是最听话的,娘娘可愿听小七一言?”   孟长盈垂目看他,没有把手抽出来,面色仍浅淡。   “说。”   “叔父和乌石兰烈可是害死了泽卿。”   万俟望将脸往孟长盈手上贴,用鼻尖去蹭她手心。   热气打在指间,细白手指微一蜷。   “北关军权若给他,不如……”   话只说到这里,孟长盈蓦然抽回手。   “罢了。今日就到这里,回去吧。”   连一句话都没耐心听完,毫不犹豫地拒绝。   即使万俟望只是纵性一试,可这样被拂了面子还是不免懊恼。   这女人好生无情。   万俟望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出去两步,又回过头去看她。   孟长盈乌发玉肤,面如薄透瓷胚,静静端坐便能引动他心神。   万俟望也不知,吸引他的是这个人,还是她手中的权柄。   想想又觉得可惜,可惜没能骗到些好东西。   也可惜那温软轻颤的手指,只在他身上短暂停留了几息。   寒冬腊月里,下了第二场大雪。   雪后初霁,阳光竟很温暖。   孟长盈身子才稍稍恢复,长信宫求见的人便日日增多。   月台手中端着汤药,小心地搅动,热气袅袅。   星展坐在席上,趴在长案边啃奶糕。眼睛望着宫门方向,面有忿忿,嘴里小声嘀咕。   孟长盈靠在躺椅上晒太阳,闭目养神,整个人都懒懒的。   “这是怎么了?”   星展哼了一声,凑到孟长盈身边,下巴搁在她腿上。   “我看那些胡人就烦,他们莫不是把咱长信宫当菜市场了。日日都来逛一团遭,可真讨厌!”   孟长盈没睁眼,只是抬手摸摸星展的脑袋。   “待北关军镇事定,闲人就少了。”   星展得了安慰和摸头,情绪高昂许多,点头道:“我知道,我懒得理会他们。”   月台手里汤药温热,刚好入口,她也坐过来,唤道:“主子,喝药吧。”   孟长盈睁开眼,接过白玉碗。那股子草药味冲入鼻腔,苦得人反胃。   饶是孟长盈这样冷淡的性子,也犹豫地看向月台。   “这药怎么一日苦过一日?”   月台也无奈,柔声劝道:“主子,良药苦口。你且忍忍,喝完吃蜜饯压一压。”   月台擅药理,每日都泡在药房中琢磨着如何滋养孟长盈的身体。   补药也好,苦药也好,都是她日夜操劳的心。   孟长盈心中微叹,仰头喝下这滋味难言的汤药。   星展离得近,也被药味熏得不行,捏着鼻子抱怨。   “我闻着都苦,你是真把咱主子当药罐子,什么都往里灌呀?”   月台啧一声,拍了下星展的脑袋,给她一记眼刀。   “少胡说八道,你还饭罐子呢。”   星展也不躲,被打之后又对着月台做鬼脸,抢着把桌上的蜜饯捧到孟长盈面前。   “主子,月台坏,咱们别理她,吃蜜饯!”   孟长盈就着她的手含下甜滋滋的蜜饯,连吃了两颗,才勉强压住那反胃的苦气。   “你倒会借花献佛,”月台轻哼一声,又去帮孟长盈顺着心口,哄小孩一样温柔道:“吃了药,主子的身体就会一日好似一日了。待到明年冬日,兴许都不会再病了。”   孟长盈知道这只是宽慰之语。她的身体她自己知道,不过是草草支撑罢了。   她不甚在意地笑笑。   这会,宫门外动静忽地大了些,听着竟像是动了手。   “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主子眼皮子底下闹起来!”   星展柳眉竖起,将蜜饯往月台手里一塞,按住腰间短剑大步朝外走去。   转眼间,人已经风风火火出了殿门。   月台捧着险些撒出来的蜜饯,哭笑不得。   “星展这性子,还是像个孩子,也不知道何时能稳重些。”   孟长盈靠回躺椅上,慢悠悠轻晃着。   “她心性纯真,又拘在这深宫里,有我们在身边护着,不免冒失些。待日后……”说到这里,孟长盈声音悠远,“总会长大的。”   月台目光柔和,点点头,笑道:“是啊,总会长大的。”   主子有扶天下之志。这漠朔深宫困住了无数人无数事,但绝困不住孟长盈。   迟早有一日,她们要去南方。   那才是汉人的天地。   少顷,宫外安静下来。   星展气呼呼地拉着一个人的领子,把人拖着带进殿。   “万俟枭真过分,他明知胡狗儿是我们的人,居然还险些伤了他,真是欠打!”   骂是这么骂,她手里拖着的却不是万俟枭,而是胡狗儿。   毕竟万俟枭还是掌着实权的北阳王,是漠朔九部如今的领袖。星展再任性,起码的轻重还是知道的。   胡狗儿任由星展提着领子,随着她的动作被拉扯着。   月台皱眉,快步走过去拍开她的手。   “拉拉扯扯做什么,人家自个会走路。”   说着,又对胡狗儿温声道:“没事吧?星展总这么粗手粗脚,你不必纵着她。”   胡狗儿摇摇头,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直望着躺椅上的孟长盈。   阳光透过轻纱窗棂,洒在孟长盈面庞上,通透明亮到睫羽边缘都泛着金光,如画中仙。   画中仙注意到他沉默而冒犯的目光,遥遥朝他一瞥。   胡狗儿霍然跪地行礼,腰弯得很深,声音嘶哑。   “卑职见过主子。”   孟长盈随意道:“起来吧。”   胡狗儿利索站起来,眼睛很有规矩地垂着。他平时都是这副模样。   可今日,没过一会,他就忍不住悄然抬眼朝躺椅望去,却正好撞上孟长盈端详他的目光。   胡狗儿猛然握拳,手臂肌肉绷起,眼神火烫般迅速挪开。   孟长盈上下打量他的模样,问道:“你的伤可好些了?”   胡狗儿牙齿咬着口中皮肉,慢慢地回答。   “回主子,卑职的伤已大好了。今日正是来交接卫尉卿职务的,太仆卿大人让卑职请主子示下。”   孟长盈闻言,眼眸微眯,目光停留在星展面上。   星展丝毫不虚,理直气壮地解释道:“主子,这才过去多久,他身体定然没有修养好,我自然不能让他上任。可他又一直纠缠,我才这样搪塞他的。”   孟长盈还没说话,胡狗儿就接话道:“我的伤已好了大半,当真不碍事。”   月台打量了他一眼,想起适才星展拉着他衣襟,他都面色平静。看似无事,但贯穿剑伤可没这么快痊愈。   “那一剑刺得深,如何能不碍事,只怕是你能忍痛吧。”   胡狗儿眼神微一闪烁,沉默不应。   孟长盈方才开口道:“我不喜欢听假话。我且再问一遍,伤势如何?”   躺椅还悠然轻晃着,孟长盈语气也不重,但胡狗儿却“砰”地一声跪下,膝盖砸地的声音几乎听得人牙酸。   星展都忍不住替他倒吸一口凉气。   胡狗儿伏地道:“是卑职鬼迷心窍,在主子面前说假话,罪该万死!”   孟长盈默了默,看向月台。   她有这么吓人?   月台憋笑,对着孟长盈摇头,弯腰把胡胡狗儿扶起来。   可胡狗儿竟犟得很,趴在地上纹丝不动。   直到孟长盈开口:“膝盖还要不要了,先起来。”   胡狗儿这才顺从地任由月台扶起来。   月台心里纳闷,这也是个奇人。   “主子喜静,也从不随意责罚人。你可别一惊一乍,主子不喜欢。”   这么一说,胡狗儿望了眼孟长盈,明悟许多,郑重朝月台一揖。   “卑职知晓了,多谢少府卿大人。”   月台摇摇头,笑着指指他:“又错了。你我和星展同为长信宫卿,直呼姓名即可,少打官腔,可   明白了?”   胡狗儿眨了下眼睛,迟疑着去看孟长盈。   孟长盈半阖着眼睛晒太阳,只微微一点头。   得了回应,胡狗儿才肯定应道:“卑职……我知晓了,多谢……月台。”   胡狗儿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说完又去看孟长盈,面有赧色。   “你个小杂胡,月台和你说话,你总偷偷摸摸看主子做什么,好生无礼!” 第22章 司隶即使只是为了她一只素履,他也能……   星展扬声道:“我告诉你,虽说咱们同是长信宫卿,但月台才是咱们三的老大。你敢轻视于她,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胡狗儿急忙摆手,垂下头去,瞧着极温顺。   “不敢。”   “好了,闹什么。”月台把不情不愿的星展拉回来,眼中带着笑意,又温声去问胡狗儿:“你说实话,身上的伤好了几分?”   星展在旁快嘴道:“再油嘴滑舌,我就把你摁在地上,扒了衣服验真身!且看你怕不怕!”   胡狗儿眼皮一抖,迅速看了眼不远处的孟长盈,耳垂倏然滚烫。   唯有耳畔那枚粗糙打制的八棱银珠带来些清醒凉意,他压低声音道:“好了五分。”   “当真有这么快?”月台怀疑问道。   她虽不是医者,但这些年照料孟长盈的身体,于药理一道研究颇深,也算是个别样的久病成医。   胡狗儿没抬头,只答道:“我说的是真话。我小时候受过不少皮外伤,后来身体的痊愈速度就一直常人快上许多。”   月台闻言,瞄了眼他下巴上的白疤,又想到他杂胡的身份。心中微叹,这也是个苦命人。   要想让身体的恢复速度加快,那可不是一点小伤能做到的。   杂胡若生在富贵人家,倒还好些。   若是普通平民,在孟长盈汉化改制之前,只怕想平安活着都难。   话说到这里便差不多了。月台收起思绪,走回孟长盈身边,轻声道:“主子?”   孟长盈难得有空闲晒晒好日头,就连冬来总是冰凉的手脚都热烘烘的,她有些昏昏欲睡,闻言只懒声道:   “来都来了,且领了腰牌吧。只是身体痊愈之前,不可动武。”   话说得漫不经心,可后一句却是关怀嘱托。   胡狗儿窒了一瞬,才垂首哑声道:“是。”   孟长盈都发话了,星展再别扭,也只好从袖袋中掏出那枚青绶银牌,递给胡狗儿。   胡狗儿接过的手有微不可察的颤抖。   他盼了多日的腰牌,终于踏实拿到手中。一时之间,竟眼热得有落泪的冲动。   有了这块腰牌,他就是长信卫尉卿,就是孟长盈的人,就能留在她身边。   星展看他大为感动,都开始愧疚前些日子话说得太狠。   她也不是厌恶胡狗儿,只是舍不得常岚。   躺椅慢慢晃动,孟长盈闭着眼睛,发髻只松松插着一只白玉竹节簪,在日光下透亮生晕。   晃着晃着,白玉簪缓缓滑落云鬓。   几个人都没注意到,孟长盈虽说察觉到了,可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只有胡狗儿,在那白玉簪脱离孟长盈发鬓的一瞬间,他眼神一变。   抬脚斜蹬墙壁,直接飞扑而出。   好险在白玉簪落前一刻接住。   整个人却“砰”一声砸落在地,手肘也重重磕在地面。   星展月台皆吓了一大跳,月台惊得差点拔剑。   星展拍着胸脯,一脸地莫名其妙:“你干什么呢?你疯了?”   她算是发现了。这人何止是不要命,他简直是把自己的命当作一方帕子,过分自觉地任人随用随丢,毫不自惜。   这样大的动静,孟长盈睁开眼,垂眸正对上胡狗儿仰面望她的眼神。   漆黑如渊的眼睛,却灼然明亮,莫名让她联想到黑狼。   明明手背磕得一片青紫,他却浑然不觉,只手里高高捧起那只盈润含光的白云竹节簪。   完全奉献的姿态,似乎只要孟长盈一个眼神,他便能为之而死。   孟长盈看他半晌,抬起手,白皙指尖擦过他粗粝的掌心。   拂掉了那只他拼了命接住的白玉竹节簪。   玉簪落地,轻灵脆响。   胡狗儿动作僵住,没有再去接。   他沉默地看着那只白玉簪摔落在地,崩断成三截。   “下次别做这样的事,人比物件重要。既然活下来了,那就好好活。”   孟长盈声音淡漠,说完便又闭上眼,不欲和人交谈。   没了簪子束缚,青丝如瀑,披散下来,隐香浮动。   胡狗儿高举的手收回来,在身侧握成拳,指节近乎发白。   他的心在雀跃激奋。   因为孟长盈的一句话——“既然活下来了,那便好好活。”   难道说,她记得他吗?   这种他完全不敢奢望的事情展露出一丝可能性,让他浑身凉透的血沸腾起来。   人比物件重要吗?   在他眼里,任何人也比不过她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包括他自己。   即使只是为了她一只素履,他也能慷慨赴死。   ……   长信宫三卿再次齐备,长信宫的任何风吹草动,向来都能引起朝野上下的注意。   如今一个刚被万俟枭欺负过的小杂胡,摇身一变成了太后娘娘的亲信卫尉,不由得又迎来一片猜测议论。   莫非,太后娘娘这是在下北阳王的面子?   在万俟枭压不住性子,几乎想要强行闯入长信宫时,孟长盈终于露面了。   先帝棺椁停柩于正德殿,百官逢七入灵,进宫哭拜祭奠。   今日正是七七四十九天,供祭得尤为隆重。   待哭灵事毕,孟长盈方才现身,召百官议事。   对此,无人敢有异议。   万俟枭早就着急上火,能见到孟长盈简直喜出望外。   “娘娘身体终于大好了?乌石兰烈一家早已押入大理寺,部落众人也全都看管了起来,只等娘娘发落。”   孟长盈高居台上,声色不动。   “前些日子,北阳王迟迟不归。我以为此事不急,如今王爷怎么急成这副模样,好叫人稀奇。”   万俟枭急色一顿,知道孟长盈这是在翻旧账,心里愈发烦躁。   常岚一事,在她这里轻拿轻放,人死了还追封骠骑大将军。   怎么轮到他,就要这么深究?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他与孟长盈本就只是权衡政局之下的合作,她岂可得寸进尺!   这么想着,万俟枭更理直气壮,申辩道:“娘娘掌着大朔政事,却总托病不见臣子。本王为国为民着想,自然着急。”   孟长盈颔首点头,颇以为然。   “王爷说得是,我这多病残躯误国误民。皇上既已即位,总该多担当社稷大事。日后奏折公文,先往紫宸殿送。”   话落,万俟枭猛然抬头,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她要放权给小皇帝?   那北关镇兵呢?   若她真敢撕破脸皮,且看他和漠朔九部答不答应!   万俟枭转过头,和可那昆日递过来的眼神对上,无声中暗流涌动。   万俟望坐在孟长盈身侧,看上去两人平起平坐。   他脸上端着宽和君王的笑,闻言面不改色。   试探过无数次,他不明白孟长盈想要什么。但他知道,无论如何,北关镇兵都落不到他手里。   既如此,那便安心坐着,看狗咬狗吧。来日方长,他有的耐心和精力慢慢磨。   “乌石兰烈一案,我已看过证词,贪污赈款,收受贿赂、私卖官位、贩卖官田、草菅人命……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不罚不足以慰天和、平民怨……”   孟长盈声音不疾不徐,缓缓道来。   百官垂首,郁贺的头垂得格外低。   呈交大理寺的证据,有大半都是他提供的。   他与乌石兰萝蜜成亲多年,早就算是半个乌石兰部之人,知晓不少部落内部秘辛。如今证据递交,不少漠朔旧贵看他的目光都变了。   他不在乎这些。   可回到家里,那张失去晴朗颜色的面庞,没有憎恨的冷静目光,让人更难以承受。   “……乌石兰本部满门抄斩,三日后行刑!”   “……万俟浑赈灾有功,收编乌石兰部落兵,封司隶校尉满,掌徒隶督察。”   万俟浑眼睛瞪得老大,先去看万俟望,得到一个安抚的眼神后,才抖着手脚跪下领旨谢   恩。   万俟望眼尾轻瞥孟长盈,面上含笑,心中却略有讶异。   乌石兰部落兵整编起来,少说也有一千五百人,竟就这么交到他手里了?   甚至万俟浑还得了个司隶校尉的名头。   这职位品级不高,位于九卿之下。可权柄却不小,乃是钦命持节,督纠百官。再加上部落兵的武装,也勉强算是一把好用的刀。   只是,这刀居然是孟长盈亲手递到他手里的。   万俟望压下心中翻滚心绪,对孟长盈弯唇一笑。   “朕替皇兄多谢娘娘。”   孟长盈微一点头:“用心就好,大朔这天下终究还是要万俟家的人担起来的。”   话音,底下不少胡贵汉臣心中惊起骇浪,不知这孟太后又唱的哪一出。   万俟枭压着脾性听着。   乌石兰部落兵只不过是三瓜两枣,孟长盈爱怎么分怎么分。他看不上。   他要的自始至终只有北关军权。   虽说他暂代兵权,可北关兵中派系分明,各部胡贵盘根错节。   乌石兰烈一倒,九部皆蠢蠢欲动,还有军需粮草的缺口要补。   孟长盈若不点头,漠朔九部安生不下来,他这个兵权也拿不稳。   万俟枭眼神示意可那昆日,可那昆日立刻迈步走出,高声道:“娘娘,北关军此时还乱着。乌石兰部的各级将领一抽走,四军镇兵散乱,等着人主持大局呢!” 第23章 惊浪“小王愿为娘娘马前卒!”……   这话一出,殿中安静,人皆屏息。   这是军国大事,更是权力交锋。   孟长盈权势赫赫,背后站着汉臣和羽林军金吾卫。胡贵即使威权稍颓,但若豁出去,也足够倾覆这好不容易建立的稳定王朝。   双方互相依托,互相敬畏,又互相撕咬。   孟长盈手指在鎏金龙椅上轻点,泰然自若道:“有什么好等,谁不知道漠朔九部中除了乌石兰部,能力手腕最有出挑就是可那昆部,北关军中可那昆部的将领也更多。既如此,可那昆日顶上这北关镇军将军便是。”   一句话说得理所当然,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给小孩分糕点,简直轻忽到过分。   可那昆日面上浮现狂喜,但多年的谨慎又让他将喜色强压下去,偏头去看万俟枭。   万俟枭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额角爆起一条突突直跳的青筋。   他咬牙切齿道:“可那昆日领军权?你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孟长盈略略抬眼,似是饶有兴味,追问道:“那我是如何说的?”   “你说,你从未……”万俟枭的话滞住,眼中惊怒非常。   孟长盈当日的话仿佛又在耳边。   “她从未说过,要掌北关军权。”   就是这么一句话,让万俟枭反了水,去踩乌石兰部。   可她只是说不掌北关军权,却从不曾说,要将北关军权交给他。   好一个孟长盈!   好一个咬文嚼字的狡猾汉女!   万俟枭眉眼紧压,下三白戾气直逼人面门,步步往前,朝着龙椅之上的孟长盈走去。   崔绍郁贺立时往前两步,拦住万俟枭。   崔绍傲然,冷眼道:“王爷昏了头?看清楚这是在哪,可别阴沟里翻船,被我羽林军兵卫当作贼人给砍了!”   话中杀气毫不遮掩。   郁贺也站到崔绍身侧,一句话没说,可威胁意味浓郁。   这是云城,是太极宫,是孟长盈的地盘。   万俟枭在极度愤怒之中,回过头去,却只看到可那昆满面红光,躲闪着他的眼神。   呵。   这就是利益联结的盟友,只要有人给他一块肉,他就能回身反咬你一口。   当日乌石兰烈在朝堂上的感受,也是如此吧。   万俟枭眼里漫上血丝。   可他不是乌石兰烈,更不会落得他那样的下场。他从四镇赶回来,怎么可能一点后手不留。   若孟长盈和可那昆日敢摆他一道,那他也不介意拼上一拼,让他们伤筋动骨。   就在此时,孟长盈清淡声音再次响起。   “不过,库戎年年秋冬南下掠城,北关损失惨重。待反击之时,天寒地冻,库戎早已退居蓊山。此乃我之心病。”   孟长盈娓娓道来,抬眼慢悠悠看向万俟枭,似笑非笑。   “因而,我决意在北关外围修建千里边垣筑垒,抽调张庭、封犯两军镇负责。此事干系重大,不知可有人领命?”   风云变幻,只在刹那。   自朔太祖入关以来,北关四军镇向来是一个整体,代表着漠朔九部贵族的利益和战力,从未分割过。   而今日,孟长盈要割开这块撕不烂的筵席。   巨石落湖,惊起千层浪。   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竟是向来老成的可那昆日。   “北关四镇多年间互为臂膀、同进同退、守卫边防,岂可轻易分割?娘娘三思啊!”   以前漠朔九部铁板一块,只会发出一道声音。   可乌石兰部一倒,万俟枭在其中乘风兴浪,可那昆部大肆吞并乌石兰部经年累积的地盘府户。   他们都想一口吃下北关四镇这块大饼,其余七部早就暗中不满了。   乙狐苏合大胡子一抖,眼现凶光,暗中给了纥奚五石一肘子。   纥奚五石被推出来,虽有迟疑,但也知道这是瓜分利益的当口,什么情谊兄弟都是假的。   若纥奚部被可那昆部远远抛在后面,等待他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像乌石兰部一样被吃干抹净。   纥奚五石不太敢去看可那昆日的眼神,只侧着身子道:“下官倒是觉得此事可行。”   “北关四镇多年联结固化,才会滋生乌石兰烈这样祸国殃民的蟊贼蛀虫。趁着此次修建城垣,正好肃清边军,重整军纪,来年将败仗好好还给库戎鞑子!”   几句话的功夫,万俟枭心思已经转了一圈,面上也恢复了从容镇定。   他慢慢走出两步,耳畔象牙缠丝雕环金光闪烁,赞道:“纥奚大人说得好,北关边军乃是国之重镇,岂能成了漠朔九部的私家军!”   说着,万俟枭转向孟长盈,微微俯首。   “小王愿为娘娘马前卒,修建千里长堑,护卫大朔江山!”   一番话为国为民,说得相当动听。   只是那张即使低下头,也依旧野心勃勃的面孔,在朱砂纹的衬映下越发诡谲妖异。   北关四镇尽数拿下,本就只是个奢望。   若能分得两镇,再领下修建长城的差事,每年的力役军饷,又是一层好处。更何况可那昆部不如乌石兰部根基深厚,剩下的两军镇未必不可徐徐图之。   话说到这份上,可那昆日即使再想反驳,也得好好思虑下话术是否周全。   更何况早在乌石兰部倒台之时,好几个在漠朔九部中只能屈居末位的部落就已另择其主,落于万俟枭羽翼之下。   这些人早是万俟枭夺二军镇最忠诚的拥趸。   可那昆日后背出了一层汗,又一次朝高台之上的孟长盈投去目光。   上一回乌石兰烈是如何欢喜钻进圈套的,他作为旁观者看得分明。虽心有余悸,但更多是觉得时势如此,且乌石兰烈太蠢。   如今转到自己头上,他才发觉,这禁锢有多难挣脱。   孟长盈自己不来对付漠朔旧贵,不沾手人人眼红的四镇军权,却让他们漠朔人窝里斗。   他不信万俟枭看不出,若北关军一分为二,那北关军对于云城的威慑就大大降低,漠朔九部在朝中将一退再退。   万俟枭即便知道,但钩子上的饵料太肥,谁舍得松口?   汉人言将欲夺之,必固予之*。他们咬了钩,孟长盈又会挖去什么呢?   “可那昆日,你可还有话说?”   孟长盈在他复杂阴狠的目光中,疏淡开口。   话一出,万俟枭、纥奚五石,以及投靠万俟枭的各部落统领,皆眼神警告,姿态防备。   可那昆日在这一瞬间,觉得当真可笑。   漠朔旧贵斗得乌眼鸡般,孟长盈反而成了端坐高台的渔者。   可最可笑的是,他必须如孟长盈所愿接着斗下去。   因为他同样也舍不得这香饵,更因为不往上爬,将来只会被人踩在脚底碾成泥。   “臣,无话可说。”   可那昆日垂首退后。   终于闭嘴了。   一众汉臣自孟长盈开口之时,全然缄默,不发一言,成为万俟枭背后幽幽的无声阴影。   万俟枭眼里精光微闪,仰头看向孟长盈,嘴角扯起。   “娘娘?”   孟长盈颔首,似乎无论何种结果,对她来说都不甚在   意。   “既然无人有异议,那千里长垣修建一事,和张庭、封犯二镇军权便由北阳王执掌。此事事关国本,万望王爷慎重。”   万俟枭脸上的笑几乎压不下去,他俯首跪地,近乎虔诚地高呼。   “臣万死不辞!”   孟长盈轻揉眉心,面有倦色,开口道:“军镇事宜王爷自与漠朔九部商议。五日内,长垣修建一事,需有章程呈递于皇上。”   万俟枭起身,发辫金玉乱响,应得爽快。   “娘娘且放心,从此时起,至千里长垣修建完好之日,此事便是本王和张庭、封犯二军镇的头等大事。”   孟长盈不再言语,只摆摆手。   后续再有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孟长盈便留于万俟望和诸臣商议。   至百官退下,她方才起身行至殿外,万俟望追了上来。   “娘娘!”   孟长盈停住脚步,面色冷淡:“何事?”   万俟望眼神滑过孟长盈发髻侧面不引人注意的小小白花,温声道:“今日泽卿出殡,娘娘可要出宫去送一送?”   常岚尸体孟长盈并未留下,而是将其送还给常小妹。   或许,常岚心里期盼的一直是最简单平凡的日子,而不是被仇恨怨气裹挟,不人不鬼地活在这胡人宫廷。   孟家困住他太久了。   孟长盈默然,眉眼略有怔忪,直到月台小声地在她耳边唤:“主子?”   孟长盈方才回神,敛眸道:“不必。”   万俟望挑眉,有些意外她的答案,但自然不会过多置喙,只道:“那我着人多送些金银和皮裘火炭去,叫常小妹过个暖冬。”   孟长盈“嗯”了一声,转身离去。   万俟望跟在她身边,两人默默无言往回走。   冷风呜呜呼啸,刮得人脸生疼。   月台眼睛都睁不开,勉力帮孟长盈挡着风,又掖了掖毛领子,这才发觉孟长盈的脸竟比她的手还冰。   她眼中忧虑,柔色劝:“主子,风太大了,坐车舆回去可好?”   孟长盈眼睛垂着,长睫被吹得东倒西歪,好一会才答:“不好。”   月台无声叹息,却又知道这会没法劝。   她明白,主子肩上挑的担子重。可这担子不是主子非要去挑,而是不得不挑。   主子心里也苦。   她这身子,光是好生活着就已足够费力。   可老天却偏偏不放过她,叫她身子累,心更累。   月台没法子,主子难受,她更难受。   一路就这样冒着寒风回了长信宫,正办事回来的星展看到孟长盈这摇摇欲坠的模样,惊得显些从台阶上滚下来。   她几步迎过来,赶紧把身上滚边大氅解下来,盖到孟长盈肩头。   “这是怎么了?” 第24章 碍事漠朔男人耳朵上穿的珠环谁也不能……   星展焦急看向月台。月台摇摇头,什么都没说,但星展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明白是明白了,却不懂。   月台在校场和郁贺打架时,星展不懂。如今孟长盈吹冷风,她也不懂。   哪有人用自己的身体来惩罚自己的?   可她身边偏偏还有两个这样的大傻子,她偏偏还都管不得。   孟长盈迈步进殿,暖热空气扑面而来,她抿着干涩的唇,沙哑开口道:“把乌石兰烈,带过来。”   跟在她身后的万俟望脚步骤然顿住,眸光微动。   他心中暗忖,有好戏看了。   正在殿门口带刀巡卫的胡狗儿,一身鸦雏紫的崭新官袍,衬得整个人精神许多。   看孟长盈风吹凌乱、面色苍白的模样,惊得一把按住刀冲过来,靠近时却又不敢伸手,只亦步亦趋跟在旁边。   “主子……”   月台扶着孟长盈,勉强分给他个眼神:“屋子里火炉可生着?”   胡狗儿立即点头如捣蒜。   月台看他是个能做事的,便径直吩咐道:“多打些热水来,再去小厨房端碗热汤饼,要快。”   胡狗儿应声而去,动作一阵风似的,极其麻利。   万俟望在后面看着,不由得开口说:“人家伤还没好全呢,娘娘这就用上了?”   孟长盈回眸看他一眼,没搭话。   她脚下虚浮不稳,幸好月台扶得紧,正好落进她怀里。   月台微皱眉,不免开口道:“陛下既然跟着过来,想必也是惦念着娘娘的身子,怎么也不搭把手?”   语气虽温和,话却说得不客气,完全没把万俟望当做个至尊至贵的皇帝。   万俟望薄薄眼皮微一掀起,眼中寒芒一闪而过。   孟长盈可恶,她手底下这两个丫头一样可恶。   待到他大权在握之日,一个都跑不了。   心里这般想着,他面上却故作懊恼,道:“你说的是,倒是我疏忽了。”   万俟望凑到孟长盈另一边,一手扶住她手臂,一手圈在她腰后,几乎把人挂到自己身上。   可即便如此,分量也轻得吓人。   他眼神不自觉顺着孟长盈纤细的侧颈探下去,划过白绒毛领间的轻薄锁骨,光晕如瓷。   她又瘦了些。   也不知道来年夏天,能不能稍稍养回来点。   这样体弱的人,真不知道是如何长大,又如何在这朝堂权势中一手翻云覆雨的。   今日议事,漠朔九部和万俟枭不过是她手中把玩的棋子。不消一兵一卒,四镇军一分为二,威胁大大降低。   偏偏万俟枭还自以为得了天大的好处,真是可笑。   只可惜四镇军他沾不得手,只浅浅刮了些乌石兰部的油水。   但万俟望更知道,孟长盈的计划绝不止于此。她的筹谋可不是为了给万俟枭送军权。   可真让人好奇啊。   孟长盈,你究竟会做到何种地步?   他一边思虑着,一边将孟长盈扶上小榻。   月台忙着为孟长盈换下打湿的鞋袜和大氅。   胡狗儿动作很快,热水和汤饼都端进殿。   他自然而然地跪地,放下铜盆,伸出手去,隔着一层步巾就要将孟长盈的脚放入盆中。   这些事以前不归常岚管,可胡狗儿做得过于自然流畅,以致于几人都并未阻拦他。   只有万俟望面色微绷,浅瞳森然。   他迅速出手,截住胡狗儿的手臂,顺带拿过布巾。   “你才来长信宫当差,不知道娘娘宫中还有个纥奚部送来的俊少年吧?”   万俟望说得不经意,却强势挤开胡狗儿,替代他握住孟长盈的脚踝。   用布巾撩起水汽蒸腾的热水,淋在孟长盈脚面。   孟长盈冰凉脚趾受热,蜷缩了下。   万俟望轻笑,慢慢把她的脚放入水中,挑眉去看胡狗儿。   “拉坦今日虽不在,朕还在这里,哪里轮得到你个粗手粗脚的来侍奉娘娘。”   胡狗儿滞在空中的手握起,慢慢收回。   他垂目不语,仍半跪在孟长盈身侧。   月台站在一旁,正用热巾子给孟长盈擦脸。闻言低头看了两人一眼,眼神一言难尽。   好歹也是个皇帝,虽说手里没太大权力,但也不至于和人抢着给主子洗脚吧?   主子曾经还说万俟望野心勃勃,工于心计,不可等闲视之。   可眼下看来,莫不是主子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万俟望动作间,耳畔金珠摇动,若无其事开口。   “你下去吧,跪在这太碍事。”   胡狗儿虽说是长信卫尉,但方才上任,又毫无根基,与月台星展不可相比。   他心中也知道,因此极温顺地颔首应答。   刚要起身,一只轻盈如蝶的手按上他的肩。   许是因为眼睛还被月台用热巾盖着,手下位置找不太准。   她微凉的尾指轻刮了下胡狗儿的耳垂,碰到了那只穿着草色丝绦的八棱银珠。   刹那间,胡狗儿向来过分森白的脸唰地红了。   他再也维持不住镇定模样,眼睫猛地一抖,剧颤如风中惊鸟。   孟长盈轻拍了下胡狗儿的肩,嗓音在巾子覆盖下有些闷。   “赶他做什么,长信宫何时轮到你来做主了?”   万俟望的手还搭在孟长盈脚踝上,可眼睛却死死盯住胡狗儿发红的耳朵。   准确来说,他盯的是那只一看就是自个粗糙打磨的八棱银珠。   万俟望已经听不见孟长盈说什么了,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盘旋。   孟长盈,碰了胡狗儿的八棱银珠……   在传统漠朔部落里,男人耳朵上穿的珠环谁也不能   碰。   除了水乳交融的妻子。 第25章 斩杀斩为七百五十一段,焚骨扬灰。……   漠朔人认为耳朵只能听辨无形之物,是人身上最干净的地方,可以沟通神灵。   他们信仰耳饰里锁着漠朔人的魂灵,在人死后,能护住魂灵不受往生之痛。   因此除了夫妻之外,这珠子绝不可为外人触碰。   而刚刚,孟长盈碰了胡狗儿的八棱银珠。   胡狗儿一张脸通红,羞赧又慌乱。   万俟望眉眼却沉沉压着,眸光锋锐,手臂肌肉弹跳紧绷,下一瞬就要一拳挥上去。   孟长盈却忽地抬了下脚,轻“嘶”一声,“你又做什么?”   万俟望垂眼去看,原来他手掌下意识收紧时,竟将孟长盈白生生的脚踝钳红了一圈。   “娘娘……”   不知怎的,万俟望刚聚起的滔天怒火,在那圈红痕面前,莫名其妙地熄了大半。   甚至心绪竟无端轻快飞扬,这是怎么回事?   万俟望眨了下眼睛,缓了缓心口横冲直撞的复杂情绪,才慢慢开口道:   “娘娘宽慰胡狗儿,拍他的肩。对我说话却好生无情,我一时难过,手下才失了力气的,娘娘要罚我吗?”   月台正揭下布巾,在水中清洗,水声哗啦。   孟长盈脸蛋被热气蒸得绯红,薄唇微抿住,色泽温润唇珠都还泛着粉。   乍一看粉雕玉琢,竟也像个身体康健、神采飞扬的姑娘。   她闻言,眉头挑了挑,随手拍拍万俟望的肩。   “如此,可高兴了?”   万俟望微微偏头,耳畔的绿宝金珠坠尽力去碰孟长盈手背。   虽说全然是他的独角戏,可金珠抵在孟长盈手背的一瞬间,他心中还是涌出了巨大的舒畅满足。   这才对。   孟长盈就算要碰,也该碰他的金珠。   那小杂胡算个什么东西,竟运气这样好,歪打正着被孟长盈蹭了下。那都不算数的。   任万俟望上蹿下跳,胡狗儿仍维持着最初的姿势,垂目静静跪在孟长盈手边,似乎真是一只口不能言却护主的家犬。   正这时,殿外来了动静。   宫人掀帘进来禀报:“娘娘,太仆卿大人携郁将军押解罪臣乌石兰烈来见。”   孟长盈原本懒散依在凭几上,闻言当即坐直身体,看向殿外。   “带进来。”   很快,被结实捆缚的乌石兰烈被押进来,乍一看,竟让人有些不敢认。   从前的乌石兰烈身躯粗壮,满脸横肉,眼高于顶。   可此时的他身材干瘦,头发也斑白,佝偻模样哪里还有一丝往日的威风。   他走得一瘸一拐,想来在狱中过得并不算好。   星展站在他左侧,嫌恶地用短剑柄抵着他肩膀,“走快些,少磨磨蹭蹭。”   多日未见的郁贺站在右侧,又清减了些,宽大袖袍几乎是空荡的。   静默中,乌石兰烈被驱着跪在殿中。   他动作一个不稳,直接摔了下去。可双手又被捆于背后,一时难以起身。   他的脸贴着冰冷玉砖挣扎半晌,突然间嗤笑出声,粗哑笑声刺耳。   孟长盈站起来,一双还带着水珠的脚就这么踩在地面,缓缓朝乌石兰烈走去。   万俟望皱眉,却又知道此时他不该多说什么。   胡狗儿默默地站起来,跟在孟长盈身后,如影之随形。   那双脚停在乌石兰烈面前,他的笑戛然而止。   他仰着头看见孟长盈垂目的模样,像是高高在上的神俯瞰脚边微不足道的蚂蚁。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乌石兰烈使劲挣扎着从地砖上起来。   虽说还跪着,可脸上的恨意是不屑的。   “孟长盈,你把我带来长信宫,不就是想羞辱我吗!你以为我会怕吗!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说着,他又仰头大笑,怒目切齿道:“孟长盈啊孟长盈,你以为万俟枭和可那昆日是什么好相与的?!迟早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成为别人的阶下囚!”   “说完了吗?”   孟长盈声音淡漠,眼神像是在看一块死肉。   “……什么?”   从被捕之后,乌石兰烈心里就充满了无尽的焦虑恐慌,他不知道会迎来孟长盈怎样的报复。   此时也是一样,他表面越张狂,内心却越畏惧。   孟长盈竟很好脾气地重复一遍:“说完了吗?”   “说完了又如何!你想怎么折磨就来吧,我乌石兰烈戎马一生,在你手下求一声饶,我就是孙子!”   乌石兰烈牙关紧咬,憎恨地盯着孟长盈的面孔,脸上松垮的皮肉都止不住地颤抖。   孟长盈开口:“堵了他的嘴。”   星展和郁贺对视一眼,也摸不太准孟长盈是想做什么,但听话总是没错的。   星展小跑几步,拿起搭在盆边那块擦脚巾,直接用力塞进乌石兰烈嘴里,给他堵得严严实实。   “主子,堵好了。”   紧接着,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时,孟长盈反手抽出郁贺腰间金纹宝剑,猛然挥出。   乌石兰烈口中被堵住的痛呼,听来只像是不甘呜咽。   皮肉翻飞绽开,声若烈帛。   鲜血如浆喷涌爆射,砸落人满头满脸。   好一场猩红血雨。   乌石兰烈下半张脸和喉管一齐被切断,红肉翻开乱颤,血块蠕动。   孟长盈两只手握剑撑地,猩红血浆挂满发丝和眼睫,瑰丽可怖。   可她眼睛一眨不眨,只望着乌石兰烈喷涌而出的鲜血缓缓流淌,如溪流延伸攀爬到她赤裸的冰凉双脚上。   这血是热的。   站在最前面的郁贺星展,身上都成了一身血衣。   星展嘴巴张了张,嗓子都有些哑:“主子……”   她从没见过孟长盈杀人。   这是第一次。   胡狗儿站在孟长盈身后,脸上半边都是血,却只沉默望着孟长盈的背影。   月台也被震住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孟长盈会亲手砍了乌石兰烈。   她以为孟长盈一直都是沉静冷淡的,提起孟家,提起漠朔九部都从无异色,甚至还放过乌石兰萝蜜。   月台有时也会想,或许孟长盈心中的恨并不很多。   可到今日,她才发觉,原来她也从未读懂过孟长盈。   国破家亡,怎能不恨呢?   万俟望还站在小榻前,看着孟长盈血染满身的单薄身躯,不由得悚然一惊。   他以为他足够了解孟长盈,以为孟长盈是无情的执棋手,以为她的血也是凉的。   可不曾想到,剑都难举起来的人,从来都最聪颖妥帖的人,也会这样冒失地亲手将人戮于寝宫。   殿中阒然死寂,乌石兰烈身躯轰然倒塌,溅起一层血珠。   孟长盈发麻的手指松开那把还在滴血的剑。   宝剑“铛”一声砸落在地,金纹已染成了血纹。   她身体微微晃了晃,胡狗儿连忙上步去扶她。   孟长盈却挥开他的手,摇晃间,踉跄着退后两步。   她嘴唇开合,一字一顿:“将他斩为七百五十一段,焚骨扬灰。”   星展眼眶骤然一烫,几乎要淌出热泪,她带着哭腔应道:“是,主子。”   孟长盈回身,眼珠缓慢转动,移向郁贺。   他丰神如玉的俊朗面庞沾着凌乱血丝,眼神还在骇异震动。   他被她吓到了。   孟长盈眼睫一动,一滴血珠滴下来,像是鲜红的泪。   她道:“乌石兰部所有辱及我父的小子,尽皆溺毙于污溷。”   郁贺微微吐出一口气,收敛神色,垂首道:“是。”   他心中竟在这时蔓延出一股子庆幸和悲哀。   庆幸乌石兰萝蜜不必经受这些,却又悲哀于自己会产生这种念头。   与孟长盈相比,阿姐该对他失望了吧。   孟长盈转身,跌跌撞撞往前走。   黛色砖石上留下一行黏腻的鲜   红脚印。   胡狗儿影子一样跟在她的脚印后。   星展月台皆担忧地跟过来,却又不敢靠近。   万俟望站在几人之后,遥遥看着孟长盈。   鼻端尽是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可他的心却像刚下过一场大雪,冷而凄清。   孟长盈扑倒在那方青玉案上,道:“备水。”   月台急急转身,胡狗儿比她更快,立即取了温水来,半跪在孟长盈面前,仰头望着她血淋淋的脸。   可孟长盈只将双手浸入水中,缓缓清洗着。   沾满血迹的手慢慢在水中洗涤出净白皮肤。   她用布巾细致擦干净双手,再一一摆好祥云鹤鸟镂空铜香炉、蓍草棍、笔墨纸砚。   万俟望看懂了。   她是要卜筮。   他人卜筮是为了求问神灵、趋吉避凶,可孟长盈呢?   她是在寻孟家那些已死的魂灵吧。   孟长盈白衣沾血,猩红满面,却神态静和,端坐于案后。   唯一干净的白皙手掌捧起蓍草棍,闭目静思。   良久,她睁开还粘连着血丝的长睫,启唇道:“假尔泰筮有常,某未知可否。爰质所疑与神之灵。惟尔有神,尚明告之*。”   她连念三遍,手中来回蓍策,变幻极快,落笔为卦,叫人眼花缭乱。   就在此时,那捧干枯的蓍草竟然在她手中断裂了三根。   声响噼啪清脆,如同紧绷的弦断裂。   孟长盈垂眸望着断开的三根蓍草,薄唇微微颤抖,顷刻间竟笑了。   她亲手折断剩下的所有蓍草棍,面上似哭似笑。   “父亲、母亲、外祖,雪奴儿不必卜算是不是,你们也是欣慰的吧。”   “那人被斩为七百五十一块,以慰孟家三族七百五十一位英灵,这样可好?”   “……可……好”   话才落下,那把蓍草棍倏然滚落在地。   如意云头长命锁叮一响,孟长盈已闭目倒了下来。   胡狗儿第一时间将人接住,动作极珍惜。   殿中霎时乱起来,太医来时,乌石兰烈尸体方才处理干净。地面到处都是血,险些没将太医先行吓晕。   万俟望亲自迎着太医,一手提着人领子,一手扶着人手臂,半强迫地把太医带到床前。   孟长盈身上已被月台细心清理过,再无一丝血迹遮掩。 第26章 南北那样铁石心肠的人,竟也会在梦中……   这时万俟望方才发现,她一张脸惨白如纸。若不是胸口的微弱呼吸,几乎让人以为她死在这场惊心动魄的复仇之中。   病躯孱弱至此,哪来的力量斩杀乌石兰烈?   万俟望无从得知。   太医正将银针刺入孟长盈额上百会穴,手指轻微捻转。孟长盈拧眉,忽而喃喃低语,神态竟是从未有过的脆弱彷徨。   万俟望按住床榻,俯身凑近了些。他听不清她的梦呓,却清楚看见一道晶莹的水痕滑下,隐没于发间。   一瞬间,万俟望按住床榻的手猛然收紧。心脏不受控制地突突直跳,一丝尖锐疼痛闪电般劈了进去,让他猝不及防下几乎色变。   万俟望身体僵硬,无声缓了片刻,浑身绷紧的肌肉才稍稍放松,松快半分。可心头那丝异样却久久挥之不去,如鲠在喉。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孟长盈最真实的脆弱模样。那样铁石心肠的人,竟也会在梦中流泪吗?   她梦见了什么?是六年前的孟家,抑或是胡人入关之前的孟家?   万俟望伸出手,力道极轻地擦过那道泪痕。动作间,手指微微拨动了她垂落的湿润睫羽,露出眼尾那粒淡色泪痣。   小小的,颜色浅淡,有种不该生在孟长盈面上的可爱。   万俟望听闻生了泪痣的人命途坎坷,时运多舛,一生是要哭死的。   可他却很少见孟长盈哭。   明明立场相悖,可不知为何,此时他竟不愿见她受风雨飘零之苦。这样的人,为何就不能安稳居于深宫,好好做她的太后呢?   背后脚步声传来。万俟望倏然收回手,背在身后。   月台正端着药走来,见万俟望还在,不由得神色怪异道:“天色已晚,陛下不回宫吗?”   万俟望脸上挂着忧色:“我实在忧心娘娘的病。但既然有你照料,那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看望娘娘。”   说完,他转身欲离去,却正对上胡狗儿沉默以对的眼神。   万俟望长眉微压,觉出点烦躁。   这人存在感太过稀薄,他方才竟忘了胡狗儿也在?可那又如何?   万俟望嘴角勾了勾,对胡狗儿一个挑眉。又把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拿到面前细细端详,指尖还带着些许濡湿。   那是孟长盈的泪痕。   胡狗儿的眼珠子霎时像是被粘在他指尖上,移都移不开。   万俟望得逞,骄矜一笑,慢慢踱步离去。   刚走出内间,便瞧见一片狼藉的青玉案。   事发突然,此时青玉案上还乱糟糟的。铜香炉倾倒,香灰撒得到处都是。断裂的蓍草棍零散着,青玉案边角还沾着血渍。   尤其那本孟长盈翻了不知多少年的卜筮书,正歪歪搭在玉案边缘,瞧着马上就要掉到地上。   万俟望摩挲了下指尖,那丁点湿润早已了无踪迹。   他迈步走过去,俯身将香炉扶起。又拿起那本卜筮书,在手上理了理,正要放下时,一道喝声响起:“你做什么!”   万俟望眉间微紧,转头一看,果然是星展。   好个讨人厌的丫头。   星展皱着眉快步走近,探手就要夺过卜筮书。   万俟望往后一撤,身体一让,将卜筮书往后一拿,另一只手格挡住她的动作。   “娘娘还昏迷着,你却在这大呼小叫,你又想做什么?”   星展没料到万俟望竟然和她动上手了,又听得他的责问,眉宇间染上急躁。   “你快放下主子的卜筮书,那不是你能碰的东西!”   万俟望轻呵,眼眸鸦羽浓黑垂着,闻言又骤然抬眼,眸光慑人,“娘娘当真是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你可还记得,朕是这大朔皇帝!”   往日在孟长盈面前,他一身气势总是收着,可此时凛然犀利之态毫不遮掩,竟真有帝王之相。   星展为被他所震,不免小退一步,目光惊疑,“你……”   她想说你不过是主子一手扶起来的傀儡皇帝,可望着万俟望幽沉面容,一时竟说不出来。   万俟望扯扯嘴角,突然轻笑出声,一歪头道:“我吓着你了?”   这一转眼,他又一如往常的爽朗少年模样,和人开着玩笑。   星展却难以放松,眼底仍带着警惕,可还念着卜筮书,只道:“你快将卜筮书还我。这可是褚太师留给主子的,如何能被你拿在手里。”   星展语气急,但好歹稍稍多了两分退让尊敬。   万俟望闻言,低头看着书页边缘泛黄的卜筮书。脑海里瞬间闪过六年来孟长盈每一次的占卜,略有怔忡。   褚太师之名无人不晓,此人名叫褚盛,字华延,乃是前朝汉室的天子之师。   当年朔太祖马踏中原、入关建朝那一日,褚太师三沐三衅,齐整衣冠,于褚家祠堂投缳自缢,清名气节传诵一时。   可无人知晓,褚太师是在年仅九岁的孟长盈面前悬梁而亡。这本卜筮书,是褚太师留给小外孙女唯一的念想。   万俟望想到这里,手中轻飘飘的卜筮书,竟忽然重如千斤,让他难以承托。   他强压住涌动的复杂心绪,迅速将卜筮书放入星展手中,转身大步流星离去。   可一细看,脚步竟毫无章法。   直到走出长信宫,冰凉空气扑在面上那一刻,万俟望才骤然停住步子。   今日孟长盈一刀砍杀乌石兰烈,让他大为震撼。方知孟长盈往日平淡执棋的表面之下,翻腾着不息的仇恨之火。   可乌石兰烈并不能算罪魁祸首,孟家三族尽灭不能只算在乌石兰烈头上。   孟长盈的国仇家恨还有褚太师这一笔,还有漠朔人夺了汉人天下这一笔。   孟长盈又会把这些算在谁头上呢?成宗已死,乌石兰部已灭,那下一步   呢?   此时,万俟望突然很想很想看透孟长盈的内心。   他在她心里,是什么人?   一点冰凉忽而融化在他眉心。万俟望抬起头,入目是纷纷扬扬的雪白。   又下雪了。   寒冬腊月里,北地一场雪要下上许久。日子一天冷似一天,各州郡多地有皆有灾情。   这样的天气里,孟长盈身体越发孱弱,几乎稍一吹风就要病上好几天。   孟长盈的放纵,再加上万俟望的步步筹划,朝堂不少政事都慢慢交到万俟望手中。只除了孟长盈手里的兵权仍旧坚如铁铸,难以撼动。   但诸多事宜,万俟望审查批阅后,还要到孟长盈手下过一遍。万俟望摸不准孟长盈的心思,一颗心总也落不到实处。   御书房。   万俟望正伏案批阅公文,北地多有人冻死,亦有不少百姓自发迁往南方,官府也难以全然把控。   德福在外间拍下身上雪花,才端着热酪浆过来,小心劝道:“陛下,这公文怎么看也看不完,要不先歇一歇?”   万俟望瞥他一眼,注意到德福冻红的耳朵,还有眉毛上挂的化雪珠子,随手放下公文,问道:“雪又下大了?”   德福连连点头:“可不是嘛,这好大雪,虽说瑞雪兆丰年,可这样大的雪……”   说到这,德福自觉失言,抬手朝嘴上来了一下:“瞧我这嘴,给冻傻了才胡言乱语呢!”   百姓看天吃饭。不下雪,来年麦子歉收;下了雪,若下太大,冬天又不知要冻死多少人。   这话私下里说说便罢了,哪里能在皇上面前遑论什么天不天的。这是僭越。   万俟望倒不大在意这个,他皱皱眉,道:“今年这冬不好过。”   德福不敢接话,只将热酪浆打开,奉到万俟望手边。   奶香浓郁,热气蒸腾。万俟望端起热酪浆,才感受到它热乎的香气,却又放下了。   德福赶紧问道:“陛下,可是不合口味?”他明明记得,酪浆加糖少盐,万俟望平时喝得最多。   万俟望摇摇头,迈步走到屏风旁,此处正挂着北朔南雍舆地图。   大朔在北,云城居大朔之北,国都距中原和南朝千万里。雍朝在南,国都建安位于淮江下游平原,富庶江南好风光。   “人言建安冬日无雪,四时如春。”万俟望眼眸幽深,手指点在一马平川的江南平原,话里像是带着易燃的火星子,“真想去瞧上一瞧。”   德福噤声,犹豫半晌才开口道:“陛下,奴才少时曾和父母亲过江而居。江南冬日虽不常下雪,但也是冷的,四时如春定是那些南朝诗人胡诌的。”   万俟望轻啧,笑了下,转身看向德福:“你懂得不少。太祖立朝后,汉人多南下,你曾随家人迁往南方,如今怎么却在云城宫廷?”   德福心提起来,眼睛都不敢抬,更谨慎地斟酌应答。   “奴才正因为亲眼见过,才知道传言不可信。人皆称南雍为后汉,汉多胡少。可即便如此,在南方受人尊敬、日子舒心的是汉人高门世族,也从来不是汉人百姓。”   南迁的汉人氏族太多,可南方的土地人力并不无穷无尽,供应皇室和本地南方世家尚且不足,更别说再给北方氏族分一杯羹。   一亩三分地里,北方氏族和南方氏族斗来斗去,不肯相让。可南方就那么大,再怎么压榨也挤不出更多的油水。   上面的人争权夺利、搜脂刮膏,下面的百姓日子自然难过。古往今来,无论南北东西,最苦的永远都是无权无势的普通百姓。   万俟望垂眸静静听着,片刻后,叹了口气,“天下未平,人人各自为政,局势动荡,都还有得熬啊。”   他拿起那碗已凉掉的酪浆,仰头一口饮尽,举手投足间却又意气风发。   他年方十七,这样年轻。   举目四望,他比谁都更能熬。唯一忌惮的是,孟长盈只怕要阻他的路。 第27章 跌倒你还是憋着坏的时候顺眼些。……   停灵三月,按钦天监算出的适宜日子,成宗棺椁葬入帝陵。   天上还飘着稀薄雪花,路上泥泞难行,一路还有繁琐仪式。   死人下葬,活人更受折磨。   万俟望方才亲自引了先帝棺椁入帝陵,这会才从黑洞洞的帝陵入口出来。   葬完自己的父亲,万俟望面色如常,扭头掸了掸肩上的灰尘。   一抬头,便看见正等在入口处的孟长盈。   她由月台扶着,打一把苍色伞挡雪。   一身素白,唇珠也白着,只有脸颊被冷风吹成病态的嫣红。   万俟望眼神定了定,迈步走过去,在隔了两步的地方停下。   “娘娘身子弱,怎么还等在这?”   孟长盈淡淡道:“权当送他一程吧。”   这话让万俟望眉目微敛,雪花慢悠悠落在他浓黑睫尾上。   “小七以为,娘娘对此事乐见其成,不是吗?”   他骤然抬眼,雪花震落,眼尾锋锐。   孟长盈眉心微不可察一蹙,冷声道:“这与你何干。”   万俟望查觉到孟长盈的推拒,却没有退缩,而是向前一步,垂目看着孟长盈。   “娘娘,父皇已死,乌石兰烈新丧,下一个又会是谁?”   他说得过分直白,戳破了他们多年间相互维持的和睦假象。   但即便如此,他仍没有问出最想问的那句话——   下一个会是我吗?   在你的仇恨里我也占了一席之地吗?   不知是在给孟长盈留一分退路,还是给自己留一分奢想。   静默片刻,孟长盈抬眼看向他,眸光平静,无波无澜,像是最宽广无垠的静缓河流。   “小七,你在怕什么?”   孟长盈唤他小七的时候不多。   “怕?”万俟望眼神微动,却下意识后撤一步,摇头否认道:“我并不怕什么。”   即使是幼时,被先帝不喜,被身为太子的老三欺压羞辱,他也从未怕过。   更别说如今他已是皇帝,他怎会怕?   孟长盈轻笑一声,压着万俟望后退的步子,向前一步。   静谧中,地上一层薄雪被踩过,清脆声音如踏松枝。   孟长盈缓声道:“你是我选中的皇帝。有我在,便不会让你死。”   风乍起,拂过孟长盈额边鬓发,竟给冷若冰霜的人添了两分温柔意味。   万俟望眯起眼,神色微震。   耳畔绿宝金珠在风中微微摇晃,冰凉凉一下一下点着颈侧。   他忍不住抬手摸了下金珠,很快又不大自在地松开了手。   孟长盈又向前一步,一双澄净眼眸望着人,皎皎如月。   两人离得极近。   万俟望不知为何,在此时突然有种想要退后的强烈欲望,怪异地几乎叫他手足无措。   孟长盈看了他半晌,才似笑非笑道:“你还是憋着坏的时候顺眼些。”   说完,不看万俟望诧然抬起的眼睛,转身离去。   万俟望站在原地,微窒的呼吸这时才吐出来,低声喃道:“这是什么话,我憋着坏才顺眼?”   嘀咕完,自己却先垂首笑了。   孟长盈还没走出多远,他跑过去跟在她后面。   旁边正是是无声无息随从的胡狗儿,一身鸦雏紫的袍子。   明明是个面上带疤的杂胡,竟也显得腰身劲瘦,模样俊朗。   万俟望眼神不加遮掩,故意在他面上一寸寸扫过,做打量之色。   胡狗儿对他视若无睹,眼里只有前方一道素白倩影。   他耳侧八棱银珠下草色丝绦轻轻飘动,瞬间让万俟望想起在紫薇殿,孟长盈指尖曾经蹭过那只银珠。   即便当时他也占了些便宜,现在回想起来,心里还不是滋味。   可胡狗儿如今是孟长盈的长信卫尉,显然被她当成了半个自己人。   孟长盈有多护短,他是知道的。   万俟望皱皱眉,眼神忽而落在胡狗儿腰间佩刀上。   他眉尖一挑,计上心头。   万俟望脚下快走两步,侧身挡在胡狗儿身前。   胡狗儿没料到这一出,一   时不妨,即使尽力躲避,也还是撞上了万俟望。   “哎呦!”   万俟望叫了一声,往旁边一倒,瞅准胡狗儿刀鞘撞过去,然后才摔在地上。   孟长盈听见动静,一回头,竟瞧见万俟望倒在地上?   德福小碎步捣腾上来,伸手就去推胡狗儿。   “哪来的奴才不长眼,竟将陛下千金之躯给撞倒了。”   胡狗儿被推得一个踉跄,却也没有请罪,只是垂着头不言语。   孟长盈走过来,左右看了看,皱眉道:“怎么回事?”   万俟望正被德福扶起来,眼神一瞥胡狗儿,做出个委屈模样,苦着脸说:   “我方才想跟上娘娘,才靠过来就被胡狗儿给推倒了……”   胡狗儿掀起眼帘看他一眼,又垂下眼睛,也不反驳。   孟长盈却没偏听,又问胡狗儿:“胡狗儿你说,怎么回事?”   直到孟长盈开口问,胡狗儿才说话:“我照例跟随在娘娘身后护卫,陛下突然走到我面前,一时难以躲开,这才撞到陛下。”   这话说得中规中矩,既说得清清楚楚,也不推诿罪责。   孟长盈哪还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眼神幽幽落回万俟望面上,又看了眼他结实健硕的腰背。   壮得牛犊子一样,走两步路就能被人撞倒了?   正这时,万俟望又“哎呦”一声,摸上左耳。   手再拿下来,赫然是几缕血丝。   “流血了……”   万俟望委屈,把手举到孟长盈面前,又指指胡狗儿刀鞘上凸起的纹饰。   “被他的刀剐的。”   孟长盈无言片刻,道:“随我上车辇。”   说完转身便走。   万俟望立即跟上她身后,走出几步,又回头去看胡狗儿。   胡狗儿还是那副脸庞冷白、眼珠漆黑的样子,静静望着孟长盈的背影,像只独自守家的小狗。   可惜孟长盈不回头。   万俟望有点乐,觉得自己确实蔫坏。   可孟长盈不是说了,她喜欢他蔫坏。   车辇里东西备得齐,尤其月台用心,各种医用药物一应俱全。   月台很快翻找出金创药,问道:“陛下,可要唤德福来帮你上药?”   万俟望捂着耳朵,歪着头,故意可怜巴巴地瞧着孟长盈。   “娘娘……”   孟长盈不知这人今日又怎么了,可真能闹。   她微微叹气,拿过月台手中的药,招招手:“你且过来些。”   万俟望眼眸乍然一亮,茶色眼瞳像是冰天雪地里一方的透亮琥珀。   他径直坐到孟长盈身边,将刮破的耳朵凑到她面前。   耳畔绿宝金珠随着动作一荡,声音清脆。   孟长盈用玉签挑出药粉,轻洒于他耳上伤口。   伤口很浅,却有好几道。   签子一碰到万俟望耳朵,他就“嘶嘶”吸气。   偏偏又不躲,只任由孟长盈上药。   孟长盈动作放得更轻,无奈道:“你瞎折腾什么?冬天耳朵上带着伤,有你疼的。”   万俟望凑得很近,面前就是那只如意云头长命锁。   他眨眨眼睛,自下而上地去瞧孟长盈,看起来乖觉得很。   “不是我折腾……”   孟长盈动作短暂顿住,垂眸看他,眼中尽是了然。   万俟望住嘴,知道再装模作样可不行了,就哼哼两声,不多说了。   他也没想过这种拙劣之法能瞒住孟长盈,他想要的也不过就是此时此刻。   孟长盈的目光全然凝在他身上,袖摆轻轻拂在他侧脸,有些痒。   他们离得很近,能闻到她身上好闻的草药香气,细品会有点苦,是他最最熟悉的味道。   他想要的只是此时此刻。   孟长盈为他上完药,又见不少药粉抖落在他颈间,便拿起巾帕轻轻擦拭。   那股草药香气更近,细嗅却又好似很远,飘渺地让人捉不住。   但那微凉的指尖,和柔软的巾帕在侧颈来来回回,让人忍不住心神摇晃。   万俟望后背肌肉绷紧,咬牙忍耐着。   明明不疼,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忍耐什么。   那只微微晃动的金珠上,也蒙了一层薄薄药粉。   孟长盈开口道:“你的珠子也沾上了药粉,先别动,我擦一擦。”   话未落,孟长盈伸手捏住那只绿宝金珠,用巾帕沾去上面的药粉。   万俟望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硬在原地。   他手掌紧紧抓着座下软榻,下颌紧绷。   若不是还垂着头,那模样活似野狼狩猎前,血液翻滚蓄势待发的姿态。   孟长盈只擦了两下,便发觉他耳廓火烧似的红起来。   “弄疼你了?”   孟长盈问着,指尖轻碰他绯红的耳廓。   只稍稍触到,万俟望骤然转过头。   那只绿宝金珠“啪”一声,打在孟长盈掌心,又软软落下来,弧度轻微地摇摆。   万俟望盯着悬在面前的那点莹白指尖,似乎一张口便能含下。   这想法让他喉结下意识滚动了下,他又后退了些。   明明是他自己坐过来的,明明这些都是他设想好的甜头。   可当一切真在面前实现时,他却无端地想要后退。   这简直不像他。   好奇怪。   孟长盈收回手,将玉签放下,面容无比平静。   “药也上了,以后少找胡狗儿麻烦。”   少年人澎拜的情绪还未平复,耳尖还烧灼着,却突然听见她嘴里吐出来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甚至还是对他的责备,对胡狗儿的维护?   万俟望胸口那腔翻滚的热血,顷刻间凉了一半。   “我……”   他想争辩几句,却又发现自己好像理亏。   确实是他主动找胡狗儿的麻烦……可就算这样,他也受伤了啊。   万俟望挺胸,理直气壮道:“今日他的佩刀还刮伤了我,娘娘怎么总向着他说话。难道我和娘娘的情谊,还比不上一个初来乍到的宿卫?”   明明胡狗儿已是卫尉,万俟望却还管他叫宿卫。   他对胡狗儿的偏见明晃晃地展露出来。   孟长盈抬手,弹弹他的脑袋,轻斥道:   “你自己知道事情原委。胡狗儿是长信宫的人,这样的事只此一次。若还有下次,莫怪我在外人面前不给你面子。” 第28章 京洛“小七听娘娘的。”   这话虽是训斥,却莫名其妙安抚到了万俟望。   外人?   原来胡狗儿在她心中是个外人?   万俟望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瞬间眉眼弯弯,笑得神采飞扬,“我听娘娘的,毕竟胡狗儿只是个外人而已。”   重音着重强调了下“外人”这两个字。   孟长盈:“……”   她说的外人是一众送葬的官员宿卫。不过,看万俟望乐得不行,孟长盈倒也没有开口戳破。   到底是亲手教养了五年的人,孟长盈虽没把他当作自己人,好歹也有几分情谊在。   先帝入陵,新帝仪政。   虽说孟长盈手中事务不少都交代给万俟望,但仍临朝听政。   太常卿大夫提议道:“陛下,年关已近,新年年号待议,不知陛下可有决断?”   按照祖制,先帝崩逝的第二年,新帝需改年号。   “容朕想想,”万俟望拧眉作出苦思模样,片刻后,看了眼孟长盈,才含笑开口:“冬来寒重,不少人都身衰体乏,备受其苦。既如此,年号改为永康,如何?”   孟长盈本是半阖着眼,闻言眼尾扫了眼万俟望。   永康?   他倒是会讨巧卖乖。   太常卿大夫也没想到,万俟望的答案来得这么快,快到像是随口为之。当然,这话他不敢说。   “……永康。臣以为很好,陛下体恤臣民,乃是天下之鸿福!”   不少臣子立即紧跟其后,赞颂吹捧万俟望起的年号。   可一片和谐的声音中,却突兀插进一道嗤笑声。   正是万俟枭。   这段时日他忙得很,云城边关两头跑。可人逢喜事精神爽*,再忙他也不忘给万俟望添堵。   尤其是张庭、封犯二军镇交接到他手中之后,他便愈发张狂。对孟长盈万俟枭好歹还知道收敛些,但对万俟望,完全是一副长辈姿态,全然不把人放在眼里。   万俟枭一捋发辫,随意道:“永康?先帝取   年号还要翻遍诗书,由太卜令起卦占卜。陛下这般行事,太过草率了吧?”   姿态语气都不甚尊重,甚至腰都不曾弯上半分。   言罢,满堂静默。叔侄说话,外人总是不好插嘴的。   被驳了一句,万俟望并不恼,面上仍是宽和的君主模样,“叔父此言差矣。何谓天子?天子敬天事地,袭得天爵,与常人不可比拟,何来草率儿戏之说?”   五年的诗书礼仪可不是白读的。   万俟枭只听了个半懂。可看周围汉臣个个点头称是,他也能看出来万俟望此言很得人心,且有理有据。   他脸色更黑,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孟长盈清清淡淡一句话堵回去。   “吵什么。陛下既然定了永康,太卜择日卜算即可。想来天子之言,天地自然认可。”   万俟望坐在龙椅之上,下巴微微抬,温雅含笑。   在百官看来,是仁慈帝王不失其威。在万俟枭看来,是讨人厌的小子仗势压人。   可惜了。孟长盈在,他这会还真不敢托大。   这女人不止邪门,立场还飘忽不定。万俟望手里的北关二镇还没捂热乎,他可不想招惹孟长盈。   万俟枭没话说了,自然无人再敢大放厥词。   年号一事初定。后续的琐碎政事,万俟枭没心思找茬儿,每一项都按部就班地推进。   食时到,百官下朝。万俟望照例随孟长盈回长信宫,算作请安,也跟着用膳。   冬日里孟长盈爱吃汤饼,今天也还是汤饼,但浇头肉酱有许多种。还有难得的裹鲊,也是南方流行的吃法。   一人一方玉案,孟长盈用膳几乎是悄无声息的。可万俟望在她面前,总难以维持住一贯的规矩,时常将汤饼吃得稀里呼噜。   万俟望吃着裹鲊,总觉得这玩意儿太咸。咬上一口,得配大口汤饼才能咽下去。   “娘娘,这裹鲊也太咸了些,南人口味这么重吗?”他说完,埋头喝汤饼。   孟长盈看了眼月台,又慢悠悠地咬了一小口裹鲊,“一样东西,在千人手中便是千种滋味。这裹鲊是月台做的,我觉得滋味甚好。”   不远处星展正端着碗正逗胡狗儿玩,闻言,也从屏风前探过半个脑袋,“我也觉得滋味甚美,陛下若是嫌弃月台做的东西,可以少来嘛!”   说完,也不等人回应,又缩头自己玩去了。   万俟望抬起头,倒真没想到这裹鲊是月台做的。毕竟鲜鱼做成吃食可不简单。月台瞧着温温柔柔的,原来下厨时还能杀鱼,人不可貌相。   他望对月台一拱手,笑道:“倒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细细品味之下,方觉这裹鲊甘味鲜美啊。”   月台正用巾帕给孟长盈擦拭嘴角,闻言皮笑肉不笑,回以一礼,“陛下谬赞。”   孟长盈吃得不多,这会已吃够了,正懒懒倚着凭几,对万俟望道:“你这话头转得够快的。”   万俟望又吃下几口裹鲊,才应道:“客随主便,小七可不敢无礼。”   孟长盈挑眉,示意他接着吃,又随手拿过几本公文来翻。看了没几本,孟长盈忽地目光凝住。   万俟望虽说在用膳,可余光一直关注着孟长盈,第一时间便发觉出异常。   他定睛一看,孟长盈手中公文是浔州刺史上奏。关于凌汛灾情暂缓,又遇暴雪成灾一事。他昨夜才批过赈灾诸事。   “娘娘,浔州一事可有不妥?”万俟望没等孟长盈发话,主动恳切询问。   孟长盈放下公文,目光落在脚边的铜篓红炭上,默了片刻,才轻声道:“民生多艰。浔州曲州凌汛受灾六郡,两年内赋税削去一半,傜役全免。”   民生……多艰?   万俟望眼瞳微动。   他以为孟长盈是玩弄权术的窃国贼,却不曾想到她竟也心怀天下百姓?   “我这就重新批阅下诏,想必浔、曲二州百姓必定感念娘娘厚恩。”他立即放下碗筷,拿过公文,另一手执笔舔墨。   孟长盈却摇头,淡声道:“不必提及我。皇恩浩荡,百姓该念的是你这位皇帝。”   舔墨动作一顿,狼豪笔尖押入墨砚中,浸饱黑亮墨汁。   万俟望蓦然抬眼,却只见孟长盈冷淡平静,一如往常。   半晌,他轻笑一声:“小七听娘娘的。”   从前他敷衍的时候,总说这句话。可这回,尾音却不自觉地柔了些。   万俟望提笔重拟诏言,脊背肌肉虬结的大个子,也能静下心来,书写出一行行稳重又不失锋芒的小行楷。   这是少时,孟长盈亲自握着他的手,一笔笔教出来的。   当年十二岁的万俟望,甚至还看不太懂汉人的文字。如今十七岁的万俟望,已然是北朝奠定未来大局的帝王。   这是她为他安排的路。   孟长盈点点棋谱,宫人手脚勤快地布上棋盘和棋奁壶。她慢悠悠地摆上残局,兀自对弈,像是忘了殿中还有万俟望这个人。   气氛安静,两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就如同过去的五年一样。可某些东西似乎又变得不太一样了,脉脉无言中一切竟都很融洽。   万俟望批完公文,正要起身,孟长盈却又推过来一本描红字帖。   万俟望接过来,孟长盈似乎没有说话的意思,万俟望看她两眼,便乖乖坐下描红。   棋子渐次落盘,声音清脆。   直到万俟望认真描了三页纸,孟长盈方才启唇:“小七,北关四镇一分为二,该走下一步了。”   万俟望手下书写不停,口中回应道:“娘娘请讲。”   孟长盈手里捻着黑子,漫不经心道:“万俟枭得了二军镇,如今愈发嚣张,还是得压上一压。”   “如何去压?”万俟望笔锋来回,口中问道。   “迁都。”   孟长盈指尖呈鹤衔之势,眸光暗凝,嗓音若泠泠山泉,语调缓而松弛。   话落的一瞬间,黑子也倏然落定。   啪——   万俟望手中毛笔脱落,在案上咕噜噜滚了一圈。字帖沾了一行墨渍,书案也未曾幸免。   “迁都?!”   万俟望猛地脱口而出,说完才发觉自己音调有些高,惹得殿门外的胡狗儿都探身进来看一眼,不放心地确认状况。   以往他无比在意胡狗儿,可这会儿实在顾不上了。   万俟望双手按着书案,身体往前倾,像是狩猎中的大狼将要扑倒猎物,眼瞳灼然。   “娘娘莫不是在开玩笑?”   如此大事,孟长盈却懒懒歪在凭几上,手指把玩着棋子,无比随意地说出口。   任谁都要觉得是一句戏言。   孟长盈两根莹白手指在棋盘边缘轻敲两下,不紧不慢道:“看你这模样,我若当真是开玩笑,你莫不是要哭上一场?”   他什么模样?   万俟望闻言下意识去摸脸。这才发觉他一张脸都是滚烫的,想必看起来无比激奋。   孟长盈莞尔一笑:“再做这些傻样子,那便不谈了。”   万俟望立时收回手,坐回筵席,正襟危坐,急急追问:“娘娘当真有迁都的打算?何时迁?迁到何处?”   孟长盈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发髻松松,手腕碧玉镯轻声叮咚,端的是举重若轻。   “开春便迁,迁往京洛。”   京洛乃是曾经的大汉国都。天下之中,物华天宝,沃野千里,是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万俟望在兴奋之后,思及孟长盈提到的时间,又强迫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   “迁都一事牵扯甚广,恐怕要循序渐进,否则激起九部动乱,便不妙了。”   云城居北,漠朔贵族盘踞于此多年,资源、土地、人脉、贸易……每一项都和云城紧密联系。   国都一迁,政治经济中心南移,漠朔贵族必然元气大伤。   大朔的天也必然要变了。 第29章 序山“夜归,勿念。”   孟长盈点头,以手支颐,问道:“还有呢?”   “还有……”万俟望思虑片刻,忽而抬眼:“万俟枭绝不会轻易松口。 ”   这话里带着试探。   毕竟军镇兵权的二分之一,孟长盈能眼睛都不眨地交给万俟枭。万俟望还真有些摸不准孟长盈对万俟枭的态度。   孟长盈眉尖微挑,慢悠悠地归着黑白子,姿态云淡风轻,完全不像是在议军国大事。   “万俟枭不松口,漠朔九部也必定阻拦。但此事想要解决也不难。”   她语调不疾不徐,几乎勾得人扎心挠肝想要逼她快些说出答案。可又不敢放肆,只能按捺着等待。   孟长盈薄唇轻启:“四个字,先斩后奏!”   万俟望眼睛骤然亮起,明亮如星。对视之间,身上那股子蓬勃生长的野心几乎难以压制。   孟长盈却又笑了。   万俟望脸皮一热,莫非这人今日被点了笑穴吗?平时谁都不爱搭理的人,今日脸上怎么总是挂着笑。也是奇了。   孟长盈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只道:“乏了,下次再议。”   万俟望目送她缓步走向内室,肩上披的薄绒毯拖在背后,脊背仍是清瘦的。   直到再也看不见,万俟望转身向外走,心中无比火热。   龟缩一隅如何搏天下。   更何况,在这漠朔旧贵如密网般连结的云城,他本就寸步难行。若此事顺利,南北河山未必不能在他手中一统。   不,此事定会顺利。   孟长盈要做的事,他从未见过做不成的。   迁都。   迁都!   万俟望脚下生风,大步往殿外走,却偏有人不长眼拦他。   可笑的是,拦他的人还是胡狗儿。今日不得空找胡狗儿麻烦,竟还自己撞上来了。   万俟望停住脚步,下巴微抬,垂眼看人,嘴角扬着笑。   “呦,这不是狗儿卫尉卿吗,拦朕何事?”   胡狗儿听见他不伦不类的称谓,阴冷面色也无甚变化,只是抬手指了下自己侧脸的位置。   “都是墨。”   万俟望原本飞扬的心瞬间滞在空中。   他立刻用袖口蹭了下脸,低头一看,竟真是一团漆黑。   好家伙!   定是刚才毛笔摔在书案上,他的手不慎碰到,又摸了脸。   胡狗儿好心端了盆清水过来,万俟望按上水盆,往里一瞧。   “……”   水中的人影右脸上一团黑,是几道模糊不清的巴掌墨痕,鼻尖上甚至还有一团墨。   哪还有平时半分的威武霸气,简直比戏班子里的丑角还要滑稽可笑。   万俟望赶紧撩起水洗脸,洗到一半,动作突然顿住。   所以,他方才也是这么一副模样?   他就用这副傻样儿对着孟长盈高谈阔论?!   ……怪不得连孟长盈都笑了。   对着这样一张脸,孟长盈笑得都算是内敛了。她怎么就不跟他说一声呢,只看着他丢人。   还丢到胡狗儿面前了。   万俟望心中涌出恼怒,呆立半晌。   可他也不能拿她怎么办。只能叹口气,接着低头洗脸,只是动作异常粗暴。洗完之后,一张脸搓得通红,但好歹是干净了。   万俟望抬头,胡狗儿还端着水盆,他溅起的水渍弄湿了胡狗儿前襟和半个袖口。   万俟望注意到,微微皱眉,但仍没好气,“你倒是尽职。”   胡狗儿垂着眼睛,语气平直:“卑职是主子的人,自然要守好长信宫的门。无论进出的是谁,都不能丢了主子的脸面。”   万俟望:“……”   呵!   星展月台再加上这个胡狗儿,待他大权在握之日,一个都跑不了。   万俟望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云城的氛围却活泛起来。   风饕雪虐间,新年悄然而至,大街小巷终于多了些火热氛围,皇宫里也喜庆忙碌着。   万俟望方才洗漱穿衣,德福急急从外殿进来,手中奉着一份书信,高呼着:“陛下,陛下!”   万俟望拧眉抬目,啧了一声:“大呼小叫什么。”   德福步子放小,弯腰曲背去抽自己的嘴,“奴才粗笨,是长信宫那边的事,奴才一着急就没了规矩……”   “长信宫?”万俟望闻言诧异看过来,立即问道:“可是娘娘有什么事?”   德福赶紧答道:“今个一大早,太后娘娘留了封手书,就带着三卿大夫出宫去了。宫门口小崔将军来接,宿卫们谁也不敢拦啊。”   万俟望听完,面色沉下去。一把抽过德福手中信笺,直接撕开信封,里面是一方光洁青藤纸,上书寥寥四字。   “夜归,勿念。”   万俟望拿着薄薄一方信纸,几乎不可置信。   堂堂一国太后,就这么轻轻巧巧地出宫了?   甚至还不带他?   万俟望第一反应就是出宫去寻她,可瞬间又发觉不可行。   新年元日皆是一年一度的大事,新年夜他需祭祀守岁。元日百官敬礼贺拜,尽赴宫宴,各宫典礼布置往年都是孟长盈统筹安排。   如今她不声不响离宫,一切都落到他头上,他是想走也走不了。想通这一节,万俟望脸色更黑了。   德福眼看着那方信笺被万俟望几下捏成一团,愈发谨小慎微地低头。   半晌,万俟望咬牙道:“胡狗儿和拉坦,都带出去了?”   他问得突兀,德福抬头瞟了眼万俟望,又迅速低头道:“拉坦回了纥奚部,太后娘娘说是让他回家守岁,但也没提什么时候回宫。胡卫尉卿倒是随同太后娘娘一同出宫了。”   比他预料的少了一个,可万俟望面色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知道孟长盈肯放权是好事,可心里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子憋屈,让人心烦得很。   万俟望在屋里来回疾步快走了两趟,又用冷水洗了把脸,才恢复往日不动声色的模样。   “随她去吧。唤太常、太仆、少府、大鸿胪、宗正来。”   德福应声而去,刚走出两步,万俟望又道:“回来。”   德福忙不迭地转身:“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传旨让崔宏钟入宫,就说朕要与他商议元日朝会夜宴。”   说完,万俟望挥挥手让他去,心里却带着些恶劣想法。既然孟长盈带崔元承出宫去玩,那他就把崔元承老爹弄进宫做事。   也算是一人还一人的报。   想必等崔宏钟归家之后,少不了给崔元承一顿打。 序山墓地,薄雪飘飞。   常岚墓碑上斜挂着一件金边外袍,崔绍抱着墓碑,酡红的脸靠在外袍上,嘟嘟囔囔。   “泽卿啊,你这墓碑太冷,我才隔了件衣裳揽着你肩膀。并不是咱们兄弟之间有了嫌隙,你可千万别多想。”   星展坐在他对面,也大咧咧敞着腿。原本带给常岚的糕点,早就趁热下了她的肚。她一边擦嘴,一边嫌弃地去推崔绍。   “你离远些,等会吐泽卿墓碑上,我可不帮你收拾!”   崔绍扒得紧,星展一时之间都推不开。他得意地皱皱鼻子,仰面去看旁边或站或坐的郁贺月台,咧嘴一笑。   “不是还有月台姐姐吗,再不济也有奉礼啊。他今日可没喝酒,不会趴地上哇哇大哭了。”   说着,崔绍嘿嘿嘿笑起来,眯着眼像只贼狐狸。   郁贺本来愁肠百结,眉心皱着川字。一听这话,眼睛立即蹬起来,抬脚就往人肩上踹。   “浑小子,你才哇哇大哭呢,少胡说八道!”   崔绍灵活拧身一闪,换了个姿势,又背靠着墓碑,仍笑得很欠揍。   “冤枉啊!这哪是我胡说?上次在校场,奉礼兄把我袖子都给哭湿了,回家路上冷得我直打寒颤呢!”   郁贺咬着牙,又是一脚踢出去。这一脚崔绍没完全躲开,被踹在了腰上。   崔绍提着酒壶就地一滚,壶中酒液居然没洒出来一滴。   他就势躲在月台身后,扯着月台的裙角,做出可怜样子,一声声地痛呼。   “月台姐姐,你可得给我评评理。郁公子光天化日之下打人呢!踢得可疼了!”   月台失笑,低头将自己裙摆拉回来,“这事还用得着我评理?我还以为你们二人怕泽卿无聊,特意演了出猴戏呢。”   崔绍瘪瘪嘴,又去看沉默静立的孟长盈,告状道:“孟姐姐,你看他们!全都欺负我一个,你得替我说话。”   孟长盈披着厚实大氅,静静立在翻飞的细小雪花中。一张苍白小脸陷进白绒毛中,几乎看不真切面孔。   她手里拎着一小壶黄酒,没有开口,却仰头喝下一口。   月台看得直皱眉,却又不好劝。可她看着心里又难受,便随手一捞,夺过崔绍的酒,也吞下一大口。   苦酒入喉,辛辣刺鼻。   月台皱皱眉,捂唇咳了一声。   崔绍起身,拿回酒壶,笑得玩世不恭:“月台姐姐,我这可不是花蜜甜酒,呛口得很,别多喝了。”   孟长盈投来目光,顿了顿,声音清冷如寒玉,“月台,不必这样。”   月台张张唇:“主子……”   她或许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将孟长盈看得这么重。   有时她也想学星展,让大家都能轻松些。   可她学不来,更重要的是,她若是也和星展一样,谁来时时关切孟长盈的身子呢?   孟长盈缓缓笑了下,将手中剩下半壶酒浇在地上,悠悠道:“我并没有那么难过。泽卿活着的时候太累了,如今日日长眠,总比从前舒心快乐些。”   “这样也好,也好。”孟长盈声音低了些,又重复了一遍。   星展还趴在墓碑边,倒出来的黄酒被风一刮,裹着雪沫子扑面而来,全洒在脸上。   星展呸呸呸吐了好几口,急忙站起来,哀怨道:“主子,泽卿没喝着,全浇我脸上了……”   孟长盈:…… 第30章 审视怕孟长盈不信他,不要他。……   “哈哈哈哈哈!”   “月台姐姐,你倒是看看,演猴戏的哪里是我,明明是星展啊!”   崔绍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还去抬手扯星展的垂髾。   星展哪里忍得了他。两人当即动起手来,谁也不去拦。   冬日里穿得厚,挨些打也没什么关系。更何况他二人有分寸,除了将对方撕扯得乱七八糟、吱哇乱叫之外,也没什么大不了。   月台靠着孟长盈看戏,还随手给她掖了掖大氅毛领。郁贺也看得津津有味,眉头都展开了。   胡狗儿一直默默站在孟长盈身后,这会儿也是。   星展和崔绍打着打着就滚到了地上,谁也不肯相让。   这哪里是身居高位的太仆卿大夫和羽林中郎将,简直就是村口两小儿闹架。   月台被逗笑,指着他们让孟长盈看,孟长盈眼里也流露出轻微笑意,忍俊不禁。   她的笑总是轻轻的、浅浅的。   胡狗儿望着她微弯的眼睛,阴郁颓唐的一张苍白面庞也如寒冰初融,多了几分人气。   两人扑腾着打架,一个不妨就撞到胡狗儿身上。   崔绍仰头,春光灿烂地来了句:“对不住啊,狗儿兄!”   不见一丝歉意,反而满脸戏谑。   狗儿兄……   星展扑哧笑起来,打不动了,搭着崔绍的肩头,乐得直不起腰。   也算不上嘲笑,只是宫中来往的都是高门贵族,即便是奴婢宫人,也大多由主子赐了个雅名。   又正好孟长盈并不爱给手下改名字,星展月台的名字还是少时褚夫人给取的。   胡狗儿这名字,也当真是漠朔皇宫第一人了。   胡狗儿显然也被崔绍的话震了一震,过了会才摆手道:“不妨事。”   郁贺笑着给他解释:“别理他,他这人惯爱发疯,谁不知道崔家崔元承就是云城第一混世魔王。”   崔绍哼了一声,也跟着笑:“混世魔王又如何,痛快就行!”   说着,他又朝着胡狗儿挑眉,明显对他极有兴趣,“狗儿兄,你年岁几何?”   胡狗儿看他一眼,又将眼神垂下,不甚习惯这样的对话。但他知道他们都是孟长盈的友人,所以有问必答。   “十五。”   “十五?!”   崔绍惊得一口酒险些喷出来,他不大相信地上下扫视着胡狗儿。   也不怪崔绍反应太大,毕竟胡狗儿这副宠辱不惊、生死看淡的模样,要说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子,还真不大像。   “原是我看错了。我年长你两岁,该是你唤我兄长才对,方才倒是让你占了两句便宜!”   胡狗儿又看他一眼,不知如何回应,显出几分无措。   孟长盈也有些讶然,收了胡狗儿后,她并未多调查盘问什么。没想到他竟才年方十五,还是个孩子。   “好了。你没个正经,关胡狗儿什么事。”孟长盈开口解了胡狗儿的围。   崔绍只爽朗一笑,又接着亲昵问道:“你是何方人士?过年怎么也不回家同亲人团聚,千万别怕孟姐姐不准许。她面上冷,其实心肠热着呢!”   郁贺闻言,也抬目看过来,眼中压着三分审视。   这胡狗儿不知哪来的,虽说看着忠诚可靠,但凡事岂可只看表面。   更何况孟长盈智才心胸天下少有,千金难换。这样的人不知有多少人觊觎。   风声穿林呼啸,雪粒啪啪打在皮面袍子上。   胡狗儿下巴上那道疤在白脸上被吹得殷红,像是道新疤。耳畔的草色丝绦狂舞,如同挣扎冒芽的风中乱柳。   他话太少,但心里并不是什么都不懂。   这世上有太多人太多事,他只是不想看,不想看,也懒得同他们打交道。   只除了孟长盈。   别人不信他,这不重要。   但他怕孟长盈不信他,不要他。   胡狗儿开口,嗓音沙哑,眼睛黑漆漆地望着人。   “都死了。”   声音一出口,被凄厉北风刮得粉碎。   崔绍一时没听清,眯着眼睛凑近了些,“你说什么?”   “都死了。”   胡狗儿重复一遍,解释得认真,却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汉兽场缺人,他们把阿爹扔进去了。阿娘和虫儿是冻死的,雀儿被人买掉了,猫儿被人吃了。”   “都死了。”   崔绍还滑稽地张着嘴,愣愣听着。这是他完全没想到的答案。   胡狗儿那双惨黑到瘆人的眼睛很平静,平静到说起这些惨烈过往,没有丝毫愤怒和哀怨。   可不知为何,崔绍一时竟难以同他对视。   崔绍近乎狼狈地别开眼。   人人都知道十几年前出生的杂胡几乎都过得不好。   可谁也不知道,一个能混进宫做宿卫的杂胡,竟也有这样血淋淋的沉重过往。   星展的酒都醒了,在北风中打了个寒噤,酒热的身子开始发冷。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 2. c o m   郁贺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能说什么。   胡人该死。   可所有的胡人都该死吗?   这世道,究竟是个什么世道。   他是饱读诗书礼仪的世家大族子弟,胡狗儿是从最底层挣扎起来的苦难百姓。可笑的是,他们之间,没有一个人过得好。   孟长盈在众人的沉默中,朝胡狗儿走了一步。   胡狗儿说完,黑瞳就一直静默望着孟长盈。   他总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孟长盈抬手,轻轻地摸了摸胡狗儿的头。胡狗儿比她高,因而孟长盈摸得有些吃力。   但只有一瞬间,胡狗儿已经将头低下来,安静乖巧地等待抚摸,握拳的手背却崩起几条青筋。   孟长盈拍去他发上的薄雪,取了他腰间挂着的风帽,给他严严实实带上,挡住寒风冷雪。   “少受些冻,莫把脑子冻坏了。身边有一个崔元承就够了。”   崔绍闻言,立马不服气地嚷起来,凑过来:“孟姐姐,你又说我!”   月台抬手拦住他,给他胸前一掌,佯装呵斥道:“哪里来的呆鹅,还不速速退去!”   崔绍捂着胸口,嗷嗷直叫,就差没在地上翻来滚去了,“好你个月台,你怎么也欺负人呐!有了新人忘旧人,我要去告御状!告御状!”   他闹腾得很,有他在,一群人便总热闹着。   虽说几人难得齐聚,但顾念着孟长盈身体,外头又风雪欲盛,不多时便下了山。   马车上,孟长盈收到宫里消息,挑挑眉,抬眸看向崔绍。   崔绍瞬间警觉,坐直身体:“孟姐姐?”   孟长盈嘴角勾了勾,将信随手抛向他。   崔绍扬手稳稳接住,就着光低头细细一看,立马面色大变,“这小皇帝   好生阴险,居然把老头子弄进宫了!那我回去不又得挨揍?!”   他一阵哀嚎,几人都笑了起来。   星展笑得格外猖狂,还用手指点点崔绍的肩头,“被揍这么多年,崔大人的戒尺威力还这么大呢?”   崔绍无语凝噎,望着皇宫方向幽怨道:“这戒尺我从小就挨,现在长大了也逃不掉,都快成童年噩梦了……”   月台也弯唇一笑:“崔大人还是讲道理的,定是你太顽劣。”   孟长盈抿了口茶,调侃了句:“还是崔大人厉害,一物降一物。”   马车一路朝着皇宫而去,最先下车的郁贺。   一下马车,周遭风起。眼前的郁府牌匾古朴大气,像是一座沉重的冷硬山石。   郁贺眼角眉梢的笑霎时淡了。   他微微叹出一口气,才迈步朝家中走去。   崔绍闹腾得很,跟着孟长盈入了宫。说是要亲自接崔岳回府,好讨个巧,让老头子心软。   可惜这父慈子孝的一幕还未实现,崔绍就被打发回去了。   长信宫门。   孟长盈下车时,发现德福居然候在门前,身上都积了一层雪。   德福一见马车,喜上眉梢:“娘娘可回来了!”   星展当头迎上去,奇道:“你在这做什么?”   “呵……”德福干笑两声,皇命难违,他硬着头皮大声道:“娘娘,陛下这会儿还忙着。他让奴才等在这,见到娘娘就说,就说……”   月台也好奇了,追问道:“说什么?”   德福低着头,声音小了,“说娘娘带别人出去玩,陛下心里难受呢。他想请娘娘去看看他。”   星展一下笑出声,去看月台,遮着嘴小声道:“还撒娇呢。”   孟长盈嘴角扬了扬,却不应这句话,反口问道:“崔大人可还在太极宫?”   德福答:“崔大人和陛下方才议完国事,这会正稍事休息。”   “你回去请崔大人过来一趟,我想同他下盘棋。”孟长盈说完,转身就进了宫门。   德福茫然地看着孟长盈的背影。星展落在后面,对德福做了个鬼脸,“还不快请崔大人,娘娘才不去太极宫呢!”   等了一趟,一无所获。德福只好回去复命。   崔岳来得快,孟长盈才换了衣裳,吃了半碗清粥,他便来了。   “老臣见过娘娘。”崔岳一进来,纳首便拜。   孟长盈给了个眼神,星展一个箭步,脚下生风将崔岳扶住。   月台笑吟吟道:“崔大人快请坐,可用过饭了?”   崔岳也不推诿,被星展扶着坐下,笑着摇摇头,“在太极宫吃了些,那酪饼吃了这些年,还是吃不惯。”   孟长盈开口吩咐:“给崔大人上些汤饼,和清粥小菜。”   很快崔岳面前也摆了一桌吃食,粗粗一看,比孟长盈面前丰盛许多。   崔岳拿起筷子,又劝道:“娘娘多多保重身体,国家大事系于娘娘一身,容不得丝毫闪失啊。”   他说的是饭菜,也是今日的出行。   对于一国太后来说,尤其孟长盈身体如此病弱,这出行确实不够稳妥。   即使万俟望不召他入宫,他也得把崔绍那臭小子揍一顿。   孟长盈手中银匙搅动米粥,热气丝缕而上,她轻声道:“也就这一次了。待明年,想去也去不成了。” 第31章 仁者娘娘若要赏玩,我便做尊花瓶。……   崔岳动作一缓,抬眉时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孟长盈的意思。   乌石兰部已倒,北关军镇一分为二。胡人入关以来,漠朔人内部终于迎来最分裂溃散的一刻。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崔岳沉吟:“迁都一事,不可操之过急,除非……”   他正思忖着,忽而对上孟长盈沉静如水的眼睛,一时竟有些看不够这个可以算作是他后生的女子。   他与孟震师出同门,志同道合。孟震比他更激进,被害后只留下这么一个孱弱姑娘。   那时的崔岳怎么也没想到,仅仅六年,孟长盈便能成长到这样惊人的地步。   搅弄风云,举重若轻。   天下事尽在覆掌之下。   “除非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孟长盈淡然浅笑,徐徐道:“崔大人,这一局,还需你来做推手。”   “老臣自当尽心竭力。”崔岳慨然一笑,手捋长须。   香烟袅袅,一切尽在不言中。   孟长盈微微一笑,亲自步棋,“好些年不曾与崔大人对弈,今日得空,来一局吧。”   崔岳欣然应允,同孟长盈厮杀两局,一胜一负。   他不由得抚须轻叹:“你的棋风,要比你父亲稳当许多。”   孟长盈垂目拢棋,眸色淡了些:“前人走过的路,后人再走一遍,自然更稳当。”   崔岳默了默,显出老态的眼皮下,一双眼睛仍旧犀利,却又带着难言的复杂感伤。   “若是,这一遍还是走不明白呢?”   孟长盈指尖捏着棋子,动作顿住。   她缓慢眨了下眼睛,似乎陷入了某些久远的记忆。   她幼时虽体弱,可仍带着生龙活虎的朝气,像是新生的草木,自然而然地汲取养分向上。   母亲是武将之女,她又太顽皮。母亲时常带着她疯玩疯跑,没个节制。   往往疯玩之后,她都会生病,惹得父亲生气。可母亲和她都屡教不改,小时候怕什么生病呢,只怕每日过得无趣而已。   父亲是文人,拗不过母亲,只好常常见缝插针地带她读书。她每日疯玩多长时辰,父亲便要带她读多久的书,来养她的性情。   那时候只囫囵吞枣,书中有许多不解其意的东西,经年之后,她方解其中滋味。   脑海里又是父亲一身布衫,手卷书本,在窗前为她念书的模样。   “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而反求诸己*。”   孟长盈的声音和多年前父亲的谆谆教导重合在一起,像是父亲又带她念了一遍。   箭矢一去不返,不论成与不成。   孟长盈面上蕴着浅淡笑意,语气却无比寂寥。   “崔大人,我这一生,注定只能做这一件事。”   这是一句不像回答的回答。   崔岳却眼眶微红,在她身上仿佛又看到老友年少轻狂的模样。可孟长盈比当年的孟震更稳更深,藏而不露。   也许,她真的能做到。   窗棂没压紧,寒风顺着缝隙溜进来,带来些不易察觉的寒意。   他人都没太大反应,唯有孟长盈掩唇轻咳几声。   崔岳忍不住关怀:“无论如何,最要紧的是保重身体。”   慧极必伤,又是先天不全的体质,实在让人不得不担心。   月台奉上热汤,孟长盈抿了两口,压下嗓子里的痒意,颔首道:“崔大人也是,回府揍元承的时候且收着些。”   突然得了句调侃,崔岳微僵,但很快反应过来,摸着胡子笑了笑。   “元承这小子倒是鬼机灵,娘娘既然都开口了,老夫便饶他一饶。”   夜色已深,话说到这里也已够了。   崔岳告辞,由胡狗儿护送着出宫回府。   今天是除夕夜,怎么也不能将人留在宫中。   除夕夜,百姓多是阖家齐聚,守岁迎新,一夜灯火不断,是最吉祥团圆的好日子。   紫微殿中灯火通明,却很安静,来往走动的宫人也比往常少了大半。   她们都得了假,可以好好过个新年。   寂静夜中,孟长盈看着铜枝灯上闪动的火苗,不知在想些什么。   星展百无聊赖地歪坐着,还在用饭。她生性好动,每顿吃得也多,又爱玩,饭就吃得拖拖拉拉。   只不过她的嘴巴占住了,就没人开口说话,这新年显得有些萧索。   月台凝望孟长盈静坐的模样,心里叹气,她知道孟长盈心里压了   许多事。   白天在皇宫外面,虽然冷得很,可一群人在一处,到底是热闹些。   可夜里各人回了各家,大家都有自己的去处。   可孟长盈的去处呢,只有这讨人厌的漠朔深宫。   这样喜庆的日子,总不能就这样过呀。   她正琢磨着,突然殿外传来一阵爽朗飞扬的笑声,和着稳健脚步而来。   “娘娘,今日可是最喜庆团圆的日子,我还真以为你要同崔大人一块守岁呢!”   万俟望换了身金红云纹滚边的玄袍,身形颀长峻拔。耳畔绿珠摇动点缀,手中还执着一柄华彩镂空琉璃白花宫灯。   灯花噼啪一炸。   他闯入了紫微殿的寂静中。   孟长盈转过头,稍有些惊讶,但面上却不露,只道:“你怎地来了?”   万俟望大步走到孟长盈面前,俯身将流光溢彩的宫灯放在孟长盈面前,笑着说:“公事都处理完了,自然该来寻娘娘一同团圆守岁。”   说着,他又撇嘴故作委屈道:“方才我不得空,让德福来请娘娘过去,娘娘却不理。又把崔大人叫走了,好生无情。”   孟长盈抿唇,一张雪白脸庞在琉璃华彩的灯影中宛若仙人。她抬手,手指轻碰了下宫灯的一片琉璃花叶。   “我……”   她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罕见地流露出寻常人的柔软情绪。   万俟望凑近了些,凌厉硬朗的一张脸,在花灯光影晕染下,显出少年人的温柔灵动。   “娘娘,我今日可是忙了一天呢。你白天陪着他们玩耍,晚上也陪陪我吧。”   他说着,抬手轻拨了下宫灯。正中的琉璃百花呼啦一声,缓缓旋转起来,光影变化间,漂亮得不似凡物。   孟长盈看着那盏宫灯,莫名又想到了少时无忧无虑的时光。   那时光美得就像这盏绚丽如梦的琉璃宫灯。   今日是怎么了,怎么总想起那些往事。   孟长盈低头笑笑,点了下头,终于还是应了万俟望。   “好。”   万俟望得偿所愿,和孟长盈并肩走出紫微殿时,瞥向胡狗儿的目光都带着志得意满的傲气。   孟长盈自然注意到了,也不知道他总和胡狗儿比什么?   星展月台都跟着,若是往日,万俟望大晚上请孟长盈出去,月台必定要生气。   这是为主子的身体着想。   可今日不同,看到万俟望带着宫灯踏入殿中的那瞬间,她甚至突然松了口气,有种救星驾到的荒谬感。   这小皇帝,到底还是有些用处的。   皇宫中处处灯火如昼,廊檐下悬铃轻响,宫灯璀璨。透光窗纱上悬着苇索,门上尽插着桃符,贴着金鸡。   走动间,入目所见竟像是在汉人府邸之中。   “这些都是你着人布置的?”   孟长盈目光久久停在这些汉人除夕传统习俗造物上。   往年一切由她经手时,宫中从来都没布置过这些。   她本就性子冷淡,也不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必要布置。   可如今打眼一看,心中却莫名触动。   明明都是些死物而已,可却能在人心中激起涟漪。   星展甚至眼睛都有些湿,抱着月台的手臂都不肯松手,像是回到小时候。   万俟望点头,抬手拨过那只悬着的苇索,风过铃响。   “既然是好日子,自然热热闹闹的才好看。”   他面向孟长盈,倒退着往前走,手中宫灯提高了些,照亮他眼中的火光。   “娘娘可喜欢?”   孟长盈顿了下,才点头道:“不错。”   万俟望笑出声:“看来娘娘很喜欢啊。”   能从孟长盈口中得一句不错,简直是极大的成就。   说话间,外面的雪下得愈发大,扑簌簌地落下来,又密又厚,才扫干净的庭院又积了一层雪。   大雪压枝,院中一树红梅开得烁烁。   嶙峋枝桠上没几片绿叶,却长着大团大团的鲜红梅花,像是雪中的灼灼一团火。   孟长盈不由得驻足,看着那株红梅出神。   万俟望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直接将手中宫灯往德福手里一塞,转身走入大雪纷飞的院子。   他利落按着梅树枝干,蹭蹭蹭爬上去。   “啪嗒”一声,折了枝开得最好的梅花。   纷纷雪花落在他脸上身上,万俟望回头扬起笑脸,将那只怒放的红梅高高举起,朗声道:“娘娘!”   孟长盈团在手炉绒套中的手指蜷缩了下,指尖突然有些麻。   灯影光转,她那双静水深流的眼睛,定定望着一树火红中飞身折梅的意气少年。   孟长盈嘴角牵起极轻的一个笑。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遥遥伸出手。   只是这么一个动作,万俟望脸上的笑便更肆意张扬。   他飞身下来,快步朝着孟长盈走来。   一张脸被寒风吹红,却更英挺俊朗,显出北地男人才有的粗犷野性。   可风雪中肩宽背阔的豪迈身影,却在臂弯里护着一支蕊心浅黄、花瓣柔嫩的红梅。   他带着一身寒气雪花停在孟长盈面前,眼眸黑亮,抬手将红梅末端插入自己金线缝就的衣襟。   “这红梅带着寒气,娘娘若要赏玩,我便做尊花瓶好了。”   孟长盈笑了。   她抬手碰了最顶端的红梅,几片雪花轻灵飘落。   孟长盈忽而抬眼,正对上万俟望明亮的眼睛。   他总是生机勃勃,像是满腹野心的小狼,又像塞北草原部落疯长的草木。   孟长盈为他拂去肩上的薄雪,莞尔轻笑。   “你今天很乖。” 第32章 烈风“娘娘会怎么奖励小七?”……   万俟望垂首,像是臣服。   “那娘娘会怎么奖励小七?”   孟长盈轻拍了下他微湿的发鬓。他体温太过火热,雪花都融湿好些在身上。   “不如……”   孟长盈踮脚,唇珠浅红在他耳畔开合,几乎要碰到那只绿宝金珠。   温热呼吸浅浅像是微风,扫得人心脏发麻,肌肉虬结崩起。   “把汉臣的支持给你,可好?”   轻轻一句话,万俟望瞬间变色,眉眼都清正许多,“娘娘说什么?”   孟长盈随手拂过绽放的红梅花瓣,宽袖带起香风,姿态漫不经心。   “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确实如此。   孟长盈选了万俟望,万俟望同样也选了孟长盈。   这天下离不开汉人,他的王朝也离不开汉臣。   但在他原本的计划中,那都是孟长盈死后的事情。   这会儿虽说她病怏怏的,但人还活得好好的,总不好虎口夺食。   就算是在草原狼群中,年轻狼王也需要积蓄力量。等到老狼王衰弱无力之后,才会出手,一击必杀,然后继承老狼王的一切。   现在说这些,早了点吧。   万俟望倾向于这是某种试探。   “娘娘所愿便是小七所求。无论胡臣汉臣,都是大朔的臣子。”他说得甚为谦逊有礼。   孟长盈轻笑,吐出三个字:“假惺惺。”   万俟望:“……”   “娘娘,你又嫌我。”   孟长盈只摇摇头,搓搓那朵愈发绽大的冬梅,莹白指尖与梅红花朵纠缠。   “三思而后行。”   她给出这样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直到走入太极宫,万俟望还神思不定地回味着孟长盈那句话。   除夕夜,相对守岁,相顾无言。   孟长盈本就话不多,万俟望若不开口,两人常常是沉默以对。但也并不尴尬,氛围反而融洽。   万俟望还在考虑孟长盈的意图。   汉臣的支持?   待迁都顺利完成,万俟枭与漠朔旧贵必定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来争夺新兴政治中心的权利。   但车马难行,地理位置的优越,有时能注定一场战争的胜败。   若北关真成了边远门户,那万俟枭现在费尽心思拿到手的,也不过是块看门的狗牌。   有趣。   到那时,朝堂中的天平恐怕要大幅度向汉臣倾斜。   汉化需要他这样的皇帝,他也需要汉臣的力量来收拢皇权,对抗漠朔旧贵,重新梳理凌乱无章的政局。   万俟枭看似赢了,但马上就要输了。   他看似要赢了,但赢了之后呢?   风云变幻,波谲云诡。所有的答案都藏在孟长盈那双古井无波的黑眸中。   有时万俟望真怀疑,孟长盈莫非真是个卜筮高手,能卜算出时运命途?   不然为何能只凭智谋,就在这胡人皇庭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孟长盈,你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殿中两个主子都沉默无言,下人更不敢说话。   即使是在屋中,孟长盈披着的厚实毛氅也未解下。她坐在支开的小窗旁,火炉上的茶水咕嘟冒着热气,隐约模糊她的面容。   一窗之隔的廊檐下,胡狗儿垂目站着,眼尾余光却时刻注意着孟长盈的一举一动。   即使风雪偶有扑面,他鼻尖被吹得通红,压着剑柄的手也冻得发僵。   可他的心却无比宁静,甚至感到幸福。   孟长盈在看漫无目飘扬的飞雪,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胡狗儿在看她,也在想她。   孟长盈看了好一会书,眼神才倏尔飘落在胡狗儿身上,注意到他僵硬的姿势。   她吩咐道:“外头太冷,进殿当差。”   嗓音是冷的,也没有一句多的关怀,可偏偏就能让人心头一热。   “是。”   胡狗儿在万俟望的凝视中,走入殿中。   殿中烧着炉火,身上冷意霎时间驱散许多,心头也更热。   他忽然有一股冲动。   冲动这种词对他来说很稀奇,他向来只把自己当作主子的物件,由她任意取用。   可此时心中的冲动太强烈,使得他第一回 ,这样冒昧又主动地开口。   “主子,你记得我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沙哑尾音还带着紧张的颤抖。   月台诧异看他一眼,没明白这是在说什么。   孟长盈却听懂了。   她波澜不惊,点头道:“记得。”   “主子真记得五年前……”   胡狗儿小小上前一步,语气急切,黑漆漆的眼睛仿佛都注入了生气。   孟长盈“嗯”了一声:“你是那年汉兽场活下来的。”   她话里没什么起伏,似乎只是随口一说。   就像当年一样,野兽腥臭的口涎滴在他脸上,被困在笼子里的也是他。   也许下一瞬,他就会死,就会成为贵人脚下一场乏善可陈的无趣表演。   可孟长盈来了。   她的目光冷淡如水,扫过笼子里脏兮兮的小杂胡,那副麻木呆滞的蠢样,没有让她的眼神停留半分。   她看起来,比那些在高台之上赏玩血腥游戏的贵人更冷漠。   可她只用一番话,就让小太子拜她为母,逆转大朔朝堂政局。   这些胡狗儿都不在乎。   他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什么胡人汉人。   他唯一知道的是他头上压着老天爷,压着贵族老爷。   贵族老爷要他的命,要他全家的命,要他跪着去死,要他做狗。   可主子解开他的枷锁,要他做人。   他浑浑噩噩,无处可去。   主子说,既然活下来了,那就好好活。   胡狗儿看着孟长盈雪白的侧脸,上前的那一步又撤回来。   如今这样,就是他最好的活法。   星展月台都吃了一惊,哪里想得到胡狗儿竟然是从臭名昭著的汉兽场中存活下来的。   那是何种地方,她们都无比清楚。   一时之间,别说月台,就连星展看他的眼神都有了变化。又想起白日里胡狗儿自述一家人都死于非命,星展更难受了。   早知道胡狗儿这么惨,最开始她就不故意欺负他了……   万俟望在一旁听着,面上漠不关心,实际耳朵已经竖起来了。   原来这小子居然是当年从汉兽场活下来下的。怪不得跟个狗屁膏药似的,黏着孟长盈扯都扯不开。   那时封存汉兽场,遣散所有百姓奴隶都是孟长盈在操办。或许有无家可归、年岁又小的孩子被留于宫中侍候,因而有了今日的胡狗儿。   当年怎么就没给他底下来一刀,直接送进来当太监呢?   万俟望心中遗憾万分。早知今日,当时就该先下手为强。   眼看着两人还要再聊天,万俟望突然开腔:“对了!这会正是交子,该燃爆竹了!”   说着,他迅捷一跃而起,半扶半哄地带着孟长盈就往外走。   “娘娘,我们一块去看燃爆竹,可热闹了,你肯定喜欢!”   孟长盈被他拥着来到庭前,德福很有眼色,立即唤人来点燃爆竹。   胡狗儿跟在后面,注意到万俟望回头意有所指的眼神。   “大好的日子,总该听些喜庆欢乐的东西嘛!”   话音才落下,噼里啪啦的动静响起。火花四射,竹子爆裂炸响,带起不少雪花飞溅。   这声响在寂静深夜里极其震撼,大家都在火光中捂住耳朵,笑开了花。   孟长盈却没有,她只是静静看着,忍耐着耳朵里一跳一跳的鼓胀疼痛。   她总是这样。   疼的时候,沉重压抑的心头好像反而能松快几分。   人真是奇怪啊。   可这疼痛只一瞬。   下一秒,一双温暖干燥的手掌蓦地覆上她冰凉的耳朵。   霎时间,所有尖锐鼓噪遥遥远去。好像一切都被隔在温暖厚实的保护之外,什么都无法伤害到她。   孟长盈缓慢眨了下眼睛。还没转头,耳侧就贴上一道熟悉的清朗嗓音。   隔着手掌听不真切,朦朦胧胧地在说些什么。   听不见。   可孟长盈的胳膊挨着他因大笑而震动的胸膛肌肉,脖颈间被那只欢快乱摇的绿宝金珠蹭过,鼻端是辽远草原上太阳炙烤过长草的味道。   明明是在深宫,孟长盈却仿佛触碰到烈风的气息。   眼前火花明亮得扎眼。   万俟望用头轻轻撞了下捂着孟长盈耳朵的手掌,带着孟长盈也微微一晃。   孟长盈看向他,万俟望还在笑,肆意嚣张又耀眼。让她想起了黑狼。   孟长盈便也笑了。   元日一早,百官敬礼拜贺,孟长盈并未露面。直至傍晚元日宫宴过半,酒酣耳热,孟长盈才姗姗来迟。   万俟枭喝了不少酒,这会儿脸上凶性必现,几乎扑倒在御案前。   他高举着鎏金嵌宝酒杯,酒液晃荡间,顺着他手腕滴滴答答淌下。   万俟枭高呼着:“娘娘,臣敬你一杯!”   “娘娘,你且喝上一口……”   话才出口,瞬息之间,胡狗儿已一脚将人踹了出去,冷眼而视。   万俟枭翻滚在地,手中酒杯砸落,酒液淋了一身。他不大灵活地爬起来,粗声粗气吼起来。   “谁,谁敢踹我!” 第33章 火花怎么孟长盈就没……嫁给他呢?……   万俟枭那无礼模样看得不少汉臣暗自皱眉。可碍于身份,都不好开口,只能隐晦看向孟长盈和万俟望。   眼见孟长盈浅啜热茶,完全没将万俟枭放在眼里。   万俟望眼睫压下来,嘴边还挂着笑,几步走过来,直接将人用力捞起来,“宫宴方才开始,叔父怎么就醉了?”   万俟枭扭过头,带着红血丝的下三白眼直视万俟望,酒气熏天。   “你……你谁啊!”他似是没认出人,猛地挣扎了下,竟没挣开。   万俟望脸上笑得和颜悦色,可手掌铁钳一样掐着万俟枭手臂。用的是能捏碎骨头的力气。   万俟枭醉醺醺的脸片刻扭曲,疼得不行了。   “今日是岁首,万物更生的好日子。叔父挑今日醉倒,可不是什么好事。”   万俟望调笑着,手臂肌肉越发紧绷,又加了两分力,掐得万俟枭忍不住地低声痛呼,变了面色,“你做什么!”   万俟枭拳头捏紧,眼角余光瞟到孟长盈注视的目光。   拳头终究还是没挥出来。   他忌惮孟长盈。   即使已经拿到北关二军镇的军权,那股子忌惮依旧能让他在孟长盈面前按捺住性子。   万俟望松开手,随意甩了甩手腕,故作惊讶地挑眉。   “叔父   莫不是想跟朕动手,当真是醉得太过。皇兄还不快来把叔父送回府,北关军的担子如今压在叔父肩上,可千万仔细着些,别摔了跤。”   万俟浑脑子转得不快,但人很听话。他任职司隶校尉后,持节督查。人人尊敬着,难得扬眉吐气。   可万俟枭接手北关二镇后,就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甚至不管有无外人在场,万俟枭都要把他的脸面踩上几脚。   这会儿见万俟望下万俟枭的脸,万俟浑自然乐意效劳。   他上前一把拉住万俟枭,语气不甚好,“叔父,既然醉了,就请回府去吧。”   万俟枭可不是受气的人。孟长盈也就罢了,旁人他哪里肯忍。   “你又是什么东西!”   万俟枭冷斥,眼里找不到半分醉态。他甩袖挡开万俟浑的手,一言不发,转身大步离去。   殿中丝竹声悠然缭绕,舞伎脚步翩翩。百官眼神交错间,推杯换盏,似乎万俟枭的离去并未惊动任何人。   孟长盈更是从始至终,都不曾投去一个眼神。   亲手喂大的狼,还没到放生的时候,尾巴就想翘到天上去,自然要敲打敲打。   万俟枭的背影完全消失后,万俟望才收回目光,转头笑着执起一杯酒。   “娘娘恼他了?我还以为娘娘同他是好盟友呢?”   孟长盈淡淡瞥他一眼,雪白面庞无甚表情,也自带清冷的傲气,如山巅不可攀折的花。   浑身上下只写着四个字,懒得理你。   旁人看他是有礼有节、君子端方,可偏生孟长盈就能瞧出来他的阴阳怪气。   万俟望也知道孟长盈能瞧出来,所以更来劲了。   他凑近些,举着酒杯向她敬酒:“娘娘昨日还与我把玩红梅,怎么今日全然不搭理人?”   万俟望歪着头,耳畔金珠一荡,在灯火通明的殿中闪出浓绿光晕。   孟长盈眼神捕捉到那枚欢脱的金珠,忽地有些遗憾。若是万俟望发辫披下,金珠在散落卷发中摇晃,想必那情态观赏起来更妙。   万俟望还举着酒杯,浅茶眸光比玉杯中的琥珀酒色还要灵动。   孟长盈抬抬手,莹白手指搭上酒杯。万俟望会意松开手,孟长盈却没有接。   那截指尖缓慢掠过他的鼻息,捏上那只摇摆的绿宝金珠。   莹亮酒液倾洒下来,尽数泼上万俟望的宽袖。   可他已全然顾不得了,像是被捏住命门。身体僵硬着一动不动,后颈骤然乍起热汗。   他看不到孟长盈如何摩挲那只金珠,却能感受到耳畔的动作细微。   万俟望眼睛紧紧盯着孟长盈滑落的衣袖,那只纤细手腕上荡着条盈润玉镯。   冰冰凉凉的玉镯柔柔依在他脸侧,只一偏头便能咬上去。   金珠,玉镯。   孟长盈总是能让他得到意料之外的刺激。   怎么会有人这么轻而易举地撬动他所有心神?一举一动都让人心生燎原烈火,压抑不住地热血沸腾。   从前他觉得孟长盈是勾起他狩猎欲望的羊儿。可如今,他在她手下,才更像是只束手就擒的猎物。   可他竟还无比享受。   万俟望颤抖的神经中,忽地激出一串火花。   若是……孟长盈晚几年再嫁人,也许,她会是他的皇后。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念头,是某种未经涉猎的禁区。   如今想起来,他顿觉错失万千良机。   好生遗憾。   区区五年而已,怎么孟长盈就没……嫁给他呢?   心念电光石火一瞬,神思竟已越到了这种地步。   万俟望宽袖下的拳头不自觉收紧,可他难以控制自己不接着往下想。   “才喝了几杯,你也醉了?”孟长盈开口问着,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仿佛刚才让他几乎灵魂出窍的举动只是随手为之,逗猫逗狗也不过如此。   万俟望张唇,嗓音喑哑许多,低低地答:“没醉。”   他确实没醉。   可脑中的画面却比醉了还要疯。   孟长盈凝眉看他,疑道:“那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   万俟望迅速抬手摸上自己的脸,速度快到几乎像是一个巴掌。他摸不出来什么,因为他的手掌和脸一样烫。   “我……”   万俟望竟也有支支吾吾的时候。   孟长盈眼眸微动,打量着他烧红的耳尖。半晌,突然明悟。   “你这是羞了?”   万俟望骤然抬眼,看孟长盈一眼,又别开脸,简直像个闹别扭的孩子。   孟长盈失笑,觉出些趣味来。面慈心狠、惯爱装模作样的狼崽子居然也会害羞?   “你也到年纪了。”   孟长盈没注意到万俟望飘回来的目光,那眼神冷飕飕的。   她沉吟片刻,道:“你且再等等,现在还不是时候。”   万俟望眼睛瞬间灼灼,如烈火遇风势,燎原也不止。   他似乎得到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暗示。   孟长盈眼神一扫过来,他却又偏头避开,喉结上下滚动。   孟长盈少见到他这般不遮不掩,外露着情绪,倒也觉得有些新奇。   只不过她向来不太关心这些事情,见他不欲多谈,便道:“你是个有主意的,自己拿捏住分寸。”   话落,万俟望的耳朵却越来越红,简直要比肩铜炉中的烧红火炭。   孟长盈眨了眨眼睛,轻笑。   还是个孩子呢。   大殿角落。郁贺手撑着额头,酒虽喝得慢,却不间断,一杯又一杯。   自从乌石兰部覆灭后,乌石兰萝蜜就再也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   曾经骄阳一样热烈的姑娘枯萎了。   她不出门,也不说话。人一日日地瘦下去,肚子却一日日地膨起来,像支长出瘤子的干枯藤蔓。   郁贺懂她的爱,也懂她的恨,因此他无可奈何。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还能怎么办呢……   星展远远地看着他,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身边崔绍还在和羽林军中的兄弟勾肩搭背,喝得酒酣耳热。   星展推推崔绍,崔绍回过头来,一脸醉态,但很嚣张。   “唤你爷爷做甚!”   星展眉毛一竖,一脚就踹上去,骂道:“喝酒喝疯了,连你姑奶奶都不认识了!”   崔绍偏身一躲,只躲了大半,被踹得身体一晃,带倒案上酒杯。   偏他还咧嘴在笑,像是醉懵了。   星展没办法,但又犹豫着不好上前。这毕竟是宫宴,一举一动都在百官眼中。   远远鼓楼鼓声擂动,低沉如雷,催得星展越发焦躁,进退两难。   崔绍歪在案上,嘿嘿地笑,举起酒壶喝上一口,唱道:“晨钟暮鼓,世人皆苦*……”   郁贺还在喝,这会儿已经抚着胸口面色发紫,几乎要呕出来。   星展心头一紧,再也压不住了。   正要不管不顾过去时,一双手忽然按在她肩上。   星展一扭头,懵然道:“月台,你不是在主子身边……”   月台按在她肩上的手顺势一捏,止住她下面的话,“我去总比你去好,主子有胡狗儿看着,出不了差错。”   这话一出,星展眼睛立时睁大,张着嘴要说话,半天却只吐出来几个字,“你,你,你知道……”   烛光跃动中,月台柳眉弯弯,温柔带笑,“傻丫头,我知道。”   说完,她便朝着郁贺走去,把酒壶全收了。又给他拿来热汤和巾子擦手擦脸,把人送了出去。外面有郁家的下人,不用多操心。   月台回来时,崔绍趴在桌上,唱得更大声了。星展嫌他,把月台带过来的热巾子直接丢他面上,热气直冒。   崔绍也不气,笑呵呵地摁着巾子,给自己仔细擦了一遍脸,才道:“多谢月台姐姐。”   星展对他哼了一声,拉着月台就走,直到偏僻处停下。这里没人,星展那张牙舞爪的模样也收敛了。   她看看月台,又看天看地,也不开口说话。   月台抬手   捏捏她鼻子,打趣道:“咱们风风火火的太仆卿大人这是怎么了?”   星展咬着唇,踌躇半晌,还是忍不住又问一遍,“你当真知道?”   “知道什么?”月台笑着反问,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   星展瞬间泄气,以往每次月台露出这种表情,都是她的小秘密藏不住的时候。   “那……那主子她……”   星展吞吞吐吐,把月台都逗笑了,“你连我都瞒不过去,还想瞒主子?”   这倒也是,主子那么聪明……   不对不对。星展立马拉回思绪,严肃着小脸质问。   “你们都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34章 私民没有谁的肩膀生来就是要担天下的……   “大约是……”   月台声音稍一拖长,果不其然,星展已经急不可耐地凑近。   月台促狭一笑:“三年前吧。”   “三年前?!”   星展音调拉高,反应过来后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急切地低声追问:“你怎么会三年前就知道!”   月台被她推开晃去,伸手点点她额头,笑得无奈。   “那时主子丢了条绿帕子,本是不打紧的事,你却执意在长信宫外来回找了三个时辰,谁能不起疑心?”   星展哑然,回忆起那天的事。只隐约记得她心不在焉地找了许久,终于等到郁贺风尘仆仆而来。   那是郁贺第一次随边军出关,奋战半年,方才大胜而归。   自那以后,郁贺便迎娶乌石兰萝蜜,坐上京畿执金吾将军之位。   她再也没有流露一丝多余的情意。   这对大大咧咧的星展来说并不容易,可她还是做到了。   可没想到,只那么一次,还是没能瞒过月台。   “我……”   迎上月台的目光,星展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胆怯,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   月台摸摸她的头,又扶正她鬓边歪掉的珠花,温声道:“不必解释,我都明白。”   说着,她又宽和一笑,调侃道:“一件事竟能憋了这么些年,你可真让我刮目相看。”   星展眼底刚溢出的泪花,又被这句话给逼回去了。   她捂着嘴笑出来,可眼泪也掉下来。   月台把她抱在怀里,用手绢擦去她的泪。虽是笑着,可还是心疼的。   “傻丫头,什么话不能和我说呀,硬是自己撑着,傻不傻?”   星展鼓鼓腮,呼着气,想要止住眼泪,可还是不行。   月台温暖带着馨香的怀抱,像是娘亲。   星展心里的委屈像是被堵住的泉眼被戳开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将人淹没。   “你们都有太多烦心事了,我不想再用小事来烦你们。”   星展抽抽噎噎像个小孩子,月台轻叹着气,把人抱得更紧些。   “你就是我的亲妹妹,你的事又怎会是小事?若我能早些知道,也许……”   后面的话月台咽了下去,可星展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星展按住月台的肩,和她对视。眼睛哭得红红的,泪痕还没擦干净,但目光却极坦然坚定。   “月台,即便没有乌石兰萝蜜,我也不会嫁给奉礼。”   月台眨眼,一时不解道:“什么?”   “主子筹谋多年,南北朝局混乱。这种紧要关头,儿女情长如何能挡路,我必定要与你们同进退。”   星展带泪的眼神光炯炯。   年轻气盛的心并不会被情爱打倒,她更在意的是建功立业。   月台微怔,很快又失笑。   星展见状有些窘,高声道:“你怎么笑我,我的话也是真心的!”   月台点点头,嘴角噙着的笑带着怅然。   “星展长大了,我只是……”她顿了顿,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形容,“只是没想到,你长大地这样快。”   主子说话并不会避着星展。但主子话少,也并不爱说空话。   月台还以为星展心宽,没想过这些。可没想到,她也能说出这番话来。   “……可惜吗?”   月台的问话突兀,但星展明白她的意思。   星展眼眶有些热,眼前模糊起来,却还笑着说:“孟家死了这么多人,天下死了这么多汉人。我从小就憧憬着上战场杀胡人,马革裹尸而还。”   “如今这念头稍改了些。杀完胡人,我还是活着回家吧。再同你们快活地游山玩水快去,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至于郁贺,她知道他不喜欢她,何必强求。   只要人还在眼前,就足够了。   月台轻轻叹了口气,半晌,却只说出一句。   “傻丫头。”   说完自己的眼眶却湿了。   星展呼出一口气,胡乱抹抹眼泪,又嬉皮笑脸地回来逗月台,戳她的脸蛋。   “傻月台!元日是一年伊始,可不能掉眼泪,不然小心一年都是个大哭包!”   月台被她逗笑,侧身躲避,去拍星展的手。   “你倒说得好听,也不知道方才是谁,哭湿了我两条手帕。”   星展一把抽走月台手绢,跑出几步又回头做个鬼脸。   “月台!元日喜乐!”   说完便闪身跑开,余下清脆响亮的嗓音回荡。流光溢彩的宫灯之下,似乎一切都是明亮美好的。   月台笑着摇摇头,片刻后,笑意又渐渐淡了。   她对着无人偏殿,也轻声说了句:“元日喜乐。”   新年的喜庆氛围很快被春寒冻结。正月里两场大雪,压垮云城城郊许多百姓的房屋。   天寒地冻时无处居住,这是要命的大事。   此事由郁贺报上来,在孟长盈授意下,各级闻讯而动。建屋施药放粥,也只能尽量保证少冻死些人。   最冷的化雪那日,孟长盈乘马车出城,亲自监督城郊赈灾一事。   日光只带着稀薄热度,丝毫抵不上刮骨北风,更别说化雪寒气的冷意似利箭,直往骨头缝里插。   民曹起部动工修缮了大半房屋,让百姓夜里好歹有个遮风挡雨之所。   修缮一事一直都在继续,民曹施药施粥人手不够,拉了不少崔绍军中兵士顶上来。   可即便如此,人手还是不够。   孟长盈走在化雪后的泥泞道路上,锦缎鞋面沾上污泥。厚实毛氅拖在地上,白绒绒的毛边也变得脏污。   月台看得直皱眉,她怕孟长盈湿了鞋袜沾染凉气,再生一场病。   胡狗儿更是恨不得趴在地上,叫孟长盈直接在他身上踩过去,干干净净地才好。   可这话他一点也不敢说。   一行人有带刀宿卫随行,百姓不敢围观,就连看也只敢低着头悄悄去瞅贵人的模样。   他们有的端着热汤药,猴急吞下肚,烫了一嘴火泡。   有的抱着热粥,警惕环视四周,才勾着头珍惜地一口口抿下热粥。   还有的几个人挤在黑黢黢的破屋角落,粗衣烂衫一层层裹在身上,像是无家可归的乞儿。   孟长盈一个个扫过去,目光冷而沉,面色看不出什么情绪。   倒是星展,又是皱眉又是叹气。   还亲手扶起来一个瘦弱不堪的小女孩,想给她些钱财金银。可一看到周围那些聚集过来的眼睛,她又把手收回去了。   在这样的地方,给她关照恐怕才是害了她。   “主子,他们这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也太可怜了!”   放那小女孩离开后,星展忍不住地小声抱怨。   孟长盈停在脚步,声音冷清如玉石:“方侍郎,你作何回答?”   前面正在带路的起部侍郎身体一僵,转过身来,似有不服地辩解道。   “娘娘,这些百姓都是附近坞堡宗主的私家属民。征收租调皆是坞堡主的一家之事,民曹不得干预啊。”   “他们只为坞堡主做事,坞堡主却不管他们死活。也是娘娘心善,不然一场雪灾过去,城郊定是尸横遍野。”   说到这些,起部侍郎也有怨念。   太祖定下的宗主制在当年战事频发之时,为北朝拉拢了大批有私兵私粮的坞堡主。   可如今几十年过去,坞堡主麾下动辄几百上千人,都属于私   民。私民既不向朝廷缴纳赋税,也不参与租调傜役,只归宿于坞堡主管理。   坞堡宗主就如同北朝治下的小朝廷,自成一家。   宗主就是土皇帝,私民如同奴隶。没有户籍没有工钱,耕地织布做工所有的产出都归宗主所有。   宗主肥得流油,却吝啬给予私民任何好处。   奴隶死了不要紧,还有奴隶生的小奴隶。   人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   宗主过得舒舒服服,国库却紧巴巴。   这么多年,左民曹和度支曹上下,谁不是一个钱掰成两半花,没少被各部同僚暗地里骂抠门。   孟长盈连连推行均田、平俸制,才让国库稍稍宽裕。可今年定下的北关长城一事,又是花钱的大头。   可此时民曹部还得给宗主擦屁股,拨款赈灾。赈的还是从不缴纳赋税的宗主私民,谁能不恼?   孟长盈不语,一行人气氛冷寂。   北风呼啸刮过,孟长盈额前碎发飞舞,几乎睁不开眼。   冷到抽气的声音在四处间歇响起,百姓都慌忙去找遮蔽物躲起来挡风。   施粥兵卫也侧过身,按住头上风帽,拉紧皮袍。   可孟长盈却在这样的大风中,解下身上皮毛大氅,迎着寒风微微闭眼。   冷风迅速吹凉她的身体,雪白面庞蒙上一层红。   月台急得去夺孟长盈手中大氅,心焦道:“主子,你这是做什么呀!”   孟长盈嘴唇紧抿,冷风吹倒她的长睫,吹红她半阖的眼睛,隐约晶莹。   “月台,人生百年,过得太慢了。”   她冷然嗓音里带着外人察觉不出的抖,可月台却骤然心酸。   “主子,你……”   月台难以说出要她珍重,要她振作,要她坚强的话,这本就是孟长盈一直在做的事情。   乱世凶年,众生皆苦。   可没有谁的肩膀是生来就要担天下的。   拨乱反正不是易事,耗的是精神血气。   孟长盈是个最悲悯心软的人,却要直视世间所有苦难困厄。   月台知道,若非国仇家恨加身,若非不得已,孟长盈不会走到这一步。   想到这,月台心中竟诡异地冒出一股子庆幸。   若非如此,孟长盈或许也不会活到今日。   常岚撑不下去了。   主子却不得不撑下去。   月台站在孟长盈面前,却无能为力,完全不知如何是好,脸上的笑比哭还苦涩。   “主子,穿上毛氅吧。”   她声音轻地近乎请求。   星展站在一旁,无措地去看胡狗儿。   胡狗儿默默地站到风口,撑开身上披风,去挡这要命的北风。 第35章 糊涂狗咬狗的把戏,我最爱看。……   孟长盈有所察觉。她睁开眼,看见围拢在她身边尽力为他挡风的三人,紧抿的唇线稍稍放松。   只吹了一会风,她面色已苍白如纸,颊上被风刮出的殷红像是纸上朱砂。   “且放心,还不到我死的时候。”   孟长盈嗓音哑得厉害,才说一句话,便止不住地咳嗽起来。月台赶紧帮她顺气,星展端来热汤,却被孟长盈推开。   她摇摇头,望着远处破败墙垣下的私民,声音沙哑,“朝中那些硬钉子,是时候拔除了。”   回程路上,崔绍来接。高头大马上,他一身利落官袍,绛紫披风迎风翻滚。腰间轻吕剑镶着耀眼宝石,一路不少姑娘爷们都偷眼来看。   姿态风流,颇为自在。   星展与他并肩骑马,察觉到周边若有若无的视线。她面上无语,有种想给崔绍一脚的冲动。   “你这人真有意思,日日都像只开屏孔雀,我是真没见过比你爱显摆的公子哥!”   崔绍手持缰绳,随手掸了掸衣襟,潇洒一笑:“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待你垂垂老矣,本公子就是你苍白回忆中最鲜亮的身影,到时你还要多谢我。”   星展毫不客气地给他一马鞭,故意呕了一声,“谢什么谢!你可真能给自己脸上贴金。”   崔绍正侧身躲避时,后方轿辇垂下的厚厚帘子被挑开,月台露出半张脸,扬声招呼他们:“别闹了。元承过来,主子有事寻你。”   一听这话,崔绍立时正色,打马转头,上了轿辇。   轿中生着炭火,比外面暖和许多。崔绍边解披风,边笑着打趣:“孟姐姐寻我,总不会是要给星展做主吧?”   “星展可不是会吃亏的性子,”孟长盈手中端着热茶,轻咳两声,抬目道:“且说正事。万俟枭征发傜役一事,想法子让他同漠朔九部据有的坞堡对上,叫他征不到人最好。”   崔绍知晓孟长盈今日行程,这会儿眼珠一转,已经想明白她的用意。   “妙啊!狗咬狗的把戏,我最爱看。”他抽出随身携带的塵尾扇,没摇起来,只在掌中把玩,眼中神思闪烁,“尤其可那昆日,借着咱们的势成了九部之首,得了便宜还敢不认账,去讨胡人的好,那就让他两头不讨好!”   孟长盈淡淡“嗯”了一声:“说得不错。听闻崔大人这些时日病了,如今身子可好些了?”   崔绍闻言抬眸,心中一暖,又嘻嘻一笑,往马车上一靠:“孟姐姐莫担忧,家父身体无碍。南雍局势有变,雍帝又病倒了,这回恐怕没两年活头了。”   这消息孟长盈也知晓。她摇摇头,评价了句:“死得太早,也不好。”   南雍局势之乱,比之北朝,有过之而无不及。   雍帝是开国之帝,虽说年岁渐老,但到底还能稳住局势。若他真早早猝然逝去,恐怕南雍立刻就要大乱,必然影响天下大局。   最重要的是,这于孟长盈的计划极为不利。   崔绍笑笑,嘴角弧度扬高,凑近些,压低声音开口:“孟姐姐且放心,那老贼一时半时死不了。不过,这消息既然传出来了,倒是能让咱们好生利用一番。”   孟长盈垂眸凝思,倏尔明悟,轻笑道:“这主意定是你出的。”   崔绍晃晃塵尾扇,长羽扫在下巴处。他歪头一避,得意笑道:“孟姐姐果然了解我。”   话落,两人对视间,眼底皆是促狭笑意。   崔绍虽看似玩世不恭,可做事向来老道,滴水不漏。这点倒是和月台很像。   没几日,金銮殿朝议,万俟枭已坐不住了。   他颇为不满地向孟长盈控诉:“娘娘,北关长城一事,臣尽心尽力,力求开春化冻便能动工。云城周边明明有大量无所事事的百姓,可力役人口竟凑不足。”   即使万俟望在位,可万俟枭依旧无视他,只向孟长盈进言。   万俟望对此也并未流露出任何异色,还随同众臣子的目光,一齐看向孟长盈。   孟长盈本是倦怠坐着,闻言抬眉,似乎来了兴趣,询问道:“为何凑不足?”   万俟枭冷眼瞥向一旁的可那昆日,狠声道:“这话得问可那昆将军了。城郊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坞堡主,都隶属于可那昆部落。坞堡主手下掌握着成百上千的私民,本王竟都动不得,也是奇了!”   孟长盈目光懒懒移到可那昆日米神身上,并未言语。   可那昆日立即迈出一步,紧张回应道:“傜役一事本该交由各州郡选调,与坞堡并无干系啊。更何况坞堡宗主可拥私民,乃是太祖皇帝入关时定下的规矩,臣实在不敢僭越。”   一番话把自己和漠朔九部摘得干干净净。   坞堡主大多都是扎根本地的地头蛇,并无官身。若是不与云城官员勾结来往,恐怕第二天就会被人搜刮油水,连窝端了。   社稷百年弊病,上下利益牵连。孟长盈几年的改革,也无法完全扫除此事。   “是吗?”孟长盈不置可否,只随口吐出二字。   万俟望状若忧虑,凝眉沉吟道:“虽说是祖宗定下的规矩,然三代不相袭*,世异则事异*。如今大朔连连受灾,百姓民不聊生,国库空虚,岂能再容坞堡宗主之流榨取民脂民膏?”   看清局   势,可那昆日头垂得更低,不敢再多做争论。坞堡一事他早有所察觉,孟长盈处理完手中的事,不可能不将目光投注过来。新帝即位,万俟望也不可能容许坞堡如血蛭般吸食大朔精气。   可他没想到的是,最先挑起此事的居然是万俟枭。他心中不免恐慌,有种事情全盘脱离掌控的感觉。   孟长盈手段了得,随手就能拨弄得漠朔九部晕头转向,掌控万俟枭为她所用。   她不曾胁迫任何人。他们也明明是为自己算计,可最后却都成了为孟长盈做嫁衣。仿佛她能看透人心,仿佛他们的意志便是她的意志,可彼此之间明明立场不同。   无知无觉就掉入了陷阱,还在沾沾自喜。这才是最恐怖的。   万俟枭有几分诧异,没想到万俟望竟会顺着他说话。短暂思虑过后,只当万俟望也想分一杯羹。   他压下心中涌起的烦躁,瞪向可那昆日低垂的头顶,直接发难:“娘娘,既然此事无人有异议,本王以为应当立即剥夺坞堡宗主手中的百姓,让其各归各位、均田劳作、赋税徭役。这才是重中之重。”   虽说他手中也有几个坞堡宗主年年进献油水,可那点油水对比北关二镇,他自然知道该如何选。   更重要的是,自从北关军镇一分为二,漠朔九部就开始躁动。甚至连可那昆日也没那么听话了。乌石兰部已灭,万俟枭不可能再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乌石兰部崛起。   这是他绝不允许发生的事情。   此言一出,漠朔九部人人都急得不行,可领头的可那昆日和纥奚五石却一个比一个沉默。甚至万俟枭还是此事的主导者。   汉臣则隐晦地互相观望,不少人面上难掩喜色。   胡汉就如同天平两端,你弱他强,你强他弱。漠朔九部被削弱,汉臣的政治生存空间自然就能拓展。更何况,孟长盈和万俟望都是汉改的支持者。   汉臣似乎真的要打出一场漂亮的翻身仗了。   风起云涌中,唯有孟长盈淡漠颔首,面色无波无澜,她随意抬手一挥,裁决此事。   “即日起,废除坞堡宗主制,立三长制。百姓各归乡里,五家立伍长,十家立什长,五什立里长*。”   “三长督查户籍,征发租调,缩减豪强荫户,经县、郡、州级级登录上报。此事由左民曹度支曹负责,尚书令崔大人总领,不得有失。”   “臣领旨。”各部垂首应声。   万俟枭望着孟长盈平静无比的一双眼,那里面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包藏万物。   原来她早有准备。难道说今日之事,也在她的意料之中?或者说,今日之事本就出自她之手?   万俟枭原本火热的情绪凉下来,心绪复杂难言。这个孟长盈,究竟要做什么?   正在百官各怀心思之时,崔岳突然上前一步,高声道:“陛下,臣有本奏!”   声音乍起,吓了万俟枭一跳,不知道这老家伙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万俟望却眼睛一亮,手掌按住宝座龙头,微探出身:“且讲。”   “陛下,臣听闻南雍皇帝病危,不日或死,到时南朝必定大乱。恰逢坞堡宗主制废除,可充分补充兵力。此乃天赐出兵良机,臣敢请陛下下令大军南征!”   崔岳话落。   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官皆骇然。   纥奚五石第一个跳出来,指着崔岳的鼻子就开骂,“一场病把你脑子给病糊涂了!崔宏钟你说什么胡话呢!”   崔岳被骂也老神在在,捋着长须淡定无比地同他对视,甚至还微微一笑。   可那昆日也面露震惊,来劝开口,但语气委婉许多,“崔大人,大军南征与南关边境的小打小闹不同,岂能妄言出征开战。崔大人是文臣,或许不知战事艰难。”   他说得也算中肯。大军南征,南关边境的兵马粮草定然不足,需要大部调动各州郡资源,难保北戎西羌不会趁火打劫。 八_ 零_电 _子_书_ w _ w_ w_.t _x _t _ 0_ 2. c_o_m   更何况南雍据淮江天险,水军强横。而北朝最有战斗力的大军来自塞北草原部落,别说水战船战,甚至不少将士都是旱鸭子。   仓促南征,的确不是良策。一向稳妥沉着的崔岳说出这样的话,很难不让人觉得,他真是病糊涂了。 第36章 输赢“春日里,我会给你写信。”……   “崔大人,人还是要服老,军国大事岂可妄议?”   说话的是万俟枭。   他才得了恩典,狠狠挫了可那昆日的锐气。心情自然不错,说话不算难听。   崔岳只缓缓摇头,侧目而笑。   崔绍向前一步,拱手道:“王爷此言差矣。大朔既据淮江之北,又岂能数十年龟缩一隅,不图天下大业?”   他说得慷慨激昂,同时眼眼尾一扫郁贺。一个微不可察的示意,郁贺立即站出来。   “中郎将说得好。陛下新即位,废除旧制,铲灭蠹虫,若气吞山河之象。南朝皇帝垂垂老矣,有何可惧?我军厉兵秣马,南征一统河山,指日可待!”   掷地有声,热血沸腾。   不少胡人武将都直皱眉。纥奚五石沉不住气,气得脸红脖子粗。   “你们一个二个,都安得什么心?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在陛下面前,竟也敢大放厥词!”   骂完,他转头去瞧万俟望,等他出言训斥这些不着四六的蠢小子。   可万俟望却凝眉深思,似乎是真听进去了。   纥奚五石不可置信,又去看万俟枭。   万俟枭竟一转态度,突然义正词严道:“陛下,此事也并非全无道理。”   他态度这样认真地对万俟望进言,还是第一回 。   但很显然,万俟枭也没安什么好心。   “三长制推行,朝廷赋税兵役压力必定大大减轻,又恰逢南朝老皇帝病重。若陛下此次御驾亲征,扬我天威,踏平江南,必成千秋大业!”   对于一个新即位的小皇帝来说,这话极具蛊惑力。   万俟枭微微垂着头,眼睛却上翻着,死死盯着万俟望变幻的面色,嘴角藏着的笑阴狠难言。   可那昆日眼神在场中扫了一圈,机智地闭嘴,并不参与此事。   纥奚五石还在懵,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明面上和万俟枭对着干,只好也悻悻退后。   万俟望眼中异彩连连,明显意动,又犹豫看向孟长盈。   孟长盈似乎并未发觉殿中的局势变化,只手撑额头,闔眼假寐,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万俟枭还想开口再劝,万俟望先一步截住他的话头。   “南征一事干系重大,各部粮草兵马都难抽调。朕看娘娘也乏了,今日朝议且罢,下回再议。”   话至此,百官退朝。   万俟枭颇为不甘心地站了会,最后才离去。方才走出殿外,他便低声骂了一句。   “无能蠢货,只知道看孟长盈的脸色!”   骂是这么骂,可天知道他方才有多紧张。生怕孟长盈忽然转醒,一句话否了他的提议。   南征一事简直可笑,但万俟望居然真动了念头。   若能骗得这小子御驾亲征,死在淮南,大朔便后继无人。老五自不必说,废物一个。   若成了,他没准真能名正言顺坐上那至高无上的帝位,到时连孟长盈和汉臣都无可指摘。   金銮殿空,孟长盈还闭着眼。   万俟望看了她一会,慢慢地凑过去,趴在玉案上,轻声唤她。   “娘娘?”   孟长盈眉头微微轻皱,如雪湖泛波。   万俟望嘴角扬了扬,带了点恶劣心思,撑着玉案缓缓靠近孟长盈。   “啪——”   撞上一只手掌。   万俟望抬眼,月台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正挡在他面前。   忘了她也在。   失策。   孟长盈眼睫一动,终于睁开眼。   万俟望顺势歪头,避开月台的手掌,眉目明朗一笑。   “娘娘怎么真睡着了?”   孟长盈手指捏捏眉心,“嗯”了一声。   万俟望坐回去,随手翻了翻面前的公文,笑道:“原来娘娘打算的先斩后奏,是这样的。”   孟长盈抬眉瞥向   万俟望,淡然道:“怎么,你不愿?”   万俟望一合公文,敞着腿坐姿流氓,带着些悍气。   “迁都,南征,御驾亲征。”   他掰着手指头数了三下,笑得张扬肆意,“这样刺激有趣的事,有何不愿?”   孟长盈的计谋似乎并不复杂。迁都阻力极大,那就假借南征之名,携百官南下。   人带过去了,别的就好说了。   看着简单,但实操起来需要顾及的方方面面极多。   既然假借南征,那就要做出真南征的样子来,不然谁也骗不过去。   南征是一方面,御驾亲征又是一方面。   谁走谁留,北关军如何压制,粮草兵马如何调动……细化起来,可并不容易。   孟长盈掌中托着一只小巧手炉,垂目把玩着上面的须子,嗓音不疾不徐。   “我会留在云城,万俟枭和北关四镇我压着。可那昆日你带走。其余事宜你看着办,我一概不管。”   万俟望听得很认真。直到最后一句时,他轻笑出来,隔着玉案去拉孟长盈的袖口,故作姿态扮可怜。   “娘娘,你不管小七了吗?”   孟长盈疏懒抬眸,微凉指尖点在万俟望蜜色的手腕上,微微笑着。   “这一天你不是盼了很久吗?怎么又做这撒娇模样?”   万俟望被戳破,也面色如常,反而更靠近些,压低身体仰面看着孟长盈。   手腕一翻,让孟长盈的指尖栖在他强有力跳动的滚烫脉搏上。   “自然是做给娘娘看,娘娘不是很喜欢吗?”   孟长盈斜倚着凭几,银灰色长睫掩着深湖似的黑眸,这般姿态让冰雪做的人似乎也多了些凡人温情。   “我没看着的时候,你可千万别死了。”   对视间,孟长盈又加上一句:“我会很失望。”   万俟望面上的笑真切起来,他反手握上孟长盈的手。   他手掌热乎乎的,有些粗糙地包裹着孟长盈温凉如玉的手掌。   “我不会让你失望。”   少年人眼睛亮极了,琥珀色眼眸煜煜含光,像藏着草原部落东升西落的晨光。   “我想带你一起走。”   孟长盈没抽出手,万俟望的手掌大而温暖,手掌相贴的感觉比手炉更奇妙,也更舒适。   她浅淡一笑,像是大人听见小孩不切实际放出豪言的笑。   她若不在,第二日万俟枭便能带着漠朔九部翻了天去。   她是大朔的定海神针,也是压在漠朔九部头上的第一把剑。   万俟望知道,但方才不知为何,莫名冲动地说出了那样一句话。   可看着孟长盈连回应都欠奉的笑,心里还是生了恼意。   孟长盈总是像一阵随来随去的风,像一场飘落庭外的雪。   他伸出手只能稍稍感受,却抓不住风,握不住雪。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想每时每刻都像现在这样,握着孟长盈的手,实实在在地抓住她。   “娘娘不会害怕吗?”   万俟望突然发问。   孟长盈的手在他大掌中转了一圈,散漫道:“怕什么?”   万俟望另一只手也握上去,包裹着孟长盈的手,却拢得不紧。   他眼瞳幽幽道:“从北关战败到今日迁都,一环扣一环。你就不怕某一环失去控制,所有谋算满盘皆输吗?”   孟长盈眉尖一动,嘴角弧度似笑非笑,竟显出无所谓的嘲弄。   “小七,当人走在一条只能向前、不能后退的路上,是不会害怕无法到达终点的。”   “遑论对错,只管往前走罢了。”   她面庞如冷月,明明他还握着他的手,却感觉她的气息无比遥远。   他还不知道孟长盈谋算的结局是什么。   可在这一瞬间,他仿佛听懂了这句话。   赢了又如何,无数死去的汉人,孟家夷平的三族都再也回不来了。   就算是复仇,也是一场没有希望的复仇。   输了又如何,人生不过百年残命。   她耗费一生若还是做不到,那输便输了。又能怎样。   这一生,早就这样注定了。   这种话,横想竖想,都蔓延出无尽的悲哀。   孟长盈是这样想的吗?   万俟望没有再问,他只是低头,把手炉和孟长盈的手一齐包裹起来。手掌中暖烘烘的。   “娘娘,春日里我会给你写信。”   春日……   他身上的热气让孟长盈恍惚一瞬,待到春来化冻,又是一年新气象。   “等到秋来,我接你去京洛。”   “难说。”孟长盈思索着,摇摇头:“秋天时,若各部安稳,才能大迁。此事须慢慢推进,否则我一走,漠朔旧贵必定生乱。”   万俟望:“……”   他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此情此景,他忍不住这样说。   可没想到,满腔柔情被孟长盈一通理智分析给打回来了。   “我会给你写信。”   万俟望又重复了一遍。   他望着孟长盈清亮的眼睛,同时强调:“你要给我回信。”   真像只不舍得离家的狗儿,孟长盈心道。   她抽出手摸摸万俟望的头,答应他:“好。”   万俟望闭闭眼,轻轻蹭她的手掌。   “我会做得很好。”   他是在回应她先前那番话。   明明还没离开,可他已经很不舍了。   孟长盈眼中带着极浅的笑和鼓励:“嗯。” 第37章 开拔“用你们汉人说法叫兄终弟及——……   当所有掌权者都明里暗里关注同一件事时,此事必然推进地飞快。   汉臣似乎全被热血冲昏了头脑,天天喊着南征、南征。   万俟望也一副毛头小子渴望建功立业的傻样儿,日夜苦读兵书。   孟长盈说要还政,便真不怎么管事了,即使她仍旧手握重权。   这也被理解为某种隐秘的默许。   万俟枭想给万俟望挖坑,巴不得他御驾亲征死在南边。就算不死,栽个大跟头也是好的。   漠朔九部在可那昆日的示意下保持中立,但想抽身事外可不容易。   可那昆部在孟长盈的施压和万俟枭有意无意的打压中,最终还是上了万俟望的贼船,漠朔九部起码有一半都随军南下。   即使各地的折子雪花一样飘向云城,依旧无法扭转最高掌权者的意志。   如此荒唐的南征,就这样定下了大军出发的日子。   北朔上下紧锣密鼓地筹备战事,南雍自然听闻风声,可南朝众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探子。   北朝太后和皇帝,还有大臣将军们,脑子全都冻出毛病了?   可不管再怎么不信,该做的防御调动准备还是要做。一时之间,风云变化,南北全都动了起来。   虽然孟长盈说要还政,可皇帝御驾亲征,所有的事又照旧落在她头上。   因筹备战事,政务甚至比往常还要忙碌繁琐。   孟长盈无一日闲暇,补汤从未停过,必须得撑住,忙过这段最要紧的时日。   时年三月末,雪化春来。   汝、阑、庐、荥四州及周边无灾各州郡征调兵丁二十万,移书齐境。   万俟望携扈从官员、步骑兵共三十万,自云城开拔南伐,御驾亲征。   祭坛之上,北风卷旗飒飒狂舞。   万俟望一身金甲,面上三道牲血痕,扫视群臣。姿态英武宏放,端严若神。   他亲手拂开金银玉币,取牛羊牺牲血涂玄龙军旗。振臂擂动战鼓,以衅旗鼓。   三军山呼若不息海浪。   随行百官却个个面色难言,沉着者气恼者大有人在。   万俟枭近日在监管三长制和北关长城力役,忙得脚不沾地,却还抽空过来观礼。只为了亲眼看到万俟望出征。   他的脸隐没在众人之后,带着阴狠仇视,诅咒万俟望能死在这场愚蠢的南征中。   孟长盈也在,   她面色平静地观赏这令人热血沸腾的一幕。   直到祭祀结束,万俟望大步流星走到她面前。   威武姿态中流露出亲近温情,却久久无言。该说的都已在相伴的日日夜夜中说过无数遍。   少年天子的第一回 御驾亲征是个弥天大谎。   为的是改制救国,万世太平。   北地冷风萧索,孟长盈抬起的指尖似玉色。她整理了下万俟望金甲下的玄袍衣襟。   “小七,要活着。”   万俟望的心在滚烫中柔软。   他笑着,抬手想碰一碰孟长盈的脸,可掌心尽是淋漓牲血。   于是翻过手腕,用食指指节擦过孟长盈眼下那粒浅灰小痣,像是轻缓拭去一滴不存在的泪。   “记得了,雪奴儿。”   最后三个字音调极轻,飘落在孟长盈耳中。   她倏然抬眼,万俟望却后退,转身盔缨飞扬,只留给她一个意气风发的笑。   “出发!”   三军步骑随他而动,马蹄轰隆,尘土飞扬。未到战场,已是硝烟四起。   这场仗,是皇帝和权臣的仗,是胡人和汉人的仗,更是孟长盈和北朔的仗。   万俟望绝不能死。   否则,满盘皆输。   滚滚烟尘中,孟长盈抬手遮在眼上,眺望远处骏马上那道健硕不似少年的身影。   回想起他方才跃马扬鞭的骁勇姿态,孟长盈心中泛起一丝复杂。   可惜了,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人。   “啪啪啪——”   拍手声自身旁传来,万俟枭哼笑着走来。   “太后娘娘,你还真能把小皇帝哄去南征。你如此行事,本王可真要误会了。”   孟长盈目光仍落在远处地平线上。万俟望的背影已然看不清,只能眺望规整军阵如长蛇般行进。   “是吗?”孟长盈声音冷淡。   “是啊。”   万俟枭自然而然地应着,向前一个错步,挡住孟长盈的视线。耳畔象牙缠丝雕环在日光中耀目。   “若三十万人尽数折在南境,小皇帝就是不死,怕是也没脸回朝。”   说到这,万俟枭哂笑出声,随手拍落肩上的扬尘,话里带上了冒犯的试探。   “你同我说实话,你该不会是想弄死他,扶我上位吧?”   孟长盈眉头皱起来,冷眼侧目,上下扫视万俟枭。   面色波动不大,但那股子嫌弃呼之欲出,似乎在说:就你?   万俟枭面色稍变,但坚持不改口,自顾自地往下说:“若当真如此,我许你个皇后也不是不行,想必你还不知道,漠朔部落有个老规矩,用你们汉人说法就是兄终弟及——”   他嗓音拖长,直盯着孟长盈的眼睛靠近她,调笑中带着恶意。   “本王可以继承皇位,也可以娶了你,免得长夜……”   话未尽,“砰”一声。   胡狗儿跃起,一脚飞踢在他胸口。   万俟枭身高体壮,并未直接被踢倒在地,却也踉跄着连退数步,猛烈咳嗽起来。   再抬眼时,满脸阴沉。   他多年身居高位,平时最多与人打打机锋,什么时候被这样当面打过。简直是威严扫地,如何不怒。   “哪来的畜生,给我去死!”   万俟枭一个暴怒的眼神,他的随从马上抽刀奔向前,挥臂砍杀胡狗儿。   胡狗儿“锵”地拔出长刀,护在孟长盈身前。   冷风袭卷中,他面如白铁,眼瞳漆黑,下巴的疤痕红得像血。   随从冲杀上前时,“咻”地一声。   一支羽箭迅猛钉入黑硬地面。   若是那随从脚步再快一分,这羽箭怕是已经钉进身体。   “哪来的蠢贼!竟敢在太后娘娘面前造次,找死吗!”   孟长盈左后方,星展立于马上,一声厉喝。   臂间金弓拉满,箭头寒光闪闪,稳稳地在人群中瞄准移动。   若有人此时跳出来,毫无疑问会被她直接钉死在祭坛之下。   孟长盈右后方,崔绍一人一马,银甲在身。   凝滞气氛中,他手执轻吕,随手挽了个剑花,姿态潇洒。   而在他身后,羽林军护卫队兵甲齐全,虎视眈眈。   只要崔绍一声令下,祭坛瞬间会被包围。届时就算府兵赶来,边军入关,最多也只赶得及给人收尸罢了。   孟长盈面色冷淡若冰湖,所有情绪都沉在深不见底的湖心。表面只不过一层薄冷冰壳,漠然无情。   “王爷?”持刀随从急停,回头去看万俟枭,不知该怎么办。   万俟枭好不容易嘴上占了两句便宜,却生挨了一脚。现在连回去都要看人脸色。   他眸中森寒浮动,恨声道:“孟长盈,你什么意思!”   他并不和胡狗儿说话,像他这种过分傲慢的人,只和自认同级别的人对谈。   孟长盈在胡狗儿身后漫步走出,毛绒滚边大氅柔柔烘托着雪白小脸。   明明就是柔弱女子的模样。   两人相对而立,如猛兽和少女。可少女竟是更气势凛然的一方。   “万俟枭,收起你这幅模样。他是我亲手扶持的皇帝,永远都轮不到你来试探置喙。”   孟长盈声色冷厉。万俟枭被呵斥,反而笑了。   他步步向前,停在胡狗儿直指的刀锋前,这才收了笑,下三白眼阴鸷。   “你说得好听,可还不是把北关军镇亲手交给了我。你不会不知道,终有一日,北关军必定会是我手中指向王座的利剑。”   “孟长盈,你骗人可别把自己给骗过去了!”   他声音沉沉,和着猎猎北风,像是一道霹雳而来的劲鞭,乍然抽在某些未见天日的角落。   孟长盈以为他是个蠢货。   如今看来,倒也不全是。   万俟枭言罢,暴戾看了眼胡狗儿。大袖一挥,转身离去。   胡狗儿束起的头发被他袖口带开,黑发散乱。   他并未整理,只是盯着万俟枭彻底离开,才转身霍然跪下。膝盖干脆地砸在硬邦邦的地面上。   孟长盈垂眸:“又做什么?”   胡狗儿敏感地捕捉到这个“又”字。   他平日里活得随便,什么事都激不起他丝毫注意。但在孟长盈面前,他全身上下甚至每一根头发丝,都在竭尽全力地追随孟长盈的任何一道目光。   “主子没发话,我却擅自动手。请主子责罚。”   胡狗儿虔诚仰面,左耳草色丝绦风中乱舞,像是乱草。   莫名让孟长盈想起万俟望耳畔的绿宝金珠。   孟长盈淡淡地移开目光,启唇道:“若能保全自身,动手也没算什么。他咎由自取罢了。”   这是……不怪他的意思?   胡狗儿膝盖动了动,不自觉地向前膝行两步,仍抬头仰望着孟长盈:“主子……”   “起来吧。”   孟长盈抬抬手,吩咐完便转身往轿辇去。   胡狗儿凝望着她的背影,却还跪着。   星展见状,灵活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长弓拍拍胡狗儿的肩,面色奇怪。   “主子都让你起来了,你怎么还跪着?膝盖不疼?”   这样冷的天气,他穿得也单薄,还跪在冷硬地面上。   星展“咦”了一声,想想都难受。   胡狗儿摇摇头,没答话。   自己撑地站起来,脚步丝毫不乱,追着孟长盈而去,尽职尽责地护在她身后两步的位置。   星展拢拢进风的袖口,咂舌:“都说人身肉长的,难道胡狗儿是铜铁做的?”   崔绍还在马上,马头调了个来回,扬声应了星展的话。   “狗儿兄一片赤诚之心,你不懂。”   星展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反唇相讥。   “我不懂你懂?” 第38章 疯马她若倒,南北皆乱。   “这可不好说,没准我还真懂呢。”   崔绍笑得吊儿郎当,即使一身甲胄,也显出几分浪荡轻浮来。   “懒得理你,你自己打马回城吧。”星展“切”了一声,去追孟长盈的轿辇。   月台正侧身探出身来,朝她招手。   崔绍目光随着过去,扯扯嘴角,策马扬鞭。   “回城!”   羽林军随令而动,护卫在教辇之后。   即使皇帝离都,北朔依旧照常运转,就如同先帝瘫痪时一般,由孟长盈暂代上下国事。   春日才到,孟长盈又病了一场。   修养许久,才勉强好全,又该忙春社祭社日了。万俟望不在,祭祀也全由孟长盈负责。   她才能起身见人,太常卿诸人就开始奏请春社事宜,一议就是半个下午。   好不容易事情议完,月台看着孟长盈苍白的小脸,心疼得不行。赶忙奉上热汤和参茸养心丸,盯着孟长盈吃下去才作罢。   ”   太常卿好不晓事,左右不过是春祭罢了,就能急成这样,非得赶在今日说完……”   孟长盈吃过药,月台还是介意气恼,不免多抱怨几句。   星展这会儿也在,正在堂下用短剑随手比划练着,闻言看过来,也啧啧两声。   “看来小皇帝还是有些用处。若是他在,好歹这些琐碎事不会拿来烦主子。”   孟长盈吃完药,嘴里正泛着药苦味。突然听星展提起万俟望,眼神微微一动。   “他的用处可不只是这些。”   月台收了药碗,把蜜渍杏脯推到孟长盈面前,柔声道:“皇帝迟早是要立起来的,主子也要多顾惜身子。不说崔大人、崔元承和郁奉礼几个,朝中汉臣也还大有人可用。主子何必事事亲力亲为?”   说到最后,还是劝导。   星展心大,孟长盈又剑走偏锋,不管不顾,倒显得月台时时忧心不已。   她不管天下事,只管眼前人。   “是呀是呀,咱们总不会一直待在北朔。主子还那么费心费力做什么,岂不是给对方做嫁衣?”   星展应和着,短剑一收,利落跳了过来。   一屁。股坐在筵席上,伸手就去拿杏脯,却被月台不留情地拦住。   “脏兮兮的,洗手去!”   星展瘪瘪嘴,又不敢和月台对嘴,只拿眼睛眨巴眨巴去看孟长盈。   孟长盈似是恍神。回过神来对上星展忽闪的眼睛,只淡淡一笑,拈了只杏脯送入星展口中。   “话虽如此,可无论皇帝是谁,天下百姓都是子民。能多做一分便多做一分吧。”   星展吃了杏脯,回头对月台做个鬼脸,就连忙闪身洗手去。   月台没顾得上理她,听见孟长盈的话,默了默。   “主子,百姓确实无辜,可怀着仁慈之心,如何能战胜野蛮的游牧民族?若不将他们逼到山穷水尽,漠朔九部又岂能甘心放弃物阜民丰的中原土地?”   月台看似柔,但一双眼睛却很利,心思更是清明。   在某些方面上,她或许比孟长盈更放得下。   星展洗过手,又回来围着小案吃果脯。   手里捏着一个,就往空中一抛,再张大嘴巴去接,模样市井气十足。   孟长盈从不拘着她。   自漠朔人入关称帝,带来许多北方草原的粗野习俗。   那些习俗在饱读诗书的中原士族看来,简直同茹毛饮血的蛮夷无异。可就是这样的蛮夷马踏中原,成了北朝之主。   如今汉人许多规制礼仪,都被冲击被胡化。   不管是普通胡人汉民的日常生活,还是富庶贵族的高雅享乐,胡汉之间潜移默化的影响,和细微渗透都是无可避免的。   “自太祖入关已有数十年,这些年里,胡汉通婚不知凡几。即使汉人最终大胜,胡人也是赶不走的。”   孟长盈嗓音清凉如水,带着病后的些微沙哑。   她手指轻点在盛放果脯的嵌宝银盘上,莹白指尖和粉红宝石相得益彰。   这种物件是胡人带起来的风气。   汉风古朴高雅,胡风繁复奢华、浓墨重彩,最喜彩宝金银。   “汉人若是这银碟子,胡人便是嵌在银碟子上的彩宝。即使砸了眼前的这个碟子,在皇宫之外,在四海之内,多的是嵌彩宝的金碗、酒杯、器具。”   孟长盈声音起伏不大,眼神似落在这嵌宝银盘上,又似落在空茫处。   若胡人是赶不走的,那怎么报仇呢?   月台这样想着。她注视着孟长盈垂落的睫毛,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星展左看右看,边吃边喝。   这些费脑子的事她一概不去想,有孟长盈和月台在,哪里轮到她来用脑子。   转眼便是春社日,举国上下州郡县各级皆祭社神,民间名社赛会饮酒分牲,好不热闹。   孟长盈也领百官登社稷坛祭祀社神,祈求丰年,禳灾降福。   祭社仪式隆重肃穆,繁冗庞杂。春寒又盛,人人皆身着衮冕服。   一场春社之礼下来,别说孟长盈,就是普通官员也有摇摇欲坠,身体难以支撑的。   但这是国之大事,无人敢懈怠。即使是漠朔官员,表面也大多做出恭敬模样。   事毕,孟长盈下了社稷坛。   月台不着痕迹地承托住孟长盈身体的大半重量,叫她不至于太过受累。   孟长盈扫视一圈:“万俟枭呢?”   胡狗儿静立在旁,答道:“说是在北关督修城垣,人病了,赶不过来。”   月台闻言立即皱眉:“他是越发嚣张了。”   这是国祭。   且不说他真病假病,就算是腿断了,爬也得爬回云城来。   一句“赶不过来”就把人打发了,确实嚣张。   孟长盈微抿的唇瓣毫无血色,但眸光一如往常,内敛而沉稳。   “他手里握的筹码多了,便压不住性子了。”   月台扶着孟长盈回车舆,又往她肩上披了件厚实大氅,询问道:“他这般张狂,我们可要治上一治?”   孟长盈正待说话。   突然兵士护卫圈外一声凄厉嘶鸣,有人驾着匹疯马,横冲直撞奔来。   春社仪式举行了大半日,礼乐飘飘此时方才暂歇。好些人脑子都还嗡嗡的,压根都没反应过来。   疯马踏过麦田,撞过甲兵,直往孟长盈身前冲来。   远处崔绍大惊,催马赶来,怒吼道:“护驾!护驾!”   可疯马路线混乱,迅速左冲右突。   甲兵围过来,手中武器却又大多是刀剑弓盾,刺上去见了血,反而激得疯马发狂得更厉害。   慌乱之中,许多人还未近身,就向被狂奔的疯马踢撞而倒。   星展连发三箭,都刺入马身。   疯马没立即断气,狂躁地仰头长嘶,更加疯狂地猛冲。   月台手执长剑,护着孟长盈躲避。   可在高高扬起的乱奔马蹄之下,谁也说不准哪里才是安全的。   千钧一发之际,胡狗儿猛然夺过仪仗卤簿手中长殳。   这铜殳长三米,原本是用于大国车战。   如今战争形势随着诡道频出,国家之间少有对垒车战。铜殳便用于皇室仪仗,因此极不趁手。   若是不曾经过数日苦练,骤然使用三米长的沉重武器。别说伤人,恐怕最先伤的是自己。   胡狗儿提起铜殳,那张惨白如纸的脸迅速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暴起。   他大喝一声,以腰身为轴心支撑,拼尽全力将铜殳朝奔来的马腿扫去。   马的腿骨细脆,是马最脆弱的部分。   疯马马腿猛然被铜殳打击,痛苦长嘶,猛然重重跌倒在地,挣扎着哀鸣不止。   许多人避让不及,也被铜殳带倒。   一时间四处乱象频生。   星展迅速制住从疯马马背上摔下来的贼人,短剑擦过贼人脖颈,留下一条细细血线。   “胆敢行刺!说!是谁指使的!”   崔绍也策马赶来,平时逍遥自在的模样不见,眉头紧皱,厉声发令。   “一队围住祭坛,其余人排查方圆百里之内的可疑人士,全部带回审查!”   甲兵一拥而上,控制住动弹不得的疯马。   胡狗儿紧绷的那股力气骤地松掉,手中铜殳铮然落地,嗡鸣不止。   他两只手僵硬地伸着,控制不住地在发抖,几乎收不回来。   那是错位的手臂肌肉骨骼在发出警告。   可胡狗儿顾不上自己,转身就往孟长盈身边赶去。   有人要对她不利,他要护在她身边。   崔绍月台皆紧密护着孟长盈,胡狗儿却脸庞苍白,额上滴汗,手臂还不自然地扭曲。   月台急道:“你且忍忍,回宫再行医治。”   胡狗儿摇摇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艰难用手握住长刀刀柄。   长刀悍然出鞘。   他的手臂抖得如风中残叶,可通红充血的五指仍紧紧抓着刀柄,无一丝放松。以护卫在孟长盈身前的姿态站立。   崔绍面色微变:“你……”   胡狗儿下颌皮肉因肢体的疼痛抽动。一张脸白得吓人,下巴上疤痕越发鲜红,黑漆漆的眼睛却无比坚毅决绝。   他半回过头,声音是哑的。   “护好主子。”   崔绍不再言语,但心中对胡狗儿的认知又变了一番,实在敬佩。   这不是汉人养死士的朝代,可胡狗儿却活生生把自己养成了死士。   一行人紧密护着孟长盈,马不停蹄地回宫。   孟长盈绝不能出丝毫岔子。   她若倒,南北皆乱。   更何况此时万俟望正南征,局势更加严峻,峭壁走索不过如此。   剩下的甲兵护卫着惶恐不安的百官安全回府。留在此地的星展刑审刺客,对此她很在行。   长信宫紫微殿。 ㈧_ ○_電_芓 _書_W_ w_ ω_.Τ_ Χ_t_零 _ 2 .c_o _m   孟长盈虽未受伤,但春社一日的疲乏和刺杀,足以耗尽她不多的精力。   她半阖着眼,面色苍白,嘴唇恢复了些血色,唇珠紧抿着。   在她面前,胡狗儿上衫褪去,正在由太医医治他受伤的双臂。 第39章 重情他人忌她、畏她、恨她、崇敬她………   胡狗儿看似高瘦,可衣衫除去后,上半身竟也覆盖着一层流畅肌肉。   虽不粗壮,但极精瘦有力。只是他身上处处都覆盖着陈年旧伤,疤痕累累。今日为提铜殳扫断马腿,又得了新伤。   肩部关节处,尽是青紫肿胀,看着颇为骇人。   太医施针敷膏为他医治。胡狗儿一张脸愈发苍白,疼出了一层薄汗。   可硬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孟长盈拧眉看着,问太医:“情况如何?”   太医收了针,正在为胡狗儿推按肌肉,“回娘娘,胡大人此乃伤筋扭转。休息半月,按时辰敷药推拿,便能痊愈,并无大碍。”   胡狗儿尽力压住嗓子里的颤抖,也跟着开口道:“小小扭伤而已。缘是我学武不精,主子不必过多忧心。”   太医闻言,看了眼胡狗儿,到底是把口中的话咽了下去。   孟长盈瞧着他面上的汗珠,亲手拧干巾子,递给他:“擦擦汗。”   胡狗儿猛地抬眼,眼睛接触到孟长盈目光一瞬,又迅速垂下来,像是只忽然得到主人垂怜后欢喜无措的小狗。   他伸出两只手,动作小心地拿过巾子。   即使手臂在颤抖,也丝毫没有碰到孟长盈的手。   “多谢主子。”   他声音沙哑,柳叶眼极温顺,可身上肌肉却不受控制地紧绷。太医扎针都扎不进去,刺出几滴血珠来。   胡狗儿恍然不觉,只在孟长盈移开目光后,又抬眼追随着她。   太医不得不拍拍胡狗儿的背,干笑道:“胡大人,筋肉放松些。”   胡狗儿这才回神,朝着太医点点头,尽力放松身体。但直到太医医治完毕,收了药箱离开,孟长盈都不曾多说一句话。   她身上还穿着厚重的春社吉服,头上的复杂冠冕拆了大半。发髻松松欲坠,眉眼间带着些倦色。   胡狗儿拢上衣衫,垂首道:“主子且先歇息,我去同星展探查刺客一事。”   孟长盈斜倚着凭几,闭眼揉了揉太阳穴,嗓音冷淡,“不必多查。他既然敢动手,自然是做足了准备。”   月台在孟长盈身后,为她拆去发上剩余的珠玉头饰,难得很沉默。   胡狗儿动作一缓,明了大半,眼底划过厌恶仇恨,“又是万俟枭吗?”   孟长盈半睁开眼,不甚在意:“他本就不是个安分的。皇帝南下,他虽有所忌惮,但更想一劳永逸。”   说到这,孟长盈眼风扫向胡狗儿,声色越发淡:“今日之事,你护驾有功,可有什么想要的?”   胡狗儿还在想着要如何对付万俟枭,闻言一怔,抬目去望孟长盈。   过了片刻,他神色认真道:“我只想要主子平安无忧。”   这话莫名,简直像句溜须拍马的奉承。   可胡狗儿不是这样的人。   湖心亭那日,他用自己的命来换孟长盈回顾的一瞥。他说的确是实话。   若是他人,属下毫无保留地献上忠诚,主子该是满意,甚至得意。这不就是鼎鼎有名的驭下之术。   可孟长盈听了这话,并无欢喜。她眼波沉静有如凝冰,面庞如清月,美丽却又遥远冷漠。   “我说过,既然活下来了,那就好好活。人若没有私心,是无人敢用的。”声音更冷漠。   胡狗儿眼睛快速眨动两下,听出来某些弦外之音。他张嘴想要为自己辩解,可却没有这个机会。   孟长盈已经移开目光,疲倦阖眼:“回去吧。”   胡狗儿是最听话的。   他再拜之后,悄然无声出了紫微殿,默默地往外走。他还是要去寻星展。事关孟长盈,绝不能有一分一毫的疏忽。   路上经过杻树林,花朵争相盛放,树冠如堆雪丝绵。   已是春日了。   胡狗儿听宫人管这杻树叫四月雪,名字很好听。他停下步子,看风吹过树梢,满树白簇如雪浪。   他站在这看了好一会,这洁白花树会让他想到孟长盈。   “胡狗儿!”   忽然,背后一道熟悉女声响起。   胡狗儿回过头,月台正快步走来,发髻上利落的五兵簪闪着银光。   “主子唤我过去吗?”胡狗儿问,眼里多了点微弱的希冀。   月台在他面前站定,没答话。反手从袖袋中拿出一个青瓷瓶,递给胡狗儿。   “这是上好的宝珍膏,涂在伤处会好得快些,少受些苦楚。”   胡狗儿眼里那点光芒散去,他接过宝珍膏,低低地说:“多谢。”   月台转过头,注意到庭下枝繁叶茂的杻树,“你方才是在看这四月雪?”   胡狗儿“嗯”了一声,如往常一样沉默寡言。   “在我看来,主子同这四月雪有些像。”月台笑笑。   胡狗儿诧异看向她,问:“为何?”   月台眉目温和,缓声慢语:“看似是冷雪,实际却是四月春的繁花盛开。他人忌她、畏她、恨她、崇敬她,可她不是玩弄权术的窃国者。她是孤注一掷入世救国,何惜此身。”   说到这,月台的声音不免拔高加重,可很快,情绪又平和下来。   “但她很看重我们,包括你,你明白吗?”   胡狗儿出神听着,模样很认真。但对于最后这句话,他困惑不解:“包括我?”   月台宽和笑笑,温声道:“她是个最重情重义最心软的人。你的忠心她瞧得见,也记得住。那几句话不是责问,而是想让你多顾念自个。”   胡狗儿听着,依旧垂着眼,声音闷而哑。   “我不怕主子责问,我也无需顾念已身。我只怕没护好主子。只怕主子不要我。”   月台默了默,轻声喟叹:“主子就是不喜欢你这样……”   胡狗儿抬眼,漆黑眼瞳中饱含的情感近乎于执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忠诚沉默的家犬。   月台被他的目光震住,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眼中情绪极复杂,几番踌躇后,又叹了口气,妥协似的。   “罢了,我也只是怕你心有龃龉。话也说明白了,你愿意用自己来护着主子,这并无错处。”   毕竟月台知道,孟长盈不是个惜命的人。月台也见不得孟长盈生病受伤,每一次她都恨不得以身替之。   孟长盈不喜欢她这样,也不喜欢胡狗儿这样。可于月台而言,有胡狗儿这样的人在,她反而更安心些。   “这宝珍膏,是主子吩咐拿给你的。”   月台特意提了一句。   胡狗儿眼睛骤然明亮,嘴角的笑弧完全压不住炸开的雀跃。   手中原本随意拿着的青瓷瓶,立即被小心地放置到掌心握住。力道不敢太松,又不敢太紧。   “真是主子给的?”胡狗儿忍不住又问。   “自然是真的,”月台笑了下,“我还不至于来骗你。”   春风过林,花叶沙沙。四月雪起伏如浪,清柔花香浮动。   这一刻,胡狗儿面庞终于一扫沉积的阴郁。竟也像个生动热烈的少年郎,在俏丽春风中莞然而笑。   翌日清晨。   孟长盈披发端坐于青玉案前,手拿蓍草棍。晨光中,香炉卷腾出飘渺紫烟,香气清净。   紫微殿中宫人来往安静,月台静立于孟长盈身侧。星展还穿着昨日的衣裳,袖口沾染着零星的斑驳血迹。   她百无聊赖地靠着窗,戳着薄透窗纱。日光被分割成窗格形状投下来,在玉砖上极闪亮。   孟长盈卜筮书一放,星展立刻凑过来,迫不及待开口:“主子,昨日那刺客嘴巴很硬,稍微上些手段竟自尽了!”   月台边收拾青玉案,边皱眉,问道:“崔绍那边呢,可查得到同党?”   星展撑着下巴打了个哈欠,一夜没睡,着实困得很。她揉揉满是血丝的眼睛,说道:“收尾干净得很,手段很老道。但是——”   说到这,星展拖长音,对孟长盈露出个狡黠的笑。   “那刺客虽然没戴耳饰,但左耳穿了耳洞,一看就能看出来是自小刺的,可不是伪装。”   孟长盈将卜筮书收入黑漆木匣,平静道:“是胡人所为,可还有发现?”   她并没有如昨日一般,一口道出蹊跷,点破万俟枭,而是跟着星展的话问下去。   “还有那马,虽说只佩着最普通的马鞍,可马头上有明显的磨损痕迹,分明就是北关镇的军马马具样式!”   星展原本很疲惫,结果越说越起劲了。她一手按上长案,目光炯炯地分析。   “我猜,背后之人要么是万俟枭,要么是漠朔九部的蠢材!”   孟长盈闻言笑了笑,抬手摸了摸星展的脸蛋,“那看来是万俟枭了。奉礼递了消息,万俟枭那边有动静,今日就该到云城了。”   星展嘴角的笑高高扬起,带着孩子气的骄傲,但很快又哼了一声。   “这人真讨厌!我知道主子拿他有用,但他长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对你动手,怎么也得给他个教训。”   说完,她又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   孟长盈抬手拍拍她的肩,缓声道:“放心,不会叫他好过。你且回去梳洗,好生睡上一觉,歇一歇。”   星展哈欠连天,还摇头道:“我不累,我要和万俟枭碰一碰!看他在我面前,还敢嚣张!”   月台拿了木梳,正为孟长盈梳头,闻言笑骂道:“你个小丫头,主子叫你歇息,你去便是了。有主子在,万俟枭哪里翻得起风浪。你再不退下,打的哈欠都要把屋顶给掀飞了。”   星展捂着嘴,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说得也是。那我先回去洗个澡,身上好多血,臭得很。”   孟长盈颔首:“去吧。”   星展大步流星跑开,踏得地板咚咚响,像个小炮仗。   月台失笑,挽着孟长盈的发,推入玉钗,调侃道:“我看她精神得很,走个路地动山摇的。”   孟长盈看着星展背影消失在门口,眼眸也柔和下来。   “这样很好,她还是个孩子呢。”   月台眉目含笑,可转念间,笑容一滞,又无声叹息。   星展在孟长盈眼中还是个孩子。可孟长盈在她眼中,又何尝不是。   孟长盈才用了过饭,胡狗儿便进来禀报。   “主子,万俟枭求见。” 第40章 跪直“不过赏你个巴掌,大呼小叫什么……   孟长盈抬眸看他。胡狗儿衣裳规整,手臂垂着,不见一丝病态。   她目光在胡狗儿手臂上定了定,才开口道:“带进来。”   “是。”   胡狗儿垂首退去,很快领着万俟枭进殿。   万俟枭大步迈动,身后披风翻滚,额上朱砂涂面殷红,显出妖异。   “臣参见太后娘娘。”   礼行得敷衍,头都不曾低下。一双眼睛更是直盯着孟长盈的脸,似乎想要看透些什么。   孟长盈面色淡冷:“王爷这病好了?”   万俟枭动作一僵,但很快扯着嘴角笑起来:“蒙娘娘关怀,本王一听说娘娘遇刺,就立即往回赶,什么病痛也拦不住。”   “是吗?”孟长盈嘴角弧度淡漠,站起身来,侧目看向万俟枭,“我还以为你一听说我遇刺,身上的毛病全好了呢。”   万俟枭笑里带着匪气,打马虎眼:“娘娘这说的什么话。”   孟长盈不语,只一步步朝他走来,面色平淡到看不出一丝情绪起伏。   她是个病弱女子,又模样姣好,姿态如莲。   可万俟枭盯着她,不仅无一丝旖旎想法,还不自觉生出警惕和戒备,如山林中忽遇猛虎。   他眼睛眯了眯。不知怎的,随着孟长盈脚步逼近,他高大身躯竟下意识往后退。   万俟枭察觉到自己不受控制的行为,眼中掠过一抹恼意,硬生生止住步子,只稍退了半步。   孟长盈停在他面前,一尺之遥。   万俟枭皱眉:“你要做什么?”   孟长盈黑眸沉静如水,直接抬手给他重重一耳光。   “啪——”   万俟枭愣住了,不可置信地摸上自己的左脸。   脸皮火辣辣地刺激着神经,宣告着一个不争的事实。   孟长盈打了他?   还打的脸?!   万俟枭脸色瞬间扭曲暴怒,喝道:“孟长盈!你胆敢对我动手!”   就在他要冲上去的一瞬间,胡狗儿直刀立时出鞘,唰地一声,当胸横在万俟枭面前。   “你敢!”   胡狗儿音量不高,但森冷沙哑嗓音威慑力十足,仿佛下一秒,手中刀兵便要斩下。   万俟枭的怒火在寒光闪闪的刀刃前冷却大半,可脸庞肌肉还因突如其来的疼痛微微抽搐。   万俟枭捂着脸,瞪视孟长盈。   “你竟敢如此侮辱本王,还让这杂胡拿刀对着本王?孟长盈你疯了!”   从打出一巴掌,到万俟枭发怒,再到胡狗儿横刀,孟长盈脚步都分毫未动,仍旧站在万俟枭一尺之内。   这会儿正接过月台递给来的丝帕,漫不经心地擦了擦泛红掌心,淡然掀起眼帘。   “不过赏你个巴掌,大呼小叫什么。”   孟长盈嗓音散漫。   万俟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转瞬间便反应过来,从前孟长盈再怎么与他打机锋,也不曾打他的脸。   今日有此举,莫不是发现了刺杀一事是他主使。   孟长盈看他眼珠乱转,似笑非笑道:“怎么,赏不得?”   万俟枭仔细瞟了眼孟长盈神色,完全看不出她心思,他心绪不安地下沉。   还是鲁莽了。孟长盈等着他自投罗网,他这不是赶来送死吗?   心思霎那间百转千回,万俟枭捂脸的手撤下来,勉强露出笑。   “你们汉人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微臣今日也算是领教了。”   方才是本王,现在是微臣。他向来能屈能伸。   孟长盈那点冷漠笑意淡去,抬手又是狠狠一巴掌打在他面上。   “是该领教。若不是北关二镇和督建长垣还要用你,此时落下的便不是巴掌,而是铡刀。”   万俟枭脸被打偏,僵硬维持着这个姿势,浑身血液都直冲向头顶。   他双手紧紧握拳,几乎要不管不顾地反击。   他是先帝最勇猛有力的弟弟,在战场上戎马半生。无论是塞北草原,还是关内大朔,从没有人敢如此侮辱于他。   理智和暴怒拉扯,让他面容狰狞,巴掌印更清晰地浮现出来。   孟长盈言罢,迈步转身,压根不在乎他的反应。   胡狗儿迎着万俟枭可怖的脸,分毫不退,手中长刀握得更紧。   手臂肌肉虽然还在发疼,但他心中畅快。这人本来就该去死。   “孟长盈——”万俟枭咬牙切齿,声音几乎是从嗓子里粗粝挤出来,“你当真以为我怕了你吗!本王手中也有兵马,若惹恼了我,后果不是你能承担得起的!”   孟长盈停住步子,侧过脸来,目光却轻飘飘落在窗外一枝绿,并不看万俟枭。   “这话话亦还敬于你。”她嗓音淡淡,“不同的是,我对付你,连兵马都无需动用。”   简短一句话如当头棒喝,把万俟枭从暴怒   边缘拉回来。   他立即回想起这五年来,他在孟长盈手中吃过的大大小小的亏。   甚至他还亲眼见过乌石兰烈覆灭,那动静简直就像是水潭上破裂的小小气泡,轻易到连挣扎都没有,无声无息地湮灭。   孟长盈这个人太邪乎,诡计多端,不得不防。   更重要的是,他真的能威胁到孟长盈吗?   冷静下来的万俟枭发自内心地问自己。皱眉时牵动脸上皮肉,他“嘶”地低低痛呼一声。   这孟长盈看着孱弱,打人还挺疼。   殿中水声突然响起,万俟枭回神一看。孟长盈正背对着他,在黄檀雕花木架上的铜盆里净手。   万俟枭:……   打了人还去洗手,甚至还当着他的面洗。   可恨!   可恨至极!   此时他突然觉得,万俟望最好真能南征大捷,把握实权,把孟长盈这个汉女拉下台最好。   到那时,孟长盈落到他手中,任他打骂教训也不能还手,那才真叫个痛快。   万俟枭脸上畅快的笑才隐隐浮出来。   孟长盈随意一抬手,慢悠悠地擦手。   “还不退下?”   万俟枭:“……”   他面色变了变,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脚步踏得极重,像在发泄胸中郁气。   刚走出紫薇殿,星展便急匆匆迎面而来,发梢还滴着水,应是才沐浴过。   万俟枭一惊,心道莫非出了什么大事?   他停住脚步,想着打探一二。   可没想到还未开口,眼神刚一对上,星展就仰头哈哈笑起来。   “王爷怎么受伤了,脸上两个红通通的巴掌印,明晃晃好显眼呢!”   万俟枭:“……”   原来是赶着来看他的笑话。   他真是跟长信宫犯冲,长信宫的每一个人都令他无比厌恶。   万俟枭眼中又燃起怒火,但表情却做不出来了。脸上还烫着,皮肉拉扯,似是有些肿了。   他低喝一声:“滚!”   骂完便以袖掩面,快步离去。   只可惜胡人衣裳多是窄袖,遮也遮不完全,反而更显出他捉襟见肘的狼狈。   “王爷慢走啊,当心看路,可别又摔一跟头!”   星展在他背后笑得愈发畅快,万俟枭被打脸的样子真是千载难逢,不枉她特意赶来观赏。   她正嘿嘿笑着,侧后方窗户忽然支开,月台探出身来,扬声道:“你一张嘴,整个长信宫都没个安静,笑得也忒大声了!”   星展吓了一跳,回头冲月台做了个鬼脸,几步跳到窗边。   “这么有意思的事,怎么不叫我!要不是我消息灵通,差点就错过了。”   星展振振有词。   月台扶额,无奈地捏捏星展脸蛋,又注意到她肩头被发梢水滴打湿的衣衫,板起脸训她。   “就你爱凑热闹,头发还水淋淋的。虽说到了春日,可春寒也厉害得很,你就不怕染了风寒?真是越大越不学好……”   月台嗓音动听,可一絮叨起来,星展就头皮发麻。   她揪住发尾连连后退,转身就往回跑,嘴里喊着:“知道啦,我这就回去绞干,别念了!”   她跑得飞快,手一撑就越过了矮墙,抄近道跑了个没影。   月台哭笑不得:“这丫头……”   殿中,胡狗儿收刀入鞘,正要安静退去。   孟长盈忽然开口道:“昨日我说的话,你可记下了。”   胡狗儿脚步顿时止住,敛眉道:“是,记下了。”   孟长盈不语,殿中安静片刻。   胡狗儿没忍住抬眼去瞧她,正撞上孟长盈落在他身上的眸光。   胡狗儿睫毛一颤,迅速移开眼,眼珠转动地有些慌乱。   但很快,他就收拾好所有外露的情绪,再度垂下眼睑,姿态规矩地无可挑剔。   孟长盈静观他的一系列动作,口中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最终化成一声叹息。   胡狗儿下巴紧紧绷着,那道白疤很粉。   他试探般地轻声问:“主子,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孟长盈坐在窗前,日光热乎乎地打在她面上,她眯了眯眼睛,朝胡狗儿招手。   胡狗儿脚步随之而动,停在她面前,随后温顺地半跪下来。   孟长盈抬起手,手指搭在他手臂肌肉上,捏了捏。   胡狗儿跪直的身躯不受控制地一僵,肌肉霎那间紧绷。但很快又尽力放松下来,任由孟长盈随意捏。弄。   他安静地垂着眼,凝视着孟长盈竹月色裙摆上的暗纹刺绣,像是在认真数上面的针脚。   只是耳根却慢慢地红了。   “疼吗?”孟长盈问。   “不疼。”胡狗儿用力摇头,嗓音沙哑:“一点也不。”   孟长盈手上动作停下来,按了按他的头顶,清泠泠的女声从上方传来。   “抬起头来。”   胡狗儿乖乖地仰面抬头,眼睛弧度仍旧垂着。   他太有规矩了,这会让孟长盈想起常岚。   孟长盈眉心微拧,片刻后,曲指弹了下胡狗儿的额头。   “抬眼。”   胡狗儿垂落的睫毛颤动如受惊蝶翅,滞涩着抬起来。漆黑如墨的眼珠艰难动了动,正对上孟长盈沉静如水的眸子。   他嗓音哑得质感近乎于粗糙:“主子……” 第41章 失察他又着了孟长盈的道!   “昨日才受的伤,今日便不疼了,你哄谁呢?”孟长盈道。   “我……真的不疼,我没,没……”那个哄字黏黏糊糊赖在嗓子眼,就是吐不出来。   胡狗儿的脸急得爬上红云,结巴巴巴说不出话。   孟长盈又在他额上弹了下,袖口的柔软布料扫过他鼻尖,那股子熟悉又陌生的草药香气让人晕头转向。   胡狗儿咬紧了牙,勉力跪直身体。   人是规矩跪着,可一张脸却慢慢变红。   孟长盈觉出两分趣味,面上却也瞧不出端倪,责问他。   “你把自己当铜筋铁骨吗?你既归了我,便不准再随意糟蹋自己,带伤就歇着。若不听话,还不如赶出去算了。”   “听话!”   胡狗儿几乎是接着孟长盈的尾音抢白,面上尽是仓惶无措。   他膝行往前,膝盖跪上孟长盈脚边散开的裙摆,像是只害怕被抛弃、惊恐挤到主人脚边的小狗。   “我听话的,我马上就回去养伤,我真的会听话的,主子,主子……”   他眼尾红了一片,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孟长盈面色缓了缓,淡淡嗯了一声。   即使是最简单的回应,也让胡狗儿眼中瞬间燃起希望。他发抖的嗓音喑哑着,像是在发誓。   “主子,我听话。”   孟长盈轻笑,手指点在他急切仰着的面上:“如此最好,回去吧。”   胡狗儿高高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方才心中横冲直撞的恐慌几乎将他淹没。   若是主子不要他,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胡狗儿嘴唇还在细微颤抖,却不敢再多说什么。唯恐孟长盈会改变主意。   他以最快的速度爬起来,转身就要快步离去。走出几步,背后突然传来孟长盈的声音。   “万俟枭一事还不算完,你且等着看。”   这话像是一个滚烫的火星子钻进胸膛。他的血热起来,心里慢慢酝酿出一个过分美好的念头。   难道说主子打万俟枭,也有那么一点为他报仇的意思吗?   胡狗儿不敢问,他低头藏着红透的耳朵,声音压得雀跃。   “是,主子。”   说完,他快步走出紫微殿。   春风暖暖拂面,胡狗儿脸上的笑抑制不住地扬起来,心情就像是从地狱飞到云端。   他欢喜地要命。   ……   胡狗儿养伤这段时间,北地气候一日日暖热起来。春雨霏霏,竟也有几分暖风吹人醉的朦胧烟雨意味。   可万俟枭的心情却不曾随着灿烂春光而好转。   北地军务繁忙,库戎又开始频频试探。唯一的好消息是三长制推行开来,解放许多劳动力,北关长垣力役不必再发愁。   但万俟枭还是心思沉重。   他做了亏心事,虽说被孟长盈扇了两巴掌,可到底是摸不准孟长盈的心思。   孟长盈可不是什么心思良善的主儿。   乌石兰烈一案当时激起的风波那么大,挫骨扬灰,还有许多人溺死粪坑。虽说确实是罪有应得,但谁看着不胆寒。   他使人刺杀孟长盈不成,难道只受这两巴掌便算了?   他的提心吊胆没有持续太久。   五月初,长信宫发出政令,春社祭坛刺杀一事,未找到主谋,但伤人马匹经探查发现来自北关四镇。   镇将犯失察之罪,四军镇兵三年内不可依姿   擢选、转官清显。   此令一出,上下哗然。   何为依姿入选?   大朔朝廷整合胡人和汉人,因有漠朔九部在,所以武将兵士极多,但官位却不足。   当年太祖为了安抚胡人,曾下令将士可根据当差年限,入选清品之官,也就是九品以上的官员。   由此使得大朔朝堂冗官繁多,但也确实带给许多将士新的希望。他们征战劳苦多年,唯一的心愿就是拔擢清显,光耀门楣。   可孟长盈此令一下,断了镇兵三年选拔,对北关众人无异于晴天霹雳。   尤其那些是下一年就能提拔升职的将士,愤怒不满的情绪瞬间激化,北关四镇怒怨沸腾,万俟枭几乎要压不住局面。   万俟枭也大为惊愕,连夜向孟长盈去信,质问此事,要求孟长盈收回此令。   他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孟长盈的回信却很简单,只一句话——   “疯马来自“张庭、封犯”二军镇,政令若改,王爷如何自处?”   万俟枭捏着那张轻若无物的信纸,白纸黑字,叫人看一眼都心惊。   看来孟长盈的确知道刺杀是他所为。   她点明“张庭、封犯”二军镇,是在提醒他。四军镇本来同气连枝,可今年年前已一分为二。若是只罚“张庭、封犯”,恐怕此二军镇当夜便会暴动哗变。   待到这时,孟长盈只需揭露刺杀一事是他所为,他就是连累二镇将士不可拔擢的罪魁祸首。   那万俟枭好不容易在军中建立的威望定会一扫而空。   若要军镇一切安好,只能将错就错。   甚至万俟枭还要自己出面安抚将士,更得将孟长盈给摘出来。不然的话,孟长盈只需再下一令,他费尽心思拿到手的北关二镇立时就要分崩离析。   想通这一节,万俟枭一张脸黑如锅底,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他又着了孟长盈的道!   明明只是一次失败的暗杀而已,怎么又成了孟长盈手里的筏子?   不仅让他吃亏,还让他必须心甘情愿地吃下这个亏。   事已至此,他无路可走,必须去帮孟长盈安抚四镇边军。   在切实关系到个人利益时,那些平时最老实憨厚的镇兵一个个都变得凶恶起来,谁都不认,难搞得很。   万俟枭辗转各处,简直被折腾地精疲力尽,甚至都没有力气去思考,孟长盈这回又有什么目的?   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难道只是为了报仇?这可不像她一贯的作风。   北关四镇乱成一团,南征也并不顺利。   据传回来的消息,大军被连绵不断的雨水拦住,道路泥泞难行,粮草霉变,衣衫鞋子总是湿哒哒的。   南征将士多来自草原和淮河以北,长途跋涉行军,疲惫不堪。又对南方湿热天气很不适应,因而病倒一片。   这消息好歹给万俟枭带来些慰藉,朝中众臣也各有说法。   汉臣有忧心忡忡向孟长盈进言的,也有暗自谋划小算盘的,还有胸有成竹气定神闲的。   至于漠朔九部,绝大部分都是在看好戏,毕竟万俟望带走了可那昆部。   若是南征大败,大朔朝局又将重新洗牌,有野心的都跃跃欲试,谁主沉浮?   湖心亭。   小雨点点,水色清新。鱼儿往来嬉戏,金尾舒展。   孟长盈面前摆着棋局,手中捏着黑子,目光却落在湖对岸的繁茂花树。   林花开得正好,雨水洗过的颜色清透鲜嫩,似乎比棋局更引人意动。   月台在旁煮茶,淡香浮动。   她发上插着斧簪戟簪,却素手浅浅转碗摇香。瓷盏碰撞声清脆,惹来孟长盈的一瞥。   月台奉上一盏清茶,温声道:“这是雨前的豫山毛峰,主子且尝尝。”   孟长盈执茶盏轻嗅,热气袅袅扑面。   “汤色青碧,滋香纯鲜。”孟长盈言罢,轻抿一口,赞道,“茶好,你的手艺也好。”   月台温柔一笑,又搅动泥炉上熬着的真君粥。   咕嘟冒泡的粥汤中翻滚着鲜黄杏果,果香扑鼻,热气袅绕,驱散了小雨的些微寒气。   “主子。”   “嗯?”孟长盈应声。   月台语气稍顿,又笑着摇头:“无事。”   孟长盈收回观景的目光,看向月台,“那便是有事了。”   月台默了默,无奈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懊丧道:“主子难得心绪尚佳,我不该多嘴来惹人烦恼。”   孟长盈拦住她的手,眼波一动,已然明了。   “你在忧心国事,北关和南征?”   月台抽回手,为孟长盈添了新茶,笑叹:“主子明察秋毫。”   “北关暂且还压得住。武人禁转一事不过是个开始,日后漠朔九部还有得闹呢。”   孟长盈语调缓缓,不像在朝堂上那般威势毕露,声音如清泉流水。   “至于南征,不必忧心,错不了的。”   孟长盈就是有这样的力量,一番话也并不多深重,却能让月台焦虑的心瞬间安定平和。   她信任孟长盈,无比信任。孟长盈说错不了,那一定错不了。   正这时,庭外两人飞掠而来,你追我赶。   “好香啊!月台姐姐做的什么好东西,叫我赶上了!”   崔绍一落地,身上盔甲响声沉闷。他直盯着泥炉上煨着的真君粥,眼睛瞬间亮了。   星展紧随其后过来,探头看了眼,颇有些失望,哀怨地看向孟长盈。   “主子,你今日不想吃荷花炸和莲叶酥吗?如今正是荷花欲开的好时节呀。”   孟长盈眉头微动,笑而不语。   月台正为孟长盈盛粥,闻言睨了星展一眼,道:“也不瞧瞧是几月,哪有那么多荷花给你吃,挑嘴该打。”   星展撅撅嘴,不敢和月台对着来,只可怜巴巴地凑到孟长盈身旁,递上信封。   “主子,南方的信带回来了。一路上我风餐露宿,脸上的肉都快瘦没了,”星展往孟长盈身边挤,指着自己的脸,“你瞧瞧呀。”   孟长盈摸摸她鼓鼓的脸,忍俊不禁:“是吗?”   崔绍在旁边,等月台盛的下一碗真君粥,一下子笑了出来。   “呦,我怎么没瞧出来呢。一路上荷叶鸡你可没少吃吧?就你一个人,嚯嚯人家十几只鸡。”   月台递给孟长盈一碗粥,叮嘱道:“还烫着,仔细些吃。”   孟长盈接过来,略略吃了些,便放下碗勺,拿起星展带回来的信。   信有两封。   一封来自南征大军万俟望,一封来自雍朝百胜将军褚巍。   这也正是需要星展出动的原因。   若只有万俟望的信,用传信兵送信足矣,何须星展出手。 第42章 传书万俟望让她很意外。   月台又去逗星展,故作叹息:“看来别人做的荷叶鸡更好吃,把我都给比下去了。”   崔绍忙着卸甲,嘴里还催促道:“月台姐姐,别和她对嘴,先给我盛一碗呀。”   月台应声,给他盛了一碗,“吃慢些,烫得很。”   崔绍“哎”了一嗓子,端着粥就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烫得直跳脚,“嘶”了半天又开始喟叹。   “味美鲜甜,待以后天下安定,月台你去开个馆子,我肯定日日来捧场。”   话出,喧闹场面稍稍一静。   风云飘摇,天下汹汹。谁也不知道未来将会走向何方。   几人都不自觉看向孟长盈。   孟长盈又拿起勺,抿下一口粥。滋味甚美,还夹杂着杏子微酸,令人口舌生津。   她浅浅一笑道:“元承说得不错。”   不知怎的,这反应让几人都松了一口气。   “是啊!到时候我肯定天天赖着   月台,叫她给我做荷叶鸡、莲花炸、荷叶酥……“星展掰着手指头,一个个地报菜名。   孟长盈手指点点她鼻尖:“专吃荷花,你是鱼儿成精吗?”   亭外雨丝倾斜,细密无声。   亭中红泥火炉,四人围坐一圈。星展和崔绍风尘仆仆,但粥香热气扑面,笑语萦绕间,疲惫顿消。   崔绍呼呼吃过一碗粥,立马又盛了一碗。期间月台还叫人加了几道小菜,午后茶点也成了一顿饱腹之餐。   星展吃得也多,但更爱吃些糕点小食,惹得月台又骂她挑嘴。   欢快喧闹中,孟长盈将目光投注到手中的两封信上。   一封字迹力透纸背,粗放不羁;一封筋骨朴拙,苍劲如鹰。   只看字迹,便能轻易分辨前者是万俟望,后者是褚巍。   孟长盈毫不犹豫,放下万俟望那一封,先拆褚巍的信。   她动作难得谨慎,像是生怕撕坏这方信封。   星展偷瞄孟长盈的动作,用肩膀撞撞崔绍,压低声音道:“你瞧瞧,主子果然还是更在意褚公子。”   崔绍正埋头喝粥,闻言头都不抬:“这还用说,庭山兄是何等人物。”   月台见她动作仔细缓慢,便提议道:“主子,我来拆吧?”   孟长盈摇头,小心打开封口火漆。火漆印上凝着一支风干的竹叶,散发出淡淡的清爽气息。   她将信封放下,展开信纸。   熟悉字迹跃然纸上——   “睽违日久,拳念殷殊*。   别后数年,又逢雪化春来,草木葳蕤。然天下鼎沸,民不堪命。   闻北朔南征,雍帝怯战。其慈懦有余,威势不足,比之汉帝远矣。   南雍望门窃窃,志大才疏,勇者罕有。   素来深觉,世事多艰,战之不战。幸得知己二三,军中共事,安身立命。   拜谢雪君缓时局,谋天下。   巍以为,相见之日不远矣。   阿盈,多食鱼米,少忧少愠。夜来好睡,唯愿君安。   言不尽思,伏惟珍重*。”   短短数言,孟长盈看过一遍,眼睛轻轻眨动。又从头到尾看一遍,才放下信笺。   星展好奇地伸脖子去看:“主子,褚公子说了什么?”   月台和崔绍也都抬头看过来,面带好奇。   褚巍与几人都是旧相识,若不是孟家和褚家出事,想必此时褚巍也该坐在这里。   孟长盈抿唇淡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几句问候而已。”   崔绍边吹着碗里的热粥,边问道:“南征一事,庭山兄可明了?千万别连累他奔来跑去。”   星展也点头附和:“是呀,南朝也没几个将军,出征定然要派褚公子。”   “不用忧虑,庭山都知晓,南朝诸事也还可控。只是上下不同欲,叫他心累。”   孟长盈将信纸叠回去,慢慢送回信封中,又将火漆上风干的竹叶一并放入信封。   星展眼珠子跟着孟长盈的动作转来转去,嘻嘻笑着:“主子,你还没送信过去,褚公子就什么都知道了。你们真是心有灵犀呀,元承,你说是不是?”   她手肘捅捅崔绍。崔绍低头喝粥,飞快瞟了一眼月台,不说话。   果不其然,月台给了星展一记眼刀:“就你话多。”   月台帮着孟长盈收信,过了会,皱眉道:“褚公子自然是一等一的厉害。可南雍得了消息,必然要动员军队整装以待,岂不是徒然消耗国力。”   孟长盈颔首,语气却不甚在意。   “好处总不能只让一方全占去,没有这样的道理。更何况有庭山在,总不会太糟。”   “主子说的是,是我多虑了。”   月台点点头,放好褚巍的信,又拿起万俟望寄回来的信。   “皇帝的信,可要我来拆了?”   孟长盈稍迟疑,最终还是拿过信来:“我来吧。真君粥味道刚好,你也吃上些。”   “是。”月台应声。   万俟望的信一拿到手中,孟长盈就察觉到异常。   好沉的一封信,入手沉甸甸的。   封口处封有火漆,但并未附上花草,也不是鸡毛,而是一根长长的雁羽。   崔绍瞅了一眼,忍不住乐了:“小皇帝学得有模有样,还知道插上雁羽,聊表故乡思念。”   星展闻言,顿时又和他插科打诨起来,两个人叽叽喳喳的。   孟长盈往后靠靠,斜斜雨丝飘了进来,添了两分湿意。   她拆开信,里面是厚厚一叠信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寄回来一本书。   他怎么有这么多话要讲呢?   孟长盈不解。   她一手握着那沓光洁信纸,另一只手随意翻弄着,想先看看是不是从头到尾都写了字。   孟长盈白皙指尖拨弄过那叠信笺。   刹那间,无数花瓣草叶竟从信中飞旋而起,轻盈地像是一群带着自然草木香气的小蝴蝶。   翻腾在炉火上空像是一阵微小的花浪,飞舞盘旋。   孟长盈一时怔然。   忽而风起,翻飞的绚丽花瓣飘然飞远,落入亭外湖面,随着涟漪微波柔柔荡漾,煞是好看。   一片嫩粉桃花瓣打着旋儿落下,轻轻碰了下孟长盈的脸颊,又缓缓飘落在她掌心,薄如蝉翼。   原来这些花瓣都被制成了干花,因此飞舞起来格外轻盈灵动。   孟长盈捏着那片轻薄的粉花瓣儿,唇角不自觉地牵了牵。   剩下三人见状,都惊讶地看着随风而动的片片花叶。   星展伸手就去抓花瓣,可动作越急,带起的气流越大,反而越不容易捉住。   月台仔细分辨一番后,讶异开口:“这花瓣有好多种,这是采集了多少?他到底是去南征还是踏青?”   崔绍也伸手去接,还没接住,就被月台的话逗得哈哈大笑。   “没想到啊,小皇帝看着狂放不羁,竟然还喜欢收集花瓣做手工活儿?”   他一笑,空中最后几片花瓣也被荡远。   星展抓了半天,一片也没捞到,气得使劲推了崔绍一把。   “你还笑,你把花都吹跑了!”   崔绍不理会她,只随着她的动作摇头晃脑:“我笑这人事扑朔迷离,当真有趣,哈哈哈哈哈!”   吵闹间,孟长盈将那片桃花瓣放入信封,这才仔细去看这封长信。   比起褚巍的信,万俟望的信就显得简单直白许多,通篇都是大白话,倒像是日记。   从大军出发的三月末,到如今五月。一路上所闻所见,所感所想,尽皆记录在纸上。   哪一日起了南风,哪一日柳叶拂面,哪一日嗅到桃花香,哪一日落了雨,哪一日少用一顿饭,哪一日遇雨后彩虹,哪一日见山川秀美……   一页页纸翻过去,孟长盈足不出户,却好似也同一起万俟望行了千万里路。   只是走了这么远的路,不见一句抱怨,不提分毫坎坷。   总是挂在他嘴边的,只有两个字——可惜。   可惜你不在。   他总是在信里这样说。   晴雨雾霭、花开花败,可惜你不在。   孟长盈从来都不知道,万俟望是这样话多的一个人。   多到孟长盈这么看着,竟有些无措。   怎么会有这么多话要说呢?   这样厚的一封信。星展和崔绍都打过一轮,孟长盈还在往后翻看,甚至都没看到一半。   星展注意到这厚厚一叠,不由惊呼道:“小皇帝这是写了一本南征见闻录吗?这么长的信,主子你可真有耐心,还真一点点去看?”   孟长盈闻言抬头,将这沓信纸收入信封,淡然道:“他既有耐心写,我怎么没有耐心看?”   崔绍似笑非笑,斜靠在亭柱上,瞥了眼孟长盈收信的动作,手里悠哉掏出扇子来摇。   “星展你不懂,孟姐姐多好的人,可不会去糟蹋别人的心意。”   说完,他和月台对视一眼,两人眼底却都闪过一抹忧虑。   只有星展似懂非懂,咋呼着:“主子,你怎么又不看了?”   “太多了,回去再慢慢看。”孟长盈简单答道。   这天夜里,孟长盈处理完政事,灯又亮了大半夜。   她熬夜看完了万俟望厚厚的一叠书信,终于确定里面没有一句正事,全是废话。   不过好在,这并不是   唯一一封信。   自万俟望大军南下后,传信兵一月会带回来两封信,往来谈的都是军政之事。并且每封信体量正常,都不长。   因而,孟长盈着实没想到,会突然收到一封尽是无用之事的信,还这么厚。   万俟望让她很意外。   翌日清晨。   孟长盈照例卜筮,卜筮之后用饭。   星展在外面,和胡狗儿说话。月台为孟长盈盛汤,关心道:“主子昨夜睡得晚,这会头疼不疼?”   孟长盈手执玉勺,动作微顿,没有回答。   月台抬目一瞧,孟长盈竟望着桌上那道桃花饼出了神。   月台疑惑,但还是将那碟桃花饼移到孟长盈面前,声音温柔。   “主子想吃桃花饼?” 第43章 阿羽“郁奉礼,我恨你”   孟长盈眼睛一眨,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拿去给星展,我不吃。”   “是。”   月台端着桃花饼离开。   孟长盈垂下眼睛,抬手轻握住胸前的长命锁。锁链叮咚,孟长盈长睫掩着的清透眸子微动。   她方才,怎么突然想起万俟望信里的那些废话?   桃花什么时候开,闻起来是否清香,与她有什么干系,哪里值得她费心思去想?   孟长盈又摇摇头。殿中安静,浮动的心思缓缓沉下来,一如深潭静水。   她松开长命锁,端起药膳,慢慢送入口中。眼中已然一片沉静。   南征不顺,最得意的是万俟枭和那些漠朔旧贵。   虽说北关镇武人不可依姿入选一事,给他造成不小麻烦,需要时刻警惕军户暴动。可三长制又让许多坞堡大出血,大大削弱了可那昆部的势力。   万俟枭只要按照孟长盈的吩咐,修建长垣,刺杀一事也就这么过了。但他手上的力量却在不断积累。   尤其朝中百官得到大军举步维艰的消息,许多心思活络的已经开始盘算,有意无意地释放信号,往万俟枭这边倒。   许是孟长盈和崔岳太过清高,竟也不管这些人。于是墙头草们更加肆无忌惮、长袖善舞。   杨朝府上宴客,许多同僚都明里暗里向他打听,孟长盈如今到底作何打算。   杨朝面上冷静应对,将话圆回去,可心里也不免打鼓。   他信任崔岳,也信任孟长盈,但时势波谲云诡,人心亦难测。再耽搁下去,恐怕倒向万俟枭的人会更多。   杨朝愁眉不展,同崔岳对弈时,频频出神。   崔岳提醒两次之后,便放下手中棋子,啜饮清茶,遥观阁外东流春水。   杨朝回过神来,连连拜罪:“下官扰大人棋兴,实是不该,请大人恕罪。”   崔岳摇摇头,抚须而笑:“子初,看你眼下青黑,莫不是为宴会太过操劳?”   杨朝面色微僵,随即摆手笑道:“大人莫要取笑,现今北朔朝堂之上,能在夜里好眠的人怕是不多啊。”   崔岳凭栏而坐,远眺旖丽春景,只道:“快了。”   杨朝猛然抬眼,语气不自觉地急促,紧接着问:“什么快了?”   崔岳回头,嘴角笑意在逆光中不甚清晰。   “即见分晓。”   “这一局,汉人不会输。”   杨朝浑身紧绷的力气一松。虽然他仍旧不知道谜底,却久违地觉得轻松。   汉人不会输,有这一句足矣。   无论外界风云变化,孟长盈日日照旧处理政务。云城有金吾卫和羽林军在,一切都牢牢抓在她手里。   那些小打小闹,都算不得大事。   直到六月中,郁家出了件大事。   郁贺亲自求到孟长盈面前来。向来衣着光鲜、一丝不苟的世家公子下巴上冒出胡渣,神态慌张,大袖散乱,近乎狼狈。   “娘娘,萝蜜她……她……”   郁贺伏跪在地,声音干涩嘶哑,恳求的话却如鲠在喉。   乌石兰烈是他的仇人,也是孟长盈的仇人。可现在,他为了仇人的女儿,来跪求孟长盈。   他说不出口。   孟长盈正在批阅公文,闻言手中毛笔停住。等了许久,却没听见下文。   孟长盈抬目看他,郁贺低垂着脸,额上尽是汗。   孟长盈轻叹息:“月台,带宫中最好的女医妙手去郁府,务必保住乌石兰萝蜜母子平安。”   话落,郁贺没有抬头,而是重重磕下去,眼中砸下一滴热泪。   “微臣,谢娘娘。”   月台同他匆匆而去,孟长盈接着批阅公文,接见大臣,直至月朗星稀。   月台还没回来。   星展候在孟长盈身边,一刻都坐不安稳,来来回回地走动,眼睛不停地朝窗外看去。   孟长盈放下公事,抬手按了按酸痛的肩颈,问道:“还没有动静,都什么时辰了?”   星展本来怕吵到孟长盈,都不敢出声。这会见孟长盈歇了,立即跪坐到孟长盈身边,抱住她胳膊。   “主子,丑时已过半。乌石兰萝蜜都生一天两夜了,怎么还没生出来,我真怕她们出什么事!”   乌石兰萝蜜昨天夜里就发动了,孩子一夜都没生下来,所以郁贺第二天才来求宫里的女医。   可没想到,女医去了一天一夜,还没个动静。   孟长盈也拧起眉,她知道女子生育最为凶险。   哪怕是孟长盈的母亲——将门虎女褚凌云,生下孟长盈的时候也是九死一生。   乌石兰萝蜜怀孕期间,乌石兰本部悉数被灭,乌石兰烈挫骨扬灰。如此剧变之下,心绪激荡,恐怕更难保全身体。   孟长盈抿唇不语。星展面上都是焦急,可看到孟长盈沉凝面色,又下意识心慌。   “主子,我……我是不是不该这样关怀乌石兰萝蜜,其实我只是怕奉礼太过伤心而已,真的……”   她解释得语无伦次,却又莫名心虚。   孟长盈抬手摸摸星展的头,声音宽和:“我不会怪你,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胡人杀不尽汉人,汉人也杀不尽胡人,我既然放过乌石兰萝蜜,便不会再针对她。”   星展眨眨眼睛,感到一丝心安。她将头靠在孟长盈膝上,轻声说:“主子,你真好。”   这一夜,郁府兵荒马乱,紫微殿烛火长明。   第二日隅时,朝议歇。孟长盈只稍稍动了两口热粥,便什么都吃不下了。   星展虽然也急,但仍能大口吃饭,一边吃一边焦虑,还顾得上劝孟长盈。   “主子,你多少再吃点呀。等月台回来看见你瘦了,肯定又要骂我。”   孟长盈拧着的眉微微松动,无奈道:“胡说什么,少吃两口饭哪里就瘦了。”   正这会,殿外有了动静,两人都熄了话,看向窗外。   胡狗儿得了信,迅速进来行礼,转述道:“主子,月台来了信。郁府得了小千金,小千金身子娇弱,须得悉心照料。”   星展骤然呼出一口气,肩膀都垮下来,如释重负地笑了。   “还好还好,老天保佑。”   孟长盈眉头却未放松,追问道:“还有呢?”   星展闻言也坐直,期待地看向胡狗儿。   胡狗儿微微默然,抬头看了眼孟长盈,才答道:“郁夫人产后血崩,怕是凶多吉少。”   星展大惊:“什么?!”   孟长盈手掌慢慢握紧,半晌后,才开口道:“动身,去郁府。”   郁府。   产房中,郁贺跪在床前,痴痴地看着床上面白如纸、头发汗湿的乌石兰萝蜜。   他轻声唤:“蜜儿……”   乌石兰萝蜜紧闭的眼睫毛微微一动,才疲弱地睁开。   她张张唇,却牵扯到嘴上伤口。那是生产时太过疼痛,她自己咬破的。   郁贺膝行向前,面上带笑,眼睛却几乎要落泪。   他用丝帕沾能水,轻轻去擦拭她唇上的血痂,柔声道:“蜜儿,我们有女儿了。”   乌石兰萝蜜凝望着他。她有好久没见过他这样温柔如水的模样。   这一瞬叫她恍惚间以为,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幸福。可是,谁都知道破镜难圆。   乌石兰萝蜜嘴唇微动,似是要说什么。郁贺贴耳过去,乌石兰萝蜜声音微弱至极 ,几乎要屏息凝神才能听清。   她说:“郁奉礼,我恨你。”   郁贺身体僵住,眼睛慢慢垂下来,却还是露出个薄薄的笑。   他说:“我知道。”   乌石兰萝蜜忽地抬手,攥住了郁贺没打理好的散乱头发。她的动作很慢很吃力,但郁贺一点也没躲。   乌石兰萝蜜尽力地仰头,狠狠一口咬在郁贺耳朵上。   她没有太多力气,但几乎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到这里,直到唇齿间蔓延开不属于她的血腥气,才脱力地松开口。   郁贺额角崩起青筋,沉默着,一动不动。   等到乌石兰萝蜜松口,他看向她,轻轻地笑。   “蜜儿,别哭。”   郁贺细致擦去乌石兰萝蜜眼角的湿痕,自己满是血丝的眼睛却先流下泪来。   他沙哑着嗓子:“别怕。无论你去哪里,我都随你去。”   乌石兰萝蜜的眼泪流得更凶,她用力摇头:“我要死了。你为你阿姐报仇了,你会开心吗?”   郁贺面上那点细微的笑也维持不住了。   他紧紧握住乌石兰萝蜜的手,将额头抵上去,压抑不住的哭腔泄露出来。   “蜜儿,我对不住你,我该怎么办……”   高大的男人在她床前,哭得像是个迷路的孩子。   乌石兰萝蜜摸了摸他的脸,摸到那片扎手的胡子。她嘴角艰难地扯动:“要剃面,会扎到女儿的。”   郁贺双眼通红,一个劲地点头。   他抱起小小的孩子,拿给乌石兰萝蜜看,面上似哭似笑:“我会照顾好我们的女儿。蜜儿,你给她取个名字好不好,你来取。”   乌石兰萝蜜看着睡得香甜的小小婴儿,轻轻碰了下孩子柔嫩的面颊,泪眼带笑。   “叫阿羽吧,就让她像草原上飞翔的鸟儿。”   “展翅翱翔……一生自由……”   话音微弱,气息渐熄。   “哇呜——”   怀里的孩子倏然张嘴大哭,哭声刺耳。   郁贺一张脸刷地白了,颓然跪坐,浑身都在颤抖。   身后婆子赶紧接过孩子去哄。声音渐远,房中安静下来。   良久良久,另一道压抑哭声响起,喉咙中哀鸣哽咽难言,听着几乎叫人窒息。   乌石兰萝蜜死了。   他的仇人,他的妻子。   死了。   郁老夫人欢天喜地,终于得了个孙辈苗儿,也算全了她的心愿。   整座郁府里,或许只有郁贺在哭。   为他的胡族姑娘哭。   新生和死亡,相伴相随。从来都是如此。   孟长盈立于房外,星展月台都在,崔绍也赶了过来。   可她们都没有推开门进去,只是沉默地陪在外面。 第44章 同袍他必须活着,必须好好活着。……   郁贺为乌石兰萝蜜办了丧礼,规模很小,也并没有多少人前来追悼。   郁贺似乎也并不在乎。   孩子被郁老夫人视若珍宝地照料着,他独自一人置办灵堂,在浮动香灰中垂目跪着。手指关节通红僵硬,仍一刻不停地在细绢上默写佛经。   寂静灵堂门口忽然有了动静,有人跌跌撞撞倒进来,酒气熏天地往前爬。   “蜜儿,蜜儿,我来送你一程啊……”   可那昆敦涕泗横流,哭得震天响。随身小厮拉都拉不住,只得低声劝:“少爷节哀顺变。”   郁贺置若罔闻,刮墨写字。对比起来,可那昆敦似乎更像是死了人的主家。   可那昆敦也注意到郁贺的冷静,又看他手下字迹规整、一丝不乱,再联想到郁家对乌石兰部的落井下石,可那昆敦眼底瞬间喷涌出愤怒的火光。   “郁贺!你该死!”   他低吼一声,摔了酒瓶便扑上去,狠狠一拳打在郁贺下巴上。   可他没想到的是,郁贺既没有躲,也没有反击,就这么被他提着领子撞倒在地。   向来为人称赞的玉面郎君被他打青了脸,头发也被激起的香灰扑得花白,狼狈不堪。   可郁贺通红的眼睛空荡荡的,从头到尾都没看可那昆敦一眼。   可那昆敦不懂他是什么心思什么意思,可那昆敦只知道他从小护到大的小妹妹死在这里,这个男人难辞其咎。   他又是一拳砸下去:“你该死!蜜儿怎么会嫁给你这种伪君子!你才是最该去死的!”   郁贺任由他殴打,连痛呼都没有,像具没有生气的空洞木偶。   灵堂动静太大,外面有人闯进来,小厮赶紧去拦可那昆敦。   星展见这乱象,又惊又怒,一脚踢开醉醺醺的可那昆敦,揪着领子直接把人扔出去。   “郁府是什么地方,也由得你撒野,还不将人赶出去!”   星展从来不会给任何人面子。即使是对万俟望,她都不假辞色,更不用说可那昆部的纨绔公子。   月台跟在后面,得了孟长盈的准许,先把瘫倒在地的可那昆敦扶起来,好生安抚了几句,又叫了马车把人送回可那昆部。   可那昆日随万俟望南征,与普通漠朔贵族自然不同。待迁都之后,可那昆部必然会是万俟望的左膀右臂,总该给点面子。   闹事的可那昆敦被带走,不大的灵堂又安静下来。   季夏日头渐热,星展刚发作过,鼻尖上沁出细汗。可一走进灵堂,一股不知从何而生的寒意缓慢蔓延开来。   郁贺还仰面倒在地上,大睁着眼睛看着虚空。   丧服被扯乱踩脏,发冠也歪在一边,一张俊美如玉的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像个可怜的疯子。   星展鼻子一酸,可又忍不住地生气,用力踢了他一脚。   “你做什么颓丧样子!挨打也不还手,我们要是没赶过来,你就不怕那醉鬼直接把你打死了!”   郁贺还是躺着,若不是眼睛还睁着,胸口还在微弱起伏,几乎就像个死人。   孟长盈站在门口,静静地看了一会,突然开口:“郁奉礼,早上听郁老夫人说,小阿羽身体虚弱,喂不进奶。郁老夫人急得嘴里起了泡,发起了烧。”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很是莫名。   可郁贺却慢慢地动了。   他在一片狼藉的地上蜷起身体,手掌紧紧抓着写满佛经的白绢,一呼一顿地抽气,面容几乎是扭曲的。   他在哭。   哭得满脸通红,止不住的抽噎和哽咽。   孟长盈转身离开,离开之前道:“星展,你跟我走。”   星展眼中带泪。她想留下,但她更听孟长盈的话。最终她还是犹豫着跟上孟长盈,一步三回头。   “主子,奉礼身边总得有个人照看吧,他这个样子……”   孟长盈对她摇摇头,安慰地拍拍她的手。   “别怕,月台会去的。这会儿她更适合留在奉礼身边。”   星展张张嘴,只说出来一句:“……也是。”   郁贺哭了很久。月台就这么静静端坐在他身边,重新拿了一张白绢布,抄写佛经。   太阳西斜,金灿灿的夕阳光线透过窗棂照射进来,投在地上。   郁贺眼皮感受到热度,微微颤动。还没睁开,眼睛就干涩到发疼。   月台注意到他的动静,笔尖停住,投来一瞥。   “醒了?”   郁贺张嘴,嘶哑道:“月台……”   才说出两个字,就发觉嗓子也干涩至极,像是一团粗砺砂纸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地硌得疼。   脸上也紧绷得厉害,仿佛一个动作,脸皮就要干裂碎掉。   月台不用他多说,就备好热汤热水,先递给他一杯温热蜜水。   “哭了这么久,先润润嗓子。”   郁贺接过来,蜜水温度适宜,带着淡淡甜味滋润着干涸的喉咙,喉焦唇干的不适感瞬间减轻。   他仰面将一杯蜜水饮尽,月台随手接过杯子,又递过来一方热乎乎的巾子。   “擦擦脸,眼泪干在脸上很难受吧?”   郁贺动作一顿,但还是接过帕子擦脸,脸上的伤被热气蒸得生疼,但擦过后立即舒适了不少。   可他面色并未和缓,片刻后,郁贺捏着巾子,沙哑道:“月台,不必管我。就算被打死,我也认了。”   月台眉心微紧,但很快又舒展开。心想幸亏这会星展不在,不然又得给他一脚,还得是毫不留情的那种。   月台抽走郁贺手中巾子,在热气袅袅的铜盆中清洗,水声哗哗作响。   “我不管你,那谁来管?主子?郁老夫人?还是话都不会说的小阿羽?”   郁贺被问得面色僵硬,说不出话来。   他生得丰神如玉,悲苦皱眉便是美人垂泪,叫人心软,恨不得替他去疼。   可月台是个面柔心狠的人。   她把热巾子塞进郁贺手中,声音和缓:“奉礼,你知道国事艰难,主子布局六年,如今才堪堪收网,南北风云再起,乱局初现。”   “去年常岚没了,河东淹了六个郡,北关军权剧变,漠朔旧贵分割,万俟枭蠢蠢欲动。这不是能任性的时候。”   郁贺麻木慌张的心随着这些话,慢慢镇静下来。镇静中又觉出悲凉。   “更别说郁老夫人年事已高,小阿羽刚没了母亲。你若不振作,是想要郁老夫人老年失孤,还是想要小阿羽父母尽失?”   月台嗓音温和,可说出的话冷刀子一般,直直往人心里扎。   郁贺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可仍有一种无可遁逃的挫败感。   他避无可避,他没有放弃的权利。   他必须活着,必须好好活着。   这一刻,他好像稍稍明白了常岚的心情。可当初的常岚面对的状况比他惨烈千百倍。   常岚比他厉害。   郁贺苦涩一笑,手中的冷巾子盖到脸上,凉意一直沁透到心底。   夜来风寒,不知哪里来的老鸦,栖落在院中枯瘦梅枝上,叫声粗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孤鸦*。”   郁贺轻声念完,揭下脸上凉透的巾子,望向窗外稀薄夜色,眸中似有无限寂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月台轻柔而有力量地拍了拍郁贺的肩膀,注视着他的眼睛。   “我在,主子在,星展元承在,崔大人和南北柱石汉臣在,归去的无数英灵在……你要相信,这乱世凶年迟早会平定。”   郁贺不自觉凝视着月台的眼睛,那是一双温和宽广似海的眼睛。   他犹疑着,慢慢地点了下头。   “我信。”   月台笑了笑,拿走他手中的凉巾子,又塞过来一杯温热蜜水。   “再喝些蜜水,主子派宫中御厨来了郁府,照料郁老夫人饮食。一会我同你们用过饭,就回宫了。”   郁贺饮过蜜水,下意识挽留她,“这便走了?”   月台颔首,看了眼郁贺,微叹道:“明日元承休沐,他会来陪你。”   郁贺一时赧然,脸红了红。月台将话说得太明白,他无所适从地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个大男人,哪里有要人陪的道理。   他眼神游移一瞬,对上月台清明了然的一双眼,终于还是放弃挣扎,掩住了面。   “娘娘怎么不留下星展,胡狗儿也行。”   月台只笑而不语。   乌石兰萝蜜下葬那日,也是静悄悄的,不曾惊动任何人。   孟长盈留于宫中,并未过来送丧。星展月台几人也都不曾出面。   乌石兰萝蜜到底还是胡人,更是乌石兰部族人。孟长盈就算再豁达,也不可能出面参加她的殡礼。   郁贺似乎还是老样子,但熟悉的好友都能看出来,他话更少了,人更瘦了,眉心蹙着的时候更多了。   但他仍旧是风姿凛然的金吾卫大将军,更是郁老夫人膝下的孝子,也是最疼爱小女儿的父亲。   人活着,肩上总是要担责任的。   七月,一则消息传入京中。   南征大军被绊住,万俟望在军中发皇令,迁都京洛!   云城震动,百官哗然。   云城京洛相距千里,漠朔贵族势力更是尽数盘踞于大朔之北。而京洛临近淮江,毫无疑问是大朔之南。   若要迁都,大朔胡汉权势,贵贱阶层必然会发生不可预测的剧变。   首当其冲的就是扎根云城的漠朔九部。   万俟枭得了消息,第一反应就是丢下一切政事,策马飞奔赶回云城,求见孟长盈。   漠朔九部,除了可那昆部全都跟着万俟枭,聚集在正华门外,要孟长盈给一个说法。   崔岳带着汉臣来劝,被一马当先的纥奚五石推倒受伤,叫宫卫抬进了长信宫。   再出面的就是羽林中郎将崔绍。   他带着三千甲兵同漠朔旧贵对抗,一柄轻吕剑险些划破纥奚五石的喉咙。 第45章 秀贞“好一个勇女子!”   郁贺领兵巡缴京畿,正华门外兵器闪着寒光,高头大马上,瘦削的金吾卫将军面色冷凝。   漠朔旧贵不免胆寒。这人连岳丈都杀得,更别说他们不过是泛泛之交。   那些望风而倒的墙头草,这会儿终于明白,孟长盈和万俟望不是无力反击,而是坐看好戏。   迁都是一道鲜明的分水岭。即将划分出未来百年,谁能乘风扶摇上,谁要沉入万丈渊。   万俟枭在宫门前一连守了好几天,却一直不得召见。他心底越来越沉,不禁开始懊悔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   不过只是得了北关二镇,怎么就能对孟长盈掉以轻心呢?   再想到被他亲手打击收割过的坞堡……万俟枭真想给自己一拳。若大朔当真迁都京洛,坞堡好歹也能让他手中筹码更充足些。   可他被孟长盈骗得忙前忙后,亲手将自己的拥趸熬出油水,贴补到北关的城垣上去,全给他人做了嫁衣。   更别说武人不可依资入选一事,他又耗费了多少心血,才勉强安抚下来不满的北关军户。   若是他再多思量些,这会儿起码不会如此被动。   万俟枭越想越后悔,心里一个劲地骂孟长盈狡猾。   汉人实在是可恶至极!   正这时,长信宫里走出来个瘦高人影,脸色白而阴郁,眼睛黑漆漆的,下巴斜着一道白疤。   怎么是他?   万俟枭脸皮微一抽动。他从前还打过胡狗儿,那时他完全不把人放在眼里的。   可如今时移事迁,这小杂胡他也动不得了。   万俟枭心思百转,但还是脚下生风迎上去,扯开一个笑。   “原来是胡卫尉,太后娘娘可有什么信儿?”   胡狗儿一拱手,不假辞色:“主子不见你,北阳王请回。”   万俟枭牙关紧咬,脸上的笑僵硬得几乎难以维持,话像是从嗓子眼里生硬挤出来的。   “卫尉这说的什么话?本王有要事同娘娘相商,面都还不曾见到,怎能回去?”   胡狗儿手掌按上腰间刀柄,眼瞳黑沉,语气毫不委婉,冷硬吐出两个字。   “请回。”   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小杂胡竟敢不把他放在眼里?   前头两句软话已经是他忍让的极限,如今是忍也忍不了。   万俟枭眼皮掀起,目光阴鸷如蛇,嗓音沉下来:“狗东西,别给脸不要脸,一个肮脏杂胡,也敢扯虎皮来拦我?”   面对辱骂,胡狗儿眼风都不动一下,也丝毫没流露出失礼姿态。   这种话,他太习惯了。   胡狗儿只是向前一步,手腕转动,握住刀柄。   这是在用行动告诉万俟枭,请回。   否则,别怪他不客气。   见这里闹上了,不少围在万俟枭身旁的胡臣都默默后退了些。   万俟枭一回过头,就发现他周围已然空出一圈。方才还跟他同仇敌忾的同盟,还没大难临头就已经各自飞了。   万俟枭心中一震,脑海里顿时闪过无数画面。   夜色下的宫门,他一脸高深莫测地耍弄乌石兰烈;   正德殿仪事,他明知孟长盈坐山观虎斗,依旧忍不住咬了饵,背离可那昆日;   金銮殿朝议,他明着算计可那昆日,刮干净了北地坞堡油水……   眼前的胡臣,似乎与曾经的自己面貌一一重合。他们都是聪明人,都知道孰轻孰重,都很会为自己筹谋打算。   因而,当万俟枭被架在火上烤,所有人也同样也明白明哲保身,对他敬而远之。   …   …   孟长盈正提笔写信,月台磨墨。   星展在窗外看了会热闹,笑嘻嘻地从窗口跳进来,同两人形容万俟枭的脸有多臭,说得绘声绘色。   “……乐死了!没想到啊,胡狗儿还挺像模像样的,有几分我的气势!”   看她眉飞色舞的神气样子,月台扑哧一笑:“有胡狗儿在,你倒是得了清闲,总是躲懒。”   “那多好,他爱干就多干,我正好歇一歇。”   星展乐得自在,晃了晃脑袋,坐到孟长盈书案旁,拿起信封看了眼,随口问道:“主子这是给小皇帝和褚公子写回信?我又要跑一趟南方了?”   孟长盈垂着眼睫,笔下不停,秀丽字迹一个个浮现在光洁信纸之上。   她答道:“你不必去,没有庭山的信。”   星展眼睛睁大,转头和月台对视一眼,奇怪道:“主子怎么只给小皇帝回信,不给褚公子回信?”   孟长盈一页信纸正好松松写完,将笔搁下,换了张信纸,缓声解释。   “庭山的信不必回。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也明白我的意思,何须你再冒险。”   星展似懂非懂,听到最后一句,又昂头道:“主子怎么别小瞧我,不过是送趟信而已,算得什么。”   孟长盈笑看她一眼,颔首道:“知道你厉害。”   月台也抬手捏捏星展的脸颊肉,亲昵道:“小丫头,牛气得很。”   星展撅撅嘴,躲了躲,不满地小声道:“你手上有墨,别沾我脸上了。”   月台眯眯眼,又稍用力捏了下,“你说什么?”   星展皮一紧,立马转移话题:“说起信来,我想起来件事!上回在淮江接应我的,也是个姑娘家。虽瞧着瘦瘦的,又很腼腆,但手上功夫也不弱呢!”   “是吗?”   月台果然被吸引,眼睛一亮,追问道:“叫什么名字,使的什么兵器,她是褚公子的武婢?”   “她让我叫她田娘,不知是不是真名字,”星展手撑着头,努力回忆着,“那人使的是七尺长枪,身上还带着甲,似乎是军中之人。”   月台正沉吟着,孟长盈抬眼投来一瞥,闲闲道:“庭山军中设有娘子营,此人许是营中好手。若有兴趣,日后还可再见。”   月台同孟长盈对视上,嘴角漾开一抹笑意。没想到只是多问了句,孟长盈就已明白她心中所想。   星展闻极为讶异,一下子跳起来,惊喜地问:“娘子营?!还有这种好地方,我也想去看看,那里定然有许多厉害姑娘!”   月台也难得面露向往,接话道:“不知何时才能去南方,也不知道南方风土人情如何,能否适应。”   孟家本是中原人士,后来随着太祖建都云城,才举家迁过来。   孟长盈身子骨弱,又畏寒,在这苍茫北地磋磨多年,身子都快要熬坏了。   月台无一日不盼着早日归于旧都。可惜如今即使还都京洛,也已物是人非。   因而,她更盼着去风和日暖的江南。   江南是汉人执政,还有褚公子在,如今又听说褚家军中设有娘子营,她自然更加神往。   孟长盈手中毛笔稍顿,眼眸微动,浅浅露出一个笑。   “快了。我也听说过娘子营中许多人物,到时你们应当会喜欢那里的。”   月台星展自小便长在她身边,又突遭家国剧变,被迫入了胡人宫廷。如今见一向稳重的月台都面露憧憬,对南方很是期待,孟长盈心底也是高兴的。   星展又冒出个问题来:“那娘子营由谁执掌?”   娘子营在过去的历史上虽说不是第一回 ,但到底还是稀罕。她好奇得不得了。   孟长盈搁下笔,想了想,口中吐出一个名字。   “赵秀贞。”   “赵秀贞?”   星展重复一遍,眉头皱着思索了会,“我好像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她是打哪来的?”   月台也默念一遍,想起件事来:“褚将军曾平定过南越三州动乱,其中罗州州牧好像就姓赵。”   孟长盈呷了口茶,颔首肯定道:“确实如此。赵秀贞乃是罗州州牧之女,传闻其人能文善武,勇不可当。少年时罗州城被围,她曾孤身一人冲出敌围,请来救援,解了罗州之困。”   月台不由得脱口赞道:“好一个勇女子!”   星展也听得眼睛发亮,但不知怎地,偏又别别扭扭地哼了一声。   “我觉得,或许是徒有虚名呢。她再厉害,也比不上我们主子。”   孟长盈眼睛眨动,微微蹙眉,不太赞许地摇头道:“此人年少驰誉,还能得庭山赏识,统领娘子营,必定是个不可多得的英才,怎能出言无状。”   星展张张嘴,似乎还不服气想要争辩。   月台直接抬手捏住星展的两瓣嘴唇,对孟长盈说:“主子,我来教诲她,你切莫烦心。”   说着,月台半拖半带把人带到殿外,压低声音训她。   “你又厉害起来了?水满则溢,人满则损*。主子都高看一眼的人,你却出言贬低,我是这么教你的吗?嗯?”   见月台面容严肃,星展鼓鼓嘴巴,有些委屈,“我哪里是这个意思,你怎么问都不问就骂我呢?” ( 重要提示:如果 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 c o m ) , ( t x t 8 0 . c c) , ( t x t 8 0 . l a )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她拉住月台的袖子,还用力晃了晃。   月台神色稍稍松动,但仍肃然道:“那你来说,是怎么回事?”   “其实啊,我心里也觉得那赵秀贞威风厉害……”星展凑近月台耳朵,小声地说。   月台不解道:“那你方才贬损人家做什么?逞口舌之利可不好。”   “哎呀!你看你什么都不懂!”   星展探头探脑地往殿中瞧了眼,才推搡着把月台拉远了些,一脸认真地分析。   “要不是胡人打进来,这会儿主子早就跟褚公子成亲了,说不定孩子都生了!”   “胡说什么!”   月台斥完,忽然似有明悟:“你是说……”   “对!”   “就是这个意思!”   星展不待月台说完,就挨着她的头叽叽喳喳,说得头头是道。   “那赵秀贞天天跟着褚公子在军中出生入死,近水楼台先得月*。保不齐她也看上了褚公子呢!”   “那可了不得,褚公子是主子的,我自然坚定地站在主子这边!你也得站在主子这边!” 第46章 桃枝“明明喜欢,怎么只说不错?”……   星展理所当然地说了一通。   然而话音落下,一片沉默。   月台眉头紧皱,好一会,才摇摇头,缓缓道:“话也不能这么说。男女情爱一事本就是你情我愿,旁人插不进手的。”   看星展脸皱得和包子一样,眼巴巴地看着她。月台眉头展开,笑着用手指点点她额头。   “再说了,主子什么时候说过她心悦褚将军了?你的小脑袋瓜天天就琢磨这些事?”   星展耸着肩往后躲,气哼哼地回嘴。   “主子总念着褚公子,上回拆信还先拆褚公子的信呢!”   “这便是心悦于他了?主子同褚将军本就有表兄妹的情谊,两家人又只剩下这两根独苗,自然要亲近些。更别说两人从小意气相投,是难得的知己。”   月台一一驳回去,笑容里带着无奈。   “照你的说法,主子要是先拆了小皇帝的信,难道你要说主子心悦小皇帝?”   星展一听就炸毛了,连连呸了好几口,才气恼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小皇帝才配不上主子呢,他是个胡人!”   说到这,她话风一转,捏着下巴道:“我还是觉得褚公子和主子一文一武,郎才女貌,最是般配。”   月台含笑,褚公子自然是良配。   可如今前路漫漫,风刀霜剑,谁都说不准世事如何变迁。   她不再多劝,只叮嘱道:“你自己心里想想就罢了。主子只要没开口,你就不许胡说。”   星展咬着嘴唇,闷闷道:“知道了,我不说就是了。”   月台又强调一遍:“主子心里压的事太多,别用这些事来烦扰她。可千万记住了。”   “知道了,知   道了!“星展声音大起来,“月台,你真啰嗦!”   说得硬气,说完她就一溜烟跑了,连头都不敢回。   明面上星展月台同是长信宫卿,可星展从小就是月台带大的。她这种调皮性子,没少被训。月台一严肃,她心里就止不住地犯怵。   如今也是胆子大了,都敢呛声。   月台笑着摇摇头,转身进殿。   孟长盈的回信同万俟望的来信相比,篇幅着实太短。   京洛营中,苦夏日长。燥热多雨,蝉鸣不已。   万俟望一身轻便玄袍,头戴墨玉冠,立于窗前,手中正拿着那两页薄薄信纸。   虽然只有两页,他却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很是高兴。   孟长盈向来言简意赅,就如同去年除夕,她出宫时留下的那份短笺,只有四个字“夜归,勿念”。   如今一封信能写出两页的字,实在是难得。   只可惜信中除了政事之外,一句闲话没有。只最后提了一句,保重身体。   万俟望微微咬牙,心中稍有浮躁。   这人怎么也不说句好听的?   窗外忽地噼里啪啦,宽大桐叶被雨点打歪。鸟雀啾鸣,丝丝清凉随着夏日急雨蔓延开。   又落雨了。   万俟望抬目望去,眉头皱了皱。   他生于塞北草原,长于云城深宫,习惯寒冷、大风和干燥气候。   夏日雨水潮热,他只觉得黏腻。   远处有几声抱怨,大概是兵士在骂天气。   迁都京洛之事已定,城池皇宫有待修建,百业待兴。   但相比京洛,云城反对迁都之人定然更多,更难压制。可孟长盈信中并未多提,只让他不必担忧,一切有她。   想到这,万俟望莫名觉得,像是丈夫征战在外,妻子把持内政,向他来信。   这无端的臆想,竟驱散掉不少他心中的躁意。   意识到这一点,万俟望眉头皱得更紧。   他发觉,他好像有点想念云城。   抑或说,他好像有点想念孟长盈。   真是疯了。   无论神思如何,时光如矢飞掠。一封信来,一封信去,转眼又到新年。   北方暴雪,云城尤甚。   “俗话说,瑞雪照丰年。也许明年会是个好年。”   月台望着暮色中的纷扬大雪,唇边带着点笑。   庭院中积了一层厚雪,宫人时时打扫,也扫不尽。鹅毛大雪像是无穷无尽,飘扬不停。   殿中传来几声压低的咳嗽。月台立即回神,掩上窗户,将呼呼北风关在屋外。又快步走到孟长盈身边,轻拍她的背。   即使隔着厚厚毛袍,月台手掌依旧能清晰感知到那清瘦的脊背轮廓。   孟长盈又清减了不少。   万俟望在京洛建立新都。孟长盈坐镇云城,主持大局。   值此时局动荡变换之时,各方势力都小动作不断。北关还同库戎打了两场不大不小的战役,幸得新修建的城垣在,好歹拦住些损失。   年前又有部分汉臣先一步迁往京洛,两地设政,又有小皇帝时时来信问政。   孟长盈每日光是处理国事,都要熬到深夜。就算是进补再多也不长肉,一年下来反而更加消瘦。   月台轻叹了一声,心里竟不自觉盼着小皇帝快些回来,好歹能帮孟长盈分担些政务。   可惜京洛事务繁忙,小皇帝也不得空。   更别说这大暴雪,那是想回也回不来。   灯油泡了灯芯,不甚明亮。   孟长盈伏案批公文,又凑近了些,眉心微拧。   月台拔了头上斧簪,用尖头挑起灯芯,剪断一截,灯火霎时明亮。   “主子,要不先歇歇,用些饭吧?”   孟长盈摇摇头,眼都没抬:“不必。”   说话间,才发觉喉咙干涩。她随手拿起茶杯,手中公文都没放下,就这么喝了两口,润润喉咙。   月台在一旁,劝也不好多劝。可只怎么看着,心里又难受。   她快步走出去,星展正和胡狗儿扯瞎话。一个天南海北地胡咧咧,一个在沉默地站着发呆。   两人一动一静,一蹲一站,门神一样。   月台拍上星展的肩:“你进去陪着主子,我去厨房看看汤。”   星展懵然回头,撞上月台发红的眼睛,心里顿时明了。   月台这是又心疼得呆不住了。   “知道了,你去吧。”   瞧着月台匆匆而去,星展摇摇头,用肩膀去撞胡狗儿的腿。   “你说,月台怎么就怎么心疼主子呢?我平时风里来雨里去,也从来没见她这样。”   一听到主子二字,原本一言不发的胡狗儿醒神,搭了句话。   “月台和你不一样,你和主子也不一样。”   星展:“……”   “这不废话吗?”   她白了胡狗儿一样,起身走入大殿:“行了,你自己好好值守吧,我可不陪你了。我要去陪主子。”   胡狗儿默然,不知道是谁陪谁。他一个人还清净。   殿中安静,地龙烧得旺盛,只有孟长盈动纸笔的声音。   星展一进来,就脱了外边的毛氅,往旁边的矮榻上一坐。拿了用铜炭钳翻动炉火,火苗忽高忽低地窜着。   孟长盈忙着正事,星展也不好扰她。没一会,就被温暖火苗烤得昏昏欲睡,东倒西歪。   孟长盈扫了一眼,见星展歪在榻上,手里还拿着铜炭钳,睡得天昏地暗,心中好笑。   她走过去拿开铜炭钳放好,又往星展脑袋下垫了个柔软的棉团垫,再将她刚解下的毛氅盖回她身上。   动作间,身后传来脚步声。   孟长盈声音放低:“星展困了,就让她睡着吧。”   她是怕月台又直接过来给星展一巴掌。今日是除夕,总不该再训人。   可没人应她。   孟长盈心里一跳,忽然觉出不对。   若是月台,进来一看见星展睡着,早就开口说上两句了。   而且这脚步声,似乎比月台重些,也急些。   孟长盈微蹙眉,一转身,骤然撞入一道宽阔坚实的怀抱。   她一惊,想要后退,腰身却被牢牢揽住。   余光中绿意一晃,孟长盈对上一双笑意散漫的琥珀浅眸。   “雪奴儿要去哪?”   浓眉深目,凌厉英挺。不是万俟望又是谁。   大半年不见,竟突然有种陌生感。   他似乎身量又拔高了些。离得这样近,孟长盈几乎要仰面才能看见他的脸。   肩膀更宽阔,人却看起来更瘦了,五官轮廓骨骼感更强,硬朗许多。看起来更像个男人,而非少年。   “惊喜得说不出话了?”   万俟望低头凑近了些,嘴角挑起的笑邪肆。嗓音尾调无端拉长,显出亲昵意味。   孟长盈眼睛缓慢一眨,似乎是才认出面前的人。   “你怎么回来了?”   万俟望神色微凝,终于松开孟长盈。   他一身风尘仆仆,披风兜帽上积着一层薄雪。他后退两步,边解披风边答道:“自然是赶回来陪你过新年。”   话音未落,万俟望就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一个红漆盒,双手呈给孟长盈,歪头一笑。   “看看喜不喜欢?”   孟长盈顿了下,才接过漆盒。   一打开,里面竟是一支精巧的嵌宝掐丝金桃枝,光彩夺目。   花萼是珊瑚座,花瓣是嫩粉碧玺,花蕊掐了细长金丝。薄薄桃叶穿了孔,一动就颤出迷蒙金光。   奢华秀丽,又不失精致,拿在手中把玩正好。   桃木辟邪,护佑平安。   新年时,百姓会在门上悬挂桃符。这原是中原人的习俗。   去年除夕万俟望在云城,将皇宫布置得如花似锦,传统的汉人新年气息极其浓郁,热闹非凡。   今年他不在,孟长盈也不没人特意布置。孟长盈性情冷淡,不在意这些节日。   一切从简,似乎也没有不好。   尤其这嵌宝桃枝,又是金又是玉。   依汉人的眼光来看,俗了。   孟长盈在心中如是说。   可这桃枝拿在手中沉甸甸的,惹眼又招摇,就像眼前笑容肆意的万俟望,令人忍不住侧目。   “喜欢吗?”他问。   “不错。”孟长盈答。   万俟望哼笑一声,拿过桃枝来,在手里轻巧转了一圈,又垂目去看孟长盈冷白如玉的小脸。   “明明喜欢,怎么只说不错?”   “这样可不好。” 第47章 浮浪“怎   么要命怎么罚”   桃枝本就堪堪五寸,拿在万俟望大手中,更显小巧可爱。   灯火照耀下,流光溢彩极漂亮,像是胡人集市里哄小孩的玩具。   孟长盈长睫微微一动,移开目光,不语。   安静氛围中,屋外“咔嚓”一声,是积雪压断了梅树枝桠。雪花还在扑簌簌地落,北风卷雪砸在屋顶和窗棂,声音密集。   好大的一场雪。   这应当是孟长盈来云城这几年里,下得最大的一场雪。   这样大的一场雪,万俟望是怎么赶回来的呢?   从气候适宜的京洛夜行到风雪交加的云城,何止北上千里。   孟长盈心思一动,眼尾扫到万俟望随手抛开的滚边披风。   披风厚密的毛领子层层打了绺,上半部分都湿透了,下半边泥沾着雪,糊得看不出原本的金贵刺绣。   披风是湿透了,可万俟望额上却还有热汗。   一张俊脸被冷风吹得通红,唇上燥得直起爆皮,耳畔那枚绿宝金珠上还蒙着薄薄冰霜。   “娘娘看什么呢?”   绿宝金珠一晃,万俟望的笑也跟着晃入孟长盈眼帘。   “不止是不错,”孟长盈忽地抬眼,眸光乌黑清亮,“我喜欢这份礼物。”   万俟望一怔,眼瞳微震,随即垂眸笑了。   这还是他第一回 听孟长盈说喜欢。   这两个字在她口中说出来,倒是十分动听。   这一趟,也算值了。   “喜欢就好。”   万俟望转身随意坐下,将桃枝摆在孟长盈书案上。   那黄檀书案上,原本只有笔墨纸砚和灯台,素净得不像是宫中之物。   可这嵌宝掐丝金桃枝往上一放,本该不搭的。可简单到刻板的书案却兀然显出红尘滚滚的烟火气,似乎也别有一番意趣。   “除夕还有许多公务?”   万俟望注意到案上的高高摞起的公文,皱了皱眉。   孟长盈也坐下,斟了杯花茶,放到万俟望面前。   “算不得什么,且先喝口茶。”   万俟望这一路没个休息,水袋早就空了,接了茶杯,直接仰头一口喝下。   杯子才放下,孟长盈又挽袖为他倒上一杯。   万俟望抬目瞧了眼孟长盈,笑了下,又一口喝下。   孟长盈再倒一杯,万俟望再喝一杯。   直到连喝了五杯,万俟望才用手掌遮了杯口,摆手道:“能让娘娘亲手为我斟茶,就算喝上三壶也无妨。只是这会儿我腹中空空,水喝多了太晃荡。”   说着,他还当着孟长盈的面,拍拍自己的结实腰腹。   “……”   出去一趟,说话都没个正经样子了。   “来人,摆膳。”孟长盈吩咐道。   隐在暗处的宫人立刻应声而去,小厨房本就时时备着各类吃食,很快就摆满一桌。   多是牛羊肉类,一看就是特意为万俟望准备的。   孟长盈也没用饭,正好同他一块吃些。   “都这么晚了,你竟还没用过饭?”   万俟望左右看了看,只看到呼呼大睡的星展,疑问道:“莫非月台今日不当差?”   不然,她怎会不看着让孟长盈按时用膳?   孟长盈细嚼慢咽,好一会,才开口道:“食不言。你才离宫半年,礼仪就一塌糊涂。”   万俟望动作一顿,挑了挑眉,好久都没听到孟长盈训他了。   突然来一句,感觉竟还不错。   “娘娘,子时一过,我便要动身回京洛了。若还‘食不言’,我同你都说不上几句话了。”   万俟望说得轻易,孟长盈玉箸顿住,微讶道:“已经戌时了,你只待两个时辰就要动身吗?”   万俟望正吃着,含混答了句:“京洛无人照看,最多只能挤出这几个时辰了。”   孟长盈自然也知道。京洛与云城朝堂之局势,她一清二楚。   政局,人心。   皆可把玩,尽在掌握。   可万俟望的所作所为,却叫她看不明白。   “……为何?”   万俟望闻言,奇怪看她一眼:“为何什么?”   孟长盈搁下碗筷,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为何夜行回宫,夜奔千里就只为这两个时辰?”   她实在不明白。   万俟望定定凝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   那是一双清明冷冽的眼睛,望进去就像跌进冬夜无人的寒谭,冰冷彻骨,深不见底。   可他偏偏想试个深浅。   万俟望轻轻一笑:“只为两个时辰。”   孟长盈手撑着长案,俯身凑近了些,更近距离地注视着万俟望的脸,想要看清他面上每一处的细微波动。   “两个时辰可以做什么?”   面对孟长盈的审视,万俟望姿态放松,垂目而笑,似乎毫不介意被孟长盈看穿一切。   甚至,他期待被孟长盈抽出底牌。   “雪奴儿看出什么了?”他问。   孟长盈眉心微不可察地一皱,嗓音微冷:“别这么叫我。”   “娘娘看出什么了?”万俟望从善如流,乖觉地改口。   两人静静对视。片刻后,孟长盈倏然抬手,碰了下万俟望垂落的浓黑眼睫。   “你的眼睛很红。”她说。   万俟望睫羽一抖,却没有后退,而是抬眼看她浅色瞳孔在灯火之下影绰如柔缓水波,睫毛在她皙白指尖上轻轻扫过。   微微痒。   “两个时辰可以送来一支桃枝,同你用一顿饭,说上几句话。”   答案很普通,普通到不像话。   “只是这样?”孟长盈问。   “只是这样。”万俟望答。   他恣意一笑,仰头饮下一杯热酒,动作落拓不羁。   不像是身处宫门重重的漠朔皇宫,反倒像是坐在幕天席地的塞北草原上。   “你瞧,我答了你也不信。”   孟长盈眼神微动,眉头不自觉蹙着,雪白小脸看起来比年初更单薄。   暖如春日的紫微殿里,她还穿着冬日衣袍,唇珠的粉都褪了三分。   万俟望瞧着,莫名想要抚平她眉心。   别皱眉,别烦心。叫人看了难受。   可这话没法说出口,像是句笑话。   万俟望拳头握紧,又慢慢松开,姿态反而更漫不经心,压低姿态仰面凑到孟长盈面前。   “娘娘,一别数月。好不容易再见一面,你且心思松快些,我们喝酒聊天,好不好?”   孟长盈眼睛很快地眨了两下,“……好。”   这模样,似是无措。   万俟望手抵着眉,没忍住低头轻笑,肩头微一耸动。   孟长盈也会有这种时候吗?   他发现,若是比脑子比手腕,谁也胜不过孟长盈。可想要孟长盈服软,似乎只要一点真心,便能打得她措手不及。   她怎么,总是这么心软。   还好有张冷若冰霜的脸在,不然还不知道要被别人欺负成什么样。   “京洛……”   “云城……”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两人话头一齐顿住。   灯花噼啪间,对视一眼,面上皆有笑意。   “娘娘要问什么?”万俟望先开口。   孟长盈嗓音一贯的冷静自持,娓娓道:“京洛建都一事,最好再快些。只有百官迁去京洛,这事才是真的定下了。”   “娘娘且放心。”   万俟望一手撑长案,一手捻着金桃枝的粉玺花瓣,对孟长盈挑起长眉。   “开春化冻之后,我来接你回京。”   好好一个皇帝,这姿态气度怎么多了些莫名意味?   孟长盈轻叱:“坐直了。”   万俟望动作一僵,眼中似带着几分怨念。   他伸手拉住孟长盈宽袖,宽大手掌用力摩挲白绒袖口,却显出些蛮横的霸道来。   “我在京洛,时常惦念你,想快些带你去京洛。”   孟长盈半靠在凭几上,懒懒瞧着他的动作,“看来京洛政务不够忙碌,还得空追忆过往。”   虽是这么说,语气也并无责难,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往回抽着袖口。   万俟望手掌握得紧,一时竟拉不开。   南下大半年,他似乎肤色深了两分,本就是带着异域风彩的长相,如今越发显出遮不住的粗犷野性。   “我不怕忙,只怕耽误事。”万俟望手指松松把玩着白绒毛,目光落在孟   长盈身上,“倒是你,忙得又瘦了些。”   孟长盈垂眸,伸出手随意看了眼。碧玉镯在皓腕上一荡,显出几分伶仃。   “一时半会死不了,左右不是什么大事。”   万俟望手掌一收,握紧了那圈软和白绒。   灯火晃动间,眼眸微眯,翻滚晦暗皆掩在长睫鸦黑般的阴影中,叫人看不真切。   默然半晌,他才幽幽道:“好好一个人,总把什么活的死的挂在嘴上,难道好听吗。”   孟长盈闻言,眉心微拧:“离宫半年,脾气见长,论起我的是非来了。”   说着,她抬腕将那截白绒袖口抽了回来。   万俟望手心一空,他挑眉瞧了眼孟长盈抿起的嘴角,随即轻笑,又唤起孟长盈的乳名。   “雪奴儿脾气大,我跟着学罢了。”   “……”   还真是难得听见有人说她脾气大,倒也稀奇。   毕竟在许多人眼里,她只是面无表情的冷漠孟太后。   孟长盈淡淡道:“这样唤我是以下犯上,你就不怕我罚你?”   万俟望眸光一闪,眼睛直勾勾看着孟长盈的脸,看起来颇有兴趣,似乎想摸清她冷淡眼神之下的心绪。   “怎么罚,说来听听?”   “自然是怎么要命怎么罚。”   孟长盈话里的重音落在“要命”二字上,无端让人心思一动,牵连出某种未可知的隐秘躁动。   偏偏她一张脸皎皎若月华,若新雪,冷清干净得像是堆雪尖尖上那支薄而白的花。   万俟望浑身的血液汹涌一瞬,掌心都发烫。   半晌后,才压住浮动心思,他低声闷笑:“且说说,我瞧瞧能受住几次。”   小皇帝脑子搭错筋了?   “君子不重则不威*。你如今越发浮浪,哪里有个皇帝样子?”   孟长盈声音泠泠若山间冷泉,却浇不灭万俟望眼中的灼灼光芒。 第48章 雪霁“可惜,我迟早会是他的仇人”……   “娘娘不是说过,我适合叫你压上一压。我还以为娘娘喜欢这样呢。”   话说得退让,位置摆得极低,可嗓音却哑而低沉,带着意味深长的热切掠夺之感。   说话间,万俟望手掌按在席上,像只嗅闻主人的狼,欺身向前。直到身体几乎将孟长盈完全圈住,才停下。   孟长盈未退,也未迎上。   她只是双目沉静地看着他靠近,近到能闻见他身上那股烈阳炙烤草原的干燥温暖气息。   那枚招摇的绿宝金珠在眼前欢脱摇晃,像朵生机勃勃的小绿花。   孟长盈抬手,手指毫不客气捏上乱跳的金珠。   只这么一个动作,万俟望浑身就僵硬起来,茶色眼瞳却骤然亮得惊人。   “你……”   “小皇帝?!你怎么回来了!”   星展“噌”地一下从小榻上弹起来,头发乱糟糟,眼睛瞪得老大,一脸不可置信。   孟长盈目光随之转动,落在星展身上,手指自然也松开了。   万俟望高高提起的心没有丝毫预兆地突兀落下。他猛地一转头,眼神近乎阴沉,带着悍然凶戾。   星展懵然后退一步,刚睡醒的神经敏锐察觉到杀气,手掌下意识摸上背后短剑剑鞘。   “你倒是醒得巧。若我是贼人,这会儿娘娘怕是早就被我掳走了。”   只一瞬间,万俟望的狠厉气势便收敛,随意坐回席上。他抬手摸了摸耳畔金珠,不轻不重地来了这么一句。   星展紧绷的情绪缓和下来,面色稍有尴尬,看了眼孟长盈,又左右扫视一圈。   还好月台不在,星展松了口气。   “娘娘是你主子,还是月台是你主子?”   万俟望嗓音里带着几分冷然,嘲道:“当差当成这样,若你在我手下办事,早打过板子逐出宫门了。”   这话说得不给面子。   孟长盈皱眉看他,制止道:“好了。”   星展本有些心虚,可见孟长盈护着她,就忍不住对万俟望反唇相讥。   “我是主子的人,谁要你来管,手也伸得太长了。”   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   倒不是害怕,而是月台正端着汤进来,眼神在殿中搜寻一圈。虽说只听见只字片语,也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月台含笑的面容微凝,对星展露出个带着些许怒气的微笑。   星展下意识一激灵,后背皮都崩紧了,垂下头不敢再多话。   “主子,熬了两个时辰的杏酪羊汤,尝些暖暖身子吧。”   月台面对孟长盈,所有情绪都收起来,只有最温柔和煦的模样。   孟长盈颔首,“嗯”了一声。   她胃口小,但只要月台花心思做出来的汤药菜肴,她多少都会吃一些。   月台将漆盘放下,转身朝万俟望行了一礼。   万俟望不甚在意地挥挥手,眼尾余光瞥见星展正悄悄往外挪步子,直接挑破:“星展这是要去哪儿,不喝碗羊汤再走?”   月台眼神飘过去,凉飕飕地说:“在门外等着。”   星展脚步僵住,“知道了。”   说完一溜烟窜了出去。   羊汤鲜美回甘,肉质酥烂细腻。在飘雪寒冬来上一碗,唇舌生津,能吃得人手脚冒汗,最是滋补。   万俟望吃下两碗,额上已然出了汗,又脱下一层外衣。   孟长盈小口喝着热汤,一张雪白小脸在热腾腾的缭绕云雾中,白莲瓣一般清丽。   万俟望看了会,忽地伸手握住孟长盈一只手。   他动作太快,孟长盈一惊,瞬间抬眸,漆黑眼珠转动了下,带着些茫然。   很难得在孟长盈面上看到这种表情。   有点可爱。   他居然能觉得孟长盈可爱。   他果真是疯了,彻彻底底。   万俟望手掌又等收紧两分,喉结滚了滚。   “羊汤性热,吃下去手还是凉的,这身子得多补补才行。”   确实如他所说。他手掌宽大,热乎乎地将孟长盈的手完全包裹住,像是贴着滚烫舒适的暖手炉。   孟长盈被他手掌热度烘着,指尖微微蜷缩了下。   她眼波微动,但很快又归于寂然,抽出手淡漠道:“我自小就是这副身子,补也补不进,徒然费力罢了。”   “哪里的话,补不进便多补些,有一点用处也好。”   万俟望说着,手掌还想追上去,却被孟长盈“啪”一声拍在手背上。   肤色黑白分明,健壮与纤细衬映。   万俟望目光追着孟长盈那一点指尖,直到它掩在白绒袖口之下。   孟长盈说是这么说,可本该放下的汤勺,迟疑之后,又拿起,多舀了几勺抿下。   这人总是这样心软。   万俟望望着她冷漠秀丽的侧颜,心头蓦地涌出酸软,胸膛里鼓胀跃动着某种难言的情绪。   这情绪来得汹涌,不知从何而起,抓人得很。   万俟望突然站起来,大步走到离得最远的窗棂,“咔哒”一声撑开窗。   寒冷清新的雪花瞬间扑面,柔柔打湿他发热的脸庞,叫他发热的脑子终于也清醒两分。   北风起,呼啸而过。   殿中孟长盈又低低咳嗽了几声。月台快步走过来,正要关窗。万俟望已先一步关上窗户,连条缝都掩得严严实实。   “是我的疏忽,窗已经关上了。”   月台:“……陛下言重了。”   万俟望摇摇头,又坐回孟长盈身边,只是领口扯得松散,露出一大片紧实起伏的蜜色胸膛。   他哄人似的,轻拍孟长盈的后背,低声道:“你歇下吧,已经很晚了。”   孟长盈手帕掩唇,又咳了几声,才摇头:“我不困。”   万俟望眉头皱紧,又看到桌上的公文,瞬间了然。   “今日的公文我来批。你明早简单过目一遍,再分发下去就好。”   孟长盈眼睛一眨,看向万俟望,清眸如水。   离得这样近,万俟望看清了孟长盈眼睫下那粒浅灰小痣,正正好封住微红眼尾,让人生出些不可亵渎又渴望的念头。   万俟望舔了舔干涩的唇,半晌后,叹息一样:“去睡吧。这回应了我的要求,只当是给我的回礼,可好?”   夜来北风啸,刮断院中许多枝条。   孟长盈向来浅眠,也不知是不是那碗羊汤的作用,今夜她竟睡得香沉。   饱饱睡足一夜,总是荏弱的身子也轻快几分。   孟长盈的病痛虽不在面上,却时时刻刻紧抓着她,叫她走动坐卧都更费力艰难。   如此一来 ,久而久之,人的精气神总要松散。   早晨初初醒来,身体精神舒适的久违感觉,让孟长盈也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   她披了件外衣,迈步走到窗前,亲手推开总是紧闭的窗扉。   “吱呀”一声。   雪霁天晴,朝光如霞。   带着暖意的晨阳洒下浅金光线,孟长盈迎着阳光远眺,微微眯了眯眼。   月台在旁温声道:“元日是个好天气,今年也定是个好年。”   孟长盈轻轻“嗯”了一声,又站了一会,才转身朝书案走去。   看清书案上公文的一瞬间,她脚步顿住。   月台立即开口解释:“昨夜里,陛下将最近积压的所有折子都批阅过,方才离宫。”   年关时节,又恰逢迁都,政事实在忙碌,积了不少折子。   即便是孟长盈,昨夜也只准备批阅些最紧要的公文。   她遂了万俟望的意,早些歇息。也是因为他千里夜奔,只提这么一个要求。   可没想到的是,他连休息都不曾,草草同她吃过饭,就将多日积压的所有奏疏一并批了。   孟长盈眸光波动,片刻后,俯身拿起一本奏疏,最左一列是万俟望的批复。   字迹狂放,但张弛有度。   他的字是孟长盈亲手教的。   少时他还能写出一手雅字,如今下笔却越发桀骜,就如同他这个人一般,少年锐气出鞘。   孟长盈摩挲了下笔迹的凹痕:“他什么时辰走的?”   “陛下过了子时才走,走时急匆匆的。”月台答完,不由得感慨道:“陛下如今,似乎将主子看得很重。”   月台能看出来的事情,孟长盈自然也能看出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万俟望的伏低做小、讨巧卖乖里,似乎多掺杂了一丝真心。   或许不多,没那么深的情谊。可也不少,叫人难以完全忽略。   孟长盈将奏疏放下,书案上的嵌宝金桃枝奢华俏丽。   孟长盈只淡淡瞥了一眼,便侧目看向窗外那截光秃秃摇动的残枝。目光如月辉泠泠,隐没所有情绪。   “可惜,我迟早会是他的仇人。”   ……   三月末,郁府有宴。   此时朝廷大部分官员已南迁京洛,不日孟长盈也将动身。因此府上并不过分热闹,反而气氛闲适。   小阿羽躺在摇篮里,睁着大眼睛咿呀咿呀。   星展弯着腰,拿荷包上的黄须子跳来跳去地逗她,小阿羽黑葡萄似的眼睛就跟着来回转悠。   星展嘴巴咧得快到耳根子,也不知道是她逗小孩,还是小孩逗她。   崔绍看得直乐,饮酒笑道:“阿羽转转眼睛,星展就来回跑,阿羽小小年纪,已经学会逗猴了!”   他还用肩膀去撞郁贺,郁贺又瘦了些,但看起来精神许多。   星展懒得理崔绍,给他个无情白眼,转头兴冲冲地问郁贺:“小阿羽会不会说话,我什么时候能听见她叫我姐姐?”   郁贺手指被小阿羽攥在手里,面上带着初为人父疲惫又幸福的笑。   他温和答道:“还不会说话呢,只能哼哼。乳娘说年底之前,也许就能开口叫人了。”   月台抬手拧拧星展的小脸,无奈道:“即便小阿羽会说话,也不能叫你姐姐,叫姑姑才对。”   星展想了想,还是笑得灿烂:“姑姑也好啊,那小阿羽就有三个姑姑了。”   郁贺闻言,看了眼孟长盈,眼底的笑淡了两分,摇摇头没搭腔。 第49章 其乐呼来喝去,把他当什么了?……   孟长盈也正看着星展逗弄小阿羽,她嗓音放得缓和,少了些冷淡。   “小阿羽是这些年来,我们唯一的后辈。待她能开口叫人,我给她备份礼,奉礼可千万要收下。”   郁贺神色一顿,半晌,才低声道:“好,我记下了。”声音竟有几分哽咽。   崔绍反手按上他肩膀,歪头去瞅郁贺脸色,惊道:“你同小阿羽待得多了,怎么学得和她一样爱哭。孟姐姐要给你们送礼,你哭什么!”   几人目光都投过来,郁贺掩住面,擦擦眼角,笑色沙哑:“没什么,我只是高兴。”   崔绍开口还想调侃,被月台一巴掌拍在背上,话全咽下去了。   小阿羽是杂胡,母亲是罪部后人乌石兰萝蜜。别说他人,就是郁老夫人有时提起这茬儿,都要叹上几口气。   郁贺虽是武将,却因为他阿姐的事,从小就善感多愁。   他比谁都怕,小阿羽的身份会让好友们心生芥蒂。尤其是孟长盈。   所以方才星展提起认姑姑,他压根就不敢认应下。   可孟长盈不着痕迹的一句话,终于打消他心中的担忧。   星展什么都没察觉到,还在逗孩子。小阿羽拳头一挥,抓住那晃来晃去的黄须子就不松手了。   星展笑呵呵地,夸张地赞叹道:“瞧我们小阿羽胳膊又长又有力,是射术的好苗子。待你再大些,我教你挽弓,定把你教成天下第二神射手!”   话一出,几人都笑了。   “那第一是谁?”月台笑问。   星展傲娇,哼声道:“这还用说,自然是我啦!”   崔绍也颇有兴致地凑过来,搭腔道:“那我就教小阿羽剑术,教她做个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郁贺一听这话,嘶一声,推开崔绍,脸上多了些笑意。   “阿羽的剑术自然该是我来教。郁家的下一任将军,怎能师出于你崔元承?”   崔绍不乐意,拍上腰间华丽的轻吕剑,嚷嚷着要和郁贺比一比,分个高下。   郁贺只笑着摇头,不和他拉扯。   月台不管他们,笑着点点小阿羽的鼻头:“那我就教小阿羽药理吧,多多调养,长得身强体壮才好。”   “你该教她厨艺,这才不算浪费你的好手艺,”星展立即反驳,说完又偷眼去瞧孟长盈,撺掇似的嘀咕:“小阿羽,你快问问,孟姑姑教你什么?”   孟长盈眉目间浸润在春三月和煦的日光下,唇边带着浅浅笑意。   “同你们一比,我还没真没什么好拿出手。若是日后阿羽喜爱棋艺,我倒是能同她对弈。”   “这说的什么话?孟姐姐神机妙算,随手一点拨,咱们小阿羽没准儿就开窍了,日后也是个顶顶聪明的神算子!”   崔绍抚掌大笑,几人都极认可地附和。   神算子这三个字,安在孟长盈头上,完全不算过誉。   孟长盈不语,只摇摇头,不甚在意道:“不是什么好本事,哪里值得教给孩子。”   像卜筮这种东西,不适合教给小孩子。孟长盈更希望,小阿羽这一生,都不会有寄情于卜筮的那一天。   月台岔开话头,去问默默站在外围的胡狗儿:“胡狗儿,你还没说呢,你教小阿羽什么?”   胡狗儿沉寂寡淡的脸色一动,嘴唇微张,眼神却有些茫然。   他习惯安静地待着孟长盈身边,像一株执着于背阴的安静野草。突然得到关注,他有些没反应过来。   崔绍立马接话,跟着问:“对啊,我们以后都是小阿羽的师傅,偏你一个偷懒?我可不答应!”   郁贺目光温润,含笑附和:“元承说的有理,可不能只少你一个。”   星展趴在摇篮边,学着小孩子的腔调:“是呀是呀,狗儿叔要教我什么呀?”   几人都笑起来,孟长盈也投过去注视的目光,眼中隐含几分鼓励。   日头太盛,烤红了胡狗儿的脸。   他搜肠刮肚,也难以在贫瘠的前半生中,找到能拿出手的本领,去教郁府的小姐。   好半晌,胡狗儿才开口,声音有些躲闪:“我会编草人……”   言罢,他眼神不自觉紧张地飘向孟长盈。   孟长盈颔首,嗓音清淡温和:“若是如此,小阿羽怕是最喜欢你这位夫子了。”   星展笑起来,嘻嘻调侃:“好你个胡狗儿,真会讨巧,这种才不算数!我可不准小阿羽最喜欢你!”   胡狗儿左右看看,垂下眼睛不争辩,但脸上也慢慢带上了笑影。   或许是听懂了大人们的话,小   阿羽晃动小手小脚,咧开还没长牙的小嘴,咿呀呀地笑。   春光灿烂,其乐融融间,一道不太和谐的声音响起。   “这么好的日子,郁将军怎么不邀我呢?”   几人面色都微微一变,孟长盈回头,万俟枭正大笑着迈步走来。   孟长盈脸上笑意瞬间淡了。   郁贺皱了皱眉,但还是很快起身行礼,“王爷远道而来,恕奉礼未曾相迎。”   万俟枭鹰钩似的目光一直盯着孟长盈,对他随意挥挥手道:“无事无事,将军喜得贵女,我特来恭喜!”   郁贺笑笑,有礼但疏离:“王爷客气了。”   万俟枭往众人之间一站,几人互相见礼。原本欢乐温馨的氛围顿时转变,莫名产生些微妙的威胁感,令人不由自主地情绪紧绷。   万俟枭好似浑然不知,收回看向孟长盈的目光。上前两步,探头去看摇篮中的小阿羽。   星展竖眉瞪眼,立马就要呵斥拦人。   郁贺快她一步,一手按在摇篮一侧,身体半挡住万俟望,勉强笑道:“小儿贪睡,这会儿该回屋哄睡了。”   万俟枭看他一眼,缓慢伸手按在摇篮另一侧,用了三分力,脸上还在笑。   “看一眼总不打紧。说起来,这也是乌石兰烈的外孙女,他走得早,我替他看一眼,有什么不行?”   他嗓音故作悲凄,可眼睛却黑沉沉的,只透出阴险戾气。   郁贺面部肌肉一抖,眼中压抑的怒气翻涌上来,直视万俟枭。崔绍的手已经按在轻吕剑上,脚步挪动,无声靠近。   星展站在郁贺身侧,怒视着他,手摸上了袖中短剑。   正剑拔弩张时,孟长盈站起来,几人都看向她。   孟长盈只淡然道:“过来,同我说说话。”姿态像是在唤不听话的小辈。   几人面色都是一顿,随即看向万俟枭,眼神古怪。   凝滞气氛中,孟长盈旁若无人走出两步,侧身一瞥,冷然道:“还不快过来?”   万俟枭:“……”   虽然来这一趟,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管郁贺生了儿子还是女儿,是乌石兰烈的外孙女还是可那昆日的大孙子,同他有什么干系?   他本就是为了孟长盈而来。   可孟长盈这颐指气使的态度,还是叫人气恼。呼来唤去,把他当什么了?   万俟望僵硬地在原地站了两息,最后还是快步追上去。   身后传来星展毫不留情的嘲笑,万俟枭只能咬牙,缓和情绪唤道:“娘娘!”   孟长盈停在置了小炉的亭中,月台和胡狗儿站在她身侧。   万俟枭紧随其后,又唤了一声,“娘娘!”   孟长盈坐下,淡淡“嗯”了一声,仍是那副极冷淡的样子。   万俟枭脸上有些挂不住,三白眼微微上翻,盯视间十分令人不适。   他开口问道:“娘娘,你什么时候动身去京洛?”   孟长盈背靠亭柱,远眺着园中景色,回得云淡风轻:“四月中。”   “四月中……”万俟枭眼珠子转了两圈,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你想跟着?”孟长盈突然反问。   万俟枭稍稍迟疑,没有立刻回答。   孟长盈掀起眼帘,懒懒看向他:“犯什么傻,跟着去京洛做什么。”   万俟枭面色一僵,惊疑不定地看向孟长盈。   自从拿到北关军权之后,孟长盈对他都是不假辞色。可眼下这句话却说得态度暗昧,就好似……他们才是盟友。   “你什么意思?”万俟枭直接发问,眼底在犹疑间多了分不自知的期待。   孟长盈面色无甚变化,没有回答他,只漫不经心问:“你觉得跟去京洛,比留守北关更好?”   “难道不是吗?”万俟枭脸色变幻,阴沉下来,愤道:“迁都京洛,那些汉臣一个个都要乐疯了吧。中原是汉人的老地盘,又不是我们漠朔人的。再去跟过去,怕是好处都被他们给瓜分干净了!”   他情绪激烈,胸口气得剧烈起伏。   孟长盈信手拈来茶杯,在鼻端嗅了嗅,“从前北关军镇与云城紧密相连,与漠朔九部难以分割。如今国都迁往中原,北关二军镇便是实打实的边关……”   说到这,孟长盈抬眼,清冷目光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她声音低了些,几乎像是蛊惑,“若是守得住压得下,北关军将是你万俟枭一个人的私兵。”   万俟枭身躯一震,眼神不由自主地火热起来。但很快,他又冷静下来。   他还没那么相信孟长盈,尤其是被她狠狠摆了几道之后。   万俟枭上前一步,语气不善地质问:“你说这些,肯定还有自己的目的,你还能为我好?”   孟长盈诡计多端,他这话都算说得客气。   孟长盈也不恼,只垂眸轻笑,缓缓道:“这回,还真是为了你好。”   在万俟枭眼睛睁大时,她接着叙说:“别的目的当然也有,但不妨你的事。”   他就知道!   万俟枭冷哼一声,嘲讽道:“你以为我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你的当?孟长盈,你太小瞧我了!”   他身躯高壮,脸上朱砂红纹妖冶,居高临下地看着清瘦的孟长盈,像头终于抓住猎物的趾高气扬的老鹰。 第50章 丹珠“这是要使美人计,有趣。”……   可无论他态度如何变化,孟长盈冷月般的面容都丝毫不动,眼波如谭,令人难以捉摸她的所思所想。   “去年年中,武人禁转一事,王爷可还记得?”   万俟枭第一个注意到的是,孟长盈又开始称他为王爷。似乎每回这样,都没好事。   而后他才听见“武人禁转”四个字,脸色立时黑如锅底。   他暗地里吃了那么大的亏,让出去多少利,才勉强安抚下暴怒的北关将士。这全是拜孟长盈所赐,她竟还敢主动提起。   万俟枭咬牙切齿:“本王自然记得,想忘也忘不了。”   孟长盈浅抿了口热茶,香气丝缕溢散,在日光下如纱如烟。   “王爷莫急。虽说此事棘手,可也为王爷积攒下许多声望。”   万俟枭狰狞面容顿住,好像……还真是。   执掌北关军十几年的乌石兰烈倒台,万俟枭接手二军镇时军中异议颇多,盘根错节的九部将领大都不服他,暗自同自家本部计算筹谋着瓜分利益。   可自从孟长盈禁令一下,他费尽全力斡旋安抚兵将之后,军中确实安定不少。   “军中那些原本该选入朝堂的老将老兵留在北关镇,他们得不到朝堂的重用安抚,愤懑不已。”   “又逢迁都,他们被彻底地留在边关苦寒之地。若此时王爷与他们同在,将其收入麾下,给予权力富贵。”   孟长盈说到这里,停顿片刻,仿佛是故意留给万俟枭思考的时间。   “你说,他们会不会死心塌地跟随你?”   明明是问话,但不需要任何人回答。因为他们都知道答案。   万俟枭霍然抬目,目光炯炯,带着喜意:“所以我才更应该留在北关镇,收服人心!”   军心这种东西。说重,重过千金;说轻,轻如鸿毛。   但对狼子野心的万俟枭来说,这是他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   待有他振臂一呼的那日,皇帝调令掷于马下。北关军有多少人跟随他,他便有多大的赢面!   孟长盈淡淡颔首,皙白手指沿着青瓷杯口滑动,笑而不语。   万俟枭从被点破迷障的狂喜中回过神来,掩饰一般咳嗽两声,目光仍有几分狐疑。   “你……为什么帮我?”   孟长盈眸光淡定,望着亭外葱郁园林,道:“也算不上帮你,只不过多说几句话而已。”   万俟枭心底依旧不踏实,孟长盈实在让人难以揣测。   许多次,他以为孟长盈在帮他,结果却是害他。可这回他以为孟长盈是在害他,可几句话的功夫,似乎又表明她是在帮他。   面对这样看不透的人,万俟枭骨子里的警惕时刻叫嚣着。   “我以为,你同小皇帝站在一边 。你说这些话,不会不知道能造成什么后果,可你还是说了。”   万俟望眼神探究,嗓音低低,试探道:“你究竟,站在哪一边?”   孟长盈悬在青瓷口上的指尖停住。   随即,她放下茶盏,却没给出万俟枭想要的答案。   “我不站在任何一边。”   她从来都不属于胡人任何一方的阵营。   万俟枭粗眉一皱,还想说话,却被孟长盈淡漠声音堵住。   “这回的好处,我只放在这。你捡还是不捡,与我无关。”   慢条斯理说完,孟长盈起身,飘然远去。   万俟枭站在原地,园林树影打在脸上。光影变幻间,脸色复杂难言,只有发辫间的金银宝珠光彩耀目。   捡还是不捡?   他难道还能有别的选择?   他一直走在孟长盈想要他走的路上,并且走得满意又得意,就好似这本就是他想走的路。   她狠狠抓住他心底的欲望和野心,给出的肥饵他又怎能视而不见?   四月中,孟长盈携羽林军与剩余官员南迁。   万俟枭留居封犯军镇,但他同母异父的姐姐万俟丹珠,却跟随孟长盈一道南迁。   南迁路远,但好在春夏晴暖,温度适宜,孟长盈的身子较冬日更康健些。   但奔波大半月,总还是有许多不适,不免拖慢行程。   “到哪里了?”孟长盈歪在塌上,怏怏问。   月台挑开帘子,问了胡狗儿,回道:“黄昏时能到驿站,好好歇一歇。离京洛还有半个月的路程呢。”   孟长盈点点头,眼睫半阖着,眉宇间都是疲惫倦色。   月台将窗纱卷起,和暖阳光瞬间照射进来,笼罩在孟长盈雪白面颊上。   月台放轻声音道:“主子,日头很好呢。”   孟长盈眼皮动了动,长睫打下影绰阴影,轻“嗯”了声。   外面隐隐传来女子笑闹声,月台探头出去扫了眼,低声道:“又是万俟丹珠,在外头骑马呢,瞧着还很精通骑术。”   孟长盈抬手,半遮住日头下发热的眼皮,散漫道:“漠朔家的姑娘,都是马上长大的。”   “这万俟丹珠三十有几,嫁过一次,丈夫早早死了。如今仗着万俟枭撑腰,日子也过得十分快活。”   月台慢慢道来,斟酌着说:“她这几天总围着奉礼和元承打转。元承不搭理她,她便缠着奉礼,似乎有点别的心思。”   说着,她将窗纱放了一半,照射进来的明亮阳光弱了些。   孟长盈放下挡眼的手,眼皮还阖着,语调散漫道:“缠便缠吧。奉礼不好推拒,让星展去会会她。”   月台闻言一笑,促狭道:“星展哪里忍得住,早策马跟上去了,不让万俟丹珠挨着奉礼的身。”   孟长盈唇角也勾了勾,轻嗤:“万俟枭连姐姐都请出来了。这是要使美人计,有趣。”   月台拈着轻罗扇,将偶尔飞进来蚊虫扇开,应和道:“那万俟丹珠确是个美人。”   黄昏日落时,队伍抵达驿站。   孟长盈不曾露面,只让月台吩咐下去,将官员兵士一分而二。大部队先走一步,崔绍领一支羽林军护卫孟长盈,随后慢行。   一是为兼顾孟长盈的身体,二是为不拖累大部队行军速度。   孟长盈开口,自然无人敢有异议。   第二日起,军列中安静许多,再无嬉笑喧闹之声。   马车徐徐而行,忽而猛然一震。   这动静,还能是谁?   月台皱眉,声音严厉:“星展,再这样没个轻重,我要罚你了!”   星展掀开帘子,猫着腰钻进来,仰面冲月台讨好一笑:“知道了知道了。”   说完,她又眉飞色舞起来,对孟长盈:“主子,还好你把万俟丹珠弄走了。你都没瞧见,前几日奉礼脸色多难看,今日才终于有了点笑影。”   孟长盈正靠在凭几上,手中拿着一本棋谱,闻言瞥了眼星展,淡淡道:“我没瞧着奉礼脸色,倒瞧见你终于喜笑颜开了。”   星展拿了案上的桃花酥吃,撅嘴哼道:“我不乐意跟她玩,讨人厌的胡人。她还总往奉礼面前凑,比我还赖皮。”   “比你还赖皮?”月台搭腔,调侃道:“那还真是少见。”   “哼,反正我不喜欢她,”星展盘腿坐在地上,肩头靠着孟长盈的膝,晃了晃,“现在队伍里少了许多人,简简单单赶路多好。”   孟长盈“嗯”了一声,手上书页翻了一半,突然掩唇咳了两声。   月台面色微变,忙倒了杯热梨水,递到孟长盈嘴边。   “主子润润喉,怎么又咳了?是不是昨夜里受了凉?”   孟长盈就着她的手,啜了两口梨水,便不喝了。   她摇摇头:“不碍事。”   月台却直皱眉,看了眼窗外的官道,忧心忡忡:“还是再走慢些吧。赶这么远的路,主子哪里受得住。”   孟长盈身体孱弱,稍受冻受热,甚至心绪不佳都可能生上一场病。   这一路从云城到京洛,颠簸赶路,月台时时提心吊胆,生怕孟长盈哪一日就病倒了。   “随你吧,路上不急。”   孟长盈低低咳嗽,又喝了几口热梨水,才压下去喉咙里的痒意。   月台为照顾孟长盈的身体,路上将行程一拖再拖,到最后落了先头部队甚远。   但孟长盈说了不急,那慢些也无妨,不会出差错的。   只是令人没想到的是,行程愈慢,竟把不该招来的人招来了。   六月时,后队还未抵达京洛。   午后太阳慢慢开始热辣,队伍歇在林荫下躲凉。人人皆是满头大汗,孟长盈却还是一身清爽。   她由月台扶着,正要下马车。   就在这时,官道尽头骤然响起马蹄声,奔雷般由远及近,烟尘滚滚而来。   崔绍兵甲褪了一半,正在擦汗,闻声提剑大喝。   “护驾!护驾!”   众兵士急急跳起来,抽刀奔到官道上,正要列阵。   对面来人勒马,马蹄高高扬起。   骏马嘶鸣间,一道熟悉的爽朗笑声响起。   “娘娘!”   烟尘散去,一张骨相凌厉、浓墨重彩的脸带着昂扬笑意,遥遥注视着孟长盈。   灼亮日光下,微卷长发披散如海浪,发辫间宝石耀目,但更透亮的是那双琥珀似的含笑眼睛。   盛夏阳光洒在身上,燃起让人头晕目眩的热度。   孟长盈嘴唇微张,吐出几乎无声的两个字。   “小七。” 第51章 荷塘湿淋淋的手掌笃定交缠   崔绍自然也认出万俟望,虽说不解,但还是先收了兵器行礼。   万俟望身姿矫健,翻身下马,缰绳信手扔掉,几步奔到马车面前。   他仰面望着孟长盈,耳畔绿宝金珠欢快摇晃,伸出手,哑声道:“我来接你了。”   孟长盈垂目凝着他,眼睛轻眨,素白手掌搭上他的手臂。   夏日衣衫轻薄,搭上去的一瞬间,孟长盈察觉到手掌下立刻紧绷的肌肉,线条流畅有力。   孟长盈才踏出一只脚,万俟望另一只手扶过来,几乎是用捧着一只蝴蝶的力度,轻柔地让人安稳落在地面。   雪青裙摆随着动作层叠拍在万俟望腿上,带来一分意料之外的清凉。   他喉结滚动了下,眼神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许久不见,你又清减了。”   孟长盈站定,抬眸看向他,目光像是一片沉静的湖泊。   “你怎么来了?”   万俟望扬唇一笑,嗓音沉哑,语气带着难以忽视的柔和:“你迟了好些天,我等不来你,便来接你。”   “嗯……”   孟长盈颔首,错开他炽热浓烈的目光,解释:“倒也不急,月台顾着我的身子,路上就走慢了些。”   万俟望目光笼罩在她面上,看不够一样,去瞧她翩跹长睫下若隐若现的淡色小痣,瞧她盈润如玉的冷白面颊,瞧她那点淡红的柔润唇珠。   近二百个日夜里,那颗辗转反侧、烦乱躁动的心在疯跳之后,终于律动地安定而沉稳。   万俟望也终于确定,他   不是疯了,他只是很想念她。   “你走得慢,我就飞马来接。”   在一众兵士惊讶茫然的目光中,万俟望就这么随同队伍一齐缓慢南下。   好在行程已过大半,要不了几天便能到达京洛。   只是在抵京的前一天,陡然下起大雨,车队不得不就近歇于农庄。   夏雨来得猛烈,去得也快,几日间反复无常。   在农庄中能安稳好睡,孟长盈的精神也养回来些。   午后,她一袭白衣,坐于轩窗前赏景。   远处小山连绵相叠,同北地的山脉相比,中原的山峰更秀丽文气。   目光落在近处,一大片无穷碧色闯入眼帘。如今是荷花盛放的季节,满目青绿娇红。   太阳还热热照着,豆大的雨点又落下来,噼里啪啦砸出清脆声响。荷塘中花叶颤动,像是起伏的彩浪。   孟长盈看着,不自觉伸出手去,雨点啪啪几下砸在手上,力道不轻。   月台端着刚做好的莲叶酥过来,正在打瞌睡的星展鼻子一动,立即跳起来,围着人打转。   “莲叶酥!我想这口儿太久了,月台你终于舍得下厨了!”   说着,她飞快从白瓷碟中拈起一块莲叶酥,丢进嘴里,享受地都舍不得嚼。   “真好吃!还是你的手艺好,比庄子里的妇人强多了!”   “哪里来的馋鬼,主子还没吃呢,你倒先尝上了。”月台将莲叶酥移开,拍了下星展的手,笑骂:“说人家手艺不好,昨夜里你也没少吃。”   星展还想反驳两句。月台一转头,瞧见孟长盈伸出窗外淋雨的手,脸色顿时一变。   “主子!”   她急急走过来,将莲叶酥随手一放,抽出袖中手帕,劝道:“虽是夏日,可雨水寒凉,当心身子啊。”   孟长盈目光还望着那片荷塘,似是有些出神。   月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荷塘,猛然间想起多年前的事。那时孟长盈的身体还不过分孱弱,那时孟家褚家还在,褚老爷子也在。   他是个满腹诗书却很顽皮的老头儿。   孟长盈少时体弱,但很好动。   褚老爷子和褚夫人都爱带着她出门玩耍,褚老爷子一把年纪仍旧很精神。褚夫人更是将门虎女,神采奕奕。   爬树下水的事,他们都带孟长盈做过,还美其名曰“千锤百炼出英才”。   有一回,孟大人下朝归来,庭院树上一老一小玩得正欢,还有他的威武夫人正对酒当歌……   他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得无奈扶额,好说歹说将人劝下来。   夜里他再三叮嘱褚夫人,千万不可再胡闹。   结果第二日归家,人全不见了。一打听,三人相伴出门,游船赏荷去了……   孟大人无可奈何,劝得动褚夫人,劝不过褚老爷子。他只好也跟上去,时时看顾孟长盈。   可那日天公不作美,兜头下了好大一场急雨。游船还在荷塘深处,摇晃间压根挡不住四面乱刮的雨水。   靠岸时,几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孟长盈被褚夫人抱在怀里,头上插着一支碗大的荷花,手里还举着大莲叶做伞。   虽然挡不住风雨,虽然她还忍不住地打喷嚏,可她笑容灿烂,像每一个在父母臂弯下天真烂漫的孩子。   尽管孟长盈常常会病上一场,尽管孟大人时时生气跳脚,可如今再回顾,那仍是她最无忧无虑、快活幸福的日子。   父母亲朋皆在身侧,她自在如风。   不被病体束缚,不被国仇家恨压身,更无需困在庭院深深的异族皇宫,同天下人斗计。   只可惜,十年生死两茫茫*。   这样一条命途多舛的路,她从来都没得选。   “主子……”   月台心中凄凄然,眼眸染上担忧,轻声唤她。   孟长盈睫羽垂落,明明面色无甚变动,可寂寥却仿佛藤蔓般攀附生长,要将人密不透风地裹进去。   她不语,只是慢慢地,慢慢地将被那只淋湿的手抽回。   她知道的。   少时的雨,淋不透十年风霜。   忽然,“啪”一声。   窗外一只同样湿淋淋的麦色手掌探出,骤然握住孟长盈的手腕。   碧玉镯在皓腕间一荡,叩击麦色大手上戴着的青金指环。   轻灵叮咚一响,在沉闷雨水间清爽一动。   孟长盈倏然抬眸,对上一双专注的茶褐色眼眸。   万俟望高大健壮,站在小窗前如同一堵墙,完全遮挡住飘飞的雨水。   他肩头湿了一块,却浑然不觉,只定定看着孟长盈,像是要看到她眼睛深处去,探究她的魂灵。   孟长盈抽手,却没抽动。   万俟望握得很紧。   两只交缠的手都是湿淋淋的。孟长盈的手很凉,万俟望的手热乎乎的,带着一股原始而蓬勃的热度。   “雨中赏荷,这是中原人爱做的事情吧?”   万俟望忽然开口。   孟长盈眉心微蹙。她此时心绪不佳,只觉得他的纠缠令人烦扰。   “松开。”   星展口中咬碎一块荷叶酥,含糊不清地斥道:“你做什么!没听见主子叫你放开吗!”   她一跃而起,手已经摸上了墙上长弓。   孟长盈抬手,示意星展退后。   万俟望更是一眼都没分过去。廊下雨水打湿发辫,他整个人湿漉漉地,反而更显出锋利野性的身体轮廓。   “走吧。”   他手掌一翻,指尖滑到孟长盈掌心,缓缓握住后,往雨中拉了拉。   孟长盈眉心微松,轻轻眨了下眼睛,却没挣脱万俟望的手,任由他握着。   “走吧。”   万俟望歪了下头,又说了一遍。   他的态度这样奇怪,似乎笃定孟长盈会同意。即使孟长盈什么都没说,他也什么都没说。   孟长盈迎着他那双灼灼如野火纵横的眼睛,忽而笑了。   她朝他伸出另一只手。   万俟望也笑了,一俯身将人从窗中轻松带出。   他嘴角高高翘起,在雨中与她十指相扣,径直往荷塘走。   他身上大半都被打湿,还随手捡起搁在一旁的油纸伞,挡在孟长盈头上。   月台面色难看,追出来道:“主子,你去哪?!”   孟长盈没回头,只随意摆了摆手。   这样大的雨,月台实在放不下心,脸色变幻间,终于忍不住怒气。   “陛下,你莫不是疯了!你是想害死主子吗!”   孟长盈没回头,万俟望倒回头看她一眼。面上的笑不管不顾,是令人心惊的锋芒毕露。   他一字一顿:“害她一条命,我就赔给她一条命。”   说完,他直接搂住孟长盈腰肢,带人飞掠而过,稳稳落在木舟上。   这木舟简陋,船舱位置狭小,只有草棚做的顶,连舱门帘子都无一片。   孟长盈被好生安置在舱中,万俟望站在船头,提起长长的竹竿一抵水岸,木舟轻飘飘荡入荷塘,行迹悠然。   劈劈啪啪,木舟行进时,荷叶渐次迎上来,声音几乎盖过雨水砸落的动静。   抬眼望去,入目皆是高高的青碧荷叶和粉白荷花,在风雨中摇曳生姿,清丽灵秀。   万俟望背后是走过的水路,波纹一圈圈散开。   他拿着竹竿撑船,一身玄红衣袍尽湿,动作间手臂胸腹肌肉伸张,像是懒散虎豹。   雨水斜斜飞入船舱,孟长盈没有躲雨,只仰面闭了闭眼。   潮湿水汽扑在面上,荷花清香萦绕不散,营造出一个遥远而朦胧的往昔梦境。   良久,小船停下。   孟长盈睁开眼,周围什么都看不见,尽是无穷无尽的荷。   “到荷塘深处了。”   万俟望开口,孟长盈有些恍神,看向他。   他钻进船舱,小狗似的甩着头,溅出许多凉凉水珠。   孟长盈伸手挡了挡。   万俟望瞧见,笑得有点坏,故意多甩了几下。   孟长盈有半年不曾见过他,也很久没见过他披散发辫的模样。   他长发带着微卷,凌乱披着,打湿后卷曲更加明显,粘在脸颊和脖颈上,像是某种古老的神秘图腾,带着原野自由狂放的气息。   衣服全湿透了,贴在身上很不好受。   万俟望皱皱眉,抬手扯散领口袖口,不耐地轻啧一声。   孟长盈注意到他的动作,悠悠道:“实在难受,就去了外衣。”   话落,万俟望动作顿住,骤然抬眼。 第52章 胡说“你以为,我对她有意?”……   安静飘荡的小船上,只有雨水打下来的声响,淅淅沥沥,雨似乎小了些。   万俟望眉峰一挑,方才不耐的面容带起笑,眼中玩味。   “雪奴儿既然开口,我却之不恭。”   他眼睛直直盯着孟长盈的脸,一手扯开玄红滚边金纹外袍,随意丢在地上。   浸满雨水的袍子落地声沉沉,腰带上的环佩砸在一处,叮叮当当作响。   夏日衣衫轻薄。去了外袍,他身上只剩里衣,浸了水紧贴着皮肉,什么都一览无遗。   万俟望毫不在意,只扯扯衣领,将衣服拉得更松散。   见孟长盈目光不避,面容平静。他不太满意地轻啧一声,俯身靠近,抬手缠上孟长盈一缕头发。   “怎么不说话?”   孟长盈瞥了眼他指尖挑起的发丝,清亮目光如水:“越发没规矩了。”   她这样说,语气却没有斥责的意味。   她抬手推开万俟望,起身走出船舱,四周都是清新荷花。   雨还在下,丝丝缕缕如细线落在水面,无声缠绵,激起一层稀薄雾气。   雾气雨线之间,荷塘如同梦中的飘渺仙境。   万俟望追出来,提伞为她遮雨,有些急:“怎么不撑伞,当心淋坏了。”   孟长盈没有回答,倾身折了一只半开莲花。   花蕊嫩黄,花瓣浅红,花香怡人。   她垂首嗅了嗅。   水雾侵袭中,发丝微湿。   那张雪白小脸在水雾中盈盈如玉,比那支带露的荷还要动人。   万俟望眼神紧追着她,手上的伞护着她,像是野狼在圈定地盘。   孟长盈抬眸,瞥到他面上掩不住的几分躁意,将荷花递了过去。   “帮我带上。”   万俟望一怔,但很快便笑开了,眼睛和笑容都明亮灼热。   他接过荷花,缓缓插入孟长盈发鬓,力度几乎称得上轻柔。   对视间,孟长盈眼眸清润莹亮,像是满月,完全叫人移不开目光去看那支香荷。   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此时的孟长盈是柔软的。   “你喜欢吗?”   万俟望声音低沉带哑,耳畔的绿珠轻轻摆动,“我猜你会喜欢。”   他问了一个问题,自己却先给出答案。   少年人总是这样。   孟长盈抬手,随手拨开一缕缠在他耳畔金珠上的卷曲发丝,嘴角轻轻扬起,肯定了他的答案。   “喜欢。”   细密小雨停了,原本就不曾离去的太阳洒下金色光线,将所有幽暗潮湿炙烤得干燥。   万俟望拿开伞,耀眼的阳光让两人都眯了眯眼。   “放晴了。”   “嗯。”   月台还拿着披风候在岸边,张望着,眉头紧皱,来回踱步。   星展不想触她霉头,端着一盘子莲叶酥去找郁贺。   难得崔绍不在,郁贺正在哄小阿羽睡觉,俊朗面庞眉目温柔,摇着摇蓝。   星展猫儿一样无声无息地跳上窗台,坐下后,一边吃莲叶酥,一边看他哄孩子。   郁贺瞧见她,微微露出个笑,手指贴着嘴唇比了个“嘘”。   星展点头,指指手中的荷叶酥,再指指外面。   郁贺颔首。   星展手一撑,便跳下窗台没了踪影。   待小阿羽睡熟,由乳母照看,郁贺这才起身出去,一眼便望见庭院树荫下的星展。   她趴在石桌上,白无聊赖地捉了支柳条,一下一下地拔柳叶,随手往外弹飞。   郁贺走过去:“星展。”   星展看见他,眼睛一亮,拍拍石凳道:“快来,这可是月台亲手做的莲叶酥。”   说着,她把还剩一大半的莲叶酥往前推,得意道:“幸好她这会顾不上我,我才能把莲叶酥偷出来,咱们俩一人一半。”   郁贺坐下,先为她添了杯茶,闻言立即问道:“这会顾不上你?难道是娘娘出了什么事?”   星展又弹了一枚柳叶出去,斜斜插入雨后松软的地面,随口解释道:“小皇帝不是回来了吗。他方才带主子乘舟赏荷去,月台不放心呗,就一直在岸边守着。”   “她向来这样。”星展撇撇嘴,又把莲叶酥往郁贺面前推,兴冲冲地,“快来吃,这个可好吃了。”   郁贺只好拿一块,咬了一口,才接着问:“这雨才刚停,他们竟冒雨泛舟,也怪不得月台不放心。娘娘体弱,陛下太莽撞了。”   若是在他人面前,郁贺自然不会道皇家是非,但在星展这,不必顾及太多。   毕竟星展嘴上比他还要松,完全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星展端起茶水,吹了吹,哼了一声:“主子聪明着呢,我们只要听话行事就成。你可别学月台瞎操心,叫人天天不得安生。”   郁贺摇摇头,不大赞同她的话,但仍很温和耐心:“话不能这么说。月台心思细腻,她也是担心娘娘。”   星展鼓鼓嘴巴,颇有些敷衍地“嗯嗯”两声,又期待地问郁贺:“味道怎么样?好吃吗?”   郁贺只咬了一口。自从乌石兰萝蜜过世后,他的胃口一直不大好。尤其是糕点,已经不怎么吃了。   “清甜味美,味道很好。多谢你记挂着我。”   郁贺微微一笑,将手中剩下半块莲叶酥放入口中。   星展笑眼弯弯,也跟着拈一块吃,她吃起来比郁贺香得多。   “月台除了爱操心,别的还是挺好的。就说这莲叶酥,数她做的最好吃!”   星展毫不吝啬地夸奖,孩子似的,说一出是一出。   郁贺失笑,想了想,还是循循善诱道:“月台思虑太多不好,但若是全然不想,只听话了事,或许也会有所偏差。你说呢?”   星展闻言动作一顿,腮帮子还鼓鼓的。   她几下把莲叶酥嚼完咽下,迫不及待地反驳道:“咱们想再多,也没有主子聪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主子不喜欢月台为她亏待自己,你忘了上次在校场的事了?”   他当然不会忘。   那时大雪封山,三五好友抛却俗世,一场忘情酩酊。醉后乌石兰萝蜜找过去,气呼呼地教训他,把他带回家。   只不过是一年光景,如今想来,竟恍如隔世。   郁贺面带怅然,良久,只微微一叹。   他自己做人做事都一塌糊涂,还要开口教导他人,真是自以为是。   像星展这样简单明快地活着,比他要好得多。   “你说的对,是我话多了。”郁贺轻笑,眉宇含愁。   星展望着他,理直气壮的态度开始萎靡,她声音小了些,“不多不多,我乐意听的。月台也总爱说我嘛,和你一样。”   郁贺只笑笑,抿了口茶,目光投向庭院外一颗枝干歪曲的大树。   像这种歪歪扭扭,姿态毫不优美的树木,也幸亏是长在农庄,才得以野趣纵横地成长。若是种在皇宫高门,早早便会被拔除。   星展顺着他目光看过去,没看出什么名堂。   “这树长得真丑。”   郁贺思绪一滞,无奈笑笑。   “对了,万俟丹珠这些天,没给你写信吧?”星展想起这茬儿,忽然询问道。   郁贺顿了顿,答:“不曾。”   “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一会跟在元承后面,一会跟在你旁边。”星展语气嫌弃,手上指指点点,忿忿道:“她可是万俟枭的姐姐,难道还想跟我们扯上什么关系?”   “万俟枭远在北关,他让万俟丹珠跟过来,必定是有所图。”郁贺缓缓叙述,又叮嘱道:“万俟丹珠不简单,你尽量不要与她过多来往。”   星展性情率直,又久在宫中,与万俟丹珠那种左右逢源、世故圆滑的人对上,说不准会吃亏。   可话一出口,星展眼神却变得微妙。   她眯着眼睛,上下扫视郁贺,怀疑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坏了你的好事?”   “……什么?”   这话转得太快,郁贺下意识问出口,反应过来后哭笑不得。   “你难道以为,我对她有意?”   星展嘴快说完,这会儿看郁贺默然无语的样子,也有点后悔,但还是小声辩解道:“她总是缠着你,我帮你把她赶走,你还说我不该跟她来往……”   郁贺越发无奈,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再说了,那万俟丹珠长得漂亮,男人喜欢她可不稀奇。”星展说到这,又硬气了,叉着腰振振有词。   “你呀,只会胡说。”   郁贺手指指节敲在桌面,向来气度非凡的世家公子难得有些咬牙切齿。   “长得漂亮的人多了去了,难道我还能见一个爱一个?你把我郁贺当什么人了?”   瞧着似乎是真气恼了,星展捏着袖口,心虚中又带着点高兴。   她掩饰一样地嚷嚷:“你不喜欢最好,不然你掉进她的圈套,我还得费力救你!”   郁贺:“……那真是多谢了。”   好端端一块吃个茶点,险些把郁大将军的清誉给吃没了。   “不知道你天天都在想什么,这些话可千万别在元承面前说,我怕他揍你。”   郁贺虽说听得直皱眉,但还是苦口婆心地告诫了句。   星展闻言,还一拍桌子,目光炯炯:“笑话!他跟我对战,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   郁贺:“……”   “好了。莲叶酥吃罢,我要回去看阿羽了,你请便吧。”   他起身离去,背影都透露着几分落荒而逃。   “唉,你别走啊。”   星展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莲叶酥还真吃完了,除了最开始那一块,剩下的都进了她的肚子……   院子里又响起小孩子哇哇的哭声,小阿羽醒了。   星展在树下坐了会,最后还是端着盘子回去了。   孟长盈没怎么淋到雨,但回来后还是躺了两天,有些发热,吃了药才好转。   月台心里对万俟望极不满。这人没个轻重,只想着讨人欢心,却完全不顾及孟长盈身体。   这样想着,她对万俟望的恶感更强烈。 第53章 白骨“陛下不喜欢吗?”   孟长盈身体稍好转,万俟望又策马赶回京洛。   除了孟长盈这一队,朝官都已迁入京洛,在孟长盈的默许之下,大部分事宜落在万俟望头上。他实在繁忙。   北朔定都京洛,万俟望这个皇帝也该坐稳位置了。   北朝风云起,只待尘埃定。   孟长盈病愈后,随行人马终于抵达京洛。   历时二个半月,这场史无前例的王朝迁徙终于落下帷幕。   七月中,万俟望在新建的皇宫中举行盛大宴会,恭迎太后孟长盈。   孟长盈对这种场合并不喜欢,万俟望的目的也并不是只为了一场宴会。   他只是在宣示手中攥着的权柄。   这座皇宫依汉宫旧址建造,万俟望亲自监督,此举传递出的信息并不难分辨。   这位胡人小皇帝,是铁了心要汉化改革,要弃了漠朔的塞北风俗,衣冠楚楚地赋诗饮茶。   而漠朔九部中最尊崇胡人习俗的万俟枭,自请留在北关。   胡臣跋山涉水,来到全然陌生的中原京都,在汉臣和汉文化的领土上,总归是不适应的。   在这当口,孟长盈放权的态度尤为关键。   别的不说,光是九部中人对万俟望行礼答话的姿态,都比从前恭敬许多。   夏夜燥热,月台在旁摇扇。孟长盈意兴疏懒,倦倦看着灯火辉煌的宫宴。   舞榭歌台,丝竹管弦,竟也像个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   忽然,一个高挑丰韵的女子拈杯行礼,目光大胆地在孟长盈和万俟望身上转了一圈。   “娘娘,陛下,今日宫宴热闹,丹珠有一舞献上,还请恩准。”   孟长盈眉峰微挑,垂目看过去。   迁都路上,孟长盈不怎么露面,万俟丹珠也似乎有避着她的意思。两人还未曾正儿八经地见过。   此时打眼一看,果然如月台所说,是个美人。   年岁不减容色,依旧明艳动人。   她一举一动不似中原女子般内秀婉约,从容大气中又带着独特的女人成熟韵味,风姿绰约。   孟长盈打量着万俟丹珠,没注意到万俟望侧目瞧过来。   场面静了一会,万俟望并没回答。   孟长盈这才移开看美人的目光,瞥向万俟望,正撞进他颇为无奈的眼神。   “娘娘以为呢?”   “献舞有何不可,且舞之。”   孟长盈随口答了,拧眉看了他一眼。   万俟望看懂她稍带嫌弃的眼神,应该是在说,这种小事,何须问她。   万俟望:“……”   倒成了他的不是。   得了准许,万俟丹珠下去换舞服。音乐渐次响起,是胡风歌曲的调子,歌词被改成了汉话。   孟长盈闭眼听了会,分辨出这是在歌颂大朔太祖入关定朝的功绩。   看得出来这歌用了心,兼顾了胡臣和汉臣的面子,又捧了万俟一族的先祖,面面俱到。   鼓点弱笛声起,万俟丹珠终于露面,婆娑起舞。   她一身嫩绿舞衣,长袖飘飘欲飞。纤细腰肢露在外面,舞动间姿态柔美如柳,腕上银铃细响。   每一个抛出来的眼神带着钩子般,大胆勾人,姿态却又欲拒还迎,欲说还羞。   孟长盈就着她的舞,吃了口冰镇蜜瓜。月台看了眼,立马搁下绣扇,将那碟子蜜瓜推远了些。   “主子,虽是夏日,夜里也生寒,切莫贪凉。”   孟长盈毫不意外,只点点头。   过了会,她眼眸微眯,看着万俟丹珠在越发急促的鼓点中舞步渐快,越来越靠近万俟望。   守在一旁的星展和胡狗儿都紧盯着她,手已经摸上了刀剑。   这是要刺杀,还是要献媚?   万俟望也察觉到她的动作,身体微微后靠,放在桌上的手臂缓慢一翻,肌肉刹那拉伸至紧绷。   然而下一瞬,鼓点最高潮时,万俟丹珠脚步急停,朝万俟望露出一个娇媚笑容。   长袖一抛,现出一截嫩红丝绸,带着浓烈香气落在万俟望面前。   看来答案是后者。   万俟望崩起的肩颈手臂放松,眼底迅速掠过一丝厌恶。   他迅速往左侧凭几上一靠,捞起鎏金羽杯,向孟长盈举杯,含笑道:“小七敬娘娘一杯。”   这一番行云流水的动作,恰好避开那节嫩红水袖,连香气都丝毫未沾。   万俟丹珠的媚眼抛了个空,只得不甘地随着舞步退后。   孟长盈饶有兴致地看了个来回,举杯同万俟望一碰,凑近些压低声音道:“美人青睐,你好生不解风情。”   离得近了,万俟望鼻端传来一丝似有还无的草药清苦香气。   他眼神笼着孟长盈光洁的脸庞,又落在她开合的唇上,那点淡红的唇珠说话间若隐若现,止不住牵引他心神目光,叫他按捺不住地手痒。   他回忆起年少时猎狼,他伏在草丛中看猎物来回,却要死死耐着性子,压制住扑出去的渴望。   相似的心痒手痒。   真是叫人难耐。   孟长盈难得调侃他一句,却没听到回话,转头看过去。   眼神才一触上,万俟望眼珠一动,率先移开目光。   一仰头,饮尽杯中酒。   绿宝金珠剧烈晃动,少年人下颌线条利落,喉结上下滚动,带动玄金领口下胸膛起伏。   他没看孟长盈,只捏着那只鎏金羽杯,勾起的嘴角似笑非笑,嗓音低沉喑哑。   “美人白骨,假象罢了。娘娘说是吗?”   灯火流动,在他眉弓投下一片淡青阴影,衬得那一双眼如温玉琥珀,近乎泛   着叫人迷醉的光泽。   这样的人说这般的话,竟莫名有些讽刺的趣味。   曲终乐落,场下万俟丹珠长袖掩面退场。   孟长盈手肘撑在案上,抿了口茶,淡漠道:“你观美人如白骨,可总有人要跌进这温柔乡里,你猜是谁?”   万俟望手指摩挲着羽杯外壁上的双龙戏珠纹,轻呵一声。   “皇叔总是有手段的。防贼千日不如永绝后患,娘娘以为呢?”   永绝后患?   绝的是万俟丹珠,还是远在塞北的万俟枭?   孟长盈没问,只垂着眼帘,淡笑道:“如今安稳迁都,一应事宜由你决断即可,不必事事问我。”   她亦没答,轻飘飘地将万俟望的心思带远。   这话说得像是真要……放权了。   早在一年前,万俟望也有过这种念头。   那时他以为,要说放权不如说孟长盈疯了。可如今观之,真真假假,却更扑朔迷离。   可万俟望始终清楚,但凡郁家和崔家还在,孟长盈再怎么放权,也不过是头暂且闭目歇息的猛虎。   若他当真轻看她,恐怕须臾间便会为虎所噬。   “小七惶恐。娘娘既已开口,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万俟望扬起嘴角,挽袖为孟长盈添了杯热茶。茶水激荡,清香四溢。   方才还近到气息可闻的人,此时隔着袅袅雾气,无喜无悲的面容影影绰绰,如水月镜花。   万俟望皱眉,锐利眼尾低压间,显出几分狠戾凶气。   他抬手,挥开那碍眼的水汽,孟长盈已倦倦揉了揉眉心。   月台适时道:“主子可是乏了,回宫歇息吧。”   孟长盈颔首,回头看了万俟望一眼,便权当交代了,随后直接离席。   众人看着,无人敢说一个不字。   万俟望凝着她清瘦的背影远去,直到最后一片衣角飘然隐没于夜色。   孟长盈放得愈多,万俟望抓得愈多。可他却无半分窃喜,一颗心反而越吊越高。   他见过孟长盈一剑砍杀乌石兰烈,见过她满脸鲜血卜筮问灵,也见过她困于梦中的那滴泪……   孟长盈绝不会止步于此,她必定还有更大的谋算。   他猜不到,因此最多的奖励都像是引人步入陷阱的诱饵。他吞得越多,反而越警醒。   唤了许多声雪奴儿,可他知道,孟长盈是大朔的太后,更是孟家遗留下的唯一火种。   这样的火种却藏在一口深井里,一潭深渊底,无人知晓那神秘遥远的暗处,酝酿着什么。   即便他想纵身一跃,但或许,迎接他的只是万丈深渊。   宫宴散后,德福掌灯。庭院下暗香浮动的花树间,迈步走出一提灯女郎,身姿袅娜。   那人柔柔一声:“陛下。”   健步如飞的万俟望停住脚步,眼尾不耐扫过去,本就不舒爽的情绪越发烦躁。   夜色寂静无声,他不发一言。   “丹珠参见陛下。”   万俟丹珠似乎看不见万俟望的不喜,朝他盈盈一拜,折出妩媚身段。   她此时又换了身打扮。一身白衣,少着粉黛,满头发鬓只插了几只金钗。   她嗓音妩媚:“丹珠方才的舞是献给陛下的,陛下不喜吗?”   万俟望始终没有看向她,只微微侧身冷睨,眼尾弧度冷冽。   昏暗光线下,他面色似是温雅含笑。或许是骨相过分锋利,长眉压眼,显出阴鸷漠然,叫人无端脊背发冷。   “若真要论起来,朕还要叫你一声姑母呢。皇叔真是糊涂,竟连此事都忘了。”   他声音不重,语调缓慢中却暗藏一丝冰冷杀机。   深夜风过,万俟丹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手臂上寒毛直竖。   她也是在权贵窝里长大的,分辨得出什么是狐假虎威,什么是威若雷霆。   眼前这个被万俟枭轻视的小皇帝,是真的想摘了她的脑袋。   她身体颤抖着,想要说出一句什么话来。   可还未开口,余光便看见那绣着五爪金龙的玄色靴子远去,似乎懒得多为她停留分毫。   好歹是留住一条命。一时之间,她竟不知是悲是喜。   又一阵冷风吹过,她瑟瑟起身,提着灯往回走。   正心生不宁间,灯笼突然被低矮木枝挂住。她一时不察,脚步被带倒,险些要摔下。   斜里突然冲出来一道身影,声音年轻而惊慌。   “姑娘当心!” 第54章 挑明“女子面对男子的逾矩,该是什么……   万俟丹珠混乱的脑子瞬间分辨出这道嗓音是谁。   心思电光石火一闪,她不着痕迹一拧身,稳稳落入来人的怀抱。   在她楚楚抬目迎上来人目光的一瞬间,清楚听见对方胸膛骤然猛烈的心跳。   万俟丹珠嘴角轻勾,风情万种一笑,嗓音柔媚。   “多谢你搭救……”   长信宫,清晨。   窗扉半开,一支红紫薇斜斜伸过来。晨光熹微中,花瓣边缘泛着细碎光芒,清香浮动,令人心旷神怡。   孟长盈临窗而坐,她最常用的青玉案置于身前。   香烟丝缕飘忽,素手翻转间,蓍草棍分而策之,落笔成卦。   孟长盈眼睑半垂,望着卦象沉思,面容平静无波。   星展坐在旁边,手撑着头,什么也看不出来。她既看不懂蓍草卜筮,也很难从孟长盈的面色分辨出卦象好坏。   “主子,今日算出好卦了吗?”   孟长盈抬目,只摇摇头,却并未回答。   “主子说了,你便能懂?”   月台收拾着玉案上的笔墨书册,呛了星展一句,又温声对孟长盈道:“主子,用早膳吧。今个烹的菰菌鱼羹用的是花鲈,很是鲜美。”   孟长盈“嗯”了一声。   食案流水般摆上各色膳食,星展期待地坐在旁边,惊奇道:“多了好些新鲜吃食呢!”   孟长盈颔首,缓声道:“京洛关中宝地,膏腴之乡,比之云城,饮食是要丰富些。”   月台坐过来,拿碗为孟长盈盛鱼羹,笑着附和道:“主子说的是。迁到云城,倒是便宜星展这个贪嘴的了。”   星展眼巴巴地盯着精细嫩滑的菰菌鱼羹,一个劲地点头。   “要我说,还是咱们汉人的地方好。云城那地方,风大沙多,冬天冷得要命,怕是只有胡人舍不得挪窝儿。”   月台给孟长盈盛完,又给星展盛,“不过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塞北的战马不也是一等一的。”   “这倒也是。”   星展挠挠发尾,没心思多说话,接过鱼羹就呼呼地吹,急急往嘴里送。   孟长盈也用玉勺舀了鱼羹,送入口中。   入口清淡,鲜甜醇香,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佳肴。   “味道不错。”   星展吃得头都不抬,也跟着含糊“嗯”了几声。   月台看孟长盈胃口尚佳,眼眸愈发温柔。   “做鱼羹的厨娘原本是江南人,这一手做鱼的好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若是主子喜欢,我去向她讨教。”   “江南?”孟长盈闻言,询问道:“既是雍朝百姓,怎么会在北朔宫中做厨娘?”   北朔南雍划江分治,江南便是南雍领土。   “我同她聊过几句,她原本是南寺州田县人。前些年渌水涨流,淹了田县,日子过不下去,她一家人才越江向北。她凭着一手做鱼羹的本事,赚钱养家。上个月才被选入宫,送到长信宫来做厨娘。”   月台将厨娘的经历娓娓道来,说到最后,轻叹一声:“她这番境遇,也算是好运了。”   这话不假。大水一发,又是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   人能活下来,得个好营生,已经是许多人望尘莫及的好运道了。   孟长盈默了默,“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眼看着孟长盈要搁下碗,似乎是不准备再吃了。   月   台指甲掐上手心,心中暗骂自己多话,坏了她用膳的兴致。   “不过,这长信宫同云城皇宫的长信宫几乎一般无二,小厨房里也搜罗来许多擅做菜肴的中原庖丁,陛下倒是很用心。”   月台拐了话头,脱口而出后,才发觉自己又夸了小皇帝。   她今天是怎么了,句句话都说得不好。   星展刚吃完一碗鱼羹,满足地摸摸肚子,搭腔道:“是呀,这厨娘厨艺真是不错,小皇帝也越看越顺眼了。”   孟长盈眼眸微动,又吃下一口鱼羹。   如今朝政大半移交到万俟望手上,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初掌大权,自然动作不小。   尤其迁都之后,汉臣和胡臣好不容易达成的微妙平衡完全被打破。万俟望作为推行汉化的君主,他的对手是漠朔九部中的大多数人,包括北关万俟枭。   说是日理万机、席不暇暖,毫不为过。   他同孟长盈,也最多是偶尔见一面,说上几句话而已。   可能是见得少了,星展对他的观感竟一日日变好了。   正说着,胡狗儿进来报:“主子,陛下来见。”   说曹操曹操到。   “让他进来。”孟长盈道。   话音落下,孟长盈一口鱼羹还未送到口中,殿外稳健脚步声已响起。   “娘娘,又是三日不见。”   人未到,声先至。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万俟望抬手挑开垂落纱幔,明亮含笑眼眸对上孟长盈的眼睛。   孟长盈眉尖微扬:“稀客来了。”   万俟望垂首笑笑,净手脱靴坐过来。   星展月台在他进来时,就已经起身。星展又盛了一碗鱼羹,抱着碗去别处吃。   月台候在一旁,微不可察地皱眉。   “这说的什么话,若不是国事繁忙,我恨不得日日来长信宫,面见娘娘。”   万俟望嘴角勾着,先为孟长盈斟茶奉上,姿态卖乖,一双眼睛却又侵略感极强地直视孟长盈。   孟长盈接了他的茶,并不饮下,只淡声问道:“今日不忙?”   “不管忙不忙,陪娘娘吃饭才是要紧事。”万俟望微一歪头,笑容恣意。   “遇上麻烦了?”孟长盈眼眸微眯,手指无声轻敲在案上,不疾不徐道:“郁家暂时不碍事,那便是——崔家。”   话落,万俟望脸上一直挂着的笑稍稍隐去,侧着的脸庞一半藏于阴影处,显出蓄势待发的紧绷感。   但只一瞬间,他浑身气势又回落,变得温慈有礼,又带着孺慕亲近。   孟长盈自从来到京洛,就不再上朝,国事几乎全部交给万俟望。这些天里,也一直深居简出。   可此时,他进殿才说了三句话,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孟长盈便已猜到他的目的,和政局背后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   果然,孟长盈就是孟长盈。   心里无奈的情绪一闪而过,他面上仍旧不动声色。   “娘娘总是这样聪明,确实同崔家有关。”   孟长盈颔首,并不在此时接招,只静静望着他,像一片无风湖面般水波不兴。   静默一瞬,万俟望只好接着自说自话:“汉化离不开崔宏钟,汉化本也是汉臣的打算。在这个时候,他同我打太极,莫不是老糊涂了。”   这句话说得不客气。   语毕,万俟望轻啧,他不该表露出这些。   或许是孟长盈的态度,让他忍不住烦闷。   可是,孟长盈又不是第一回 这样冷淡。   她向来如此。   不知为何,今日她漠不关心的眼神格外叫人难以忍受。   孟长盈没有在意他心绪的百转千回,目光落在院中鲜艳的红紫薇花枝上,面容如冷玉。   “他为人臣子,对皇帝的心思只能揣度。你不先挑明,难道指望他砸了身家性命,为一个不明立场的皇帝赴汤蹈火?”   话语直白,若是在他人口中说出,必定会被斥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哪里来的多余妄言?   可说的人是孟长盈,听的人是万俟望。反而少了许多世俗冗规,论的只有是非黑白。   万俟望心头一跳,瞬间明白了症结所在。   是他的态度,是皇帝的态度。   百官并不知道,他的汉化只是用来招揽汉臣的空谈阔论,还是下定决心与漠朔旧贵割席的洗削更革。   “我首先要挑明态度!”   万俟望嗓音振振,目光炯然剔亮,灼灼看着孟长盈。   孟长盈敛眸,抿了口清茶,淡淡“嗯”了一声。   万俟望的心脏还在砰砰跳动,从被点通的那一刻开始,就心旌摇动。   他在心里默念一遍,孟长盈。又念一遍,雪奴儿。   望着她月华生晕般的清冷面庞,万俟望几乎有种不管不顾将她狠狠压入怀中的冲动。   这冲动像一把烈火,烧得他想抑制下去,却觉出疼意。   孟长盈说,他要先挑明。   是啊,是该他先挑明。   他目光随着那只净白的手,孟长盈手中玉杯刚放下。   下一瞬,万俟望立即拿起孟长盈才用过的玉杯,一口饮尽其中残茶。手掌几乎将玉杯捏得咯咯作响,一双眼露出狼一样的神光。   他紧盯着孟长盈的眼睛,成功捕捉到她的一丝怔然。   万俟望笑了,笑得乖张放达。   孟长盈蹙眉,拂开那只空玉杯,又拿了一只新的添茶,放到万俟望面前。   “渴成这样?”   万俟望:“……”   “我不渴。”   他将那杯茶又推回去。   孟长盈看着茶,又看向他,眼睛眨了眨。   两人无言以对。   孟长盈端起玉杯,又抿了一口,放下。   玉杯落地的一瞬间,万俟望又迅速出手,生抢似的拿起玉杯,一口饮尽。   两双眼睛对望,一双炽热如火,一双沉静如水。   孟长盈沉默两息,道:“你疑心这茶里有毒?”不然怎么总抢她喝过的。   “……自然不是。”   万俟望微微咬牙,在孟长盈清明的目光中,忽然觉出些窘态,叫人坐立难安。   他忍了忍,还是将茶杯放下,道:“奏折还有许多,我先回去了。”   说完,转身便走。   孟长盈默然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后,目光落在长案两只玉杯上。   她定定看了会,忽然道:“月台查一查,这茶水和玉杯可有差错。”   话落,好一会儿没听到回话。   孟长盈转头看去,月台面色稍有古怪,但很快还是垂首应了。   紫宸殿。   本该批阅奏折的万俟望,此时却大步在殿中走来走去,宽袖拂过,扫落几本公文。   德福眼珠子跟着万俟望来回,不明所以地试探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万俟望脚步骤然急停,回头看向德福,目光如雷似电。   德福双腿一抖,险些直接跪下。   万俟望突然诘问道:“你说,女子面对男子的逾矩,该是什么反应?” 第55章 鹿鸣就算是木头,她也是最香的那一支……   德福:“……嗯?”   陛下不是一直在为国事忧心吗?这是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问话?   可对上万俟望凌厉眉眼,他一个激灵,马上扫清所有杂念,小心猜测:“这男子若是女子的心上人,那她应当羞涩?”   万俟望闻言,脸色黑沉,眉头紧拧,一看就不满意这个答案。   德福见状,立即从善如流地改口:“若只是不相干的旁人,或许会恼怒?”   万俟望豁然看过来,几步走近,反问道:“要是那女子无动于衷呢?”   德福被万俟望紧盯着,额头上汗都下来了。毕竟他是个太监,这问题于他而言,有些太难了。可皇帝还等着,他怎么也得给出个答案。   “奴才猜,或许是这女子含蓄内秀,才表现得无动于衷。”   万俟望眉头拧得更紧,深邃眉宇更显得凛然,叫人不敢直视。   可他的心里却在琢磨,含蓄内秀?这样的词同孟长盈沾边吗?   这人平时冰雪聪明,怎么方才呆成那样,像块木头。   万俟望暗自说完,又把话囫囵过去。不对不对,就算是木头,她也是最香的那一支。   与此同时,一支羽箭经星展的手,再经崔绍,最终送到崔岳手上。   这一支从皇宫射出的羽箭,穿云破风,直指江北。   即日起,以崔岳为首的汉臣,在万俟望的默许或者说力挺之下,提出“姓族制”。所谓“姓族制”,即是以人   伦姓族为名,去胡汉之分别,明门第之高低。   简而言之,不过门阀二字。   朝堂之上,胡人改汉姓、穿汉衣、言汉语、读汉书……以汉家氏族的眼光来看,胡人无人伦。   胡人学汉家诗书礼仪,选擢提拔者,可为人论;世代传之累世高门,谱学大族,可为姓族。   如此一来,胡汉之争压力顿时减轻,阶级门第成了新的压迫。   而此时的压迫者不再是骑马冲杀的胡人,而是口念之乎者也的贵族,无论胡汉。被压迫者也不再是无力反抗的汉人,而是除贵族外所有的臣民,同样无论胡汉。   有人抵抗,有人欢庆。抵抗者皆是下品,欢庆者才是上品。   曾经同孟震崔岳水火不容的漠朔旧贵改头换脸,将中下层漠朔胡臣毫不留情驱赶离开。   既得利益阶层总是贪婪无情的,紧密的胡人同盟一经腐化,便如朽木般不堪一击。   汉改之路,漠朔旧贵与汉家氏族同行。   革旧鼎新,如火如荼。   孟长盈倒是难得清闲,在物阜民丰的京洛之地修养生息,看书下棋,气色都好了不少。   临江仙酒楼。   这是京洛最繁华的酒楼,依山临江,风景秀美。即便是闷热夏日,窗户大开,也有清爽江风穿堂过,舒适宜人。   这日,郁贺宴请好友,在此一聚。   “小阿羽,来叫姑姑,星~展~姑~姑~”星展嘴巴张大,眼睛也睁大,一字一顿地认真教着。   小阿羽在摇篮里,葡萄似的眼睛圆睁着,奶声奶气地喊了声:“爹!”   声音干脆有力,逗笑了一圈人。   郁贺笑得见牙不见眼,面上少了忧愁阴霾,多了纯粹的幸福,他应声道:“哎,爹爹在呢!”   崔绍用塵尾扇上的翎羽逗小孩,围着她转了一圈,看她咿呀呀地蹬腿,赞道:“这小腿很有气力,嗓门也大,长大后女承父业,肯定也是个响当当的大将军!”   月台细细擦去小阿羽额上的汗水,又拿过崔绍手里的塵尾扇,为她轻缓打扇。   虽说开窗便有过堂江风,但顾及着小阿羽和孟长盈都不好吹风,窗户都是半掩着的。   崔绍也热得一脸汗,塵尾扇被拿走,没多说什么,只抱起角落里小巧的冰鉴来降暑。   月台慢悠悠地摇扇子,嘴里叮嘱了句:“你抱着冰,记得离主子远些,当心过了凉气。”   “……我定然离孟姐姐远远的,也离小阿羽远远的,如此你可放心了?”   被嫌弃崔绍也好脾气地应声,他拍拍冰鉴,往旁边走了好几步,斜靠着窗户歪歪站着。   月台瞟他一眼,被他吊儿郎当的模样逗笑:“没个正形。”   “无事。天气酷热,凉气不打紧的。”在月台有些幽怨的目光中,孟长盈淡淡开口。   说完,她又拿起一只紫檀木盒,放在郁贺面前,道:“给小阿羽的。”   郁贺面带讶异,过了会才反应过来:“这……我代小阿羽多谢娘娘。”   崔绍见状,立刻嚷起来:“孟姐姐,你要送礼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我可是空手来的。”   他说这话,月台可忍不了,立时扬声辩回去:“主子早早说过,是你自个没记住,现在倒来埋怨上了?”   “就是,哪有你埋怨的份儿?”   星展也凑到郁贺旁边,边附和,边催促郁贺,“奉礼,快打开给我瞧瞧,我还没亲眼见过主子这礼物呢!”   郁贺挡住星展摸上来的手,将紫檀木盒举在小阿羽面前,嗓音温柔。   “小阿羽,这是孟姑姑送你的礼物,爹爹帮你拆开好不好?”   小阿羽眼睛追着木盒,呀呀又叫出一声:“爹!”   郁贺眉目愈发温情,将木盒打开,小心取出里面的礼物,声响叮当。   ——是一只坠玛瑙金项圈嵌宝蝴蝶形长命锁,精致可爱。   玛瑙坠子在空中一荡,立时吸引了小阿羽的目光。她伸出小手,“咿呀”一声,正好抓住了一只玛瑙坠子。   孟长盈眼中流淌着柔和笑意,轻声道:“看来她喜欢。”   月台用翎羽尖轻扫小阿羽肉乎乎的拳头,轻声细语。   “小阿羽,这可是孟姑姑亲自画的图样,改了许多版,是这世上第一无二的长命锁,要你长命百岁、喜乐无忧呢。”   羽毛的触感让小阿羽咯咯直笑,不自觉就松开了掌心的玛瑙坠。   郁贺忙将长命锁又放回檀木盒,这长命锁沉甸甸的,小阿羽长大些才能佩戴。   他小心收好后,又向孟长盈行了一礼,嘴唇动了动,却不知怎么开口。   他知道孟长盈身体羸弱,又操劳国事。她的时间精力都是最紧要的东西,如今用在小阿羽身上,这比金银珠宝更加珍贵。   “你收得好快,我都没看清楚呢!快拿出来再给我瞧瞧!”   星展急吼吼去拉郁贺的宽袖,大嗓门打乱了他细腻复杂的情绪。   “你别急,当心磕着碰着,我这就拿给你看。”   郁贺无奈推开星展,那边崔绍也挤过来,探头探脑。   “我也要看!”   郁贺一个人在中间被挤得左右不得,手上动作又极其小心,头上汗都快下来了。   月台轻晃着小阿羽的摇篮,塵尾扇在星展崔绍头上各一拍。   “瞧你们把奉礼挤成什么样子了,尽欺负他。”   星展这会顾不上别的,只撅嘴哼一声,接着催郁贺。   崔绍挨了一下,颇有几分怨念,去夺月台手里的塵尾扇。   “用着我的扇子,还要打我。月台姐姐,哪有这样的道理?”   月台手一扬,躲过他的动作,挑眉一笑。   半掩的窗扉中,天光云影变幻。远远望去,江面碧波万顷,波光粼粼。   微风徐来,吹动发梢,带来一丝清爽。   热闹的人间烟火中,孟长盈眉目如温玉含光,嘴角牵起笑,举杯饮下热酒。   随着汉化推进,政局波涛汹涌,改革的浪潮席卷北朔。即便是最遥远的北关,也不能免受影响。   这一把火,烧得所有人都无法置身事外。   万俟望忙得脚不点地,说是宵衣旰食、夙兴夜寐也不为过。   唯有孟长盈,一日日地闲散度日。起码看起来是。   七月三十。骄阳似火,暑气蒸腾。   这一日是孟长盈的生辰。   晨光熹微时,一声声悠远空灵的鸣叫声,将孟长盈唤醒。   她揉揉眉心,半撑起身子:“月台。”   月台撩开纱幔,快步走过来,面色带着几分奇异。   鸣叫声呦呦,孟长盈不由得问道:“什么声音?”   月台罕见地默了片刻,才回答道:“主子,是鹿。”   “……鹿?”   “两只鹿。”   月台说着,起身推开窗。   淡淡浮霭中,两只轻灵优雅的鹿正在庭院中来回走动,尾巴轻甩,悠闲自得。   而旁边,万俟望正蹲着,嘴里叼着根翠绿草杆,手里拿着一把草叶在喂鹿。   注意到动静,万俟望转头对上孟长盈的眸子,嘴角一勾,站起身来。   他面容英挺,高大身影肩宽背阔,逆着晨曦雾霭走来。鹿鸣呦呦,衬得此景如同林野中山鬼现身,要吞吃人心。   清晨凉爽气息扑面而来,万俟望耳畔绿宝金珠摇动,含笑道:“娘娘,我捉了两只福寿来。”   这是汉人的习俗。鹿同“禄”,添了福寿二字便是“福禄寿”,算是生辰顶好的祝福。   只不过这习俗有些老,多用在前朝。如今早已经不兴了。也不知万俟望从哪里听来的,还真捉了两只鹿来。   莫名地……傻。孟长盈垂眸轻笑。   万俟望忙得厉害,早晨送了两只鹿来,饭也来不及用,又回了紫   宸殿。   孟长盈早膳吃了碗寿面,她胃口不大,月台也只做了一小碗,好让她全吃完,博个好彩头。   孟长盈往日并不过生辰,最多吃一碗月台亲手做的寿面,仅此而已。   今日与往年也没什么区别,只是那两只叫阿福阿寿的鹿总时不时鸣叫一声,令人精神一振,恍若身处丛林。   月台提议道:“主子,可要将这鹿送到兽园去?”   孟长盈看向窗外,一只小鹿迈着细长的腿来回走动,另一只折着腿窝在红紫薇树下,正睁着清澈见底的眼睛望着她。   孟长盈看了会,道:“放着吧。”   月台眼中掠过讶然,应了声是,可心却提了起来。   这鹿时时长鸣,穿透力极强且猝不及防,甚至还有两只交替鸣叫。连她都觉得过分吵闹,影响思绪。   主子这样喜静的人,竟允许它们留下?   白天就在小鹿呦呦叫声中度过。夕阳暖黄时,万俟望又来了。   他还未踏入殿中,便听见悠长的鹿鸣声回荡。   这鹿居然还没送去兽园?   万俟望神思一闪而过,但他此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雪奴儿,”万俟望大步流星走进来,目光灼然,“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56章 双卯“今夜,你便是最要紧的事。”……   孟长盈面前摆着棋盘,皙白手指捏着黑子,抬眸看他。   还未回答,万俟望已大步走来,俯身一手握住孟长盈的手腕。   琥珀般的眼眸中,按捺不住的晶亮雀跃几乎要化成夜星跳出来。   他这样看着孟长盈,孟长盈就点了头。   万俟望嘴角翘起,直接拉起孟长盈,往外走去。   那只黑子从指间跌落,“啪”一声砸入棋盘,搅乱一角严密棋局,在寂静的紫薇殿中荡起回声。   月台见状,面色猛地一变,急忙带着胡狗儿追上去。   殿前已停好一辆玄色鎏金马车,马儿正不耐地打着响鼻。   万俟望一手拉住孟长盈,另一只手捞住孟长盈的腿弯,脚步不停,就这么抱着人上了马车。   车夫马鞭一扬,马车飞奔向前。   速度之快,让随后赶来的月台胡狗儿,只能追着马车飞身而上。夜幸而这马车够大,车辕处宽敞,足够再多容纳两人。   月台扶着车辕,小脸板着,面上总是挂着的微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忍了又忍,才没一脚将那车夫踹下车。   车夫瞅她一眼,默默地往边上挪了挪。   胡狗儿站在月台身侧,微微喘气,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盯着前窗,心中倒没什么怒气。   他的心思总很简单。孟长盈无论做什么都好,他要做的只有跟着她、护着她。仅此而已。   马车一晃,万俟望半跪着,揽住孟长盈腿弯的手掌一翻,扶着她稳稳坐好。   车帘拂动,万俟望眼尾往外一扫,闷声低低发笑:“瞧把她们急的,难道我还能吃了你?”   孟长盈靠在车壁上,垂目看他,眸光明润:“要去哪里?”   万俟望抬眼看她,眼眉上挑,满是少年人的锋利锐气。   他嘴角上扬,用气声道:“秘密。”   孟长盈眉峰微挑,也不追问。平静眼底总是像波澜不惊的湖面,让人有种搅它个天翻地覆的冲动。   万俟望磨磨牙,嗅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浅淡草药味道。   马车摇摇晃晃,经过片片喧闹,又归于安静。   孟长盈面色平稳,看不出多少好奇。   反倒是万俟望,一路上开窗看了好几次,面上总带着几分急切。   “到了!”   万俟望眼睛一亮,迅速抬手拉开孟长盈面前的车帘,最先倾泻进来的是独属于荷的清雅香气,丝丝缕缕沁入心肺。   孟长盈一抬眸,夜色朦胧下的十里荷塘映入眼帘,圆圆的大荷叶挤挤挨挨,荷花摇曳。   远远望去,像是一大片点缀着粉宝的翩跹绿纱。不过分惹眼,却又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孟长盈目光凝住,微微怔了怔。   这就是……他要带她去的地方?   万俟望维持着挑开帘子的姿势,一双眼睛全然落在孟长盈面上,搜寻着她心绪一丝一毫的细微波动。   从前他不喜欢孟长盈的冷脸,可如今却觉出妙处。   在这张冰冷的美人面上,每找到一点因他而起的波澜,都令人心潮澎湃,兴奋不已。   孟长盈眼波流转,慢慢从远处荷塘落到万俟望脸上。   万俟望笑意恣睢,朝她伸出手:“夜游荷塘,雪奴儿可愿同往?”   孟长盈嘴角也泛起一丝笑,搭上他的手。   “却之不恭。”   月台和胡狗儿眼看着万俟望扶着孟长盈下马车,朝着游船而去。   月台面上挣扎,最后还是没开口,只是跟了上去。   她跟在孟长盈身边多年,知道她很少有机会出门游玩。一是因为身体,二是因为政务实在繁忙。   平时最多同崔绍几个聚一聚,从没有这样夜游玩耍过。   胡狗儿没有管月台的情绪起伏,他的眼睛一直沉默遥望着孟长盈,静静地跟在她身后,如影随形。   这条游船比之前农庄的木舟要宽阔奢华些,丹楹珠帘,锦天绣地。玉白轻纱在夜风中轻歌曼舞,惬意非常。   船上备着精细的酒水吃食,还有一道眼熟的菰菌鱼羹。   注意到孟长盈的目光,万俟望开口介绍:“这季节的鲈鱼最鲜美,这道鱼羹做法与长信宫中不同,你且尝尝味道。”   孟长盈“嗯”了一声。   说话间,船夫摇动船桨,游船朝湖心驶去。   轻微的噼啪声响起,那是四周层层叠叠的荷叶拍上船身的声音。   孟长盈从开阔的大窗看出去,灯火照亮出温暖的一圈黄色光晕。   水波荡漾间,与视线几乎齐平的荷叶轻摇,荷花亭亭玉立绽放,花香包围出温柔醉人的氛围。   “夜里的荷塘与白日不同,与雨天也不同,别有一番清幽意境。”   万俟望靠着窗,夜风吹动他额前碎发,他放轻声音。   “你喜欢吗?”   他似乎总爱问这一句。   孟长盈轻轻“嗯”了一声,转眼对上他那双在夜里也灼灼的眸子,神色顿了顿,启唇重新答:“喜欢。”   清冷嗓音乘着夜风滑入耳朵,万俟望搭在桌上的手指微动,觉得有些痒。   这痒催促着他做些什么,才能安抚胸膛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   他握了握拳,又松开,最后垂首拿起玉碗。   他蜜色的手掌宽大,和小巧的洁白玉碗看起来毫不相衬,有种矛盾又抓眼的奇特感觉。   万俟望慢慢为孟长盈盛了半碗鱼羹,放到她面前。   “先吃些热的下肚,暖暖胃。”   孟长盈舀了勺鱼羹入口,滋味确实不同,但也颇有风味。   她又吃了两口,才发觉万俟望过分安静。   她抬目看去,万俟望还是那副靠着窗的随性姿态,灯火和夜色互相侵染,在他凌厉硬朗的侧脸轮廓上投出暧昧光影。   在他面前,窗外的连绵荷花竟像是画布里不起眼的背景,只能做他微薄的陪衬。   万俟望注意到孟长盈的视线,茶色眼眸微眯,轻笑一声,笑里带着些微妙的得意。   “总看我做什么?”   孟长盈静静看着他,嗓音平和:“我若不看你,岂不是浪费你一番美意。”   万俟望一噎,但很快就笑起来,风中嗓音微哑,像是委屈。   “那还是多看一看,最近事务太多,难得和你好好见一面。”   “一国之君,肩上的担子自然是重的。同我见面,不是要紧事。”孟长盈说得随意。   万俟望却眼眸微暗,摇头否认道:“是要紧事。就像今夜,你便是最要紧的事。”   这话让孟长盈多看他一眼,但也仅此而已。   “你怎么只看我吃?”孟长盈问。   万俟望骤然按住桌案,抬眉眼眸晶亮,似乎一直就在等孟长盈问这句话。   “确实不该干坐着,我来为你舞剑助兴可好!”   话说完,不待孟长盈回答。他翻身跃起,腰间宝剑“铛”一声抽出,起势而舞。   他这招式来得突然,孟长盈都不免一惊,心头微跳。   夜色迷蒙,船身随着万俟望的动作,细微摇晃,水声哗哗。   目之所及那无边无际的碧荷前,万俟望身如游龙,雪亮剑光如飞泉,时隐时现。   动作间,玄袍大袖猎猎作响。   明明不是适   合舞剑的衣裳,却反而别有意趣,更显身姿之巍峨,剑招之霹雳。   只不过万俟望的舞剑,并无分毫宴会取乐的脂粉气,只有豪迈狂狷的强横气势,像是北地原野上席卷而来的烈风。   比起用剑,他更适合用刀。   孟长盈目光跟着他来回,眼底不禁流露出欣赏,抑或是那点被压住难以冒头的向往。   万俟望和她都被身处漠朔皇宫,庭院深深。   可很奇特的是,孟长盈总能在万俟望身上嗅到自由的味道,虚无缥缈,但却扣人心弦。   最后一招,万俟望旋身出剑,大袖衣摆随风鼓动。   剑尖如寒星射落,栖在孟长盈面前。   “叮叮”一声清亮脆响。   剑尖停得极稳,挑起一条四色丝绦缠着的白玉双卯佩,在黯淡夜色中,明亮温润如一轮月色清辉。   “厌胜双卯——”   “辟恶除患,禳解求福!”   万俟望胸膛起伏,呼出热气,嗓音沙哑,带着微微的喘息。   孟长盈眼睛缓慢地眨了下,眼神从那方白玉双卯佩,移到万俟望神采飞扬的脸上。   她歪了下头,几乎像是只迷茫不解的山雀。   她问:“什么?”   万俟望剑尖微抖,白玉双卯佩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叮咚声。   四股赤青白黄交缠的丝绦穗子如水波动,流光溢彩。   孟长盈下意识伸出手,剑尖随她而动,白玉双卯佩稳稳落入孟长盈掌心,沉甸甸的。   穗子微凉,玉佩触手生温。   万俟望随手挽了个剑花收剑,大步朝孟长盈走来。   正这时,风起水荡,船身悠悠一斜。   孟长盈两只手捧着双卯佩,身形一个不稳,眼看就要摔倒。   腰间突然揽上一条手臂,将她紧密压入怀中。宽阔结实的胸膛温度火热,让人几乎心惊。   孟长盈眼睫一颤,抬眸便看见近在咫尺的张扬笑颜,眉目如苍茫俊朗的山峦,年轻而峻拔。   万俟望没有松开她,只是垂首凝着她。   呼吸可闻间,他的眼睛像是水洗过的琥珀,灿然生辉。   “松松手。”他说。   难得看到孟长盈这幅模样,她眼里终年不化的冰雪似乎荡然无存,乌黑眼珠清润地望着人,甚至有点可爱。   可她把白玉双卯佩抓得太紧,玉质的长边缘硌红了她指尖。   万俟望不得不腾出手,点点她手背。   “快松开些。”   孟长盈恍然回神,低头摊开掌心,白玉双卯佩静静躺着,温润玉色和四彩丝绦竟极和谐。   “怎么突然傻了,”万俟望发觉她不太寻常的表现,笑着调侃道:“难道是太喜欢了?”   “这……双卯佩是你制的?”孟长盈默然片刻,轻声问。 第57章 入眼“你更喜欢我湿着?”   万俟望一抬下巴,多了些傲气自得,笑意浸润着比日光还耀眼的光泽。   “自然是我亲手做的。”   孟长盈轻抿唇,低头细细去看那只双卯佩。   温润莹亮、小巧可爱的两只玉卯,一寸见方,却打磨得很精细。   而且,上面稍显粗放的刻字,能看出是万俟望的手笔。   厌胜双卯,是前朝时汉人的习俗。   双卯分为刚卯和严卯,需在正月卯日卯时制作,一年只这一次,才能以刚严正气压卯之邪气,所谓“金刀之利,皆不得行*”。   除夕子时,万俟望还在云城。那时他千里夜奔,也不过只能同孟长盈待上两三个时辰。   或许只有远在云城的孟长盈知道,那时他们有多忙乱。   可就在这种晨兴夜寐的时候,万俟望竟还抽出时间,亲手在正月卯日卯时制了这对双卯佩,用来贺大半年之后孟长盈的生辰。   可是,他本不必这么做。   这是件不着急的事,只是一个生辰礼而已。   孟长盈不自觉捏紧双卯佩,垂下的睫羽如墨,叫人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   万俟望见她久久不动,终于松开她,低头去瞧她的面色。   “雪奴儿?”   孟长盈抬眸,轻轻应了一声:“嗯。”   万俟望不知怎的,忽然在她平常的语气中觉出一种不同来。   这种感觉很难叙述,但却实实在在地让他通体舒畅,莫名欢喜。   遥遥月下,十里荷塘。   船边一支荷花探出来,层叠如美人袖,在轻风中飘下小船儿似的嫩粉花瓣。   万俟望袖袍一挥,折下那支荷,反手插入鬓发。朝孟长盈勾唇一笑,张扬又肆意。   清丽荷花与他浓墨重彩的一张脸相得益彰,丝毫不显得女气。反而有种惊心动魄的冲击感,犹如猛虎嗅蔷薇。   花瓣带露,摇曳间水珠滴落,顺着万俟望眉骨蜿蜒而下,微微沾湿他眼尾的浓黑长睫。   他向前一步,挑眉道:“你瞧瞧,如此可还入眼?”   不知是在说白玉双卯佩,还是在说簪花的他。   孟长盈抬手,一点点拭去他面上湿润的水痕。   两点微凉指腹落在滚烫面庞上,缓慢爬过的细微痒意,叫万俟望下颌紧绷。   “有些歪了。”孟长盈将那朵盛开的荷调正。   层层叠叠花瓣间藏着的水珠纷纷落下,像是夏夜里一场小小的急雨。   万俟望丝毫未躲,只眯了眯眼,任由水珠打湿他的脸,再打湿孟长盈的指尖。   “你更喜欢我湿着?”   他眼底兴味浓厚,压低的嗓音带着危险磁性,进攻感十足。   孟长盈眸光微动,随手拉住他一缕微卷散发,嗓音带着漫不经心的上扬。   “还算入眼。”   万俟望随着她的动作,歪了下头,“那真是,荣幸之至。”   耳畔绿宝金珠也随之摇动,抓人视线。   万俟望注意到孟长盈飘过去的眼神。他知道她在看什么。   万俟望喉结滚动,肩背肌肉不受控制地绷起,诱哄般的哑声道:“金珠,也湿了。”   “也擦一擦。”他嗓音压得很低。   孟长盈眼波一转,月华似的目光淌过他发红的眼尾。   她唇角似笑非笑的弧度叫人烧红似的窘迫,在那双清明如水晶的眼睛面前,仿佛人心的任何幽深晦暗都藏不住。   可在万俟望一瞬不移的盯视中,孟长盈的湿润指尖,还是抚上了那只乱摇的绿宝金珠。   捏住的那一刻,万俟望喉咙间滚出一声似喟叹似呜咽的喘息。   孟长盈揉揉那颗圆润的绿宝珠,松开手。   “最后一次。”   “什么最后一次?”   万俟望嗓音还带着低哑,眼珠紧紧跟着她转动,像是第一回 闻到肉味儿的狼崽子。   孟长盈没有回答,只是坐回长案边。   她垂首理了理双卯佩上的四色丝绦,再将它仔细挂在腰间。   万俟望瞥见她小心的动作,心中涌出难以言喻的满足,瞬间压过方才那句让人不适的话。   他嘴角笑意渐浓,仰头饮尽一杯酒,明知故问一般。   “你很喜欢我送的双卯佩?”   孟长盈抬目看他,嘴角牵起,点了下头。   “喜欢。”   夜色轻微拂起衣袖,也轻柔拂过万俟望的心。   又得了一句喜欢。   不知不觉间,孟长盈似乎对他说了许多句喜欢。   万俟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又饮尽一杯酒。   今日这酒是为孟长盈备的,清甜果酒,喝不醉人。可万俟望却觉得飘忽,从心头到手掌都燥热难耐,似是醉了。   他俯身趴到案上,小麦色手掌拉住孟长盈散开的霁青衣袖。   那截雪白手腕上的碧玉镯一晃,撞上她腰间的双卯佩。   轻灵一响,叫人跟着心跳。   孟长盈垂眸看着他,万俟望仰面凝着她。   万籁俱寂中,只有船儿轻   摇,水波荡漾。   万俟望扬唇笑了。   他开口,几乎是毫不犹豫。   “雪奴儿,我……”   忽然,一根微凉的净白手指压上他的唇。   他口中潮热酒气吐纳,让那根纤细手指细微一抖。   鼻端淡雅的荷香中,掺上一丝草药的清冷微苦。像是孟长盈这个人,叫他忍不住靠近。   苦就苦吧,怎么还要勾人心弦。   万俟望眼眸发红,整个人都快要烧起来。   在蒸腾的果酒甜香中,在她安静清透的眸光中,在他的十里荷塘中,他真是醉了。   可她还是带着凉意,清醒的凉意。   万俟望的唇微微动了动,像是要抿进那截雪白柔软的指尖。   “我……”   “不要说。”孟长盈摇头。   她在万俟望茫然的目光中抽回手,恬静注视着他,带着夏夜特有的温柔迷蒙。   万俟望甩了下头,荷花花瓣和耳畔绿珠一齐摇动。   他像只被主人拒绝亲近的大狗,眼底带着天然而原始的渴求。   “为什么?”   “今夜会是很好的回忆。”   孟长盈声音轻而慢,嘴角带着柔和的浅笑。   万俟望如同被蛊惑一般,伸手轻轻触上她的脸庞。   孟长盈没有躲避,任由他缓慢地,用触碰珍宝一样小心的力道,捧上她的脸。   万俟望的拇指,轻轻擦过他用目光描摹过无数次的淡红唇珠。   柔软滑腻,比他想象的还要美好。   “雪奴儿。”   他又唤了一遍。   “嗯,我在。”   今夜会是很好的回忆。   所以,不要毁了它。   游船停在荷塘深处,四周静谧无声。   灯光昏暗的船尾,月台静静站着。   游船轻微地浮动,堆叠的荷叶荷花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无端叫她心绪烦躁。   月台扬手想要拉断面前那只硕大的圆荷叶,可伸出手刚摸上去,荷叶圆圆的边缘凉而润,即刻叫她回忆起少时同孟长盈褚夫人折荷的记忆。   她动作一顿,最终还是垂下手。   胡狗儿抱着刀,即使是站在船尾那只吊起的昏黄灯笼下,也显得寂静默然。   比起月台,他平静得多。   或者说,从意料之外地出宫到完全意外地游船,他的情绪就几乎没有波动过。   月台看了他一会,他还是像尊沉默的石像,仿佛只会摔碎,不会开口。   船舱中隐约传来万俟望和孟长盈的笑声耳语,他也充耳不闻,只垂眸望着夜色下随波而动的连绵荷叶。   月台忽然开口:“胡狗儿,你看到了吗?”   胡狗儿的目光依旧落在荷叶上,好似压根没听见有人同他说话,但他回了一声。   “看到了。”   “看到了?”月台瞥了眼船舱,声音压低,拧眉道:“你知道我在问什么吗?”   “知道。”胡狗儿依旧回得很简短。   月台眼中闪过一抹迟疑,胡狗儿这副沉闷模样,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的敏锐。   可她心绪实在躁烦,只好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站着,一同看向夜色中深绿到接近墨色的荷叶。   “他们不该走得这么近,”月台声音极沉,“很不该。”   言罢,胡狗儿沉默片刻,突兀道:“是你不该这样想。”   月台闻言,微微一惊,诧异看向胡狗儿。   “什么?”   凉爽微风拂过胡狗儿耳畔的草色细绳,细绳顶端的那只八棱银珠光芒内敛,像是只心甘情愿关在笼中缄默不言的鸟儿。   “主子没有什么该与不该。即便她要天上的星星,也怪我无能摘不下来,不怪她不该要。”   好霸道的一句话,竟是从胡狗儿口中说出来的。   月台手背抵了抵额头,一时间无言以对。   这话听着太像花言巧言。但她知道,胡狗儿真就是这样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主子是心怀天下的人,她不会停留在京洛的,你明白吗?”   胡狗儿轻轻点了下头。“她去哪,我去哪。”   月台:“……”   月台无奈一笑,笑过又叹了口气:“像你这样,反倒活得简单。”   话落,两人沉默了会。   胡狗儿忽然道:“我活得简单还是艰难,也不重要。我只希望主子过得快活。”   说完,胡狗儿慢吞吞地瞥了月台一眼。   月台看明白,这闷罐子一样的人竟然在点她。   她摇摇头,眼中带着无可奈何的怅然,和深深的忧虑。   “你不懂,遇上感情的事,再聪明的人也会在上面栽跟头。”   胡狗儿眼皮垂着,默了默:“是吗?”   月台摇摇头,哂笑一声:“光看一对郁奉礼和乌石兰萝蜜,还看不出来吗?”   胡狗儿敛眸,最先想起的是孟长盈在常岚剑下救了乌石兰萝蜜一命,而后才想起郁贺和乌石兰萝蜜的复杂纠葛。   即使他不关注主子之外的人和事,也不难发觉出那两人互相折磨的痛苦。   “这离乱浊世,不是给人爱来爱去的。爱是太平盛世才有的传说。”   月台眉头紧紧皱着,嗓音里带着几分凉意。 第58章 曝尸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游船又动了起来,朝岸边驶去。   “我确实不懂,但我相信主子。如果有她都做不好的事,我们再怎么烦恼也无用。”   水声哗啦中,胡狗儿的声音沉沉响起,像是压舱的石块。   他的话并不让人拨云见日,月台更想事无巨细地护好孟长盈,替她愁,替她痛,替她拂去人间所有的尘灰。   月台抬手划过凉凉的荷叶边缘,默然望着远处的湖岸,不再作声。   天色已晚,盛夏的暑气渐渐消弭,月亮撒下冷寂的光辉。   一路回宫,马车将孟长盈送到紫微殿。   下车时,马车里眼带醉意的万俟望含着笑意,抽出发间荷花,塞到孟长盈手中。   “雪奴儿,这荷花伴你入梦,可好?”   酡红浮在那张英挺俊朗的面庞上,竟显出几分醉醺醺的娇憨来。   孟长盈侧过脸,眼尾轻飘飘扫过他的眉眼,没有做声,只留给他一个短暂的回首。   月台扶着孟长盈,麻利地往她肩上披了件衣裳。   踏入殿门时,孟长盈直接将手中那只盛开的荷花递给月台。   月台顺手接过来,询问道:“这荷花可要养起来?”   孟长盈指尖那点带露的湿意冰冰凉凉。院中又响起两声悠扬的鹿鸣,小鹿还在哒哒哒来回走动。   灯光照映下,小鹿看人的眼睛澄澈如洗,像是一望无际的晴空。   孟长盈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拿去喂鹿吧。”   月台一怔愣。   孟长盈走出两步,又道:“喂完将它们送去兽园。”   月台脚步停下,惊讶过后,不由得回头看向默默跟在后面的胡狗儿。   他听见这话,也没有什么反应,一双漆黑眼睛只望着孟长盈的背影。   没想到真叫他说准了,倒是她杞人忧天了。   翌日。   星展鼓着脸蛋,抱胸在孟长盈案前走来走去。   孟长盈手中书册翻过一页。   星展来回走动得更快,几乎要带起一阵风。   孟长盈放下书,看向她。   星展身体立刻僵硬,眼珠子转来转去,见孟长盈确实面无异色,才撅嘴凑过去,挨着她的腿坐下。   偏偏又不说话,只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孟长盈。   孟长盈无奈:“这是怎么了?”   星展就等她问,皱着鼻子哼了一声。   “你们昨夜里出去玩,怎么不带我?”   一旁整理书案的月台闻言,皱眉看了星展一眼。   孟长盈面色淡了些,又拿起书。   “若要游玩,今夜许你出宫。”   星展又摇头,还是忿忿不平:“自己出去玩有什么意思,我也想同你们一块去!”   孟长盈不语。   月台低声斥她:“闹什么呢,没个正形。”   星展小声哼哼,眼角余光瞥到空荡荡的院子,顿时奇怪道:“小皇帝送的那两只鹿呢?昨夜里还在呀?”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月台整理书籍的动作重了两分。   “送去兽园了,你怎么日日只想着这些闲杂事?”   “我就问一嘴,”星展嘟囔着,转头又理直气壮向孟长盈告状,“主子你看月台,她总说我!”   孟长盈“嗯”了   一声,顺手翻了一页书。   星展委屈,拿了一块糕点,气咻咻两口吃下,发现味道不错,又多吃了几块。吃着吃着,不知想起什么,脸上又带了笑。   她拿起扇子给孟长盈扇风,边扇边说:“主子,你猜我昨天碰到谁了?”   微风吹动孟长盈的额发,她视线一直落在书上,只淡淡道:“谁?”   星展习惯孟长盈这副样子,仍旧兴冲冲地说:“是拉坦,他现在跟在万俟浑身边做事。我同他聊了几句,你们猜我发现什么了?”   孟长盈又慢悠悠翻过一页书:“什么?”   月台手中动作倒是慢了下来,明显在等星展下一句话。   星展眼睛在月台面上转一圈,脸上漾开得意,也不卖关子,直接道:“万俟丹珠和他搞在一起了!”   “……和谁?万俟浑?”月台怀疑地追问一句。   “可不就是他!平时没什么本事,没想到还是个风流的,居然把万俟丹珠带回府了!”   星展口中啧啧啧,说八卦说得两眼放光。   毕竟万俟丹珠名义上还是万俟浑的姑姑,虽说两人实际上并无什么干系,但好歹是皇家人,总得顾着些面子。   孟长盈目光投了过来,开口问道:“万俟浑可有遮掩?”   “他到底还是要脸,明面上只说是招待她,可私底下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星展喋喋不休地说着。月台面露思索,看向孟长盈。   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注意到月台的欲言又止,孟长盈摇头,接着看书,只随意道:“不必管,这是皇帝该操心的事。”   紫微殿外的宫道上,万俟望正脚步轻快地走来。   德福跟在他身边,明显察觉到他的好心情。虽说平时万俟望面上也带笑,但那笑是让人畏惧甚至胆寒的。   可今日不一样,这会儿他面上的笑,简直称得上是如沐春风。   这词用得德福自己都觉得惊悚。   万俟望大步走在前,阳光热烈洒下来,带来焦灼烤人的热意。   他面上隐约见汗,但眼底笑意分毫未减,眉目如同浸在山泉中的蜜蜡石,温和清爽。   他的确心情很好。   昨夜他终于明白,什么叫酒不醉人人自醉*。   今早起来,十里荷塘所经历的一切历历如绘,叫他的一颗心泡在蜜水中般满足。   他似乎叩开了一扇最难打开的芳扉。   思及此,万俟望脸上的笑愈发意气飞扬。   踏入长信宫,走进紫微殿,万俟望看了眼空荡的园林,随口问道:“那两只福寿呢?”   洒扫宫人规矩行礼道:“回陛下,昨夜里送去兽园了。”   万俟望眼风一扫,斜飞眼尾迫人:“谁让送去的?”   洒扫宫人浑身一抖,惶恐跪地,硬着头皮答:“回……回陛下,是娘娘亲自开的口。”   是她?   万俟望轻快的脚步缓了缓。   原本他也没想过孟长盈会将“福寿”留在长信宫,昨天夜里还在,他着实惊喜。   可一早又说被送走了,万俟望心绪不免有些波动。   耽搁这一会,胡狗儿已然得了信过来,欠身行礼道:“陛下,主子不见客。请回。”   万俟望皱眉,通身飞扬的气势沉下来,一字一顿反问。   “不见……客?”   胡狗儿道:“是。”   万俟望上前一步,确认道:“朕也不见,你可通报清楚了?”   胡狗儿似乎没发觉他的不悦,嘴里缓慢吐出两个字:“不见。”   万俟望眼眸微眯,眼底闪过危险的暗光,打量着这个他早就看不顺眼的小杂胡。   正这时,月台快步走出来,面庞带着一贯的浅笑。   “主子正在休憩。陛下繁忙,来此不过待个一时半刻,何必扰主子接待呢?”   月台和胡狗儿不一样,她的话万俟望还是要给两分薄面。   “既如此,娘娘好生歇息,朕得了空闲再来。”   万俟望嘴角弧度端和,眸光却晦暗,笑意只浮在面上。   月台含笑行礼,胡狗儿木头一样。   终于送走这尊大佛。   万俟望确实忙于政事,这一去便好些天没再过来。   与此同时,宫外传来万俟浑犯事的消息。   从前,北朔南方边境常有小规模战役。今日你吞我粮草,明日我灭你一城,都算不得什么大事。   而今,北朔迁都京洛,京洛位于天下之中,淮江上游。南雍国都建安就在淮江下游。   因此,自迁都后,边境各部皆蠢蠢欲动,似乎是想一试锋芒,摩擦骚扰比之以往更多。   万俟浑作为司隶校尉,手底下也有些人马。   他所犯的罪,便是通敌。这罪名来得蹊跷,万俟望的判决下得更是雷厉风行。   孟长盈得到消息的时候,万俟浑已被处决,法场五马分尸,死后不得入皇陵。   对于皇室中人,这样的刑罚很重。   更何况万俟浑在万俟望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一直跟着他。即便庸碌,也该有两分情谊在。   可万俟望竟丝毫不留情,也不肯成全万俟浑最后一点皇室体面。   堂堂王爷,曝尸荒野。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噤声,对万俟望的狠厉手段都忌惮不已。   孟长盈倒不惊讶,她早知道万俟望是什么样的人。   早在七年前她就知道,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装着里野心和野性,唯独没有无用的慈悲。   他是个最睚眦必报的人。   盛夏燥热,孟长盈的身子比冬日稍稍康健些。但她身子底薄,不好多用冰,因而也被暑热逼得情绪怏怏。   这天傍晚,孟长盈在湖边亭歇凉。   日头消退,微风徐徐。   孟长盈歪在躺椅上,面上盖着一条轻罗帕子。随着细微呼吸,帕子轻轻浮动,如烟如云笼罩着那张雪白面容。   旁边有人执扇轻摇,送来舒爽清风。   孟长盈懒懒道:“什么时辰了?”   摇动的羽扇微顿后,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在耳边响起。   “申时过半。”   孟长盈睁开眼,隔着朦胧轻罗,望进一双目不转睛的深邃眉眼。   上一回见面,还是荷塘夜游。   万俟望放下小扇,提壶倒了一杯菊花茶,送到孟长盈面前。   “可要润润口?”   孟长盈默了默,稍稍起身。   那张轻纱罗帕飘然滑落,像是一缕轻烟吹散,显出其后剔透冰雪似的面庞。   她一露面,亭中残余的暑气似乎都散了三分。   万俟望脸上笑意更盛,目光灼灼,将那杯花茶直接送到孟长盈唇边,玉色杯口碰着她淡红的唇珠。   孟长盈抬目看他,眸光沉静。   万俟望挑挑眉,姿态再亲昵自然不过,将杯口朝她唇上轻轻一压。   “怎么不喝?” 第59章 红尘“最烈的酒。”   孟长盈抬手拿过茶杯,纤细手指丝毫没有触碰到万俟望的手。   “我自己来。”   她浅啜两口,润润干燥喉舌。   万俟望凝着她垂落的长睫,还悬在空中的手握拳,慢慢放下。   “好些天不见,雪奴儿也不想我吗?”   他手掌按上躺椅扶手,躺椅随之一晃,孟长盈额前一缕发丝轻荡,沾上她湿润的唇。   她天生一双薄唇,颜色浅淡。   汉人说,这样的人都很薄情。   万俟望觉得这说法可笑,哪里有这样的道理,薄情深情只更一张嘴有关了?   他目光久久凝在那几根如墨发丝上,不自觉伸出手,轻拈起那缕发丝。   许是他的手掌太过宽大,不免多了些触碰。   手指指节陷进孟长盈的脸颊,温热柔软。细微如清风的鼻息拂过他指尖,叫他从掌心到胸口都泛起密密麻麻的痒,想要再多碰些什么。   下一瞬。   “啪——”   孟长盈微侧过脸,面无表情拍开他的手,淡漠训斥。   “无礼。”   这一拍力道不大,反倒是孟长盈的掌心先红了。   万俟望的手僵在原地,眼底瞬间聚起浓云,沉声重复:“无礼?”   荷塘那夜他更无   礼。   孟长盈眼尾睨他一眼,薄而冷的唇线平直,漠然道:“你来做什么?”   完全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虽说她总是这样,可万俟望能分辨出那点细微的差别。   就像荷塘夜游那晚,他分辨得出孟长盈的亲近和柔情。此时他也能分辨出孟长盈冷若冰霜的态度,有什么东西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悄然发生了变化。   “我来做什么?”   万俟望忽然露出一个笑,眼底压着层不外露的幽暗。   “娘娘,你歇凉品茶,好不惬意。我却忙得连见你一面都难。”   孟长盈靠上躺椅,目光看向水中金黄的夕阳光影,泰然道:“你是皇帝,本该如此。”   “那你呢?”   万俟望扯起嘴角,低低冷笑一声,欺身靠近,紧盯着孟长盈,反问道:“你是太后,也是本该如此?”   这紧迫的问话里,似带了些暗指的弦外之音。   孟长盈垂着眼帘,眼神微动,长而密的睫毛下泄出漆黑眸光,看不出情绪。   半晌,她平静而厌倦地开口:“若无正事,就回你的紫宸殿去。”   一拳打进棉花里,他像个完全无关紧要的人,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多余主意。   万俟望胸口骤然翻滚起强烈的怒气,他重重呼吸一声,几乎像是野兽的低吼。   他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   过去的七年里,他在孟长盈面前,压制自己的本能和攻击性。以前是为了权力,现在多了点别的。   不管是为了什么,总之不是为了让孟长盈对他露出这种表情。   “孟长盈,你什么意思!”   他愠怒质问,但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沉闷的珠子滚过耳膜,带起细微颤栗。   孟长盈蹙眉,抬眸看他,淡淡的不悦。   “胆子大了,敢同我发脾气了?”   这点不悦稍稍安抚了万俟望,他最不喜欢孟长盈油盐不进的样子。   他要孟长盈给他目光,给他反应,不要只有他一个人在红尘俗世里翻滚。   万俟望胸口起伏,手掌压在孟长盈身侧,狼一样的眼睛紧盯着她,耳畔绿珠狂乱摇动。   他嗓音沙哑,问她:“雪奴儿,我该这样唤你吗?”   孟长盈静静看着他,然后缓慢摇了下头。   “呵。”   万俟望低下头,自嘲中带着一丝疲惫,奚弄道:“娘娘把控政政局是一把好手,玩弄人心更是游刃有余。小七佩服。”   孟长盈银白袖口下的指尖微微一动,抿着唇,没有应声。   万俟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余光扫到她腰间坠着的白玉双卯佩,眼神霎时间凝住。   她今日穿了一身银白衣裳,双卯佩挂在身上不显眼,是以万俟望才发觉到。   他目光在那块他亲手打磨雕刻的玉佩上停顿了会,而后缓慢上移,落在她胸前的如意云头长命锁上。   其上刻着四个字,康健喜乐,是孟长盈的母亲和外祖亲手为她锻的。   只看了这么一眼,万俟望胸口层层激愤的怒火忽然散了一大半。   或许是欢喜,或许是怜惜,他没那么生气了。   万俟望坐回去,甩了下宽袖,又看了眼那块双卯佩,转了话头,提起国事来。   “北关有些乱,我不准备多管。”   孟长盈似乎对他态度的转变丝毫不好奇,只“嗯”了一声,眉目冷淡。   “万俟枭抵抗改革,他手下不少旧贵抱团,还把手伸到了京洛,以为这样便能让我忌惮。”   万俟望嗤笑一声,十足地嘲讽,目光又转回孟长盈脸上,盯着她一字一顿道:“北关从此以后,就只是边塞关卡,是牢狱流放之所,是汉人和漠朔人最末流的去处。”   孟长盈脸色平静无波,听完后闭上眼,又将那块罗帕盖在面上。   “与我何干。”   万俟望笑笑,心稍稍放回去。   毕竟从前孟长盈与万俟枭也有过不少联系合作,孟长盈如今万事不管,也不管万俟枭,那便是好事。   夕阳暖光金黄,孟长盈倾泻而下的发丝也带着细碎光芒。   万俟望低垂眼睑,飞扬眼尾也安静下来,用目光一寸寸描摹她罗帕后的朦胧睡颜。   荷塘那夜的她,和今天的她交错在脑海中出现,那双静如深潭的眼睛也曾为他掀起微澜,并不是永远遥遥远观他的失态。   他不要她冷漠的眼神。   他要她像他一样。   不日,永宁寺作佛事法会。先帝礼佛,万俟望也露了个面。   回来时一身的香烛味道,他面上常带着的笑都淡了几分,一进紫宸殿,直接吩咐下去。   “备汤,朕要沐浴。”   德福立马应声,再小心地伺候万俟望换衣,禀报道:“陛下,崔大人方才还问,后晌的法会陛下还去吗?”   “不去。”   万俟望皱眉,难掩嫌恶,语气轻蔑,“若当真拜一拜佛,便能心想事成,那朕还夙兴夜寐处理什么国事?”   德福眼皮一跳,躬身弱声道:“陛下说的是,求神拜佛,不如来求陛下。”   万俟望不在意这份恭维。   越是乱世凶年,信佛的人越多。那是因为人们太过无能。   他们凭借自己的力量,无法改变痛苦的人生,无法得到想要的一切,才去向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祈求一根虚假而无用的救命稻草。   万俟望如今得到的一切,未来将会得到的一切,都是他一步一步用鲜血和汗水换来的。   什么求佛拜佛,不过是懦夫所为。   他藐视佛。   万俟望泡在青玉汤池中,热汽袅袅遮掩在眼前,叫他想起亭中孟长盈面上那方朦胧罗帕。   他不自觉笑了,但很快,笑意淡下来。   “拿酒来。”   他突然传令,顿了下,锋利眉眼打湿后更为摄人心魄。   “最烈的酒。”   长信宫。   孟长盈正提笔画图,对照着地形舆图。月台在旁为她打扇磨墨。   窗户开着,日光斜斜打进来,光线明亮耀眼。周遭安静,偶有鸟雀鸣叫。   忽然,这安静中响起些混乱声响。   孟长盈不甚在意。但过了会,动静越来越大,像是动起了手。   孟长盈毛笔停下,目光看向窗外。   月台立时放下小扇,快步向外走去:“我去瞧瞧,外头闹什么呢。”   她还没走出去,星展已急急闯进来,头上见汗。   “主子,小皇帝在外面,非要往里闯。德福说他饮了烈酒,这会正醉着,完全听不进人话。”   月台闻言,回头去看孟长盈,等她的指示。   孟长盈微微拧眉,搁了笔,道:“让他进来。”   星展转身出去传话,门口动静立刻小了。万俟望大步流星闯进来,竟只穿了件单薄中衣,更显出他宽肩窄腰的健硕身形。   他一头微卷头发披散,滴下细小水珠,打湿那件薄薄中衣,肌肉轮廓行动间流畅有力。   孟长盈拧眉,看着他奔过来,扑在她腿上,仰目凝望着她。   那双琥珀眼珠明亮得像星子,最简单纯粹的情意扑面而来。   “为什么不理我!”   这是真醉了。   孟长盈眉头松了松,轻斥道:“怎么喝成这样,胡闹。”   万俟望充耳不闻,俊美邪魅的一张脸绯红,带着蒸腾酒气,两眼发直。   脊背宽阔像是头狼,姿态却像只大狗窝在她腿边。   “你说,为什么不理我?”   他两只手都握上孟长盈的手,滚烫蜜色的手掌完全包裹住孟长盈的手,从掌心到指尖都不露分毫。   没得到想要的回答,他接着催促:“快说!为什么不准我进来,为什么不   能唤你雪奴儿,为什么要把我推得远远的……”   说到最后,他瘪了下嘴,孩子似的委屈。   孟长盈细细扫过他的眉眼,讶异中带着新奇。她从没见过万俟望醉酒。   “这是喝了多少?”   万俟望一手按着她手腕,一手掰开她的手指,再将滚烫潮红的脸压上她温凉柔软的掌心。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小兽一般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声。   孟长盈任他贴了会,直到掌心热度也随之升高,她往回抽手。   “松开些。”   万俟望猛然抬眼,像是什么宝贝要被人抢走。   他紧紧抓住孟长盈的手,一张脸胡乱往上蹭。高挺鼻尖擦过绵软掌心,灼热濡湿的呼吸染红莹白指尖。   似乎这样还不够,他一口叼上那截手指,想要恶狠狠地咬下去。   最后却又停住,只磨牙似的地来回含弄。   孟长盈没有再抽手,只垂眸静静看着他。   万俟望自得其乐咬了会,突然撩起浓黑长睫,去瞧她的脸色。   孟长盈平和地同他对视。   “好玩吗?” 第60章 礼教“什么是不该做,不能做?”……   万俟望吐出那根湿润水红的手指,眼神茫然。   孟长盈看了眼自己惨不忍睹的手指,上面印着他的凌乱咬痕。   她抬起手,手指慢条斯理在他胸前擦干净,动作缓慢细致,却引起万俟望胸膛的剧烈起伏。   他呼吸沉重,茫然的眼神带上急躁。   一低头便埋进孟长盈的腿,使劲蹭着。尤其是他戴着绿宝金珠的耳朵,不要命往孟长盈腿上挤弄。   温热体温和微苦的草药香气,让他昏了头似的沉醉。   很快,孟长盈浅云色的布料沾上几缕血痕。   孟长盈皱眉,按上万俟望红热的后颈,可她的力气哪里制得住万俟望。   他还在一个劲地乱蹭,双手都抱着孟长盈的腿,发烫的胸膛贴上小腿,带起火热温度。   “别闹了。”   孟长盈攥住他的头发,把他拉开,声音压低,像是命令又像是低哄。   “乖一点。”   万俟望顺着她的力道,终于抬起脸。颊侧淌下热汗,瞳孔微微放大,茶色眼珠发红紧锁在孟长盈脸上。   孟长盈俯下身,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更近。   万俟望顿时躁动,沉沉呼吸。   “听话。”   孟长盈吐出两个字,仔细检查万俟望的脸,终于发现他带血的耳垂,那枚晃动的金珠上也沾染着血丝。   万俟望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只看着孟长盈。   孟长盈抿了下唇,手指在他耳垂上轻轻揉了揉,问他:“疼吗?”   万俟望跟着她的动作偏头,像是想蹭上她的手,可又舍不得耳垂上的轻柔触碰,动作局促。   “再摸一摸。”   他嗓音嘶哑得不像样,肩背肌肉紧绷得蓄势待发,却又死死压制着自己,眷恋那点温柔。   孟长盈收回手,按了按他的头,又往后顺了顺毛。   “喝这么多酒做什么,别为难自己了。”   万俟望下巴搁在孟长盈腿上,压下一个柔软肉弧。他偏头用侧脸蹭噌,眼睛瞬间红了。   “我心里难受,你知不知道?”   孟长盈微微一叹,雪白面颊像是山巅柔而薄的一朵花,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清冷薄雾。   “你是皇帝,何必困于世俗琐碎小事。”   “既然是小事,既然是皇帝,那又有何不可!”   万俟望发直的眼神射出锐利眸光,神色凶悍,原始而野性,像是下一秒就要弹出寒光闪闪的爪牙。   孟长盈沉默片刻,轻轻叹息一声,眸光近乎悲悯。   “怎么哭成这糊涂样子,哪里还有帝王威严。”   她拿起丝帕去擦万俟望眼下的湿痕。   万俟望执拗仰视着她,猛然伸手紧紧抱住她,一张脸埋进她柔软清苦的怀抱里。   “雪奴儿,别推开我。”   孟长盈一怔,握紧了手中帕子。   片刻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窗外雨声噼啪,淡淡凉意顺着虚掩窗扉蔓延进来。盛夏尾巴的残余暑气,一点一点被驱散。   孟长盈还穿着轻薄夏衫,正在看舆图。   月台起身将窗户关严,心里琢磨着晚上煮党参炖鸡汤。   一回头,正看见孟长盈手执书卷,可一双泠泠清目却出神望着书案边缘。   那里正摆着一支金灿灿的桃枝,精巧富丽。   月台心头一紧,指甲掐进手背皮肉,细小的疼痛让她皱了下眉。   但很快,她还是扬起温柔笑容,取了件外衣,缓步走到孟长盈身侧,盖在她肩上。   “主子,在想什么?”   孟长盈敛眸,拉住往前滑的外衫,轻抿薄唇后,才看向月台。   “我只是在想,奉礼上有老母,下有小儿,并不一定想去南方。”   月台一愣,想到郁贺如今的安定情况,和南北动荡局势,面露思索。   “这倒也是,”月台沉吟道:“那我让星展去问问他,看他作何打算。”   孟长盈点了头,目光又落在那条金枝上,眉眼空灵,叫人看不透她的所思所想。   “还是主子想的周到,我竟忘了这茬儿。”   月台口中语气自然,眼神顺着孟长盈的目光看向那金桃枝,眉头缓缓拧紧。   又过了一会,就在月台忍不住要开口时,孟长盈突然启唇道:“择些适龄女子,胡人汉人都要。”   月台反应过来,紧缩的心口骤然一松,展眉一笑,语速都快了两分。   “是,我即刻就去。”   她起身快步离去,沉稳背影都压不住那份轻松之感。   孟长盈收回目光,重新翻开手中舆图。   跳出棋盘的棋子,即便看着顺眼,也要捡回去落在原处。   “什么?”   万俟望正伏案批改公文,猛然抬头。   德福脸上带着恭谨的笑:“陛下,太后娘娘请您过去呢。”   万俟望眼中陡然升起光亮,连声追问道:“她在哪里?紫微殿?”   德福应道:“正是。”   万俟望嘴角扬起弧度,搁了笔就站起身,在长案前来回快步走了两圈,又转头问道:“可知道是什么事?”   德福道:“不知。”   可这也丝毫不影响万俟望的高昂情绪,自从荷塘夜游后,这还是第一回 孟长盈主动唤他过去。   光是这一条,就足够让他兴奋欢喜了。   万俟望来回走动的脚步停住,低头细细逡巡身上衣衫,伏案许久不免有些褶皱。他毫不犹豫转头进了内室。   没过一会,出来时一身玄色金边衣袍,墨玉高冠,傲然俊美。   德福还呆愣站着,万俟望已脚下生风出了殿门。   初秋多雨水,这会难得出了太阳,只是仍旧雾蒙蒙的,气温微凉。   “雪奴儿!”   万俟望大步流星踏入紫微殿,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安静湖面,溅开波荡涟漪。   窗户半开,孟长盈负手立于窗前,闻声回眸。   白玉簪,霜色衫,青丝如瀑。   雪白秀丽的面庞如薄透白瓷,清冷剔透,观之忘俗。   这样的人,怎么会囿于浮沉俗世呢?   万俟望疾步走到她身边,衣袂翻飞,有种急迫想要抓住些什么的冲动。   “我来了。”   他朝孟长盈伸出手。   孟长盈侧身避过他的手。   万俟望空空的手掌虚握了下,收到背后,面上仍旧带着飞扬的笑。   “你难得唤我过来,我很高兴。”   他丝毫不掩饰那双直勾勾盯着人的浅瞳,里面倒映着孟长盈沉静如水的眸子。   孟长盈抬眼,嗓音静缓如深涧流水。   “小七,你说胡人为何要汉改?”   万俟望微一歪头,没想到孟长盈寻他是聊这个。如今改革在他的支持下,由朝中的孟崔党派推进,几乎是势如破竹。   “马上打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漠朔人的战力加上汉人的头脑谋略,才能安定朝局。”   万俟望毫不扭捏,说得也相当客观,并不吝啬对表达对汉人的欣赏。   作为一个胡人皇帝,他很理智清醒。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仁义礼智信,忠孝悌忍善。这是礼教。”   孟长盈口中缓缓吐出一字一句,像是学堂夫子在教授小儿伦常。   万俟望面色陡然一变,鸦黑睫羽微拢,半遮住眼底暗色。   孟长盈抬头,眉眼淡漠,眼里似乎有他,又似乎没他。   “你从小就学得很好,现在也该如此。”   万俟望面庞紧绷,嘴角的笑还在,却没了炽热温情。一双眼睛浓稠如墨,翻滚着汹涌情绪。   “两年前在先帝榻前,娘娘怎么不说这   话?”   他嗓音压得极低,像是咬牙切齿磨出来的字眼。   孟长盈乌黑眼珠一瞬间错开,很快又转向他,面色几乎称得上平和。   “今时不同往日,我相信你很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话音落下,万俟望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拳,像是下一秒就要猛扑出去的野狼,脸上却突兀露出带着凶气的笑。   “从前娘娘教我礼法,后来娘娘教我弑君,现在娘娘又教我不该做,不能做。”   “即便我不教,你也该明白。”   面前的万俟望高大健壮,气势汹汹,肩背浑厚,手臂比她的大腿还要粗上一圈。   可孟长盈眼神比面对那两只“福寿”还要平稳,或许是她胆色惊人。   又或许是她知道,眼前的人不会伤她。   万俟望扯起嘴角冷笑一声,面色阴沉,抬手粗鲁地松了松整齐领口,拉出一片结实的蜜色胸膛。   “娘娘好多道理,我懒得学。”   言罢,他转身便要离去。   “等等。”   孟长盈开口,万俟望抬出去的脚步落下。   他侧目回头,眼尾睥睨,“又做什么?”   孟长盈慢悠悠走到案前,俯身拿起一卷凝光纸,又慢悠悠走到万俟望面前,毫不担忧万俟望会不耐烦。   那卷纸在万俟望面前展开,孟长盈淡淡道:“都是家世样貌心性不错的女子,你且看看,可有合心意的。”   此话一出,万俟望身上气势瞬间攀升到恐怖的地步,便是此时与野兽对峙,率先退走的也会是野兽。   他久久不动,孟长盈将那叠画纸又向前递了递,画纸边缘堪堪碰到他衣襟。   万俟望猛然挥袖,甩开画纸。   力道之大让那叠光洁富有韧性的凝光纸脆响一声,直接破了个大洞。   孟长盈一时不防,被那力道带着歪倒。   万俟望一惊,下意识伸手,捞着人回到怀里。   孟长盈面色依旧平静漠然,仿佛刚才差点摔倒的人不是她。   看她这副样子,万俟望心中怒火更盛,简直想狠狠给她咬上一口,叫她露出些别的神色来。   他掌下施力,将那截纤薄腰肢越箍越紧,牢牢禁锢。   画纸四散抛开,又缓缓落下,却没得到万俟望一个眼神。   他饿狼似的盯着孟长盈,孟长盈慢慢抬眼,对上他发红的眼睛,轻蹙了蹙眉,手肘抵上他硬实火热的胸膛。   “放开。” 第61章 锋锐“难道是,爬我的床?”……   万俟望胸膛剧烈起伏两下,移开眼神,沉郁道:“你只会说这种话。”   他扶着孟长盈站稳,而后立刻松开手,拂袖而去。   孟长盈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又垂眼看向一地残破画纸,默然良久。   夜里秋雨愈急,北地少有这样不停歇的大雨。雨点有力敲打房屋土地,噼里啪啦忽急忽缓。   孟长盈本就觉浅,此时躺在床上,耳边尽是杂乱雨声,更难入眠。   她翻身侧躺,月台托着烛台走近,帮她掖了掖被角。   “主子还没睡着?”   昏暗夜色里,孟长盈“嗯”了一声。   月台轻轻拍着孟长盈的背,像哄小孩似的,柔声道:“都怪雨声太吵,我做了堵耳朵的棉花塞子,主子可要用上?”   孟长盈摇摇头,没有应声。   临江仙酒楼。   雅阁里明亮如昼,歌舞欢唱。座上公子饮酒作诗,高谈阔论。   有人酒热上了脸,“啪”一声推开紧闭的窗。雨点子和凉气一齐扑进来,惹来一阵笑骂。   忽然有人大惊道:“你们快瞧,那江上似是有船?!”   立刻有人反驳:“怎么可能?这样大的雨还登船,不要命了吗!”   “真有,就在那呢!”   众人一齐涌上来,趴在窗口往外看。   连接天地和江水的滂沱雨幕间,白日里烟波浩渺的江景也显得漆黑可怖。   那深渊似的幽黑江面上,一只灯火闪烁的游船正随波逐流,显出无尽孤寂。   众人皆一片惊叹。   翌日晌午。   万俟望举步如飞走在宫道上,德福小碎步艰难跟在后面。   “消息可传进长信宫了?”   “陛下放心,一早就传进去了。”   万俟望脚下更快,德福叫苦不迭。   他又想起昨天夜里,那么大的风雨,游船压根遮不住雨。   万俟望不动如山,就这么端坐于船心,一双浅眸在夜色中明亮如灯。   这架势,德福也不敢多问。只能东倒西歪,陪着淋了半夜的雨。   还非让人回来递信,说陛下夜宿花船不肯归宫,德福也不知道他这般自污是为了什么。   万俟脚步快,已然到了太极宫。候着的宫人迎上来行礼,想要禀报什么,直接万俟望打断。   他沉声问道:“娘娘昨夜有什么动静?”   宫人道:“昨夜……紫微殿的灯亮了许久……”   万俟望脚步一顿,凌厉眉眼如同点亮,骤然看向那宫人。   “什么时候熄的?”   “子时。”   子时……   万俟望停下步子,一夜未睡,衣裳湿透又干透,一张英气勃勃的脸却仍旧神采奕奕,天潢贵胄。   他转身便要往外走,德福隐约明白了什么,却又赶紧收敛眼神,垂首恭敬提醒道:“主子且更衣,再去不急。”   万俟望低头看了眼皱巴巴的衣裳,点头道:“说得对,赏。”   德福此时正心头大乱,只连连应声。   万俟望大步朝紫宸殿走去,那宫人却还一直追在旁边,嘴巴开合,似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万俟望何等敏锐,眼风一扫,宫人登时僵在原地,一股脑全说了。   “今早长信宫送来四名女子,说是给陛下取用……”   万俟望脸上神光一寸寸暗下去,面皮紧绷,眼神如刮骨刀之锋寒。   “你再说一遍。”   话里带着凌人寒意,叫那宫人颤抖不已,口不能言:“长,长,长信……宫……”   “闭嘴!”   万俟望猛一拂袖,勃然大怒,额头爆起青筋,面色近乎狰狞。   周围跪倒一片,宫人皆惊骇屏息。   安静的紫薇殿中,回荡着一阵阵的咔嚓声。   孟长盈恍若未闻,正提笔思索,眉心微蹙。   星展正靠着窗边,左手拿果子,右手拿糕点。一口一口声音清脆,还掉了不少糕酥渣子,零零碎碎落下。   月台扶额,眼神严厉地瞪她,可星展压根没注意到她的眼神。   若不是主子正在凝神思考,月台早就开口责骂她了。   星展吃得兴起,一回头,就看见月台和孟长盈都皱着眉头。   月台往她手中窸窸窣窣掉渣子的糕点一扫,给她个警告的眼神。   星展假装没看见,几步跳到孟长盈身边,举着糕酥问她。   “主子,这糕点滋味好,你要不要尝尝?”   孟长盈回神,摇头推开她的手:“我不吃,你自去玩。”   月台过来,指节响亮给星展弹了个脑瓜崩。   “就你皮,没看见主子在忙正事?”   星展嗷一嗓子,捂住脑门,痛心疾首道:“你打我做什么,我是看主子烦心,才来给她逗乐的!”   “那我倒是错怪你了?”   月台嘴角挂着笑,但手已经举起来,似乎马上就要给她再来一个脑瓜崩。   “好了好了,”星展赶紧往孟长盈身后一躲,开始转移话题,“主子,你在烦什么呢,褚公子信里说了什么麻烦事?”   月台闻言,也看过来。   自从星展将信送到孟长盈手中后,她就时常沉思皱眉,夜里也总是睡不好,总对着南朝山川舆图思考。   孟长盈   沉吟良久,开口道:“江南已下了一个多月的雨。”   “雨?”   星展重复,不明其意,疑惑道:“时节到了自然多雨,比起北地,江南向来雨水更盛。”   孟长盈形清气清,极少流露出这种过分关注什么的样子。   月台猜测,此事恐怕不简单。   “主子,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同褚将军有关?”   孟长盈将手边一直放着的岐州舆图展开,手指点在淮江上游的岐州。   “岐州乃淮江南岸要塞,却掌握在北朔手中。雍帝为拔除这根钉子,在淮江下游劳民伤财建了天河堰。”   随着淡淡叙述的嗓音,孟长盈手指划过曲折淮江,落在下游被朱笔圈住的天河堰上。   星展手撑着脸,还是很糊涂,不解道:“我记得这天河堰前些年就完工了?”   “三年前完工。”   月台搭腔,拧眉盯着舆图中被圈住的天河堰,落笔后的朱砂红色稍暗,似乎在昭示着某种不祥。   孟长盈颔首,声音轻如烟,却字字清晰入耳。   “今年北朔迁都中原,皇权慢慢收拢,万俟望的能力手段彰显出来。雍帝年迈,恐怕该急了。”   话落,月台瞳孔紧缩,猛然抬眼看向孟长盈,骇然道:“你是说,雍帝要阻水倒灌岐州……”   星展被月台的话吓了一大跳,眼珠子在来两人间来回飘,不可置信。   “倒灌……岐州?!他疯了!”   孟长盈嘴唇未抿,轻轻叹出一口气。   “如今是南雍最好的时机。”   月台脸色发白,嘴唇翕动:“今年雨水比往年更丰,又恰逢北朔迁都中原,朝堂汉改。京师脚下,淮北驻军打了不少胜仗……”   星展听明白了,呐呐接话:“若是不动手,待北朔吐旧纳新,兵强马壮,怕是更来不及了。”   两人说着,都有些失神。南雍是汉皇帝的天下,她们应该站在雍帝那一边。   可若河水当真倒灌,伤的绝不只是岐州一城。沿岸数城,不论南北,所有农田城廓都会成为一片汪洋。   此乃大灾。   孟长盈默然不语,室内安静至死寂。   良久,月台涩然道:“主子,能拦住吗?”   孟长盈眼眸沉静,抬手拍在她的肩头,轻轻捏了捏。   “别怕。还有庭山在,他会拦住的。”   说完,她又低声重复一遍:“他会拦住的。”   月台勉强露出个笑,心头仍旧沉重。   星展张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用力点了下头。   孟长盈收回手,又拿起笔,写给褚巍的回信。   这回不需要月台提醒,星展再也没有什么动静,只默默陪侍在旁,对着窗外淅沥雨水发呆。   短短一封信落笔吹干封泥,再由星展亲自送出去。   孟长盈手指捏了捏眉心,眉宇间浮上一层倦色。   月台正要开口,让孟长盈小憩一下,养养精神。   外头胡狗儿进来通报:“主子,陛下求见。”   月台皱眉,几乎想要替孟长盈回绝。   皇帝夜宿花船,还敢来扰主子清净,她实在看不惯。   孟长盈松开手指,眉心一点已经被捏红。瞧着竟像是上了额红,衬着冷白面容,不显得妩媚,反而更显出苍白病态。   万俟望大步流星踏入室内,脚步落地沉沉,敲在心头让人憋闷。   “仪容不整,竟敢来求见主子!”   月台眼神落在他身上,看发觉那狼狈发皱的衣裳定然一夜未换,立时挡在他面前,柳眉倒竖。   万俟望脚步停住,却仍直勾勾盯着孟长盈,眼神一瞬也不错开,讥诮一扯嘴角。   “娘娘日理万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怎会不明了我的情状。”   孟长盈倦怠抬目,挥手让月台让开,淡漠道:“何事?”   “何事?”   万俟望一步步走近,笑容扩大,一双眼却阴鸷晦暗,煞气四溢。   “昨夜我踏上花船,方知这世上原来还有另一番天地,娘娘可知道吗?”   言罢,他骤然俯身,对上孟长盈冷若清辉的眼。   那双眼太深太静,望进去像是看不到底的深渊,似乎任何物件投进去,都听不见动静,看不到涟漪。   没有回响的地方,踏入都需要勇气。   万俟望横冲直撞,非要在最安静的地方,闹出最大的声响。   孟长盈面庞平静,还往后仰了些,拉开两人过近的距离,才开口道:“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可我却想知道,娘娘送来的美人是做什么用的?”   万俟望嗓音低沉喑哑。   细密雨声中,孟长盈看到他湿淋淋脖颈上凸起的青筋,和那只猛烈摇动的绿宝金珠。   万俟望嘴角的笑恶劣,吐息吹在孟长盈耳畔。   “难道是,爬我的床?” 第62章 发疯“你当我是你的狗吗!”……   孟长盈默了默,唇角平直:“发什么疯?”   万俟望仰头发笑,姿态狂狷恣睢,周身却又笼罩着挥之不去的萧索寂寥。   “我发疯?”   他勉强止住笑,一双琥珀似的眼黑沉,面色是倨傲的,声音却沙哑。   “你当我是什么?”   “你……”孟长盈只说出一个字,万俟望打断她的话,语速快而愤恨,近乎低吼。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孟长盈,你当我是你的狗吗!”   这是万俟望第一回 在孟长盈面前露出这副发狂的模样。   他向来很会伪装,做帝王威而可亲,做小辈孺慕殷切。   可现在,竟真像是发了疯。   孟长盈眸光一闪,微微蹙眉:“你失态了。”   他的情绪他的剖白他的痛苦,只能得到孟长盈的一句失态。   万俟望粗声喘气,眼眶发红,几乎想笑。   他抬起手,或许是想拉住她。   身旁胡狗儿却忽然上前一步,侧身挡在孟长盈面前。   他的面色比孟长盈还要安静,几乎像是一尊安置在此千万年的铁像,缄默闭口,没有思想没有波动,只在某些时刻活过来。   万俟望眼中满是戾色,健硕喷张的肌肉无声鼓动叫嚣。   “滚开!”   胡狗儿手掌按上刀鞘,眼帘垂着,只看向万俟望的双手。   万俟望出手,他便出刀。除此之外,一切都无法让他在意。   胡狗儿一动不动,守护的姿态像是条最忠诚的家犬。   万俟望大笑出声,胸膛震动,手指指着胡狗儿,眼睛却看着孟长盈。   “是了,你原本就有一条狗。”   他的话太沉太哑,像是粗糙沙粒压过耳膜,带着狠戾的血腥气,像是要把眼前的人嚼碎了咽下去,才能变回曾经那个端方持重的皇帝。   “你让他在我面前猖狂,是什么意思。”   “孟长盈,当狗都轮不上我,是吗。”   他的语气像是在问孟长盈,又像是在给自己答案。   “……你若是不喜欢那四位美人,可以自己去择。”   孟长盈说得慢,斟酌着开口,带着温和而有距离的告诫。   “但花船不要再去,这会成为他人攻讦你的罪状。”   万俟望定定看着孟长盈,又发出一声笑,笑得怪异又悲怆,眼尾殷红如血。   孟长盈睫毛微微一动,仍敛眉道:“初揽大权,做事要有分寸。国事在前,享乐在后。”   她在认真地教导他。   万俟望因此更觉得悲哀。   孟长盈啊孟长盈,她究竟把他当什么,见色起意的浪荡子吗?   享乐?   她以为花船之事是他为了享乐?怕他走了歪路所以给他择女人送来?   那四位美人就如同一个响亮的巴掌,狠狠甩在他脸上,叫他屈辱难堪地认清现实。   他真   的从不在她眼中。   甚至,他只是一个不知轻重、沉湎享乐的蠢货。   “母后,你可真贴心。”   万俟望久违地唤了她一声母后,转身就走,衣袂翻飞。   直到踏出大门前一刻,他脚步稍停,侧过头,面容冷峻。   “花船上没有女人,只有一个蠢货。”   言罢,他再没有丝毫留恋,大步踏进雨中。   孟长盈看着他背影消失的地方,嘴唇微微动了动,什么都没说出口。   突然开始咳嗽,弯了腰咳得惊天动地。   月台大惊,赶紧过来轻拍孟长盈的后背。   “这是怎么了,可是秋来受凉了?”   孟长盈还在咳嗽,咳红了脸,几乎喘不过来气。   一场秋雨一场凉。雨水不止,从初秋到深秋。   天气渐冷,孟长盈闭门不出,刚有些起色的身体又病了一场。   这一回,万俟望没有没有来看她。   严格说来,从那日他踏出紫微殿后,就再也没有过来。   只是许多事宜还要同孟长盈商量,他就让德福送去手信,以此交流。   他似乎气得狠了,写的信再不像从前那样妙趣逗人,一板一眼严肃刻板,比孟长盈行文还要精简无趣。   德福因送信,来得很勤,如今还能星展聊上几句。   “又来送信?”   星展一撩下巴,笑着同他打招呼。   德福含笑拱手,寒暄道:“是呢,太仆卿大人今日不当差?”   星展指指外间,又指指内室,一耸肩:“外有胡狗儿,内有月台,哪有我操心的份?”   “太仆卿大人谦虚了,阖宫上下谁不知您的威名,”德福笑眯眯地捧了句,又做出担忧姿态来,“不知娘娘这会精神头好些没,陛下还等着回信呢。”   星展笑答:“今日好多了,今早出了会太阳,主子还出来转了半圈呢。”   德福又一拱手,口中说了好些吉祥话。   “哎呦,那可真是喜事呢。太后娘娘洪福齐天,吉人自有天佑。”   星展被他这模样逗乐,又想起什么。她左右看了看,随之朝德福招手。   “过来些,问你个事。”   他好歹是皇帝手下的大太监,但面对星展唤宫人下仆似的动作,仍旧笑眯眯的凑过来。   星展压低声音问他:“听闻万俟枭要来京洛了,此事你可知晓?”   德福垂着眼睛,眼珠子转了一圈,掂量着答了。   “是有这事,都说王爷是为万俟丹珠来的,没想到同母异父的姐弟感情也这样深。”   万俟浑一事,虽刑罚酷烈,但万俟望并未动万俟丹珠,只下令将其收押。   星展闻言,撇了撇嘴不屑道:“万俟浑倒是他亲生侄子,也没见他赶着来救人。”   “大人说得是,是德福人云亦云。”   星展挺喜欢同这小太监闲扯几句,还要再说,月台已带着书信出了内室。   德福温顺接过,同两人告别,一举一动无可挑剔。   人都出了宫门,星展还往那边看。   月台咦了一声,抬手捏了下星展的脸蛋。   “看什么呢,不少是同你说了,少跟他闲聊。”   星展捂着脸往后躲,手一撑翻过栏杆,一溜烟又跑没影了。   那边德福回了紫宸殿,万俟望正同臣子议事。   德福站在角落,见万俟望随意投来一瞥,立即将手中信封往上举了举。   万俟望只简短扫一眼他手中的信,便收回目光,接着议事。   看似一切正常,大臣却忽然发现,陛下言语用词骤然简洁许多,语速也悄然快了些。   几位大臣隐晦交换眼色,长话短说,短话不说。没过一会,政事议完,大臣告退。   万俟望皱皱眉,轻啧道:“雨正急着,诸位瞧着比雨还急。”   大臣露出个恭顺又不失亲近的笑脸:“陛下日理万机,今日事今日毕*。吾等臣子也应如此,繁杂冗余之事岂敢劳烦陛下。”   万俟望这才挥挥手,让众臣退下。   德福见人离去,立刻小步走到万俟望身旁,将孟长盈的书信奉上。   “陛下,娘娘回了信来。”   万俟望翻着公文,没分过去眼神,只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德福又道:“方才在紫薇殿,太仆卿大人向奴才打听北阳王入京一事。”   说完,他偷眼去瞧万俟望面色。   万俟望长眉微挑,眼尾扫过德福手中书信,沉声道:“吞吞吐吐,想挨板子了?”   德福身体伏得更低,手一抖信件险些落地。   “奴才不敢,奴才只含糊过去,说北阳王许是为万俟丹珠而来……”   德福说完,犹豫了下,还是接着禀报:“太仆卿大人说娘娘身体好些了,今晨有阳光时,还出来转了半圈呢。”   话音落下,头顶上什么动静都没有,翻页声音也消失,就仿佛这偌大殿中只有他一个人低头跪在这。   德福一动不敢动,寒气入体的时节,汗水顺着皮肤滑落。   良久,手上一轻。   万俟望取走了德福手中的信。   德福紧张情绪一松,无声地出了口气。   下一瞬,一道森然嗓音响起:“谁准许你窥探上意?”   德福呼吸骤停,一时间脑海中涌出无数应答言语。他嘴唇抖动,最后还是选了最笨的法子。   “奴才知错,是奴才自作主张,奴才再也不敢了!求陛下饶恕!”   德福说完就砰砰砰磕头,万俟望抬脚踹翻德福。   他近来又瘦了些,骨骼硬朗立体,完全脱去少年人的神采意气,像是封入匣中的一柄见血宝剑。   虽不见其锐利剑锋,但谁都知晓,一旦出鞘,必是神兵。   德福倒在地上,不敢妄动。   万俟望垂目,神色冷峻:“罚俸半年。”   德福一怔,反应过来后眼中飞快掠过一丝喜意。   在他眼中,这已然算不得罚。爬到大太监的位置,哪里会在意这小小的半年俸禄。   他迅速翻身跪好,高呼:“谢主隆恩。”   “出去。”   万俟望捏着信转身,德福赶紧爬起来,快步走出房间,还贴心为万俟望关上了门。   到了夜里,德福刚下值,宫人端着一盘金锭迎面过来,说是陛下赏的。   德福讶然,谢恩收下后,心头欢喜。   富贵险中求,看来这差他是办到陛下心坎里了。   九月。   万俟枭入京,却不得召见,在驿馆空耗半月。   半月后,在他情绪险些爆发之前,万俟望召他入宫,刀兵尽去,亲卫不许随从。   孟长盈得到消息时,正在喝苦药。   药水乌黑难闻,她喝得面不改色,在听到万俟枭被万俟望冷待后,甚至露出了浅笑。   星展捏着鼻子,离得远远的,不可置信道:“主子,这么苦的药,你怎么喝着喝着还笑了?”   孟长盈回神,口中苦涩蔓延。她蹙眉,一口喝尽苦药,月台适时递来蜜饯。   “主子,快含着压压味道。”   孟长盈抿进去一枚甘甜蜜饯,口中甜苦滋味复杂交织。   她眯了眯眼,慢悠悠站起身。   “主子这是要去哪?”   孟长盈嘴角弧度意味深长:“痛打落水狗。” 第63章 裂棋他的傻侄子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万俟枭面容阴沉,一身漠朔传统皮袍,脸上朱砂纹鲜艳夺目,走动间头上宝石金饰哗哗作响,引来不少隐晦目光。   如今宫中所有人,包括臣子宫人都身着汉袍,束发戴冠。   万俟枭身处其中,竟觉出一种荒诞的割裂感。   明明这是胡人的天下,明明皇位上坐的是胡人,明明周围那些向他投来异样目光的大臣也是胡人。   可他们一个个却将汉人那一套奉为圭臬,用曾经汉人看胡人的目光来看他。   何其可笑。   更遑论如今手掌权力的万俟望,对他不假辞色,再没有当初在云城的谨慎退让。   这一切都清楚地让他明白,大朔的天已经变了。   突然,背后一道久违的熟悉嗓音泠然响起。   “王爷,别来无恙。”   万俟枭脚步骤停,迅速回头。   孟长盈长身玉立,比之从前愈发清癯,苍白面庞上似笑非笑,瞧着竟像是特意在等他。   万俟枭心头一跳,脑海中回想起孟长盈离京前同他说的那一番话。虽然他当时摸不透孟长盈的意思,但也确确实实吃了些好   处。   只是如今境况愈发艰难。他不得不怀疑,那番话明面上为他好,其实又是在给他下套,为的就是今日他的狼狈。   思及此,万俟枭眼中警惕之色渐深,先是左右看了看,才迈步朝孟长盈走去。   刚走到孟长盈面前,孟长盈直接转身离去。   万俟枭一时愣住,不解其意,“你……”   孟长盈侧过脸,轮廓秀丽如山水,淡淡道:“跟上。”   “你!”   她态度如此轻慢,叫受了许多冷待的万俟枭瞬间应激,正要怒斥。   月台温和岔开他的话,解释道:“王爷,此处不宜详谈,还请移步。”   详谈?   万俟枭此时警惕之心仍高高提起,但他生来就胆色过人。   遮在迷雾中若隐若现的东西,或是毒药,或是奖励,天然就能勾起他骨子的探索欲望。   他只短暂思考了下,便抬脚跟了过去。   孟长盈领人到了湖心亭。   秋日残阳如血,冷风时而卷过,不似北地那般凶猛呼啸,但凉意直渗入体,丝缕如细针。   两人对坐,中间摆着一局残棋。   万俟枭只低头看了一眼,就挪开目光。他不懂这黑白游戏,也不感兴趣。   孟长盈却捏起黑子,“啪嗒”一声落在棋盘平直纵横的交叉点上。   “王爷,近来日子不好过?”   她的话好生直接,万俟枭听了虽然难堪,反而因为她不绕弯子,心头稍稍松了口气。   “听闻娘娘近来闲得很,小皇帝却风光无二,怪不得还有心思摆弄这劳什子棋子。”   孟长盈指节轻叩在棋盘边缘,丝毫不恼,泰然自若地问:“你瞧,这棋局如何?”   万俟枭又看一眼那黑白子,什么都看不懂,不知这人怎么又开始绕弯子。   他话里压着不耐:“管他如何,和我有什么干系。你找我来只为了说闲话?”   孟长盈似笑非笑,挽袖又落一子,自顾自地开口。   “黑子看似被逼到一隅之地,生气断绝。可只要兵行险招,却能挣得另一番天地,甚至推倒棋局胜过白子,也未可知。”   说到最后,孟长盈缓缓抬目,乌黑的眸幽幽直视万俟枭,冷淡嗓音听起来莫名蛊人。   “我管你什么断不断绝,你……”   万俟枭听她说了一长串,忍无可忍狠声就要骂回去。   可脑海里忽地灵光一闪,孟长盈的话语似水一般又流过他心头,叫他琢磨出一点别的意味来。   被逼到一隅之地的可不就是他吗?   虽还没到生气断绝的地步,但万俟望已经有了改镇为州、编户为民的打算。   若真到了那一天,北关四镇彻彻底底成为苦寒鄙薄的边关苦地,中低层漠朔贵族跌为毫无特权的百姓,那他的北关军就真要乱了。   “……推倒棋局……胜过白子?!”   万俟枭重复着,眼睛陡然亮起来,急急追问,“这是什么意思,如何兵行险招?”   孟长盈没有作答,只气定神闲接着下棋。黑白棋子你来我往厮杀,无声战场中硝烟弥漫,敌我难分。   万俟枭勉强按捺住焦躁心情,压下嘴边的脏话。   汉人真是装模作样,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费那功夫做什么,真是急死人了。   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孟长盈又不理会他,万俟枭的目光终于还是投入棋盘。   虽说看不太明白,但对抗局势他还是能看懂的。   只见方才还龟缩方寸之地的黑子,已然逃脱危机,甚至迅速扭转局势,与白子分庭抗礼,缓慢占据棋盘的半壁江山。   万俟枭本来坐得远,这会已经越凑越近,脸都快贴上棋盘。   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黑子的崛起之路,心中无名火焰甚至也跟着一同高涨沸腾。   直到黑白子对半分治,孟长盈才停了手。   见万俟枭还痴迷看着那半边黑子,她唇角微牵,随手抛出手中剩下的一枚黑子。   万俟枭身手敏捷,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就已经反手抓住,砸在掌心一点冰凉。   他低头一看,才发觉正是棋盘上反败为胜的黑子。   孟长盈下巴微抬,领口一圈白绒拱着她单薄脸庞,竟叫万俟枭看出两分暖意。   他压低因兴奋而颤抖的嗓音,同孟长盈湛湛眸子对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要我造反,就像这黑子一样。”   孟长盈不置可否,微一挑眉。   “何以见得?”   “不消你说,我早就有了这心思,只是苦于没有时机。”   万俟枭脸上凶光毕现,如野兽择人而噬,嗓音压得更低,“如今我若再坐以待毙,恐怕等不到时机,就先被小皇帝吞了。”   孟长盈手指无声敲着长案,长睫半垂,咳嗽两声,才道:“你胆子倒是大,就不怕我将你的话告诉万俟望?”   万俟枭眸光一厉,如凶兽忽而现出嗜血獠牙,但很快又收回。   他冷哼,像是宣告又像是威胁:“此事你我算是共谋。若真事败,你也跑不了。”   孟长盈轻笑一声,眸光仍淡淡,落在不远处,微微一顿。   “你该走了。”   万俟枭似有所感,猛一回头,湖面小桥上迈步而来的人,可不正是他的好侄子万俟望。   万俟枭暗道晦气,迅速起身,走之前一撩头,扬声道:“去年春社,本王说的话依旧有效。”   言罢,他直接走出亭子,同万俟望迎面相遇。   万俟枭没有行礼,只手指摩挲着指间那枚温润生温的黑子,昂首撞过万俟望的肩,像是撞上一块硬石。   万俟枭面不改色走过之后,才抬手揉揉肩,回头对那道宽阔背影露出鄙夷的嘲笑。   亏他还以为万俟望多有本事,能笼络住孟长盈。   如今看来,他的傻侄子恐怕早就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孟长盈才不把他当回事呢。   他万俟枭,将会是最后的赢家。   万俟望只瞥了一眼万俟枭,视线就精准锁定在他指间的那一抹黑上。   看了一眼,他就收回目光,背在身后的手掌紧紧握拳。   那双灼然明亮的眼睛压抑着滔天怒火,直刺亭中闲坐下棋的孟长盈。   孟长盈的目光只落在棋盘上,漠然地像是一尊冷玉美人像,疏离无情。   万俟望有千万句话要挟着愤怒喷薄而出,可孟长盈一眼都不看他。   他站在原地,湖面微波粼粼,夏日他亲自着人选种的荷花已在秋风中化成凄清残荷一片,孤寂得只剩下枯败线条。   瑟瑟冷风刮过,寒气逼人。   孟长盈掩唇咳嗽,苍白如雪的面庞浮上一片嫣红。   月台为孟长盈拢拢大氅,担忧道:“主子,此处寒气大,先回紫薇殿吧。”   孟长盈颔首,起身朝亭外走去。   万俟望站在桥面正中心。孟长盈迎面而来,清冽如水的眼睛轻飘飘掠过眼前的人,如一阵轻风擦过他的肩,无声无息。   大氅下摆拍在他小腿上,力道很轻地掠过。   万俟望又嗅到草药清苦的味道,比往日重了些。   每年都是如此,天气越冷,孟长盈的身子就随之越弱,汤药源源不断。   思及此,被暴怒烈火灼烧的那颗心,又悄然酸软了些。   再回头,孟长盈身影正消散在拐角处,再也看不见。   她不曾回头,也不曾给他任何解释,就仿佛他只是个最不要紧的人。她不在意他怎么想。   万俟望咬紧的牙关发出“咯吱”声,骤然快步走进湖心亭,大袖翻飞发出破空脆响。   上好的墨翠棋盘应声碎裂,无数棋子炸开,噼里啪啦像是一阵急雨,落地黑白交融。   万俟望站在一地棋子中,微微喘气,双眼发红,胸中的怒火却丝毫不减。   万俟枭竟敢偷偷来见孟长盈。   他该死。   湖心亭会面后,万俟枭不再露面,只递了回云城的折子。   但他万万没想到,万俟望却一反常态,邀他留下,参加宫宴。   万俟枭直觉他不能私自离开,但若安心留下,他同样也有所忧虑。   小皇帝,想做什么?   还是说,孟长盈当真转头卖   了他,想和小皇帝来个巧立名目,瓮中捉鳖?   不管他作何想法,宫宴如期而至。   “主子……”   月台正为孟长盈梳妆,手中梳子又不自觉停下,怔忪望着孟长盈的侧脸。   孟长盈抬眼,在镜子中对上月台忧心忡忡的眼睛。   她微微一笑,抬手握着月台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莫怕。”   手背上温度冰凉,月台眼一热,险些当场掉下泪来。   她反手覆上孟长盈的手,用自己的温度来暖她冰凉的手。   “主子,当真不能换个人吗?”   孟长盈缓缓摇头,目光清明:“这样更稳妥。” 第64章 生门“我比叔父和父皇更年轻,更有力……   夜色中远远传来歌舞丝竹之音,声声入耳。寒风阵阵,裹着萧瑟微湿的冷气扑面而来。   胡狗儿和星展走在廊檐外侧挡风,孟长盈仍以帕掩唇咳嗽不止。   走在前的星展突然停下脚步,孟长盈咳出水色的眼睛对上一双熟悉的茶色浅瞳。   自湖心亭擦肩一面后,他们又是许久未见。   往日朝夕相伴的人,此时遥遥对望,竟有形同陌路之感。   万俟望负手而立,半边肩膀隐在黑暗中。一身威严玄袍,墨玉金冠,龙章凤表不外如是。   只是那一双眼睛,过分黑沉幽暗,多了些令人畏惧的嗜血之意。   他手指摩挲着青金指环,低低道:“娘娘身子还未大好,何必过来?”   语气似乎与似乎无异,但太过低沉,像是压抑着某种未知的危险感。   孟长盈勉强止住咳意,含着水色的眼眸在昏暗中清亮如星,苍白脸庞上带着病态的嫣红。   “既是送别北阳王,我自然要来。”   万俟望长眉微扬,浓黑长睫下半遮的眼瞳闪过一抹流光,语调怪异。   “我还以为,娘娘等着叔父兄终弟及的承诺呢。”   孟长盈眉心微蹙,想起来这是万俟枭在去年春社说过的混账话,不知万俟望是如何知晓的。   星展闻言,立时愠怒喝道:“小皇帝,你休得无礼!”   即使万俟望之威势早已不同往日,星展对他依旧不假辞色。   万俟望直视孟长盈的眼神没有一丝晃动,在星展怒喝之后,反而向前走了一步。   整个人从暗处跨入明亮灯烛下,那只被遮住的绿宝金珠现身,微微摇动。   “兄终弟及,哪里比得上父死子继。”   万俟望嗓音沉晦喑哑,每一个字眼都仿佛被砂纸打磨过,钻入耳朵带来令人颤栗的粗野感。   周围宫人侍卫无数,尽皆垂首低眉,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听不见皇家秘辛。   星展也傻眼了,回头去看月台。   月台紧紧皱着眉,眼中暗含敌意,面带愠色。   孟长盈嘴唇微微张开,一时哑然:“你……”   “我比叔父和父皇更年轻,更有力。”   万俟望嘴角含笑,眼中凝聚的风暴却近乎癫狂,落在孟长盈身上时,却又轻柔。   “只要你肯给我一点甜头,我就很听话,这样不好吗?”   万俟望总是野心勃勃,生野狂放的,像野狼,像雄鹰,像狂风,像草原。   他的骄傲与生俱来,那是与自然共生血统中蕴藏着的无穷力量。   从前他的伏低做小,只不过不得已而为之的表面功夫。而今天,生于北关的小狼低下他的头颅,真正地放下他的骄傲。   可四周一片死寂,冷风呼呼刮过。   孟长盈低头轻打了个寒噤。   或许是一瞬,或许是许久。   她再抬眸,眼中已是一片漠然,热情野性的关北在这里也要落下鹅毛大雪。   “革旧鼎新,汉治天下。‘父死子继’该用在什么地方,你比我清楚。坐上皇位只是开始,坐稳皇位才是本事。”   万俟望横冲直撞的感情汹涌冲进门口,迎接他的只有一句冷淡的训斥。   他以为他长大了,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权柄的帝王。   可在孟长盈眼中,他或许还是七年前那愚蠢又野蛮的部落小子。   孟长盈言罢,再也不看他一眼,直接越过他离去。   言尽于此,这是她给他最后的忠告。   宫宴大殿,暖香熏人,温暖如春。佳肴美酒,管弦雅乐,甚是醉人。   可万俟枭自从入座后,便一直暗含警惕。   小皇帝若想动手,今夜就是最好的时机。   万俟枭目光一直隐晦地在殿中来回,直到孟长盈云淡风轻就座,他提心吊胆的心情不知怎地,稍稍放松了些许。   只是没过一会,万俟望也回来了。   看他居于高座,眼神如狼逡巡,虽说没有流露出什么异常,可万俟枭敏锐的直觉告诉他,没那么简单。   酒过三巡,万俟枭面前的酒都冷了,也不曾入过口。   躬身行过来的宫人小心为他换掉冷酒,再摆上一壶温酒。万俟枭随意瞥了一眼,正待收回目光。   忽然察觉到什么,背后汗毛过电般一竖。   那只金壶下,露出米粒大小一点白。   是密信!   若不是墨色漆案,他恐怕还难以察觉到那一点异常。   万俟枭心头跳得厉害,眼神不着痕迹地朝四周转了一圈,没有任何人给他任何暗示。   他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手掌在下裤边上擦去冷汗。   假借倒酒姿态,悄无声息地摸上那点白,再一点一点将细软绢布缓慢拉进宽大的袖口。   成功了!   密信就在他袖口,是在此处查看,还是寻个借口离开再看?   万俟枭只犹豫了短短两息时间,还是决定立刻就看。   他可不敢独自离开。   说不准这也是小皇帝的陷阱,只待他一离宴,便要在隐秘处捉了他,亦或是杀了他。   定下心思,万俟枭又举目看向高台。   万俟望仍是最开始那副样子,嘴角带笑,但眉目沉郁。   孟长盈也是冷冰冰的,看不出什么不同。   但让他在意的是,总是护卫在孟长盈身边的胡狗儿不见了,星展也不在,只有一个月台正在为她布菜。   万俟枭心思乱转,手撑着头作困倦状,另一只手不着痕迹快速拉开绢布,上面只有歪歪扭扭八个字。   “阎王索命,生门在上!”   看清字迹的一瞬间,舞乐鼓点骤然急促,胡姬纵情欢舞,不少胡臣跟着鼓点抚掌而笑。   而万俟枭额头针扎一般刺痛,逼出一片水淋淋的湿汗,瞳孔刹那间紧缩如针。   他纵横战场多年,得太祖看中,成宗赏识。在孟长盈手中亦能扩张势力,如今更是成长为万俟望的心腹大患。   万俟枭从来都是个聪明人。   即便看不透孟长盈,也能大胆与她合作,刮取好处。   千钧一发之际,他福至心灵。密信中的“阎王”必是小皇帝,而生门该是孟长盈。   可若当真如此,这信又是谁写给他的?   绝不会是小皇帝,他既动了杀心,何必打草惊蛇?   难道是孟长盈,可她给个提示已然仁至义尽,又何必以身试险?   依孟长盈的智谋,想卖他个好,救他一命,绝对不必牵扯上她自己。   迷雾丛生,叫人什么都看不清。   但骨子里对危险的警觉时刻叫嚣着,让人坐立难安。   万俟枭抛开多余的念头,只捡起最重要的一头——活命。   大业未成,他的命是最金贵的。   无论如何,他必须要先保全自身,安全无虞退到北方,再谋大事。   转瞬之间,万俟枭心思已百转千回。   他拿起酒壶,起身走到高座之下,高声道:“小王此来京洛,见车水马龙,集市繁茂,风土人情皆如盛世之景,此皆陛下与众臣之功。小   王敬陛下!”   他躬身高高举起金灿灿的酒杯,歌颂万俟望的功绩。   他平时不常讲汉话,更不爱说这些古语典故,此时这一番话倒是说得有模有样。看来不是不会,是不想。   万俟望冷冽眼眸划过一丝兴味,也随之举起金杯,遥遥同他一碰。   “叔父戍守北关,督检长垣,立不世之业,亦居功甚伟。”   两人虚伪地对视而笑,堂下众人皆眼观鼻鼻观心,只装作一派和乐融融。   万俟枭又将酒杯转向孟长盈,向前两步,脚步凌乱似有醉态。   “娘娘临朝称制,扶幼帝登基,赈灾安民,拔除蠹虫,更是——”   他大着舌头,手乱挥着,黄澄澄的酒水从金壶中倾斜而出,倒在青玉地砖上。   万俟枭似是一时不察,踏上酒水,脚步一滑,闷头向前扑倒。   向来不可一世的漠朔旧贵领头人,醉倒在京洛的大殿上,行为粗野无状。   不少臣子都隐隐发笑,眼含轻视。   正这时,变故陡生。   本该栽倒在地的万俟枭,手臂迅速勾上玉台边缘的雕栏。   脚下一蹬,借势拧腰一转,暴射而出,飞扑上台。   目标正是孟长盈。   而此时月台恰巧转身去端汤药,来不及反应。   电光石火之间,万俟枭已掳了孟长盈跳开。   手中捏碎的酒壶碎片边缘锋利,正压在孟长盈纤细洁白的脖颈上。   “放我出宫!”   万俟枭高声大喝,一双鹰眼环视四周,阴狠怨毒,哪有半分酒醉之意。   月台抛了汤药,“当啷”一身抽出长剑,厉声怒斥。   “放开主子!你胆敢伤她一分一毫,我必将你千刀万剐!”   万俟望霍然起身,死死盯着那块离孟长盈脖颈近在咫尺的碎片,“咔”一声捏扁手中金杯,眼眶瞬间充血发红,几乎是要吃人。   “万俟枭,你好大的胆子!”   万俟枭冷笑一声,不多言语,威胁地将尖锐碎片贴得更紧。   孟长盈随着呼吸起伏的脖颈立即被划破,流出一线刺目鲜红。   “住手!否则我屠尽北阳王府,让所有人灭了你万俟枭一支!”   万俟望止不住地上前一步,嗓音嘶哑狠戾,叫人丝毫不怀疑他言出必行的决心。   万俟枭面色变了一变,将碎片稍稍拿远,带着孟长盈谨慎地往后退。   “放我出宫,待我逃出京洛百里,就将她放了。”   “你……主子!”   月台才说出一个字,就看见孟长盈软倒,双目紧闭,似是昏了过去。   她什么都顾不得了,立刻喝道:“让开!都让开,放他出去!”   周围的侍卫未动,直到面色黑沉的万俟望一挥手,他们才潮水般退去。   万俟枭一手捞着孟长盈,一手还将碎片压在孟长盈侧颈,目光警惕像是被捕获的野兽,小心地一步步逃出人类的包围圈。 第65章 逃亡偏他还真的碰不得   今夜京洛灯火通明,兵甲齐出。   宽阔长街之上,马蹄声若奔雷,沉沉飞奔声像是要踏进人心里。百姓皆紧闭门窗,屏息闭气,躲在家中。   金吾卫、羽林军、虎贲营、禁卫军……一道道调令自皇宫飞出。   万俟望亲自领禁卫军,追出城门。   阑风长雨纷纷,敲在夜奔盔甲上,碎裂成水沫炸开,氤起湿雾。   万俟望一双眼睛在夜色中幽幽如孤狼,雨水浇不熄他眼中升腾的火。   雪奴儿,等我……   淅淅沥沥雨声中,孟长盈刚恢复意识,首先感受到的就是针扎般的头痛。   她拧眉睁开眼,眼前一大片模糊的火红,热度扑面而来,鼻端是湿木燃烧的呛人味道。   “醒了。”   火红被拨动,激起火星四散开,落在孟长盈手背上,细微一疼。   她眨眨眼睛,终于看清眼前的情况。   一间破败山神庙,破窗飘雨,打湿一小半地面,他们躲在另一边干燥角落里。   万俟枭坐在她对面,手里正拿着一根棍子,拨动眼前的火堆。   他做的是汉人打扮,穿着布衣,一头的金银宝石和面上朱砂纹都去了,乍一看竟显得年轻不少。   孟长盈低头看了看,她躺在一团干燥的稻草上,手上被剐蹭出许多伤口,但并未被绑住。   她动了动,发觉手脚极为无力,肚子里疼痛如火烧。   “什么……时辰了?”   孟长盈一开口,嗓子里痒意涌上来,又干又涩。   “第二夜了。”   万俟枭上下打量她一眼,目光停在孟长盈干燥的唇上,随手解了水袋,又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一同放到她手边。   “你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吃点垫一垫。”   怪不得如此疲惫。   孟长盈靠着墙壁,勉强坐起来,先拿起水袋,慢慢地喝水,滋润干涸的喉咙。   水是冰凉的,一路从口中流进胸腹。虽解了渴,却又带来不适感。   孟长盈只喝了几口就放下,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三个油汪汪的大包子,还热着。   万俟枭打从她醒来,就一直在观察她,见她迟迟不动,讽笑一声。   “不吃是怕本王下毒?水都喝了,现在才想起害怕是不是晚了?”   孟长盈看他一眼,拿起一只包子,皱眉咬了一口,没咬到馅。   万俟枭又讥笑道:“小鸡啄米呢?不吃就给我,我正好吃顿夜宵。”   “……我若没记错,你是在逃亡吧,”孟长盈淡淡瞥他一眼,“这种时候还是少说些废话为好。”   “你……!”   万俟枭本就心绪烦躁,手下一用力,棍子在火堆里乱捅,炸出的火星子比人头还高。   孟长盈皱眉往后躲了躲,火星子在寒冷夜色中无声化成烟灰,落在孟长盈手中才咬了一口的包子上。   “我告诉你!你现在是人质,少给我摆太后架子!”   万俟枭重重哼了一声,将火棍甩到旁边。   孟长盈默然,把手里的包子递给他。   “你的夜宵。”   万俟枭:“……”突然有点受宠若惊?   他见惯了孟长盈冷若冰霜的样子,没想到她还主动给他包子?   低头一看,那咬了一口的大包子上黑斑点点,都是烟灰。   “呵——”   万俟枭冷笑,夺过这黑白相间的包子,粗鲁撕了上面的皮,几口就吃了下去。   “瞧你这娇气样子,也不知道是谁忘了我们在逃亡。”   孟长盈又拿出大包子,慢条斯理地啃,语气平静地纠正他。   “是你,不是我们。”   万俟枭本就不大好看的脸色更黑,瞪了她一眼。   看她一口一口地吃包子,又熄了两分火气,幸灾乐祸道:“荒山野岭,委屈太后娘娘圣体,只能吃大包子充饥了。”   说完,似是觉得有趣,他又哈哈哈笑了会。   孟长盈对他这些话都充耳不闻。吃完一个包子,她打开水囊。水囊离火堆近,里面的水烘热了些,好歹不冰肚子了。   孟长盈多喝了几口,放下水囊道:“下次买素包子。”   见她处之泰然,万俟枭的嘲笑顿时失去了趣味。他哼了一声,没有理会。   窗外斜风冷雨,孟长盈靠着墙壁,静静望着跃动的明灭火焰。   她面色苍白,不知是不是万俟枭的错觉,她好似又瘦了些。   漠朔部落里的孩子,个个都壮得和小牛犊子一样,他真是很少见到孟长盈这样单薄如纸的女子。   或许是灵慧太深,耗尽了她的康健。   “你……怎么什么都不问?”   万俟枭犹豫了下,还是开口。   “问什么。”孟长盈面色冷淡,眼皮都不掀。   “你难道就不好奇,我要带你去哪?就不怕我半路将你给杀了?”   万俟枭被她冷淡态度一激,话说得凶狠。尤其最后一句,压低的嗓音在破败老庙中,像是恶人举起屠刀,狰狞低语。   孟长盈却像听了个无聊笑话,掩唇打了个呵欠,倦懒道:“你能去哪,无非是回北关。至于杀我……”   孟长盈勾了下唇,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但偏偏她说得一点没错。   孟长盈若折在他手上,别说小皇帝的雷霆之怒,还有孟崔一派那些汉臣,星展月台郁贺崔家父子,怕是都要发了疯地报复。   就这么一个柔弱无力的孟长盈,手无寸铁坐在他面前,他还真的碰不得。   心思转过一遭,万俟枭被她几句话整得脾气都没了,跟孟长盈生气,也是白费力气。   这么一个弱女子,一拳头下去得没半条命,他和她计较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   眼看着孟长盈眼皮半阖,眉目懒散疲惫,几乎要再睡过去。   他急忙开口问:“宫宴上的密信,是你给我的?”   孟长盈眼皮稍抬了抬,颔首:“自然是。”   怀疑许久的事被证实,万俟枭心中复杂。孟长盈此举,是真的救了他一命。   虽说他也不一定会死在小皇帝的布局中,但如今多亏孟长盈,才能得了先机逃出来,勉强也算是全身而退。   “……多谢。”   他顿了顿,艰难说出个谢字。   孟长盈没有回应。   万俟枭又迟疑问道:“你为什么……要以身犯险?”   他那夜想得不错,孟长盈要救他,何至于搭上自己?   这凄风冷雨破庙,他都待得不爽快,更别说孟长盈这病秧子了。   瞧那脸色,简直比白绢还要白上三分,快要被火给烤化了似的。   孟长盈眼皮动了动,闭上了。   完全不想多搭理他。   万俟枭:“……”   气恼过后,他忍不住想,难道说这女人真看上他了?   所以才要助他上位?   兄终弟及这话,真说到她心坎儿里了?   嘶——万俟枭心头震动,觉得不大可能,但似乎又没有别的解释。   再看孟长盈,她抱着腿,头枕在手臂上,唇色苍白,小脸被火堆烤得微微发红,竟显得更生动娇妍。   曾经一手遮天的太后娘娘和他一同逃亡……   万俟枭说不出胸腔中翻滚的情绪是什么。他看了孟长盈好一会,才翻出披风为她轻轻盖上。   他则靠在墙上,看着火堆出神。   火光明灭。   他想,若孟长盈当真愿意随他去北关,他会好好照顾她,也会让她以汉人的方式生活。   最重要的是,他会比小皇帝对她更好。   第二天凌晨,天还未亮,万俟枭抱起孟长盈赶路。   孟长盈只稍稍睁了睁眼,窝在他怀里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接着睡去了。   骏马狂奔,呼啸风声中,万俟枭低头看了眼她裹在披风中的潮红小脸,抬手将她护得更紧。   背后他的护卫隐蔽追随,而他一路向北,将要起兵成为下一个北地之主。   一天都没怎么歇脚,直到黄昏时候,万俟枭才发觉不对。   怀中的人一直不曾睁开眼睛,总是雪白的脸越来越红。他伸手摸了下,才发现她呼出的气息都是烫的。   孟长盈身子有多弱,万俟枭是知道的。   从前在云城,一个冬天她有一两个月都病倒在床,单薄得像是吹口气都能飘起来。   想来昨天夜里,她就身体不适了。许是怕耽搁他的路程,才闭目不言,只昏睡着。   万俟枭忽然被愧疚淹没。昨天他还说要对她更好,今天人都病倒一日了,他才发觉。   万俟枭举目四望,周围一片荒山,不见人影。他赶路自然是寻的隐蔽小路,可却没料到一遭,这可如何是好。   正在踌躇时,孟长盈动了动,探出头来看,嗓子哑得不行。   “怎么停了?”   迎面一阵冷风,孟长盈剧烈咳嗽起来,纤薄肩膀颤抖如风中飘絮。   “别怕,不是追兵。”   万俟枭拍着她的后背顺气,关切问道:“身上难受吗?”   孟长盈好一会才止住咳嗽,无力地缩回他怀里,摇摇头不说话。   她很会忍耐。   从小时候起,便是如此。尤其是忍耐病痛,这是她最擅长的。   万俟枭看她这样,不再追问,朝后面一个招手。   不一会飞身过来一个黑衣人,垂首跪在泥泞小道上。   “去找附近有人居住的地方。”   黑衣人得令,无声飞掠而去。   这路上少有人烟,直到夜色渐近时,才抵达一处农户。   万俟枭抱着孟长盈,用披风裹住她全身,头发丝也不曾露出一点。   他耐心敲了许久的门才敲开,一个矮小女人探出头来,包着头巾,皮肤蜡黄。   看到万俟枭的高壮模样,神色愈发畏惧警惕。   “什么事?”   万俟枭压低声音,尽量展露他不多的礼貌温和。   “我妻子得了风寒,我想在你家歇上一夜,给她熬药。当然,我会给你银子。”   见女人不说话,依旧警惕。他把孟长盈放下,一只手扶住,另一只手掏出一个银锭子,在女人面前晃了晃。   “这是报酬。”   女人眼神虽然被银锭子吸引,可神色却越发害怕,甚至想关上门。 第66章 黄雀在黎明之前,会是比血更浓稠的黑……   万俟枭迅速伸出脚,挡住快要关上的门,脸色变幻不定。   若不是为了孟长盈,他绝不会暴露任何一点踪迹,更别说在农户家歇夜。   这会还被拒绝,他的手已经抬起来,准备叫来护卫,直接将人杀掉埋地里了事。   正这时,怀中的孟长盈梦呓一声,打破了凝滞气氛。   万俟枭赶紧拉开披风一角,查看孟长盈的状况。她脸颊通红,眉头紧皱,干燥起皮的唇微微张着。   “你醒醒!醒醒!”   万俟枭轻拍她的脸。孟长盈无力地垂着头,怕是已经失去意识了。   万俟枭手足无措时,方才拼命想关上的门突然打开了。   连万俟枭眼睛都不敢看的矮小女人往后退了两步,一瘸一拐地,她小声道:“进来吧。”   万俟枭讶然看她,没多问立刻抱起孟长盈,大步进了这间茅草土屋。   屋子很宽大,但里面空荡荡的,只在边角摆了两把粗糙的木椅子和一些零碎用品。   里屋一个男人露头出来看了眼,又立刻缩回去,女人局促地转了一圈。   “你先等一等,我跟我男人说一声。”   万俟枭压制着焦急和不耐,点了个头:“快点。”   女人钻进帘子,里面响起低切说话声,听不太清。没过一会,男人和女人一块走出来。   万俟枭眼神飞速在那男人身上打量一番。男人少了条胳膊,肤色黄黑,高瘦但神色畏缩。   万俟枭看出来,他是个胡人。   察觉到万俟枭的注视,男人低着头和女人说了声,“我去烧饭。”随后转身出去。   女人快步把帘子拉起来,指指里屋:“里面烧了土炕,暖和些。”   万俟枭半边身子站进去,四处查看狭窄昏暗的土屋,确认没有异常才抱着孟长盈进去。   他没有解开孟长盈身上的披风,就这么裹着她放到温暖的床上,回头道:“我要熬药,带我去厨屋。”   万俟枭颐指气使的态度又出来了,女人垂着头不太敢看他,弱声道:“给我吧。我去熬,您陪着夫人。”   夫人?   万俟枭捕捉到这个词。他和孟长盈的模样气度摆在这,他不意外这庶民猜出他们身份不简单。   可如今情况紧急,只能先在这住一夜,不然他真怕孟长盈就这么死在路上。   万俟枭思量过后,把黑衣人带回来的草药包递过去,看着那女人弯着腰一瘸一拐往外走,突然拍了下腰间弯刀。   “别耍花样。”话里带着警告。   女人背影一抖,哆哆嗦嗦地说:“不敢,不敢。”   万俟枭满意地收回恐吓的目光,但熬药中途还过去守了会,看一切正常才回屋。   或许是温度适宜的土炕驱散了寒气,又或许是黑衣人抓的药药性太猛,吃过药后,孟长盈后半夜就醒了。   一睁眼就看见旁边昏昏欲睡的万俟枭,他脸上几道横七竖八的黑灰,花猫似的。   孟长盈轻笑,惊醒了万俟枭。   “你醒了?”   他手忙脚乱地扶着孟长盈坐起来,拿碗给她喂水,看她面带笑意,懵然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孟长盈声音还哑着,说话也慢。   万俟枭这会已经提不起生气的情绪了,他小心翼翼给孟长盈喂水,无比坦然。   “狼狈也是一起狼狈,你想笑就笑吧。”   喂过水,他扶孟长盈坐起来,试了试她额上的温度,又用旁边准备的热巾子给她擦了擦脸。   “好像还有点发热,身体还难受吗?”   孟长盈接过巾子,自己慢慢擦脸,“我不碍事,明日即可动身。”   万俟枭皱着眉,虽说他也想快些赶路,但看孟长盈这样委屈自己,心里又觉得不得劲。   “这周围都是荒山,只有这一户人家。要是难受的话,再留一天,也不是不行。”他艰难做出承诺。   孟长盈意外地看他一眼,还是摇头拒绝:“不必。”   狭窄暗沉的茅草土屋中,她像藏在里面光华流转的一只宝珠,云淡风轻地简直让人牙痒。   万俟枭眉眼压低,下三白的凶气立时显露,咬牙切齿:“你就……不怕死吗?”   “死有何惧?行到绝处,左右不过一个死字。”   孟长盈慢悠悠擦完脸,随手将巾子叠好,抬目淡漠:“若我生在平头百姓家,早在胡人入关那日死于战乱。如今已是时运馈赠,足够了。”   “你……”   万俟枭向来快人快语、讥天讽地,可遇上孟长盈这种一天也张不开嘴说几句话的人,居然总有无言以对之感。也是奇了。   可不论贩夫走卒,还是皇亲国戚,都在一个死字面前平等。   世人都怕死,像他这种位高权重的人,最怕死。   他无法相信,孟长盈这样素手拨动天下棋盘的女人,居然不怕死?   万俟枭思考良久,下了结论:“到底是年轻。”   孟长盈不多解释,只淡笑不语,无言的轻藐。   她目光越过万俟枭的肩膀,落在昏暗角落的两人身上。   “这是你们的屋子?”   若不是她说起胡人入关四个字时,角落里的人一抖,她都没发现那还窝着人。   两个人你挨着我,我挨着你走上前。   一个跛了脚,一个缺了手,两人一起对孟长盈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是我们的屋子。”女人嗫嚅道。   看他们这战战兢兢的模样,就知道万俟枭对他们的态度。   孟长盈声音放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黄雀,我男人叫赛达……”   刚说完,黄雀面色就白了,捂住自己的嘴,惶恐后退一步。   赛达……孟长盈看了眼高瘦男人,这像是胡人的起名方式。   胡汉通婚,为世人不容。   也就是这些年北朔推进汉化,才稍稍好些,但人们心中的成见也并未全消。   就是在宫中,因为胡狗儿的杂胡身份看不起他的人,也有许多。更别说在消息闭塞的小地方,恐怕这二人就是遭受太多非议,才住进这深山老林。   “我有个汉人朋友,他的妻子也是胡人。我还有个朋友,他是杂胡。”   孟长盈声音和缓,不疾不徐地叙述。那双如静谧湖水般的眼眸莫名安抚了黄雀。   她放下捂嘴的手,胆怯又好奇地问:“贵人里也有杂胡吗?”   她一辈子没出过村子,只知道村里的杂胡是要被扔进厕里溺死的。因而她才和赛达逃进深山,不然日子是过不下去的。   万俟枭眼皮跳了跳,对这无知妇人很不耐烦。   孟长盈面色不变,说话的嗓音甚至比对万俟枭还柔和。   “有的。如今朝廷推行汉化,许多人都与异族通婚,绵延子嗣。先帝后宫中,也有好几位汉人妃子。”   黄雀眼睛微亮,憧憬地听着她从未听闻的故事。皇帝啊,那是多大多厉害的贵人,居然也生杂胡皇子吗?   “可不是,先帝的皇后也是位汉女呢!”   万俟枭突然插嘴,怪异地来了一句。   孟长盈眼尾瞥他,懒得理会,只对黄雀道:“安心生活,或许等你的孩子长大,这世上就没什么杂胡之说了。”   万俟枭听得愣住,探究看向孟长盈。这是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黄雀闻言,蜡黄小脸也焕发出光彩,欣喜又羞涩地看了眼身旁的赛达。   赛达也忍不住开口道:“我的手臂是从前和汉人打仗断的,那会大家都讨厌我,朝我砸石头。可现在我偶尔出山,就算知道我是胡人,也没人再朝我砸石头了。没准以后,大家真的不讨厌胡人了。”   说完,看黄雀专注地瞧着他,他用剩下的那只手挠挠头,腼腆笑着补上一句:“也不讨厌杂胡。”   虽然话语质朴,但万俟枭听着还真有几分感慨。   他也是漠朔人,自然也经历了入关以来,和汉人的战争、对抗、磨合、共生……有时也忍不住去想,以后漠朔人和汉人会是什么样?   孟长盈却敛眉,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瞳,在雪白面颊上投下一片淡青阴影。   可惜百姓平静的生活将要结束,战火再燃,北朔必乱。在黎明之前,会是比血更浓稠的黑暗。   而这一切的推手,是她。   黄雀和赛达同孟长盈说过话后,都很高兴,这会特意一块去熬药,把里屋留给孟长盈二人。可能是觉得他们夫妻二人有私密话要说。   屋子重新安静下来,万俟枭打量着孟长盈垂眸静思的模样,总觉得她此时身上像压着一层沉重的悲伤,让人看不透。   “你方才说,以后不会有人再拿杂胡说事,是指汉化之后?”万俟枭突然问。   孟长盈眼睫一抖,掀起眼帘,清凌眼眸如静水深渊,“汉化对胡人利大于弊。”   “这倒没错,”万俟枭爽快承认,但眼神却暗下来,冷笑,“但长此以往呢?”   “漠朔小童说汉话、着汉服、认汉字,生在没有草原和狼群的中原,还和汉人通婚。从血统到文化习俗,完全被汉人彻底污染。这样的人,还能算是漠朔人吗?”   孟长盈沉静地同他对望,缄默不语。   而答案,他们两人心知肚明。 第67章 擂台北朝硝烟再起之势,无人可挡。……   万俟枭仰天大笑,笑声带着尖锐的讽刺。   “亏小皇帝把你还当仙女一样捧着供着,你打的就是这种算盘!你要从根上瓦解漠朔人,让我们全都消失!”   或许不止呢。   半晌,孟长盈幽幽道:“他不会不知道,但这是必须要面对的抉择。入侵一个礼教完善的泱泱大国,同化是必然而唯一的结果。”   “少拿这些大话哄我,你们汉人最会装腔作势!”   万俟枭一掌拍在床上,土炕抖下些灰渣,他眼露凶恶。   “我只知道,我绝不会叫你得逞!小皇帝是个讨好汉人的软骨头!而我会带着新的漠朔九部,重现先祖马踏中原的辉煌!”   孟长盈没有同他争论,只无言抚平万俟枭拍皱的褥子。   过了会,面对胸膛起伏的万俟枭,她轻声道:“离去时,记得给黄雀一家报酬。”   京洛以北,护卫军野外扎营,深夜火把来回。一匹匹快马飞奔而至,倏尔又出。   自宫宴后,万俟望再也没睡过一个整觉。   他手里举着烛台,正在看地形图。一双眼睛熬得通红,面容在光影分割间刀刻般冷峻。   “陛下,崔将军正在探查西南方向,短时间内还回不来。”   说话的是月台。孟长盈不在,她们明面上不好过分我行我素,每日需向万俟望禀报探查进程。   万俟望没说话,只挥了下手。   月台随之后退,就在转身前一瞬,万俟望突然开口,嗓音很哑。   “星展和郁贺……这几天怎么没露面?”   月台脚步顿住,微垂的面上神色细微一变。但她很快稳住,镇定答道:“星展呆不住,自然也跟着出去找人。郁将军领金吾卫,在东南方向探查。”   万俟望原本一直背对着她,闻言缓缓转过身。烛台火苗咻地一下窜   高,照亮万俟望那双爬满血丝的眼睛。   “西南,东南。”   他重复了一遍。   月台心道不好,怕是叫他发觉出不对了。但此时,她也只能冷静抬头:“是。”   “万俟枭出逃,北关叛乱,他必定往北逃,”万俟望一字一顿,沉沉砸下来,叫人心头发紧,“崔绍和郁贺却都往南查,这是什么道理,少府卿?”   月台姿态得体肃然,镇定道:“北方有陛下的护卫军搜索,还有无数城郭关隘。万俟枭其人狡诈,崔郁二将也是担忧主子,才扩大搜寻范围,不放过任何一一丝可能。”   万俟望探寻的眸光冷沉,如嗜血野兽在嗅闻可疑的血腥气,随时都会弹出利刃取人性命。   月台后背出了层薄汗。   良久,万俟望才挥手,让她出去。   月台脚步平稳地走出大帐,无声呼出一口气。   帐中万俟望阴沉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握着烛台的手逐渐用力。   烛台火苗摇晃,甩出一串烛泪,滚烫滴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他恍若未觉,反而露出个笑,如同猛虎龇牙。   “雪奴儿,又来骗人……”   暗夜里的低语叫人听不清,却油然而生一股寒意。   深山中,黑衣人垂首跪地,万俟枭靠在土屋外墙上,面上难掩惊讶之色。   “什么?”   “护卫军往南去了。”黑衣人道。   “往南去?”万俟枭皱眉深思片刻,忽而想起一件事,追问道,“郁贺和崔绍在哪个方向?”   “东南、西南。”   悬在空中的心下坠,所有被忽略的细节全部蜂拥而出,淹没了他。   怪不得他出城出得那么顺利,怪不得一路向北甚至没遇到一次追兵,怪不得孟长盈淡定无比,全然不当回事……   原来是这样,原来这条路又是孟长盈为他选的。   原来,她从来就没想过和他回北关。   万俟枭面色几番变幻,呼吸沉重,转头就进了土屋,大步撩开里屋帘子。   昏暗土屋中,孟长盈闭目躺着,一张雪白盈润的美人面,像是烂蚌里光华流转的一枚珍珠,陋室蓬荜生辉。   万俟枭下意识脚步放轻,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他狠狠地跺下脚,重重走到床边,一拳打在土炕边缘。   “孟长盈!”   孟长盈眉心蹙了蹙,睁开眼睛,并无太多惊慌,只上下扫了他一眼。   “发什么疯?”   “你是故意的!故意让我挟持你!故意让我逃出来!故意让我反叛谋逆!”   他语速极快,形容狰狞,声音几乎震得孟长盈耳膜发疯。   孟长盈抬手揉了下耳朵,往旁边退了退,平静道:“没有这份故意,现在你早成了万俟望的刀下亡魂。”   这话丝毫没有安抚到万俟枭,虽然孟长盈也并不想安抚他。   他面色因剧烈的愤怒变得通红,紧握的拳头似乎下一秒就要砸到孟长盈头上。   “放屁!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做这一切根本就不是为了我!”   “吵。”孟长盈皱眉,有些嫌弃,“小点声。”   “你……”万俟枭牙齿都在咯咯作响,又一拳砸在土炕上,“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孟长盈躲都没躲,只牵起嘴唇漠然笑了。   “你还是这么蠢,”孟长盈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里尽是讽刺,“为了你?为你什么?你有被利用的价值,该为此庆幸。”   “呵——”   万俟枭都气笑了,一口气堵得胸口生疼,指着孟长盈的手指发抖。   “孟长盈,你怎么就这么不可一世呢?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   “请便。”   孟长盈淡淡吐出二字,然后闭上眼睛。   像是等死,但在万俟枭眼中这是挑衅。   她凭什么这么狂!   万俟枭毫不犹豫提起拳头砸下去,挥拳力道带起风声,骤然停在孟长盈面前,吹开她黑色的额发。   孟长盈睁开眼睛,不意外也不欣喜,只是抬手推开那只拳头。   万俟枭死死瞪着她,手臂肌肉紧绷,拳头丝毫不动。   见推不动,孟长盈松开手,翻了个身,又闭上眼睛。   万俟枭瞪着她,死死瞪着她,眼睛都酸了,孟长盈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不知道还以为家犬发了疯,主人懒得理,才翻身睡了。   万俟枭被自己的想象气得要命,他上手去推孟长盈肩膀:“睡什么睡!你给我起来!眼睛给我睁开!”   孟长盈被他晃来晃去,发丝凌乱落在脸上。   她睁开眼睛,随手撩开发丝,眼神凉飕飕的。   “什么事?”   “什么事?!你把我骂得一无是处,转头就睡了?还问我什么事?”   万俟枭难以置信地怒吼。   “你想坐上皇位,先帝还在时便是如此。如今时也命也,从小贵族跌到平民阶层的胡人,北关军中被禁选清显的胡人,还有北地无数愤恨迁都、不满汉化的胡人,都会是你的拥趸。”   孟长盈忽然开口,嗓音冷淡,不疾不徐。   说到最后,她抬眸倏然看向万俟枭,薄唇开合,“振臂一呼,千呼万应。这样还不够吗,你到底在闹什么?”   “……我”   万俟枭哑然,听着听着,竟也觉得很有道理。   他得了许多好处,他在气什么呢?   但很快,他就清醒过来,用力摇头,怒道:“你说得好听,这都是你一步步谋划出来的。从始至终,你就是要瓦解我们铁板一块的漠朔九部,把我们赶出中原!你才不是为了我,你是要北朔分裂内斗!”   孟长盈闻言默了默,万俟枭见她这样,心头漫上些许得意。   “怎么样,我说的对不对!”   “对。”孟长盈颔首,竟直接承认了。   万俟枭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直愣愣看着孟长盈。   孟长盈沉静如水的眼眸像是深潭,又像是一面漆黑的镜子,倒映出人心底最深处的幽微欲望。   “那你斗还是不斗?”   斗……还是不斗?   怎么可能不斗?   若要他为了北朔安定而引颈就戮,简直是笑话。他苦心孤诣谋求多年,不就是为了今日吗?   命运把他推到这一步,或者说,孟长盈把他推到这一步。   时机、兵马、人心……样样齐备,他若是退缩,他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   他要做皇帝,要把他那个向汉人磕头的侄子斩杀于马下,要重现漠朔先祖的显赫辉煌!   这才是他万俟枭活着的使命和意义!   不需要回答,看他眼中熊熊燃烧的野火就能知晓他的答案。   早在多年之前,孟长盈面对汉兽场上那一对并肩的叔侄时,她就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未来必定会有的一战。   从过去无数政局变幻中延伸出的细线,在此时收拢,每个人都顺着孟长盈为他安排好的戏份往下演。   擂台就位,传统部落的旧王和披上君子皮的新君相继登场。   北朝硝烟再起之势,无人可挡。   北朔,要乱了。   可孟长盈只觉得疲惫,从未有过的疲惫。   她闭上眼:“趁夜北上吧,明日会有人来接我。”   万俟枭沉沉看着她秀丽如山水的侧颜,这样一个病弱美丽的女人,却比千军万马还要可怕。   从乌石兰烈开始,他就像是她手中的提线木偶。   每一步都似乎是自己选的,每一步都为他带来巨大的利益,可最后他的每一个选择都为孟长盈摧毁北朔添砖加瓦。   甚至直到今日,图穷匕见,他仍旧无法反抗和拒绝。   孟长盈像是有操控人心的本事,万俟枭在心惊中甚至疑惑,眼前的一切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为什么他和孟长盈同路走了那么久,最后得到的结果既是他想要的,又是她想要的?   他们明明站在对立面,不是吗?   可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   就像当年他必须要背叛乌石兰烈,必须要拿到北关军权,必须要同可那昆日割席、消灭坞堡……   最香甜美味的果子就悬在面前,谁也无法拒绝吞下去。 第68章 疯子“从今往后,再无北朝孟太后。”……   一行车队在平原上飞速前进,车内孟长盈神色昏沉,靠在星展肩上。   星展手忙脚乱地去摸孟长盈的额头,又去摸她的后颈,摸完之后茫然抬头。   “好像有点发热,但没出汗,手还是冰的,这……这是什么病症?”   胡狗儿快速眨了几下眼睛,有些无措。他掀开车帘看了眼周围,思量后回头道:“一刻钟后,应当能到淮河北岸。”   “那就好,等月台来,”星展把孟长盈抱得更紧,紧张地重复一遍,“等月台来就好了。”   离得近了,星展鼻尖动了动,四处嗅嗅,最后从孟长盈袖中摸出一个油纸包。   “这是……”   星展迷茫地打开,里面居然是两个大包子。   她不信邪地掰开,还真只是包   子。   甚至还是素馅的。   星展不在意地把它丢到一边,她现在可没心思吃东西。   胡狗儿一直掀着帘子,紧紧盯着远处河岸,河岸边上密密麻麻列着人马。   “那是郁将军。”   在越来越近的距离中,胡狗儿辨认出马上的紫袍将军,心头稍稍安定。   星展抱着孟长盈,也探头过来看了眼。看清郁贺的一瞬间,立即松了一大口气。   “是他,来得真快。”   正说着,她耳廓微微一动,迅速转头看向河岸不远处的山谷。谷口安安静静,却惊起几只飞鸟。   胡狗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时,一队轻甲骑兵正自谷中飞奔而出,奔势如绝弦之断。   当头那人身姿魁梧颀伟,伏在马上,马鞭甩出破空之声,一双眼睛如灼灼燃烧的星子,朝着他们坠落而来。   正是万俟望。   万俟望手臂一展,提起长弓拉弦,寒光闪闪的箭头对准马车。   胡狗儿站在车辕,身体将车厢挡住。马车行驶不稳,他两脚分开,缓缓抽出长刀,遥遥同马背上疾驰的万俟望对视。   岸边人马发觉不对,皆提刀张弓以对。郁贺双腿一夹马腹,提剑迎上。   而在万俟望背后,又是一队骑兵冲出,看制式是羽林军。   最前面骑着高头大马的正是崔绍。在他身旁,月台一身劲装,头发简洁利落由五兵簪束起,提剑挥缰往前冲。   所有人目的地都是同一个——那辆朴素的马车。   人人都亮了兵器,但无一人动手,也无一人言语。   此时此刻,再多的话都不必说。   马车行到岸边,马儿停下,打了个长长的响鼻。   胡狗儿仍旧横刀立于车辕,身躯笔直,一张白惨惨的脸上,最惹人注意的竟是下巴上那道被冷风吹红的疤。   静默拉长,直到一只净白的手从后面落在他肩上。   胡狗儿立即回过头,侧身让开,一张白如冷玉的脸露出来。   孟长盈身着最简单的布衣,踏下马车。万俟望第一眼看到的,竟是她腰间随着动作而晃动的白玉双卯佩。   那是除了如意云头长命锁之外,孟长盈身上唯一的饰物。   万俟望翻身下马,丢了长弓,朝孟长盈飞奔而去。玄金披风在身后翻滚如浓云,风中飒飒作响。   他身后的护卫军一时没反应过来,再上前时,万俟望已只身奔入郁贺兵阵,刀剑无眼。   “住手!”   随着声音落下的是一缕微卷黑发。   若是孟长盈这一声再晚些,万俟望就要血溅当场。   可他赤红的眼睛只死死焊在孟长盈身上,刀锋几乎逼上脖颈,他竟不曾侧目。   像个疯子。   孟长盈静静站在原地,看万俟望自刀兵列阵中奔来,一刻不停地拥住她,用的力道几乎要将人揉进骨血里。   他垂首埋在她发间,潮湿温热地呼吸像是一阵沉重的风,打在她颈窝。   那双紧抱着她的手竟在细微颤抖。   孟长盈任由他抱着,一动不动。   许久,万俟望才缓慢地松开手,一滴水痕消失在孟长如瀑青丝中。   他眼下青黑一片,下巴有了胡渣,发冠也松了,落下些散乱发丝,瞧着有些狼狈。   孟长盈道:“你不该来。”   万俟望看进她那双无悲无喜的冷淡双眸,忽而笑了,环视四周对准他的刀剑。   他问:“你要在此处杀了我吗?”   孟长盈眨了下眼睛,摇头。   万俟望低头扯了扯嘴角,笑意自嘲,眼尾鲜红欲滴,像是眼底爬满的血丝要张牙舞爪地伸张出来。   “自然不能杀。我若死了,谁来演这一出鹬蚌相争的好戏。”   孟长盈很平静,平静到几乎漠然。   “你都知道了。”   万俟望惨笑一声,浓黑睫毛耷拉着,只透出几点暗色眸光。   “到如今这一步,我若还浑然不知,那你岂不是白教我这么些年。”   孟长盈点了下头,似是在认可他的话。   片刻后,复又抬眸,看人的眼神空灵清微,几乎不像个有七情六欲的人。   “那你何必要来?”她顿了下,“还是说,你是来杀我的?”   万俟望的唇无声动了动,涩然到几乎开不了口。   他的手垂下来,好半晌,才抬起来,轻轻碰了下她腰间的白玉双卯,四色丝绦穗子晃动如五彩水波。   “……我怎么会杀你。”   声音压得又低又轻,像是叹息,又像是一声咽在喉咙里的呜咽。   孟长盈别开脸,目光落在黑沉泛波的淮江江面,“北关已乱,你该回去主持大局了。”   “你还真是,把人利用得彻底,无一丝留情。”   万俟望收回的手握成拳,嗓音哑得不像样。   “我只是你的一枚棋子,是条咬钩的蠢鱼,同万俟枭没什么两样,对吗?”   他掀起眼帘,乌沉沉的眸光连绵而沉重。   或许他自己都说不清,他是在恨、在怨、还是在祈求。   就算是骗,也留给他一丝余地吧。   可孟长盈是清净无垢的冰心玉壶,是遥遥俯视人情的冰冷月亮。她是个对自己都无情的人。   孟长盈只是抬手擦去他濡湿长睫上的湿意,平和嗓音吐出来的字眼如冰刃,不带任何感情地刺进滚烫心窝。   “不要这么软弱,小七。”   “……软弱?”   这个词像一道鞭子狠狠抽在心脏上,胸口那乍起的酸胀疼痛迅猛如激电,几乎让万俟望疼弯了腰。   原来他只能像个不合格的学子,得到一句软弱的评价。   孟长盈从前像一场雾蒙蒙的大雪,神秘又冰冷。此时却像从雪地里刺出的一道凌冽剑光,锐利而无情。   万俟望终于知道,这是怎样凉薄的一个女人。   不,应该说,她也怀着一腔热血。   只是这热血与他毫不相干。   “政权斗争如剑客过招,宝剑一旦出鞘,便再也没有收回的余地。”   孟长盈面上浮现出一个轻浅温和的笑。这是今天她对他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她轻声道:“别再无所顾忌地展露你的软肋,这不是一个帝王该做的。”   “啪嗒——”   几滴雨点忽地砸下。   在万俟望麻木的情绪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手已经拉起大氅,挡在孟长盈头上,挡去落下的雨滴。   对上她沉静如水的眼眸,万俟望手臂微僵,半晌,嗤笑一声:“瞧,我从来就不是个好学生。”   孟长盈不做声,转过身,胡狗儿已为她撑起一把油纸伞。   她踏出一步,从万俟望撩起的玄金大氅下走到油纸伞下。万俟望眼神紧跟着她,瞧见她肩上多了两滴水渍。   惊雷轰隆,噼里啪啦响声乍起,雨水愈急。   孟长盈侧过脸,留下最后一句话。   “从今往后,再无北朝孟太后。”   万俟望听懂了,她是在说,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密集雨点重重砸在他面上,叫人几乎难以睁开眼。喧闹的雨中世界里,他冷沉沙哑的嗓音几乎被暴雨淹没。   “留下,好不好……”   说出口万俟望自己都觉得可笑,他凭什么以为自己能撼动孟长盈的选择,好自不量力。   孟长盈背影微微一   顿,但很快,她步步向前,一次也没有回头。   江面上船队已就位,孟长盈部下开始渡江,最后追来的崔绍留在岸边警戒。   滂沱大雨,护卫军和他的主人一样沉默地淋着,只有马儿在不耐地甩头喷气。   残阳如血,半江瑟瑟半江红。   眼前一切在雨幕中看不真切,朦胧扭曲,像是一场冰冷怪诞的噩梦。   大雨如注,江面水波狂乱。淮河南岸,有车队静静立在雨中等候。   那会是谁?   万俟望眯了眯眼,将已经拉扯撕裂成碎片的神思强行合拢,很快思考出了答案。   那是褚巍,褚庭山。   被北朔国史大案牵连又逃出的褚家独子,南雍百战百胜的威武将军,更是孟长盈青梅竹马的嫡亲表哥。   从一开始,这就是孟长盈计划的结局。   她从未想过留在北朔,留在他身边。   他不是她的归处。   褚巍才是和她同仇敌忾、并肩作战的同路人。   雨水浇得万俟望双眼酸痛,鸦黑长睫歪倒遮住视线,他仍遥遥望着江面船队,直到船队成功过江。   宽阔大江的对岸,在瓢泼雨幕中看不真切。   他睁着眼,看到什么都看不见,才转过身,僵硬地翻身上马。   雨中一路疾驰,在夜色中奔入皇宫。无数惊恐目光中,他勒马于长信宫门前。   浑身湿冷雨水将衣袍变成沉重无比,他一步步缓缓走近紫微殿,最终却只停在门口没有进去。   殿中燃着星点烛火,熟悉的淡淡草药清苦味道浅浅浮动,所有的布局摆设都还是孟长盈离去之前的样子。   摆在窗前的摇椅、书案上放开的书册、摆好的残棋、单独落在棋奁壶外的一枚黑子……   只是空荡荡的大殿里,没有那道清瘦身影。   万俟望安静地站了许久,脚下滴滴答答积了一圈水。   德福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   “太后,薨。”   “即日起,长信宫封闭宫门。”   “擅入者,死。”   万俟望声音沉沉,听不出太多情绪,却让人油然而生一股畏惧。   “是。”德福深深低头,恭敬应声。   万俟望转身踏入狂风暴雨之中,脊背挺直宽阔,却蕴着无边孤寂。   “陛下,万俟枭领北关军连破河东五城,往西北方向去了!”   战报来得急,万俟望一身湿淋淋的衣裳进了御书房,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调河西四郡、关中三州兵马,围堵合击叛军!”   “杀万俟枭者,得万户侯!”   战事将将处理完,刚换了衣裳,德福又一幅欲言又止的神色。   “陛下,崔大人在殿外跪着,说是为崔……公子负荆请罪。”   崔绍已随孟长盈南去,不再是北朔的羽林中郎将,又不好直呼其名,只能唤一声公子。   “负荆……请罪?”   万俟望一头微卷长发披着,发尾滴下水珠,耳畔绿珠却暗沉无光,整个人像是从江河里爬上来的静魅鬼怪,俊美却带着瘆人寒意。   北朔分裂,时局动荡,多数漠朔旧贵随万俟枭叛乱,战火四起。   崔家乃是世家大族,崔岳更是三朝元老、汉臣之首,此时万万动不得。   即使万俟望知道,孟长盈渡江南去一事,其中定有崔家的手笔。   世事当真变幻莫测。   当年国史大案爆发,先帝亦知晓孟震祸不至此,但为了平息漠朔九部的怒火,仍旧拿这位德高望重、居功至伟的汉家老臣开刀。   而如今局势却轻巧逆转,崔岳和孟长盈所做的事动摇国本,形同谋逆。   他这个皇帝明知崔岳有罪,却只能轻轻放下。   当真是好计谋,好本事。   报仇雪恨、打压旧贵、分裂大朔、全身而退……一箭数雕,甚至她带走崔绍,或许也是故意为之?   故意要给她父亲出这口陈年的恶气,彼时孟震有多冤屈,此时他就有多憋闷。   把他和万俟枭耍得团团转,想必她和她的汉人表哥,心里不知道有多爽快吧。   他脑海里又回想起在云城时,孟长盈曾说过,两年时间,若他还胜不过万俟枭,便只能等死。   此话当时不解其意,还以为是孟长盈故作玄虚。   如今回首再看,方知她好生嚣张。   说是两年,便是两年,不多不少。   她那样毫无遮掩、直言不讳,或许是真的从未把他放在眼里,也不觉得他有本事破了她的智谋。   想着想着,万俟望麻木冰冷的心又多了些复杂沉痛滋味。   所以早在多年之前,在孟长盈牵起他的手,为他擦去面上朱砂红纹之前,她就算好了他们的前路。   淮江永诀,天各一方。   这是她为他们选定的结局。   可万俟望不认。   他不信。   他不信这是他们的结局。   总有一天,他会让孟长盈回来。   到那时,不会有再有孟太后,只有孟皇后。   她不是他的软肋,她是他的皇后。   生同衾,死同穴的皇后。 第69章 崩塌她真是高看雍帝了。   渡江那日,风大雨急。   孟长盈本就在路上得了风寒,平日里哪次生病不是精细照料着。这回病根儿都没断又风餐露宿地赶路,身子早撑不住了。   那日过了江,和褚巍刚一碰面,就不省人事了。   她高烧一连病了大半个月,流水似的汤药送进中军大营。   月台短短几日人已瘦了一圈,孟长盈就是夜里哼一声,她都要爬起来把人里里外外看顾一遍,照顾得无不妥帖才睡得下。   孟长盈昏昏沉沉好些天,一睁开眼睛,面前竟是个陌生姑娘惊喜的面容。   “你醒了!”   孟长盈眼睛缓慢地眨了眨,眼珠滞涩转动一圈。   这是处宽敞但极朴素的大帐,床边燃着一盆炭火,没看到月台星展的身影。   她身上压着厚厚几层被子,伸伸手脚,除了无力之外,没什么不适,就是被压得动弹不得。   孟长盈张嘴想要说话,一开口就又咳嗽不止。   嗓子已然哑得不像样了,喉咙干涩疼痛,像吞了一把干枯树叶,剧烈咳嗽时竟漫出些血腥气。   孟长盈心头微微一惊,她这身子又破败了些。   那姑娘“呀”了一声,皱着细细的眉,小心将孟长盈半抱起来,在她后背上顺气。   待孟长盈好容易止住咳嗽,她端起茶碗,温热的水汽扑上孟长盈的唇,还未入口就带来滋润之感。   “小心些,慢慢喝。”   这姑娘身板看着瘦,却能稳稳抱着孟长盈,端着水碗的手丝毫不抖。手掌上还有层厚茧,应是习武之人。   她怀里很温暖,有种蓬松干燥稻草和某种甜丝丝的糖果子混在一起的味道,朴素又令人心安。   孟长盈喝了好几口,才抬目看向她那张秀气的脸。   “你是?”   “我是赵副将军部下的主簿,你叫我田娘就好。大将军怕月台姑娘一个人忙不过来,让我过来帮着照顾你。”   田娘……孟长盈想起来,星展去年提起过她,是送信时碰上的。   看来她口中的赵副将军,便是那位执掌娘子营的赵秀贞了。   见孟长盈垂目不语,田娘想了想,又开口道:“月台姑娘方才去端药了,很快就来。星展姑娘这会应该在营里转悠,我去唤她一声?”   “不必,随她去吧。”孟长盈摇头。   田娘扶着孟长盈坐起来,又为她披上一件厚厚棉袍,细心地拢严实了。   “庭山可在营中?”孟长盈突然问道。   田娘闻言,略有诧异。庭山是大将军的表字,入营以来,她还没听过谁这样唤他。   毕竟大将军看似玉面春风儒将一般,实则治军有方、从不徇私。   庭山二字,她还真是第一回 听见。   “前几天雨下不停,下游天河堰崩塌,冲垮许多城池,”田娘叹了口气,面有戚戚然,“下游一片混乱,大将军带兵去救灾了。”   孟长盈原   本疲倦半阖着眼,闻言骤然抬眼,一把握住田娘手腕,急道:“天河堰塌了?!”   “塌了。”   田娘轻轻拍了下孟长盈微微颤抖的手,摇了摇头,面色沉重。   天河堰一塌,淮江下游即刻便是炼狱。   不用亲眼目睹,田娘都能想象那是怎样一副尸横遍野的惨状,就如同她少时经历过的那般。   “怎会坍塌?难道说雍帝当真下令,要以天河堰之水倒灌岐州,才引来此祸?”   孟长盈语速极快,本就冷白的面色此时已是惨白,微微渗出冷汗。   “……这倒不曾听说。”   听闻孟长盈直议天子,田娘心中大惊。   这人看着清瘦多病,再柔弱不过的一个女子,怎么一开口如此胆大包天。   见孟长盈脸上都急出了汗,她还是踟蹰着解释。   “天河堰在南寺州,那里除了淮江还有一支渌水,多沙丘浅滩,土质松软多沙。秋来连连暴雨,又不曾挖过泄洪道,冲垮也不算奇事了。”   孟长盈闻言,久久默然不语。最后泄力靠在床头,闭了闭眼。   千防万防,可终究没想到,徒耗民力数十年建造的天河堰,竟如此不堪一击。   工部、州牧、郡守、督工……无数人经手而成的天河堰,难道无一人发觉出任何隐患吗?   一个“冲垮也不算奇事”的水堰,又为何能建造出来?   数十年的民力、物力、财力仅仅带来一场让百姓流离失所的滔天大祸。哪有什么倒灌岐州,她真是高看雍帝了。   南雍朝堂,或许比她估算得更糟糕。   良久良久,孟长盈才开口:“去多久了?”   “快半个月了,听闻朝廷派了赈灾官来,兴许大将军过几天就回来了。”   说到这,田娘脸上稍稍放松,赵秀贞与褚巍同去救灾,和她也许久未见了。   孟长盈垂着眼帘,眼珠轻轻动了下,又问:“营中存粮多少?”   田娘面色微滞,快速看了眼孟长盈,却丝毫看不出那张如雪面庞上的情绪。   她笑笑,显出腼腆的客气:“我只是赵副将手下的小小主簿,哪里知晓这等军机要事,可莫要拿我开玩笑了。”   见她如此态度,孟长盈知道是问不出什么了。   正这时,大帐帘子掀开,月台正端着一碗热气蒸腾的汤药走进来。   她穿着厚实衣裳,可孟长盈还是一眼瞧出,她瘦了许多,下巴都尖了。   眼圈又黑又红,不知是哭的还是熬的。   “主子!”   见孟长盈靠在床头坐着,月台脸一下就红了,激动得手里汤药差点撒出去,好险稳住,也落了好几滴烫在手背上。   可她浑然不觉,只快步走过来,把孟长盈上上下下看一遍,好似许多天没看见她似的。   又把手在怀里捂热,才去探孟长盈额上的温度。   “不发热了,身上可还有哪儿难受?”她欢喜又忧虑地问。   孟长盈摇摇头,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轻声道:“累瘦了。”   月台眼里泪意涌动,忍不住落了泪。   见田娘在,她别过脸又快速擦去泪珠,哽咽道:“主子受的苦累,我都分不去丝毫,哪里还能算累。”   田娘见状,乖觉地抱了毯子要去清洗,转身出了大帐。   孟长盈还是摇头:“多学学星展,心放宽些,我才放心。”   月台红了眼,泪珠纷纷落下,竟有几分委屈:“主子千万别说这样的话,有一个心宽的已是你遭罪了,哪里还能再来一个心宽的。”   “什么话!怎么有我在主子就遭罪了!”   一道响亮嗓音自帐外响起,星展大步走进来,一身劲装,精气神十足。   看见孟长盈也是眼睛一亮,扑过来抱住她腰身就开始撒娇。   “主子,你可算好了。你都不知道,这些天月台总是板着脸训我,太可怕了。”   孟长盈嘴角带起淡淡笑意,抬手扶正她歪掉的绢花,又顺了顺她跑乱的鬓发。   “你说的什么话!主子缠绵病榻,我哪里还笑得出来?倒是你个没心没肺的,天天在外面乱转,见不到个人影。”   月台说着来了气,一抹眼泪,用力拧了下星展的胳膊。   “哎呦!”   星展猛地弹起来,捂着胳膊在床前乱转,气咻咻地告状,“主子你看她又欺负我!胳膊上肯定被她掐青了!”   “就你碰不得,你那棉衣二指厚,我哪里拧到皮肉了,你再给我假模假样?”   月台还在气,追上去就要再给她一下。星展缩头缩脑地躲,直往孟长盈身上缠,拿她来挡。   月台顾及着孟长盈,都难伸手,气得直跺脚。   “你个没良心的,还敢拉扯主子,还不放开!”   孟长盈被星展晃来晃去,有些晕,她拍拍星展的胳膊。   “好了,别闹了,瞧你把月台气的。”   孟长盈的话还是管用,星展瘪着嘴露出头来,又讨好地帮孟长盈盖好被弄乱的被子。   “主子~”   孟长盈靠着床头,缓着晕劲儿。   月台这会也面有赧然,星展皮也就罢了,她怎么也跟着在主子面前闹起来了。   太不像样了。   “我,我去看看晚膳好了没有。”月台抛下一句话,急匆匆转身走了。   星展探头看着她没了身影,才嘿嘿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脸,献宝似的说:“月台还脸红了,肯定是不好意思了。”   孟长盈弯弯唇,捏了下星展的脸蛋,“闹闹她也好,别叫她心思太重,总想着我。”   “这可没办法呀,”星展啧啧,老神在在的模样,“主子你还不知道,你就是月台的命啊。你掉一根头发,她都心疼,我可没这个本事叫她分神。”   “越发油嘴滑舌了,”孟长盈端起茶碗,抿了口水润润干燥的喉舌,才敛色道:“临州大营你已转了个遍吧,说说看。” 第70章 万喜“不要喜欢褚将军”   “也没什么稀奇,褚公子震得住临州军,军中纪律也算严明,墙垒车营都很老道。”   星展一条条细数,说完又撇撇嘴,不太满意地说:“但有点排外,我们来此地还不到一个月,流言蜚语可是招了不少。”   “排外是好事,”孟长盈颔首,又问,“营中存粮几何?”   星展想了会,给出个模糊的答案:“不多。”   “不多?”孟长盈皱眉。   星展瘫在床边,说得直摇头:“底下对朝廷发牢骚的小将兵卒不在少数,我们带来的人马去领军粮时,还招了白眼。”   “我知晓了。吩咐下去,各部收敛言行,暂时不可与临州军发生冲突。”   孟长盈说完,凝神沉思。看来庭山同她也没说实话,他的境遇似乎不太好。   没过几日,有先头队伍归城,带来了个好消息。   褚巍要回来了!   孟长盈修养这些日子,几乎连床都很少下,终于稍稍养足了精气神,身上有了些力气。   天气渐冷,即便是如画江南,也寒气十足。   孟长盈披着厚实白领大氅,袖中握着暖乎乎的手炉,穿着毛靴,第一回 踏出了大帐。   江南的风不烈,不似北地冬日刮骨一般凛冽生疼,却细细密密地吹进骨头缝里,渗出后知后觉的阴冷来。   孟长盈面色雪白,由月台扶着,一步一步走得慢。   路上许多兵卒还衣裳单薄,看到孟长盈这样孱弱貌美的姑娘,个个都瞪大了眼睛,路都不会走了。   军营里都传遍了,褚大将军亲自从北朔接了只队伍回来。队伍里即便是小卒,也都穿得是体面的好兵甲好衣衫,与临州军的泥腿子全然不同。   不像是军队,倒像是建安出来的贵公子。   尤其听说队伍里的老大又是个女人,他们本以为是同赵秀贞一样身手不凡的勇武女子。   可孟长盈一连病了大半个月,从不曾踏出大帐。   如今露面一瞧,居然是个清冷贵气的玉人儿,和这灰扑扑的临州大营迥然不同。   迎着无数明里暗里各异的目光,孟长盈平静而自然地扫视四周,自带威严气度,如同上峰巡查,叫许多人都不自在地收回窥视目光。   演武场上兵士你来我往,冬日里汗水挥洒、热气腾腾。   当中一个打赤膊的精壮汉子,中等个头,下盘极稳,手持蛇矛挥舞得虎虎生风。   他眼角余光瞥见慢条斯理迈步走来的孟长盈,鼻子里重哼一声,蛇矛拍开一人,对着孟长盈昂首挺胸。   “这是哪冒出来的小丫头?好地方不去,来臭烘烘的军营做什么?找男人啊?”   说完他就仰头哈哈大笑,周围的兵卒也跟着哄堂大笑。   这种混不吝的笑话他们总说,也总能收获到女子的羞恼胆怯。   可这回不一样,孟长盈目光清凉如水,掠过他就像掠过地上的土块石头一样,毫无波澜,显得他像个得不到关注的跳梁小丑。   星展气不过,停住脚步   怒声道:“这是哪来的贱人!”   “杨副将,领步战营。”   耿直清脆的嗓音响起,就在星展脚边。   星展吓了一跳,猛一低头,对上一个红扑扑的圆圆脸盘。   “你说得对,他确实有点贱。”圆脸庞蹲在她腿边,“嘎嘣”一口咬碎手里的芝麻糖。   这姑娘模样很憨厚,像是立马下地犁三亩田也不说累,只会撸起袖子擦擦汗的那种憨厚。可说起话来却毫不留情。   “你……你,是谁?”   星展跳开,眼神惊疑不定。   这姑娘这么大一只,分量颇重地落在她脚边,她竟毫无察觉。这人绝对也是个练家子。   “我叫万喜。”   万喜说完,又摸出一块芝麻糖,低头嚼嚼。   星展觉出点意思,也一矮身蹲到她旁边,用手肘捅捅她,触感很软弹。   “吃的什么好东西,给我来一块。”   万喜看她一眼,板着小圆脸侧身躲了下,直接拒绝。   “不给。”   星展瞪眼,不可置信地上下看她,“你这么小气,一块糖都舍不得,谁还跟你交朋友?”   万喜无情道:“是你先跟我说话的。”我又没有要和你交朋友。   “你胡说!”星展跳脚,争辩道:“是你先跟我说话的!”   万喜不说话了。   她嚼着芝麻糖,侧脸圆嘟嘟,嘴巴一左一右,像只慢吞吞嚼草料的小马。   星展看着手有点痒,忽然理解月台和主子为什么总是捏她的脸了。   “喂,”星展没忍住,又跟她搭话,“你也讨厌这个杨副将吗?”   万喜看她一眼,点了下头:“他看不起女人,我看不起他。”   星展眼睛一亮,被她直白的话逗乐,肩膀轻轻撞了下她的肩膀。   “可以啊,就冲这句话,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说着,星展从怀里摸出来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捧到万喜面前,仰着下巴大方道:“这可是月台做的桂花糕,可好吃了,我分给你两块。”   淡黄的桂花糕边角有些碎了,但仍散发出糕点特有的细腻甜香。   万喜吸吸鼻子,从腰间小包里翻出两块芝麻糖,递给星展,再小心拿走两块桂花糕。   “那我也很给你两块。”   星展撅撅嘴,高兴之余,还是觉得她小气。   两人交换了糕点糖果,蹲在一块吃,簌簌掉渣,引来许多蚂蚁来回搬糖渣。   芝麻糖嚼着有点费力,星展砸巴着嘴巴回味。   “你的糖味道不错啊。”   “当然了,这可是田娘做的。”   万喜吃完了两块桂花糕,眼珠子又往星展手里的油纸包上瞟一眼,又瞟一眼。   星展发觉,有些得意,又想起来一件事,凑近些打听道:“我见过田娘,你也是娘子营的吧。你跟我说说,那个谁……赵秀贞,她怎么样?”   星展别扭了下,才说出她的名字,说完就期待地看着万喜。   万喜闻言,转头看星展,又拒绝道:“不告诉你。”   “你……”   星展一股无名火,这人怎么这么不上道呢?   “你跟我随便讲点什么,我就再给你两块……不,三块桂花糕!怎么样?”   星展把桂花糕在万喜鼻子下面转一圈,再收回来。   万喜犹豫了下:“你想听什么,副将很厉害,她能一枪挑飞你。”   “?”   “胡说八道!你知道我有多厉害吗?!你见识我百步穿杨的本事吗?!谁说她能一枪挑飞我!我一箭先射了她!”   星展气得差点没捏碎手里的桂花糕,吹胡子瞪眼地拍胸脯,指天拍地。   万喜审视般的上下扫了眼星展,然后摇摇头,不说话了。   “你……!”   星展拼尽全力才压下怒火,好歹没把桂花糕盖在万喜头上。   这人虽说嘴毒又小气,但看着傻乎乎的,她还想再套点话回来呢。   星展呼气又吸气,尽量耐心道:“我又不问别的,只想问问赵秀贞成亲没有,可有了心仪的男子?”   “副将没成亲,也没有心仪的男子。她说那些男人没一个打得过她,成什么亲。”   万喜果然直言不讳,说得还很详细。   星展先是一喜,又觉得不对。没成亲那不就是和褚巍还有可能了?   她立即追问道:“那她和褚公子呢?我听说是褚公子把她从南罗带回来的?”   “褚公子?”万喜讲话慢吞吞地,反应了下才明白,“你是说褚将军?”   星展急急点头:“对对对,就是他!”   万喜“哦”了一声,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家主子喜欢褚将军,所以你来打探他和副将的关系。”   悟完她快速从星展手里捞过三块桂花糕,起身就想跑。   星展直接扑到她背上,手臂箍住她脖子,猴子抱树一样,怒道:“你想跑?!”   万喜抖抖肩膀,见甩不下来,又往地下蹲。星展这才跳开,但手还攥着万喜的后领子。   她还真小看了这人,瞧着又憨又二,没想到还有几分精明。   星展短暂思考后,立刻解释清楚,“你跑什么跑,把话给我说清楚了。我家主子可没喜欢褚公子,是我好奇才来问的!”   她可不想给主子招来一堆闲言碎语。   万喜吃了块桂花糕,嘴边还沾着黄沫沫,点头道:“给你句忠告,不要喜欢褚将军。”   “……为什么?”   星展好奇心真被勾起来了。   褚巍少年英豪,百胜将军之名闻名天下,相貌也是一顶一的好。   为什么不要喜欢他?   万喜把手里剩下的桂花糕吃完,讳莫如深地冲星展招手,星展半信半疑地凑过来。   “我不能说,你以后可能会知道。”   “……啊?”星展懵然,吊起的胃口不上不下,狐疑道:“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万喜圆脸严肃,十分老实:“我说的是实话。”   星展正待追问,忽然风起,一道人影飞掠而过,落在演武场中央,杨副将正对面。   那人一身薄衫,身形高挑。露出来的小臂肌肉紧实,小麦色皮肤上盘踞着深色刺青,手腕上串着几条银镯。   她手持长枪,头发不似寻常女子那么长,利落斩断大半。这会正湿哒哒地披在肩上,应是刚沐浴过。   好飒的姑娘!   星展立时被吸引目光。   那姑娘手臂一展,枪尖急抖如星芒散落。   方才还在发大放厥词的杨副将被她寒光闪闪的长枪逼得狼狈后退,最后一屁股跌在地上,蛇矛落地。   星展眼中异彩连连,使劲去捅万喜,由衷赞道:“这姑娘是谁?好利落的身手!”   “这就是赵副将。”   万喜给她一句话,翻身就往赵秀贞身边去。   星展愣在原地,张着嘴半天回不过神来。   “这就是……赵秀贞?!”   不知是不是听见星展的惊呼,赵秀贞侧目递来一眼,丹凤眼凌厉,姿态却又舒展,像只在领地里迈着步子漫不经心巡视的花豹。   星展心脏扑通扑通跳,又被震了一震,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也,也,也不算很……飒吧,一般。”   她结结巴巴地贬了一句,贬完脸都红了。   这会万喜已到了赵秀贞身边,伸手接过赵秀贞的长枪,圆乎乎地跟在她后面。   两人走出几步,后面杨副将骂骂咧咧:“算你有几分本事,可惜却是个娘们!”   赵秀贞没回头,或许是没听见。   星展站在原地懵了会,忽然觉出不对来。   瞧方才那架势,万喜可不是什么小角色,她应该是和田娘一样,是赵秀贞身边的得力助手。   既然如此,那她嘴里的话还能信吗?   她说叫人不要喜欢褚将军,这是真话还是假话?不会是为了赵秀贞在诓她吧?   星展纠结许久,想不明白,决定去找月台问问。 第71章 丹心“庭山,你是忠臣。我愿你永远都……   城门大开,迎褚巍归城。   只是当头进来的却是一队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灾民。   城中来迎的百姓见状,都捂着鼻子一个劲地为后退,像是瞅见什么脏东西。   灾民们神色畏缩,他们也知道自己并不受欢迎。可南寺州毁了大半,他们早已无家可归。   这是唯一能收留他们的地方。   原本站在后面的孟长盈,在潮水般退去的人群中,成了唯一还留在原地的人。   灾民里一个瘦瘦小小的半大孩子,脏得看不出男女,两条柴火棍似的细腿儿一晃,一头往旁边栽去。   他身边就是城墙,若这么一撞,脑袋怕是都能撞出血来。   正这时,一柄元青色宝剑横出,拦在那孩子面前,抵住他往前摔的冲势。   那孩子昏昏沉沉,泥猴爪子似的手抓住胸前的元青剑鞘,摸脏了其上的幽幽银竹。   孟长盈眼神一动,脱口而出:“丹心……”   她认得那柄“丹心”剑。   那是舅舅和母亲亲手锻造而成,后来随着少年将军饮血南北的宝剑。   一只修长的手扶住歪倒的孩子,宝剑一挽收入腰间。   手臂再一带,直接将那孩子横抱起,转身送到后面运伤患的板车上。   发冠高束,背影挺拔如竹,像是年轻而沉稳的一座青山。   他安置好那孩子,转过头,在人海茫茫中,对上孟长盈含笑的双眼。   “阿盈!”   他嗓音带着几分哑,清隽卓然的一张脸。若不是身着银甲,模样竟似个松风水月的恣意雅士少年郎。   孟长盈嘴角牵了牵,往前走了两步。   “庭山。”   褚巍已快步奔来,停在孟长盈面前。   英气眉宇间还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眼神坚毅而温柔。   “可算是大好了,”褚巍看着孟长盈的雪白小脸,惊喜中叹息,“又瘦了些。”   孟长盈摇头,微微笑:“你也瘦了。”   “要叙旧回去叙,在城门口拦着将军做什么!”   一道粗声粗气打断了两人的对视,赵副将刚赶来,就往褚巍面前挤。   褚巍见他动作大,伸手将孟长盈护到身侧,拧眉斥道:“挤什么,做事稳当些。”   杨副将被训了一句,不太服气地低头,站在旁边。一转头又看见流水般倾泻进来的灾民,脸更黑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去大帐。”褚巍低声向孟长盈知会,便领着众人回去。   星展这会儿才赶来,看见褚巍就想冲上去打招呼,跑了一半被月台给薅回来。   “安分些。”月台按着星展乱挥的胳膊,压低声音,“方才去哪了,一转头你就不见了。”   “我……”星展一噎,又理直气壮道:“我打探情报去了!”   “那探到什么了?”月台无奈。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星展嘻嘻一笑,凑到月台耳边,小声说话,把方才的见闻一股脑全说出来。   月台凝眉思索后,又捏了下星展的脸蛋肉,告诫道:“如今情况尚且不明朗,少惹事生非。莫要在外面胡说主子的私事,提都不能提。”   星展揉揉脸,哼哼道:“知道了。”   中军大帐。   一应人等都在,崔绍郁贺也赶了过来。   所有人目光都往一个方向汇聚,正是孟长盈。   那一看就价格不菲的白毛绒大氅披在身上,裹得密不透风。脚下鞋边一圈翡翠玉珠,鞋面上还绣着细密金线,隐隐闪光。   但最重要的是,她所坐的位置,是和杨副将同等的位置。   众人眼神你来我往,若不是褚巍治军严明,怕是早就吵开锅了。   正这时,大帐帘子“呼”一下掀开,来人一身软甲,断发文身,丹凤眼凌厉扫过众人,落在孟长盈这个生面孔身上。   只一瞬,又收回眼神,对褚巍拱手道:“末将来迟。”   褚巍摆摆手:“入座吧。”   赵秀贞入座,身后正是田娘和万喜。   “南寺州及下游数城灾情严重,又是冬日,百姓无房屋遮蔽,冻死无数,”褚巍面含忧虑,缓声道,“这趟我带回男女老少千人,暂且留在营中安顿,过些时日再将他们迁入临州城。”   “千人?”杨副将瞪眼,咋咋乎乎高声道:“将军,军中哪有那么多粮食?再说了,这么多人住哪啊?”   “只是暂且留下,待会我亲自去见州牧,与他共商灾民去留,”褚巍耐心解释完,又吩咐道:“至于住处,步战营和娘子营出各出百人,在营地外圈为百姓建棚屋。”   赵秀贞领命:“是。”   杨副将嗓子里咕哝一句什么,不情不愿地抱拳应了。   孟长盈看向崔绍郁贺,郁贺正垂着眼睛。崔绍眼珠子活络地四处转着,一对上孟长盈的眼神,立马抬眉挤了下眼睛。   孟长盈领会,开口道:“崔绍也领部下百人,过去帮忙。”   说完,众人目光又瞬间刺过来。不少人都眼带诧异,目光在孟长盈和褚巍之间来回。   这军营唤做临州大营,只不过因为扎在临州城外。说是临州军,不如说是褚家军。   军队上下唯褚巍马首是瞻,褚巍也向来说一不二。   孟长盈久居上位,又寡言冷面。即便没有架子,那股子上位者发号施令的气势也挥之不去。   见她开口就是一句命令似的通知,众人皆心惊,等着看褚巍的反应,以此来判断孟长盈的地位。   褚巍面色丝毫不变,还转头对孟长盈笑了下:“也好。”   见褚巍并未发作,不少人暗中交换了下眼色。   看来孟长盈同褚巍私交甚笃。   更重要的是,随孟长盈而来的军伍足有千人。兵强马壮、装备精良的骑兵,绝不可小觑。   杨副将低低哼了一声,看崔绍上前领命,眼光挑衅一般上下扫视他,嘴巴一撇做不屑状。   星展在旁看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就地拔出短剑给他一下。   要不是初来乍到,月台再三叮嘱不可惹事,她早在第一回 见杨副将出言不逊时教训他了。   褚巍见状,咳了一声,眼含警告。杨副将这才收敛神色,别过头去。   议完灾民一事,各部又禀报近日事宜,来来回回议完才散了场。   其余人一个个地出去,孟长盈仍坐着不动,月台崔绍几人自然也随她留下。   杨副将磨磨蹭蹭地走,一步三回头,似乎是想探他们的会话。   赵秀贞大步走出大帐,手一勾,就攥住杨副将肩上兵甲,把人给带出去了。   “这么闲,干脆步战营把我那百人一块出了。”   “谁闲了?赵秀贞你给我放开!放开!”杨副将被她大力拉扯地踉踉跄跄,气得脸都涨红了。   褚巍收回目光,温润眉眼透出无奈之色。   “阿盈,见笑了。”   “军容肃整,上下一心,你带的兵不错。”孟长盈夸赞道。   她知道褚巍拉起这么一支队伍不容易,这是他的心血。   至于那一两个嘴巴欠的,能做事就行。   褚巍笑了。   一笑唇边竟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尖,恍惚间令人想起少时策马扬鞭、意气潇洒的褚大公子。   那是孟长盈最熟悉的情态。   “你的兵也不错,”褚巍笑道,转头看向郁贺,语气亲近地调侃,“奉礼,多年未见,你这眉头皱得是愈发紧了,眉心都刻上‘川’字了。”   郁贺闻言一愣,想起少时相聚的自在时光,笑了下,“庭山兄,又来取笑我。”   可很快笑意又变得浅淡,眉间清愁难消。   没等褚巍再说话,崔绍手搭上郁贺肩   膀,笑着过来搭话:“庭山兄,你还不知道吧。奉礼都当爹啦,当爹的人自然操心多。”   “恭喜恭喜!”褚巍一拱手,笑着看了眼孟长盈,“此事我有听闻,改日见了小侄女,奉上贺礼。”   “有听闻~”崔绍重复了下,嬉皮笑脸地去看孟长盈。   褚巍拍了下崔绍的肩膀,虽也是笑着,但看着就比崔绍年长沉稳许多。   “混说什么,哪里学的这怪样子。”   崔绍笑一僵,本来以为南下就没人管他了,这会却忽然有种面对崔老爷子的感觉。   “庭山兄,我就随口一说,随口一说。”崔绍讪笑。   “还记得当年,你个头都不到我胸口,缠着我教你剑术。如今一转眼,都长成大小伙子了。”   褚巍手背拍拍崔绍结实的胸膛,感慨着。   崔绍张张嘴,哑然:“……都多少年前了,庭山兄还记得呢。”   这一群人里,他确实算是年纪小的。就连星展,都比他大上两岁。   只是突然这么一提,总感觉辈份都说小了。   星展捂着嘴狂笑:“叫你乱说话,被治了吧?”   “星展也长大了,月台也是。八年不见,都成大姑娘了。”褚巍含笑低眉,话里含着些怅惋叹息。   星展闻言,有些扭捏,八年前她还小呢。   月台柔和一笑,对褚巍行了一礼:“将军还和当年一样,清风朗月,英武不凡。”   星展立马也来夸:“不对不对,褚公子明明更俊朗了,身经百战的大将军果然非同凡响。”   孟长盈唇边带着浅浅笑意,看着眼前这一幕。   时光如水匆匆过,所幸曾经的好友又齐聚一堂,走上了同一条路。   来回叙旧过后,才说回正事。   “随你而来的骑兵,我上报朝廷,将其编入临州兵,还由奉礼和元承来统领。”   褚巍沉吟道,说完又笑着朝孟长盈拱手,“再聘阿盈为军师,可好?”   孟长盈静静听着,手中端着一只热气袅袅的茶杯,莹白指尖忽而一动,抬眸道:“庭山,你在南雍朝堂的境况不妙,对吗?”   此话一出,原本欢乐的气氛微微凝滞。   崔绍一挑眉,往后退了半步,和郁贺并肩,正好站在孟长盈身后左侧。   褚巍面色紧绷一瞬后,垂眸笑意淡了淡,“什么都瞒不过你。”   “天河堰崩塌一事,已然说明南雍朝廷上下之昏聩。一个治军严明的将领,在这样的朝廷中,是过不上好日子的。”   孟长盈嗓音清淡,不急不缓。   “……你说得对。”褚巍低低一笑,笑中似带嘲意,但抬眼时,眉目依旧鲜亮如晨星。   “在位谋事。不论朝局如何,陛下如何,我持剑是为千千万万百姓而战,问心无愧即可。”   “我知晓。”   孟长盈轻轻一笑,庭山还真是丹心不改,一如当年。   她幽幽开口:“只是朝局不同,对策不同,从前定好的事还是要改改。”   褚巍看向站在孟长盈身侧的崔绍郁贺,瞬间明了,问道:“你的骑兵不并入临州军?”   “若不收编,只做友军来投,听你调令,如何?”孟长盈声音轻缓。   褚巍抬目,眼神带着几分审视压在孟长盈面上。   孟长盈坦然与褚巍对视,嘴角微抿,面容沉静如水。   “庭山,你是忠臣。”   “我愿你永远都是。” 第72章 毒计怪不得今日卜筮,得凶卦。   褚巍黑亮眸光微闪,率先移开目光。   帐外寒风萧瑟,但兵士来回,仍有各种热闹鲜活声响。   那是一个个追随着他以身许国的年轻将士,是他们的满腔热血叫这军营沸腾热烈。   褚巍自认是忠臣,可他比所有人都更明白,皇权碾压下来有多残酷。届时不论忠臣逆臣,下场都无甚分别。   半晌,褚巍开口,嗓音微哑:“我应了。”   他还赶着去见临州牧,是以又匆匆离去了。   郁贺望着褚巍峻拔的背影,眉心纹路更深,不由得担忧道:“庭山兄为国为民,只怕是……”   崔绍不甚在意地一耸肩,从腰间摸出塵尾扇,摇得放诞不羁。   “奉礼莫愁,大事有孟姐姐做军师,小事有月台姐姐照料,左右轮不到你操心。”   闻言,郁贺眉间一松,又颇有几分无可奈何,“来了南朝,你倒是活了过来,越发没个正形了。”   崔绍用扇子上的长羽去扫郁贺的脸,笑嘻嘻地逗他。   “阿羽还小,你好好顾着她。营中事务我可是一把手,你争不过我。”   “谁要同你争。”   郁贺退后,以袖拦住那作乱的塵尾,不想同他闹腾。   星展一下跳出来,抬手就去抓崔绍的扇子。   “显着你了,武将也学文人摇扇子。你再摇一个,我拔秃你的塵尾!”   崔绍把扇往身后一藏,再拉过门神似的胡狗儿,躲在他后面探头做鬼脸。   “谁怕你!你敢拔我的扇子,我就扯你的绢花,叫你在大家面前披头散发,做个疯婆子!”   “笑话!有本事你过来!”   “有本事你过来啊!”   “我过来你别躲啊!”   两人绕着胡狗儿,你争我夺地转圈,把胡狗儿拉来扯去。   胡狗儿被扯得摇摇晃晃,也面无表情,像是入定老僧。   只在被扯远之后,又慢慢移回孟长盈身后,像个绕着圆心的陀螺。   一炷香功夫,两个最闹腾的终于安静了。   一个气喘吁吁地扒着茶碗喝水,一个头上见汗,扯开厚实兵甲散热气。   “月台,你看他!”星展告状,气呼呼的。   “奉礼,你看她!”崔绍也告状,一脸得意。   得了郁贺含笑瞥来的一眼,星展羞恼,摸上被弄乱的发髻,坐到孟长盈身边,拉她的袖子。   “主子,崔元承欺负人!你管管他!”   孟长盈揣着手炉正昏昏欲睡,这会儿稍抬抬眼。   “闹完了?”   星展抱着孟长盈的手臂,鼓着嘴巴不说话。   月台给她理着乱七八糟的头发:“正事还没说完,就你能闹。”说着,又按住星展乱动的肩膀,“坐好,仔细扯断了头发。”   星展安安分分地坐着,还瞪眼去瞧崔绍。   崔绍出了些汗,但还有模有样的,朝孟长盈拱手:“孟姐姐,咱们骑兵营出百人去帮忙,可有要紧事嘱托?”   孟长盈半阖着眼,长睫垂落如蝶翅,若有所思。   “灾民中多病者,建棚屋需与兵士居所隔离,食宿皆分开,远离粮仓和水源。死者集中焚烧掩埋。军中防疫你明白轻重。”   崔绍面容一肃,想起进城灾民病歪歪的脏乱模样,顿时警钟敲响,垂首道:“是。”   众人皆警醒,闻到风雨欲来的味道。   “大灾之后,常有大疫,不可不防。”孟长盈抬眸,抽出手按在月台手背上,“你擅医药又心细,便随崔绍出动,大小事多看顾,莫让疫病钻了空子。”   月台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一遭,从前无论发生什么,她都陪侍在孟长盈左右,从未分离。   她张张唇,眼底神色犹豫:“可主子身边总得有人照料……”   “放心,再不济还有星展在。”孟长盈拍拍她揪紧的手,安抚道。   星展正睁着大眼睛看她们,刚戴好的绢花又歪了。   月台低声念了句:“……这哪里能放心。”   星展不服气,挺胸走到孟长盈身后,手掌搭上她的肩捏一捏,昂首道:“有什么不放心的!你放一百个心去,我保准把主子从头到尾都照顾得顺顺当当!”   孟长盈睫毛一抖,抿了下唇,侧头回了一眼。   月台立马拍掉星展的手,力道轻柔给孟长盈揉揉肩膀,转头训道:“莽什么,一把子力气往主子身上使,没个轻重。”   星展嘟嘟嘴巴,讨好地趴下去,用毛茸茸的脑袋蹭蹭孟长盈的侧脸。   “主子,我下回轻点嘛。”   孟长盈推开她的脑袋,再拂开月台的手,清亮眼眸平和地注视着月台。   安静中,月台张口:“主子……”   她还想说些什么,话头却被崔绍截了过去,塵尾扇半遮住月台的唇。   “前几日来帮忙的田娘,手脚麻利性情温婉,即便是照料生病的孟姐姐也很得力。月台姐姐,把她请过来,你总能放心跟我走了吧?”   “我……”   月台又看了眼一言不发,只静静望着她的孟长盈,知道主子不会改口了。   她只好同意:“那我亲自去请。”   崔绍扬眉挑唇,凑到低着头失魂落魄的月台旁边,手指点点她头上戟簪,悄声开口。   “莫怕,到时候我给你放假,叫你得空多回来看看。”   月台掀眉看他一眼,咬着唇点了下头,“我现在就去请田娘来。”   她起身就往外走,崔绍拎着塵尾扇跟在她后面,脚步轻快。   “我随你一道去!”   踏出大帐前,他回了个头,朝孟长盈欠礼,咧嘴笑:“孟姐姐,人我就带走了!”   孟长盈颔首:“去吧。”   崔绍几大步追上月台稍显急躁的背影。   郁贺看着看着,忽然睁大眼睛,低低嘶了一声。   好一个崔元承,藏得倒深。   星展还在嘿嘿嘿地笑。月台走了,可就没人管东管西了。她又一把抱住孟长盈腰肢,晃来晃去地撒娇。   “主子英明,主子好英明!像月台这样有本事的,就该放出去做事嘛!”   郁贺眼看着孟长盈的脸色越晃越白,头都大了。   他急忙按住星展肩头,制止她:“别晃了。月台说得也没错,你的一身力气收着些,别伤着……军师。”   他从前唤孟长盈娘娘,如今得改口。叫主子,叫孟姐姐他都说不出口,倒不如军师二字妥帖合适。   星展瞄了眼孟长盈闭眼蹙眉的苍白面色,哧溜一下跳开,又忙手忙脚地扶着孟长盈去休息。   “主子你的脸怎么又白了,咱们回去躺一躺,我把炭火烧旺些。”   郁贺扶额。   这些年月台无微不至地照顾孟长盈,从不假手他人。星展更不是这块料子,瞧这手忙脚乱的,估计以后还少不了麻烦。   ……   这日,孟长盈晨起,身体还算爽利,便着人步卜筮案,蓍策落卦。   除了身旁的人从月台换成了田娘,一切如旧。   田娘是个温柔腼腆、心细体贴的姑娘,做事耐心又利落,话也不多。   许多时候,孟长盈闭着眼睛时,都以为身旁的人还是月台。   卜筮之后,孟长盈皱皱眉,带着一身香灰气,坐到食案面前。   饭食自然比不上北朔皇宫,虽朴素,但好入口。   孟长盈不挑这些。   刚拿起筷子,褚巍便来了,说是陪她一同用饭。   她与褚巍年少相识,相伴长大。一看褚巍这紧绷的眉头,就知道他遇上烦心事了。   “朝中出了何事?”   褚巍抬眼,短暂诧异后,莞尔一笑,“是了。阿盈神机妙算,我的事都瞒不过你。”   八年未见,身边形色各异的人往来憧憧。   他都快忘了多年以前他们之间的默契,只消对上一眼,孟长盈就便明了他心中所思所想。   或许是因为孟长盈慧极,又或许是因为并肩而行的默契。   “北朔亲王反叛,漠朔旧部跟随,一路高歌猛进,占了半个北关和河西四州。如今万俟枭已自立为帝,建国西漠。”   许久没听到北朔的消息,如今棋盘推倒,战火重燃,一切与孟长盈预算的一般无二。   她静静听着,并未开口。   “昨夜得了谕令,陛下命我趁北朔内乱,发兵夺岐州城。”   言罢,褚巍看着面前吃食,再无一丝食欲,长叹一声放下筷子。   怪不得今日卜筮,得了凶卦。   孟长盈捏着筷子,顿了顿,抬眸认真道:“庭山,不如反了。”   褚巍:“……”   “倒也不至于如此。只是天河堰受灾百姓不计其数,恐怕还会有无数流民涌入临州城。此时动兵,实非良机。”   褚巍语调沉重,显然十分头疼。   南寺州受灾,临州城与其相邻。朝廷有令命江南各州郡就地赈济,严禁灾民四处流窜。   因而南寺州周边几城,包括临州城,需出动人力、筹措食粮、临时收容灾民。   冬季受灾,天时不佳,人力物力皆有限,百姓多有冻死。   临州州牧恐怕都不想接这个烂摊子,可褚巍不可能放着灾民不管。   若这时还要分出精力去攻打岐州要塞,天时地利人和,三边不沾。   若大败而归,临州失守,其下刚受灾的南寺州更无力抵抗。到时北朔铁骑长驱直入,江南平原怕不是要一溃千里,马踏建安。   也许雍帝知晓,褚巍就是拼了命,也会在此紧要关头守住临州城。   因而他要用千万无辜百姓的性命,来抵押临州军誓死冲锋、攻陷岐州城的血性。   如此谕令,不把临州兵当人,更不把无数受灾百姓当人。   拂去冠冕堂皇的迷雾,只剩下高高在上的俯视和血淋淋的皇权倾轧。   战,危机四伏。一旦落败,江南危矣。   不战,便是抗旨不尊。   临州军这块好肉,早不知被多少人流涎觊觎,只等着褚巍行差踏错这一步。   好毒计!   褚巍摇头,苦笑一声:“阿盈,左右为难呐。” 第73章 南罗“阿盈发话,褚巍岂敢不从。”……   帐中炭火烧得通红,窜起跳跃的蓝色火苗。   孟长盈静若深谭的眼眸中,倒映着跃动光芒,如星璨然。   “圣旨既下,那便战。”   火星忽而炸开,噼啪一响,烫到褚巍落在身侧的指节。   褚巍骤然抬目,在静缓飘落的烟灰中,对上孟长盈剔透如玉的眼瞳。   “好。”   他毫不犹豫直言:“我信你。”   孟长盈筷子轻轻点了下食案瓷盘,唇角微弯。   “现在能安心陪我吃饭了?”   褚巍稍一怔愣,笑出来:“是我的错,扰了好阿盈的食兴,该罚。”   孟长盈颔首,眼中漾开一抹融化的笑:“那就罚你将案上的酒食全吃下去,才能离席。”   少时孟长盈明朗爱笑,与如今毫不相同。   褚卫见过她病弱却生机勃勃的模样,直到胡人入关,褚老爷子自缢殒命,被孟长盈亲眼所见。   自那以后,她日日钻研褚老爷子留给她的那本卜筮书,脸上的笑影便少了。   再后来,她入宫为后。国史大案,孟家三族七百五十一口人惨死,只留下孟褚两家十几岁的少年独苗。   二人如并蒂莲分隔南北,一个埋于漠朔深宫,一个隐于谲诡战场。   他淘气可爱如山溪的小表妹,终被可怖人寰酿成入喉冰寒的一坛苦酒,再也荡不起一丝欢快涟漪。   他不多言,却仍为她心痛。   此时见孟长盈难得开玩笑,褚巍心中酸软尤甚,眉目舒展开,春晖融融笑意盎然,露出唇边两点少年气小虎牙。   “阿盈发话,褚巍岂敢不从。”   他拿起筷子,埋头便吃。   举手投足间尽是威严温慈的少年将军,故意吃得快而狼狈,只希望逗得孟长盈眼底的笑停留更久。   吃得太快,他掩面呛了下。   孟长盈推过茶碗,嗓音轻柔:“慢些吃。”   褚巍接过茶碗,喝了两口,才缓下不适。   但一拿开茶碗,他面庞又带上明亮的笑,如忽见翠绿青竹,在萧瑟冬日也令人心旷神怡。   “吃饱了,才好持剑出战。有阿盈在,我不怕败。”   孟长盈垂目淡笑,眸光微动:“你不会败。”   言罢,带笑的唇角缓慢拉平。   剩下那半句话咽了下去。   战场上如此。可朝局之上,另当别论。   ……   月台随崔绍巡视完正在新建的棚屋,又与同僚论过食厕地区划分。   见大家稍事休息,月台便向低声崔绍告假。   “我去看看主子,即刻便归。”   崔绍闻言,环视四周小憩的部下,给月台一个眼神,就往一旁走去。   月台跟着他后面,崔绍一在大树隐蔽处停下,月台就开口道:“我去去便回,不会耽误营中   事务。”   崔绍靠着树干,笑得像个吊儿郎当的纨绔贵公子。   “又去?”   月台点头:“嗯。”   崔绍捕捉到她眼底藏着的那抹紧张,握拳指节蹭了下鼻子,面上收了笑。   “月台姐姐,虽说不耽误事,但就为了看孟姐姐一眼,总这么来来回回地跑,你不嫌累得慌?”   “多走几步路而已,算不上累。”   月台摇头,看出崔绍的不干脆,眉头微拧,语气也稍稍冷了下来,“元承,你该知道,我向你告假是敬着你。”   这是句警告。   从前在北朔,月台乃是长信少府卿,是孟长盈身边的红人。即便是执掌羽林军的崔绍在她面前,也是低一头的。   只不过孟长盈念情分,他们之间从不以势压人。   但月台不论是资历、战力、手腕都没得说,若不是她只以照料孟长盈为己任,这骑兵营谁是主将还未可知。   “别生气呀,”崔绍见她脸色不对,立即笑着拱手,低声哄人,“月台姐姐,我哪里会拦你,我只是怕你累着。”   “我不累。”月台面色稍稍缓和,露出和平时无异的温和笑意,“那我这便去了。”   说着,她转身离开。   崔绍靠着干枯树干,望着月台快步离去的背影。   冷风拂过,衣摆簌簌。崔绍吸了吸鼻子,突然起身几步追过去。   “月台姐姐,若是孟姐姐想要你出来建功立业,你怎么说?”   他语气甚是随意,倒退着走在月台面前。手里还甩着条碧玺彩珠串,鲜亮的鹅黄穗子像是朵盛开在冬日的花。   月台眉头缓缓皱紧,停住脚步。思忖片刻后,她没回答,而是反问道:“元承,你到底想说什么?”   崔绍别过眼,耸耸肩,故作轻松道:“随便问问咯。”   说完,他转身让开路,微微躬身比了请的手势。   “莫恼莫恼,月台姐姐请——”   “没个正形。”   月台只留下一句笑骂。   崔绍直起身,看着她没有丝毫停留地远去,面上玩世不恭的笑淡了淡。   月台紧赶慢赶,横穿大半个营地的距离,叫她一盏茶的功夫就奔到了。   刚走到大帐外,一个高挑身影和她迎面撞上。   月台一惊,见礼道:“赵副将怎地来了?”   赵秀贞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又看了眼大帐,奇怪道:“你们借走了田娘,我自然是来看她。”语气理所当然。   不过还真是这个理儿。   月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露出歉意的笑:“瞧我忙得昏头转向,真是多嘴。赵副将莫怪。”   赵秀贞不在意地摆摆手,打开门就进了大帐,动作自然地像是回家。   “田娘!我来看你!”   月台一愣,发觉这位赵副将似乎过分直率,和她从前见过的人都很不一样。她赶紧也跟着进去。   帐中炭火烧得火红,孟长盈靠在凭几上,身上裹着厚实白绒边棉袍,手里揣着袖炉,面前摆着棋盘。   田娘坐在对面,左手抓着白子,右手黑子正落在棋盘上,正询问道:“娘子,下这?”   孟长盈轻点了下头后,才转头看到两个傻站在门口的人。   她面色无甚变化,唤道:“月台来了?”   “主子……”   话只开了个头,田娘动作麻利,放下手里的黑白棋子,起身把两人迎进来。又把门掩好,叫它不漏风。   “副将来了,月台姑娘也来了。且坐坐,我来煮茶。”   赵秀贞在目光在帐中打量过一圈后,又锁定在孟长盈陷在白毛领里的净白小脸上,“嗯”了一声就坐到孟长盈对面。   田娘在一旁煮茶,手法干净利落又细致。   月台站在一旁看了会,又看向孟长盈安静垂眸的侧脸,一时之间竟无言。   半晌,她张张口,正要说话。   赵秀贞突然抬手插进烟晶棋奁壶里,白子碰撞声音哗啦啦地清脆,她手腕上几条浮雕繁复的银镯也跟着动作叮叮作响。   “你这是在教田娘下棋?”   她问话的时候,手指还在棋奁壶里胡乱搅来搅去,似是觉得有趣。   孟长盈“嗯”了一声:“田娘记性好,学得很快。”   赵秀贞乱搅的手指停了下,抬眼看向孟长盈,扬唇而笑,笑意自得。   “那当然。田娘是好苗子,给你端茶倒水可惜了。”   田娘正端着煮好的茶过来,将白瓷茶盏放在赵秀贞面前。她瞄了眼平和的孟长盈,脸颊微红。   “副将,可千万别这么说。”   月台忽然走过来,从田娘手里接过另一只热气袅袅的瓷盏,放在孟长盈面前,温声道:“主子,小心烫。”   孟长盈颔首,对面瞧着她俩的赵秀贞却从嗓子里哼了声,屈指敲了下薄而透的白瓷茶盏。   “你这好东西倒不少,哪来的?”   赵秀贞嗓音明朗近乎嘹亮,虽不客气,也并不让人厌烦,只觉得明快。   月台拧了下眉,又很快速展开。   田娘照顾孟长盈极用心,是个好的。她不能露出异色让她难看。   孟长盈还是那副冷淡倦怠的模样,只稍稍掀起眼帘,“和骑兵营一样,从北边带来的。”   说完,她顿了下,又道:“你若喜欢,便拿去。”   得了这话,赵秀贞毫不遮掩地露出诧异之色,指了指白瓷茶盏,又指了指烟晶棋奁壶。   “真给我?这俩都给?”   孟长盈半垂的纤长睫毛动了动,泄出一丝带笑眸光。   “要送自然是送一套。”   “一套?”   赵秀贞左右看了看,果真发现同样材质的白瓷茶具有许多只。还有那烟晶棋奁壶,应当是和颜色相近的墨玉棋盘是同一套。   这一套东西肯定不便宜,更重要的是风雅,居然就这么送给她一个南罗人?   她不是没见过那些建安来的公子小姐,个个走动间香风扑鼻,男人也尽是脂粉气。奢靡成风,自视甚高,只拿鼻孔瞧人,还骂她是不通教化的蛮夷,讨厌得很。   “你看得出来吧?我来自南罗部落,不是汉人。”   赵秀贞拨了下她两颊只到肩头的短发,又撩起袖子,指指麦色手臂上狰狞的龙蛇刺青。   孟长盈目光随着她的手指而动,看得认真。   “依水而居,饭稻羹鱼。断发文身,以避蛟龙*。”   说着,她抬眸对上赵秀贞的丹凤眼。   那是双极英气,天然带着攻击性的凌厉眼睛。   不像孟长盈见过的许多姑娘,再厉害眼睛里也装着规矩条框,把自己给锢得死死的。   赵秀贞笑出一口白牙,阳光得似乎带着一股麦香。   “你知道南罗人的习俗?”   “在书上看过,没想到还有亲眼见到的一天。”孟长盈很轻地勾起唇角。   赵秀贞盯着她,生了几分兴趣。她端起白玉瓷盏,啜了口热茶,很快咂咂嘴:“不好喝。不如老黄酒,改日给你带一壶。”   说着,她忽然按住小案,欺身往前凑近。黑曜石似的眼珠直盯着孟长盈,锁在她雪白小脸上转悠一圈。   鼻尖动了动,似乎是在嗅闻什么。 第74章 虚妄“这么不舍得,干嘛把人支走?”……   月台面色微变,掐着自己的手掌,忍了又忍,才没出手相拦。   孟长盈静静靠着凭几,姿态懒散,并未被赵秀贞的动作激起戒备之类的反应。   “我以为你这么白,是和建安来的人一样涂了香粉,”赵秀贞似困惑,眨了下眼,退了回去,“但你身上只有药味,你生了病?”   “先天不足之症,比不得常人康健。”   孟长盈语调淡淡,并不太在   意。   赵秀贞却面露遗憾,大大叹了口气:“你也可惜了。”   “是吗?”   孟长盈眉梢微动,凝向赵秀贞。   很少有人同她谈论这个,即便是少时带她上山下水的褚夫人,也不怎么说起她的弱症。   “能从北方带回一支装备精良的骑兵,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是个很有本事的人……”若身体康健,或能成不世之功。   后半句话赵秀贞没说出口。   她是直率,却不是没脑子。这种话说出来就太伤人心了。   安静中,月台突兀开口:“主子,我回来是有事要禀。”   孟长盈转头看她:“什么事?”   “……是为百姓建屋一事。”   月台脑海里快速择出能禀告的事来,开始有条有理地叙述。   “骑兵营建屋皆按照主子所说,食宿皆同灾民保有距离。但杨副将不听劝阻,把隔离当作骑兵营对灾民的嫌弃。他执意要求步战营出的百人与灾民同食宿,我好言劝阻,他仍一意孤行……”   月台本来没想拿这事来烦扰孟长盈,但真说起来,也不免动两分火气。   像杨副将那种方头不劣的牛脾气,实在难搞又气人。   孟长盈眉心微蹙,沉吟片刻,道:“这不是小事,直接禀告庭山,说清楚厉害关系。庭山会管教他的。”   月台一愣。   是啊。她总想着什么事情都自己解决,但此事只要禀告褚巍,必定迎刃而解,何须烦恼。   “我明白了。”   月台温柔笑意里带上轻松,可她过来已经好一会,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犹豫着,月台还是开口道:“时间不早了,我得先回去。主子好好休息,有事多招呼星展,千万别累着自个。”   提起星展,月台眼里又蒙上一层担忧,几乎即刻就想求孟长盈收回成命,好叫她留在孟长盈身边时时照顾。   孟长盈对上她忧虑的眼神,温和而安定地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去吧。”   月台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孟长盈微微笑着注视着她,迎接她的每一次回头。   月台离开,心头稍沉重。沉重之外,还多了一层别的。   田娘很好,将主子照料得很好,她们相处得也很好。赵副将来看田娘,也和主子聊得很好。   什么都很好,她的担忧像是庸人自扰。她也能看出来,主子挺喜欢田娘和赵副将的。   主子好像也不是很在意,她在不在。   月台正低头走着,眼尾忽然扫过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蹲在竹篱边上,拨弄手里的塵尾扇。   “元承?”   崔绍闻声抬头,脸上扬起笑,跳起来几步奔过来:“月台姐姐看完人了,那回去吧。”   疑惑冲淡了萦绕在月台心头的失落:“你是在……等我?”   “非也。”崔绍摇头晃脑,嘻嘻笑着:“我本来也想去看看孟姐姐,但没想到她今日客还不少。我就不去凑热闹,只好蹲这等你了。”   “原来是这样。”月台点点头,不做他想,又回忆起方才的情景。   孟长盈无需她照料,聊天也有更有趣更新奇的赵秀贞在。   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明明她就在孟长盈身边,却怅然若失。   面前突然凑过来一张风流痞气的俊脸,冲她眨巴眼。   “月台姐姐,发什么呆呢!再不回去,误了事我可跟孟姐姐告状了啊!”   月台一怔,随即哑然失笑:“敢威胁我,你胆子是越发大了?”   “孟姐姐把这么大的事交到你我手里,我当然要尽心尽力——”   崔绍说得正经,偏表情故作搞怪,捧着心口做贞烈状:“哪怕是得罪月台大人,我也要直言进谏!”   月台被他逗笑,抬手敲他的脑门,“别贫了!这么紧急,那还不快走。”   崔绍捂着头,围着月台“哎呦哎呦”地叫。   “月台大人打人了!打人了!”   月台被他闹得不行,妥协地在他额上揉了几下:“好了好了,你可比星展还能闹腾。”   “星展算哪根葱?叫她来跟演武场和我单挑!”   崔绍挺胸,昂着下巴,一脸不屑。   “你……”   月台捂着唇,被逗得眉眼弯弯。   崔绍见状也笑了,方才故作怪调的声音轻了些。   “走啦,月台姐姐。”   帐中月台离去良久,孟长盈目光还凝在门上,久久未收回。   赵秀贞笑了一声,扬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这么不舍得,干嘛非把人支走?”   赵秀贞看得分明,方才孟长盈有意忽略月台。现下人走了,脸上笑影都没了。   孟长盈回神,收回目光,轻轻摇头。   “我是短寿之人,她不该把我看得太重。她需要重新找一个支点,以度来日。”   孟长盈说话的姿态安静而平和,敛起的如雪眉眼像是尊薄而净通透白玉瓶,无垢亦无情。   “嘶——”赵秀贞吸了口气:“你这人说话比我还要没有忌讳。”   孟长盈伸出手,拈起一枚黑子,鹤衔而下,葱白指尖滞在空中,像是一副惹人端详的美人图。   她嘴角的笑冷淡:“谶语诳语,皆是虚妄。”   赵秀贞眼神随着孟长盈的纤细指尖走,落子棋盘轻响,脑海中似乎也骤然清明。   “你说的对,说什么不重要,做什么才重要。”   孟长盈颔首:“正是如此。”   “既然如此,一句短寿又算得什么?”赵秀贞骤然挑眉,上挑眼尾看人时,总带着点自然的挑衅。   孟长盈拈子的手顿住,凝眉抬目,略有怔然:“……什么?”   “你说言语都是虚妄,那短寿二字也只是你嘴里的虚妄。”赵秀贞嘴角一扯,露出个带着攻击性的笑,质问她,“你还没拼命去活,怎么就知道一定是短寿?”   “我……”   孟长盈张口,眉心微蹙,又慢慢松开,薄唇轻微抿起。   她自从生下来就带着病根儿,每逢冬日都要病上十天半个月,甚至更久,连床都下不来。   被疾病拖累的身体是常人难以体会的疲惫。时时刻刻,每日每夜,仅仅活着都是疲惫的。   她活不了多久。   从她记事起,她便知道。   赵秀贞还是第一个质疑这件事的人。   孟长盈眼眸越发冷清,寂然得像是一场无声的雪,偶然一回头,雪已落了满山。   赵秀贞一皱眉,大声唤道:“田娘!”   田娘应声上前,赵秀贞一巴掌用力拍在漆案上,震得棋子纷纷滑落坠地,噼里啪啦声响如飞泉流水。   孟长盈为之一惊,总是倦倦半阖的眼眸微微睁大。   很少有人在她面前这样大开大合地闹出动静来,毕竟许多人都把她当作碰不得闹不得的瓷人。   赵秀贞没管孟长盈作何表情,直接一把将田娘的袖子撸起,露出她一整条胳膊。   孟长盈见状,面色微变。   那条胳膊肌肉线条明显,精瘦有力。但更引人注目的是,其上层层叠叠、各式各样的伤疤,巴掌大的一块好皮都找不出。   “这……”孟长盈愕然看向两人。   田娘倒是处之泰然,赵秀贞却胸脯起伏,眼里燃起怒火光芒。   她没立刻回答,而是先把田娘的袖子拉下来,又拍了拍。   “你先出去。”   田娘应了,转身出去。   帐中一时安静。   孟长盈没有说话,过了会,赵秀贞才沉沉开口:“我捡到田娘的时候,她躺在芋山脚下的臭水沟里,被山匪磋磨地只剩一口气。浑身都是血,半条腿都快叫山鼠啃没了。”   孟长盈唇线绷得平直,看着满地杂乱的黑白棋子,静默听着。   “她老家就是南寺州的,家里遭了水灾,吃不上饭。她老爹老娘把她给买了,做了别人的小妾。再后来,她又被山匪抢去了,折腾得去了半条命。”   说完,赵秀贞自己先气得不行。麦色脸庞都红了,站起来呼呼出了两口气,在案前来回走动。   再一低头,孟长盈还是先前的模样,微微垂眼,像是一尊静而冷的玉像。   “我说的话你没听到?”   赵秀贞俯身,攀着龙蛇刺青的手臂攥起孟长盈的白绒领口,迫她仰头看自己。   孟长盈抬头,半张脸都陷在白绒毛圈里,雪白小脸被衬得近乎透明。   “听到了。”   赵秀贞紧盯着她的眼睛:“然后呢?”   孟长盈避开她含着澎拜怒火和勃勃生机的眼睛。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只要你想活,总能活出个人样   来……”   只说到这里,孟长盈白皙脸庞泛红,突然开始咳嗽,止都止不住。   赵秀贞满腔喷薄的情绪戛然而止,无措地松开孟长盈的衣领,又把人好生扶回小榻。   孟长盈手帕掩唇,雪白的脸咳得通红,额上隐隐拉扯出淡色青筋,看着极为痛苦。   赵秀贞半跪在她身侧,关切又惊慌,笨拙地给她顺着后背,又手忙脚乱地端来热茶。   好一会,孟长盈才止住咳意,细白手指去接赵秀贞手里的瓷盏。   赵秀贞按下她还在发抖的手,一手揽住她单薄肩膀,一手将冒着热气的瓷盏送到孟长盈唇边,小心地盯着她的反应。   “来,快喝口水压一压。”   她肩膀宽阔,胸脯柔软,怀里的气息阳光热烈,总能让人联想到麦田。   孟长盈疲惫地靠着她,就着赵秀贞的手抿下几小口,干涩疼痛的咽喉才稍稍舒缓不适。   她握紧的拳头松开,掌心水绿帕子散开,几缕猩红鲜艳得刺眼。 第75章 杏簪“又一个为情所困的。”   赵秀贞瞳孔微缩,猛地抬目看向孟长盈,语气急促:“你,你……”却没说出一句整话。   方才一番折腾,已经耗空孟长盈的力气。   她疲惫地阖眼,手掌轻轻一抛,裹着鲜红的水绿帕子落入铜炉,被火舌瞬间吞噬,只余青灰飘散。   “我和她不一样。”   孟长盈嗓音轻忽地像是一阵难寻踪迹的风。   赵秀贞还把人抱在怀里,却忽然不知所措,心中横生一股浓烈愧疚。   她不该拉着孟长盈胡闹。   这是在耗她的命。   “对不住。我说的话不对,还伤了你,我向你道歉。”   赵秀贞低着头,认真拢好孟长盈被她扯乱的白绒领口,麦色脸庞上神态极诚恳。   孟长盈眼睫毛掀开条缝,似乎抬眼对她来说都太过吃力。   她勉力牵起唇角,轻声道:“不怪你。”   她喜欢看到赵秀贞这样的人,让人死水般的心也吹拂进一缕春意盎然的清风。   尤其赵秀贞怀里的温度和气息,会让她想起少时无所不能的褚夫人。   孟长盈闭上眼睛,歪着脑袋靠在赵秀贞刺着龙尾的锁骨处,脸色苍白。   赵秀贞心里有点慌,把人抱起来小心安顿在床上后,急吼吼去找军医。   她没见过孟长盈这样的人。   不是百姓那样,似野草似牛羊的人;也不是建安贵人那样,脚踩着浸血的土地,薰香涂面,吟风弄月。   孟长盈是超乎这两种人之外的人。   星展方才去骑兵营寻崔绍月台,没想到两个人都不在。回来顺路去看了阿羽,小人儿围着口水兜儿,路走得稳当。   星展便又去崔绍帐中,摸了块好料子回来,打算给阿羽做副小弓玩玩。   她正边走边削着手中木料,突然被前方动静吸引注意。   “田娘,田娘……”   是一道憨厚的男人声音。   星展立马顺着声音摸过去,猫着腰躲在大树后,偷偷探头去看。   溪水边,田娘垂头站着,身后一个葛布麻衣的粗壮汉子。   汉子看衣着是伙头军里的百户,他正红着脸说话:“田娘,我不是故意跟来的,你别生气。”   田娘别开脸垂着头,细声细气地:“我没生气。”   “那就好……”   百户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小心打开,往前递了递。   见田娘回头看她,百户又不好意思地往后退了一步,只把手里的纸包往前送。   “这是我进城采买时带回来的,枣泥乳糕,还热着呢,很香的……”   一股脑说完,又小心翼翼地:“田娘,你尝一尝呗。”   田娘摇摇头,往旁边走了两步:“你留着自个吃吧。”   “田娘,你别走呀。”百户追上去,站在田娘面前,高高壮壮像是一堵墙。   星展心道不好,这百户吃了瘪,不会恼羞成怒做些什么吧。   虽说她和田娘不熟悉,但田娘可是替月台来照料主子的人,怎么着也不能被外人欺负了去。   星展袖子一撸,就要跳出去。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探出,把星展给拉了回去。   “你……”   “嘘——”   万喜竖起手指按在星展嘴上,压低声音道:“别叫,别坏事。”   星展眨巴眼睛,她记得万喜和田娘关系可好了,现在拦着她算怎么回事?   她不解道:“什么意思,你不怕那壮百户欺负田娘?”   万喜摇摇头,又指指前方。   星展跟着看过去,就这么一会功夫,田娘已然坐下了,正小口吃着枣泥乳糕。   百户蹲在上风口,小山似的挡着冷风,憨笑着看田娘吃糕点。   田娘吃了两口放下,思索片刻,道:“这糕点是枣泥和着牛乳做的,应该不难学。晚些时候我过去,试试看能不能做出来。”   “我手艺不好,学不出来这味道。但我知道,肯定难不住你。”百户一个劲地点头,又催促道:“你再尝一尝,冷了味道就变了。”   田娘脸颊微红,侧过脸避开百户直愣愣的眼神,又吃了几口。   星展看得嘿嘿直笑,用手肘去捅万喜,小声问:“这俩是一对儿?看着还挺般配。”   万喜和星展挤在树后,眼睛睁圆,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否认道:“不是一对。吴百户喜欢田娘,但田娘不同意。”   “不同意?她不喜欢吴百户?”   星展刚问出口,就见吴百户又从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一个素锦帕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支漂亮的杏花银簪。   “田娘,这簪子好看,配你。”   田娘动作顿住,寒风拂过她冻红的鼻头,发丝轻舞。   吴百户手指粗大,横竖刻着许多伤口,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   他粗粝生着老茧的掌心却托着支娇俏如春天的杏花银簪,黑亮眼睛欢喜又期待地瞧着她。   田娘沉默的目光投注在那支杏花银簪上,许久,久到吴百户开始慌张。   “田娘,你怎么不说话,我记得你喜欢杏花呀?”   “是不是这支簪子不好看?”   “那我再攒攒,换支金簪来……”   说到最后,他声音越来越沮丧,想要收起那支捧出来的银簪。   田娘摇摇头,秀气细长的眉毛无意识皱着,脸上却浮出温柔的笑。   “好看,很好看。”   吴百户懵然:“那你……”   “但我不能要。”   田娘温柔的笑渗进了萧瑟寒风。   “为什么……不能要,你嫌弃我吗?”   “我只是个百户,还是个伙夫,又生得蠢大蠢大的。”   “可我会做饭,我愿意给你做一辈子饭!钱都攒起来给你,给孩子,我不花钱的……”   吴百户又急又羞,冷风中涨红了一张黑脸膛,恨不得把心挖出来证明。   不知是不是星展的错觉,她好像在田娘眼底看到一抹晶莹水色。   吴百户说了这么多,田娘还是心肠很硬地摇头拒绝。看起来秀气腼腆的人,竟意外地坚定。   “你不蠢,伙夫和百户已经够好了。是我不够好……”   田娘声音低了些,头也垂下来,手指紧紧抓着衣角,微微颤抖的声线极力稳住。   “……你该去找个好姑娘,好好过日子。别在我身上费心思了。”   星展本来还龇着牙在看,没想到情况急转而下。   她茫然回头,扒着万喜肉肉的肩头疑惑道:“怎么回事?我看田娘很不忍心拒绝他,她真不喜欢他?”   万喜回头,小圆脸严肃,深沉地说:“别问了,你不懂。”   星展啧声:“……你不   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懂?”   “有时候,再喜欢的人也不会在一起。”万喜摇摇头叹息,啃下一块芝麻糖,开始嚼。   星展愣了愣,还捏着小弓的手指忽然一阵刺痛。低头一看,一根木刺正扎进皮肉,冒出一滴血珠来。   说实话,从前她随羽林军金吾卫出动,也受过不少伤。眼下这一根木刺,在她眼里都算不得伤,同蚊子叮一口没什么区别。   可指尖的刺痛却超乎想象地尖锐。都说十指连心,星展这回信了。   明明只是扎在指尖,那根小刺却好似随着血液流进心脏,再狠狠地扎下去。   从前她和月台说,即便没有乌石兰萝蜜,她也不会和奉礼在一起。   月台还夸她长大了。   可她的话是骗人的。   奉礼不喜欢她。   奉礼喜欢乌石兰萝蜜。   即便乌石兰萝蜜是乌石兰烈的女儿,即便她已经死去,可星展还是明明白白地知道,奉礼仍旧喜欢她,一刻不停。   万喜瞥她一眼,星展失魂落魄不知在想什么。   万喜嚼着芝麻糖,捉起星展的手指,擦去那滴血珠。又帮她把小木刺挤了出来,用的力道不算轻。   星展回神,甩了甩手,怎么感觉比刚才更疼了?   她还是道了声:“……多谢。”   万喜摇摇头,啧声道:“又一个为情所困的。”   星展顿时羞恼,只觉得遮羞布被人呼啦扯下来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她声音这么大,立马惊起溪边的田娘。   吴百户已经不在了。田娘手里还捧着枣泥乳糕。冷掉的乳糕有股子腥气,可她还是吃完了。   田娘看两人尴尬地挤在树后,立刻明白她们是在偷偷看戏,眼圈一红,转身就跑了。   万喜见状,叼着芝麻糖就追过去。看着圆,但跑起来相当灵活。   只剩星展留在枯树后。   她因田娘而内疚,但又为自己难过。复杂的情绪冲上来,叫星展无所适从。   营中很快忙碌起来,谕令命临州军攻取岐州城。此消息一出,上下皆有怨言。   此事唯一的好处或许是,临州州牧终于同意,接受临州大营一半的灾民进入临州城。   此举当然不是因为同情,而是怕临州军负担太重,真败给岐州。那临州也就跟着完了。   临州大营练兵演武浪潮迭起,就连总咋咋呼呼的杨副将都安生不少,没再去找骑兵营和娘子营的麻烦。   十日后,谕令再达,催促出兵。   退无可退,只能战。   中军大帐,众将集结,气氛凝重。   孟长盈还端坐在她上一回的位置,但这次没有人再露出异色。   骑兵营虽说没有明面上收编,但实际上已是临州军的战力,也算同僚了。   赵秀贞坐在孟长盈对面,身着软甲,束起短辫,更显得利落干练、英气逼人。   她目光在孟长盈身上转了一圈,确认她的面色无恙后,又随意移开。   褚巍站在舆图前,沉着扫视众将。   “诸位,两道皇令已下,不能再拖了。”   帐中落针可闻,片刻后,杨副将一拍长案,眼里带着血丝,吼道:   “战便战!我就不信了,我们褚家军百战百胜,今日还能栽在这小小的岐州上!”   “就是……”   此话一出,激起不少将领脸红脖子粗地宣誓。   褚巍没有阻止,孟长盈亦静静看着众人情状。等到声响渐熄,一身银甲的褚巍抬手,顿时压灭所有声响。   帐中寂若无人,只有肃杀之气蔓延开来。   褚巍点将:“骑兵营崔绍!”   “末将在!” 第76章 骂阵他甘为她手里的一把刀。   崔绍拱手而出。   “领八百人为先锋,城下试探!”   “是!”   “骑兵营郁贺!”   “在。”   “领骑兵百人,往来查探,随时报来敌军动向!”   “是!”   “步战营杨副将!”   “末将在!”   “领兵二千,列阵岐州城东门下!听令而动!”   “是!”   “娘子营赵秀贞!”   “末将在!”   “领兵二千,列阵岐州城西门下!听令而动!”   “是!”   “守城官!”   “在!”   “四门巡查兵马再加一倍,换班时辰缩短一半,不得有误!”   “是!”   “……”   偌大营帐中,声声铿锵,人皆肃穆。   少顷,众人领命而去。   崔绍离去前,回头朝孟长盈抬了抬下巴,张扬一笑后,搭着郁贺的肩走了。   星展站在孟长盈背后,踮着脚去看他们着兵甲的背影,满眼都是羡慕。   月台还在骑兵营,也能跟着他们去打岐州吧?   孟长盈没有回头,只扫了眼脚边的影子。一个探头探脑,一个不动如山。   孟长盈开口:“星展。”   无人作答。   孟长盈:“……星展。”   一片安静。   胡狗儿垂着的视线随之抬起。   旁边星展眼神飘远,心都不知道飞哪去了。   胡狗儿右手用力,一按刀柄,刀鞘一翘打在星展腿上,力道不轻。   “哎呦!”   星展立时回神,拍开胡狗儿的黑刀,揉腿恼怒道:“你做什么!想打架?”   胡狗儿目视前方,平静道:“主子叫你。”   “……啊?”   星展视线移到孟长盈侧过来的半张脸上,讪讪一笑,“主子,你叫我?”   孟长盈抬目,嘴角弧度似笑非笑:“心跟着骑兵营飞走了?”   “主子~”   星展心虚,俯身抱上孟长盈的胳膊撒娇。每次这种时候,她都这样蒙混过关。   孟长盈本来也不会为难她,吩咐道:“你随郁贺去,做个前哨官。”   星展眼睛睁大,惊喜地喊出来:“主子,我也能去?”   孟长盈颔首,素白手指点点她的额头,弯唇道:“你不是天下第一神射手吗,总不好叫你在营中吃灰。”   “太好了!”   星展跳起来,眉眼鲜活晶亮,乐得原地打转。   胡狗儿还静静站着,好似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也对南雍战场丝毫不感兴趣。   他敛眉垂眼,视线定格在孟长盈的一片月白裙摆上。   余光中孟长盈侧过来的脸庞如玉,朦胧中似雪莲生晕。   “胡狗儿,你与星展同去。”   “什么?!”   这一声惊诧疑问是星展发出的。胡狗儿只是猛然抬眼,愕然望着孟长盈。   “他也去?他可和我不一样,他以前只在宫里当过差!”星展讶异地问,又转头去看胡狗儿,明显看得出他也不情愿。   星展便又劝:“主子身边好歹得留个人在,我们总不能都出去吧?”   孟长盈不语,只将目光静静投注在胡狗儿身上。   半晌,胡狗儿垂下头:“是。”   他甘为她手里的一把刀。   不问来去,不问缘由,只随她心意而动。   孟长盈将手从宽大白绒袖摆中伸出,手腕薄而白,碧玉镯伶仃轻晃。   胡狗儿半跪下来,乖顺垂着头。   孟长盈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你也要多学本事。”   “……是。”   感受到孟长盈手掌的力度,胡狗儿身体僵硬,冷白手背上鼓起青筋。耳畔草色丝绦随着压抑不住的剧烈呼吸乱摇,如风中细柳。   可姿态仍温顺得像是家犬,甚至头垂得更低,好叫孟长盈摸得省力些。   星展小脸皱成一团,抱胸站在一边,还是不赞同。   “主子,你身边不能不留人。月台知道会骂我的。”   孟长盈收回手,掀起眼帘,淡淡道:“你毛躁,他沉稳。胡狗儿是替月台去看着你的。”   “可是……”星展嘴唇一抖,还没说完。孟长盈抬手,她下意识噤声。   孟长盈幽幽道:“再废话,胡狗儿去,你留下。”   星展张开的嘴立马闭上,垂头朝孟长盈一拱手,转身就往外走。   最后越走越快,都跑起来了。   胡狗儿这会儿才慢慢站起来,深瞳沉默漆黑,凝着孟长盈。   孟长盈还看着星展欢快的背影,口中叮嘱他道:“给元承带句话,守将乃是韩伯威,不可掉以轻心。”   胡狗儿:“是。”   孟长盈眼眸半阖,面有倦色:“你也去吧。”   “是,主子保重。”   胡狗儿嗓音沉闷沙哑。   转身走出两步,又回头,望着她孤零零的清瘦侧影。   攻城大战,声势浩大。   褚巍亲自上阵,领中军列阵岐州城正门。   可出人意料的是,岐州城门紧闭。无论城下兵马如何叫阵搦战,都不应战。   临州城此时薄弱,岐州守将能在这个关口按下贪功之欲,在百般骂战下按兵不动,很是沉得住气。   “他大爷的!骂了一早上,口都干了!”   正午时分,杨副打马回来。黑脸迎风吹了好几个时辰,嘴巴干裂爆皮,脸皮都皴了。   他骂骂咧咧扯下腰间水囊,咕咚咚大口喝着冷掉的水,喝完一抹嘴   巴。   “早听说岐州守将韩虎是员悍将,没想到居然是个孬种!王八壳被敲得震天响,他倒是行,连个面都不翻!”   杨副将骂骂咧咧,喝进肚子的冷风都化成怨气喷薄而出,看谁都不顺眼。   崔绍正策马回转。   少年将军身条利落又漂亮,嘴唇红润,看着精神头很不错。   杨副将瞪着他,粗声粗气:“你做先锋做得逍遥,以为是跑马溜达呢?仗还没打,你这小白脸先过上舒坦日子了!”   “呦,这不是杨副将吗?”   崔绍调子拖长,斜眼看人,挑眉上下打量。   “差点没认出来,杨副将这脸怎么比灶膛里的伙夫还红?”   “莫不是昨个偷空,捡了娘子营姐姐不要的胭脂,学建安文人涂粉抹面,却不慎把自己涂成了个猴屁股!”   妙趣横生地说完,崔绍仰头哈哈大笑,背后骑兵立马跟着哄堂大笑。   马儿来回走动,喷着响鼻,热闹无比。   布战营兵士也想笑,但碍于杨副将的颜面,个个憋红了脸,面色缤纷。   杨副将气得跳脚,抡起胳膊将水囊朝崔绍扔去。   崔绍一个灵活后仰,拉住缰绳往右躲开,挺起腰,笑容得意地掸了掸银亮盔甲,故作遗憾。   “怎么没打到呢,杨副将准头不太行啊。”   “你……!”   杨副将大张着要骂人的嘴巴兀然合上,所有话都被一道峻拔身影噎住。   赤马迈步而出,褚巍手里正接着那只杨副将甩出去的水囊,脸上还带着几滴水珠。   褚巍面色微沉,提缰上前:“两军对阵,胡闹什么?”   若论模样,他比崔绍更像个丰神秀雅的贵公子。   可常年饮血鏖战的压迫气势非同凡响,威严顾盼之间,使人极难以他的相貌来轻视他。   杨副将凶狠的脸垮下来,呐呐不敢言语。   崔绍眼尾瞥杨副将一眼,心有嘲弄。   他明明比庭山兄还要高壮些,杨副将却只敢叫他小白脸,在他面前横,真是个敬上欺下的。   “此次便罢了。若有人再犯,领军棍五十。”褚巍冷面喝道,不假辞色。   崔绍杨副将皆垂首应了。   褚巍也不多言,只将空荡荡的水囊抛回去,驱马离去。他眉头仍皱着,却不是为崔杨二人,而是为战局。   虽说不战对临州军来说更有利,但朝中局势如此,不是他能左右。   这一战,恐怕不战也得战。   韩伯威之大名,他早在南罗时便有所耳闻。此人绝不是个简单角色,可如今他态度不明,只一味闭门不战。   褚巍实难向朝廷交代。   左思右想之间,褚巍驱马回转,去见孟长盈。聘孟长盈为军师,可不是虚言。   他自小见识过孟长盈谋算机变、多智近妖的本事,比谁都更知道她的厉害。   北朔能有今日之大乱,皆出自她之手。该去向她取取经了。   快马奔过。   星展正在扎营处乱转悠,抬头看见他,张口想唤声褚公子,却只吃了一嘴的尘土。   她低头“呸呸呸”,再抬眼,褚巍一人一骑早没了踪迹。   “看什么呢?”一颗发髻杂乱的圆脑袋突然凑过来。   星展吓一大跳,拍胸口道:“你走路怎么没声?吓死人了!”   万喜挠挠头,蓬松发髻更乱了。   “是你看得太过专注。”说着,她又扯扯身上层叠兵甲,局促活动了下身体。   星展“嘶”了一声,仔细端详着她,疑惑道:“你这是……又长胖了?”   可前几天不是刚见过吗?   万喜摇头,老实回答:“没,我穿了两层甲衣。”   “两层甲衣?”星展睁圆眼睛,难以置信,抬手扒上万喜的领口就开始数。   “一、二、三、四……你这到底穿了多少件,胳膊还能抬起来吗?”   星展数着数着,完全傻眼。她不信邪地掐住万喜胳膊使劲一拧,果不其然,压根拧不到肉。   万喜见状,也不拦她。只嘿嘿一笑,理正领子和被扒歪的甲衣。   “还多穿了几件棉衣,又防护又保暖。”   在星展惊愕的目光中,万喜抬起胳膊反手拍了下背后重剑,动作灵活,皴红的脸蛋也跟着露出笑来。   “不止能抬手,还能抡无锋剑呢。”   星展看看她,又看看她背后厚重的黑铁无锋剑,半晌无言。   无锋剑一力破万招,可不是一般人能耍的。须得身有奇力,腰腹下盘稳健才能带动。否则剑还没甩出去,人先飞出去了。   重剑挥舞起来,等闲人等难以近身。一旦携着人剑惯性砸过去,敌军人马俱碎不在话下。   万喜能使得重剑,这本事星展不觉得稀奇。   她稀奇的是,有这样的战力,还用得着穿得跟个球一样吗?   还套两层甲衣?   星展问得真心实意:“现在在休息,你还穿着两层甲衣,不难受吗?” 第77章 轻军“不是怕死,是惜命。”……   万喜拨浪鼓似的摇头,又不知从哪个口袋摸出来一块芝麻糖塞进嘴里。“战场刀剑无眼,小心为上。”   她说得慢吞吞,星展面色一言难尽,还是不太理解:“那也不至于……穿这么多吧?”   三层棉衣,两套兵甲,再加上抡圆了的无锋剑,谁能碰得到她一根毛?   万喜圆脸严肃下来,深沉地摇头,“你不懂。”   “你个小丫头,天天‘我不懂我不懂’的,有什么不懂?不就是你怕死怕得要命吗!”   星展跳起来,压到万喜背上,被那把厚而宽的重剑硌得胸口疼,也不撒手。   万喜稳稳背着星展和重剑,脚步都没乱,还眯着眼睛慢慢嚼着芝麻糖,头发蓬乱,像是只刚撒欢回来的小马。   “你就是不懂。不是怕死,是惜命。”   “你跟我吵上瘾了是吧?怕死和惜命有什么区别?你说!”星展一手搂着万喜的脖子,一手去捏她肉肉的红脸蛋。   万喜嘴巴被她拉扯开,吸溜了声。甩甩膀子,没甩下来人,就任由她捏了。   “不是跟你吵。”万喜又摸出来一块糖,反手递到后面。   星展张口含下来,发现是块米糖。她咬着糖,从万喜背上跳下来:“怎么不是芝麻糖?”   万喜捂住口袋:“不给。”   “嘿——你说不给就不给?”星展扑上去,两人顿时扭打起来。   万喜有一个半星展那么重,还裹得厚,自然吃不了亏。星展被压制得死死的,气得不行,非得打回来。   正闹着,一阵惊雷似的马蹄声响起,烟尘四散。   褚巍勒马停在两人面前。   万喜最先看到他,肉脸一抖,立即推开星展,后退几步。   “什么意思,打赢就想跑?!”星展正打得头昏脑胀,还想上前去抓她。   “星展。”   一道熟悉的清朗嗓音响起。   星展一回头就看见高头大马上的褚巍。他逆着光的脸辨不清表情,但气势迫人。   不知怎的,星展忽然有点发怵。   “褚……褚将军。”   此时此地,公子二字说不出口。   她终于意识到,褚巍已经不是记忆里飞扬爱笑的少年公子,而是踏过尸山血海的百战将军。   “阵前扬声笑语,蔑视禁约*,犯轻军。”   他嗓音仍很温淳,但语气肃然,说出的话毫不留情。   “各领军棍五十。”   “再犯,领一百。”   “再犯,斩。”   星展呼吸凝滞一瞬,心脏骤然紧缩,竟在这短短几字中察觉到隐约杀气。   军中禁令大多雷同,星展曾在羽林军金吾卫中混迹,自然清楚。   只是从前没有人用这些来要求她,她只需要办好孟长盈的差,剩下的就是自在快活。   “军正何在!”   营中动静早就吸引了不少人来看,军正闻声立刻站出来。   褚巍:“将人带去行刑。”   “是。”   兵士涌上来将星展、万喜二人带走。万喜认命垂着头,默然不发一言。   星展茫然地抬着头,嘴巴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喊冤吗?   她确实犯了禁令。   可是……怎么能真的打她?   星展被拖着去行刑,郁贺和胡狗儿快步跟在后面。   郁贺眉头紧皱,面上尽是忧色。可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向褚巍辩白讨情。   倒是胡狗儿,竟想冲上去,被郁贺死死拉住。   “不可。”   令出如山,军中无戏言。   此事本就是星展有错在前,他们又有旧友之谊。若褚巍赦免星展,不亚于徇私。求情岂不是故意使人为难。   而褚巍不曾多发一言。马鞭一扬,骏马嘶鸣远去。   临阵主将,日不暇给,岂会为此等小事驻足。   傍晚夜色昏黄,星子两三点,一道哀嚎划破天际。   “哎呦——哎呦喂——”   “轻点,轻点——”   “嘶——疼死人了!”   崔绍郁贺站在大帐外,郁贺眉头紧皱,崔绍听得直乐,还笑出了声。   郁贺横他一眼,恼道:“你还笑,听听星展都哭成什么样了。”   别的先不论,星展起码是他们从小看到大的妹妹。孟长盈才把人交给他,一个没看住就出了事,他实在惭愧不已。   崔绍拳头挡住嘴,还龇着牙笑,指指大帐,戏谑道:“气沉丹田,中气十足,我看她能嚎到天亮。”   “……”   郁贺关心则乱,这会凝神一听,星展鬼哭狼嚎如狮子吼。多听一会,耳朵都震得慌,确实不像是有事。   郁贺大大松了口气,轻叹:“还好还好,不然我真没脸再见军师。”   崔绍一耸肩,笑眯眯地:“总是杞人忧天。你且放一百个心,庭山兄可不是没分寸的人,不会叫星展伤筋动骨。”   “你说的是,是我想岔了。”郁贺笑笑,放松许多。   帐中星展正趴在小床上,月台在给她上药。她一声接一声地嚎,仰着脖子掉眼泪。   “好啦好啦,不痛不痛,我轻着来,你忍一忍……”月台手上动作不停,嘴上还耐心地哄着。   一旁万喜也趴着,田娘正在给她上药,也安慰她:“没事,马上就好了。”   万喜埋头抱着枕头,一声没吭,脑袋点了点。   星展都嚎累了,嗓子有点哑,咳了起来。月台赶紧放下药膏,正要去端水来。   一转身,一个白瓷茶杯就送到她手上。   月台一愣:“主子……”   孟长盈静静站着,苍白小脸挂着一抹安抚的淡笑。   “去吧。”   “嗯!”   月台眼眶微微发热,低头用手背先试了试温度,正好能入口。她小心扶起星展,喂她喝水。   星展咕咚咕咚喝完一杯,正要委屈开口,说些什么。   月台却把瓷杯一放,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星展额头,“好了,你看万喜,人家多疼都咬牙顶着,不声不响。你叫得方圆十里都能听见。”   星展嘴巴一瘪,更委屈了,指着万喜的手指都在抖。   “你也不看看她穿得跟个球一样!能有我疼吗?你看看她的屁。股,再看看我的屁。股!”   星展费力撑着床,倔强地瞪着眼睛。   孟长盈闻言,看了眼星展红通通的屁。股,又看了眼万喜色调明显浅了许多的屁。股。不得不说,星展说得很有道理。   万喜埋着的头抬起来,默默添了一句:“我屁。股上肉更多。”   “就是!她比我肉多,肯定没我疼!”星展转头又去瞪万喜,边抽噎边气道:“你还跟我炫耀!”   田娘瞥到星展哭唧唧的可怜样子,用手拍了下万喜的肩头,摇摇头。   万喜听话地趴回去,抱着枕头。星展还不依不饶,指着她就要接着嚷。   月台拧眉,“啪”一下拍掉星展的手,嗓音压低了些。   “星展,谁教你这般无礼。”   孟长盈向来待她们宽和,星展又是几人中最小的,大家都有意无意护着她。   她这辈子都不曾受过这样的刑罚。   更别说还是在军营中当着无数人的面受罚,心里本就委屈气苦。   这会万喜一激,月台一训,她眼泪吧嗒吧嗒掉,情绪一股脑冲上来,对月台就大声吼起来。   “你就知道骂我,天天骂我!我都伤成这样了,你还骂我!我不要你给我上药,你走开!”   月台被她一连串的眼泪和怒吼惊住,愣在原地。   “你……”   “我什么我,我叫你走开!”星展用力一拍床榻,却牵动身上伤痕,疼得变了脸色。   月台手掌微微一抖,下意识想要上前,迈了小半步却又滞住。   万喜还趴着,田娘上药的动作也停住,背对两人尴尬站着。   大帐中阒然无声。   月台看向孟长盈,嘴唇翕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向来最沉稳有度的人,眼里尽是茫然无措,还有一丝受伤。 第78章 凶骂“若再犯,让庭山来管教你。”……   田娘左右看看,秀气面皮泛红,捏着药膏就出去了。   “我……我先出去,再找医官拿些药来。”   万喜默默地把头埋进枕头里,假装自己不存在。   良久,孟长盈开口,面无表情:“星展,我问你一句话。”   在这局促气氛中,星展上头的火焰慢慢熄灭,慌乱涌上来。她不敢去看月台的反应,只慢慢低下头。   “主子且问。”   孟长盈唇角抿平,嗓音微微压着:“你们从小就跟在我身边,我可曾用你刚才的语气呵斥过月台?”   星展瓮声瓮气答:“……不曾。”   “我视月台为姐姐。她即便有不是,也不该被你如此呵斥,你可明白?”   孟长盈一字一顿,说得缓慢,不怒而威。   月台眼底染上水色,掩饰般的眨眼,别过脸去擦了擦。如今主子不许她在旁侍奉。她还以为主子也同星展一样,厌烦她了。   星展头越来越低,几乎要把脑袋埋进胸膛,声音更是嗫嚅。   “……我明白。”   “向月台道歉,下次不可再犯。”孟长盈说到这里,顿了下,不紧不慢道,“若再犯,我让庭山来管教你。”   星展肩膀一抖:“知道了。”   她也是明白的。主子和月台心疼她,不会伤她。   可褚庭山不同,那是个说一不二、铁面无私的大将军,说罚就罚。   星展慢慢抬头,还是不太敢看月台,眼睛只盯着她的袖口,吞吞吐吐道:“月台,是我错了,你别生气,我再也不这样了。”   月台面上用力,勉强露出个温柔的笑:“我不生你的气。”   话落,又是一片寂静。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便是覆水难收。再多的粉饰,也难弥补伤人之语瞬间砸出来的伤痛创口。   孟长盈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吩咐道:“月台,你先回骑兵营。”   “是。”   月台眼尾扫了星展一眼,见她仍垂眼不看人,便转身出去了。   大帐外,四人正尴尬站着。   崔绍郁贺并肩,田娘站在一边,胡狗儿站在另一边,都面有忧色。   星展嗓门大,吼的那一嗓子,他们可都听见了。   见月台出来,崔绍第一个迎上去,疑道:“怎么回事,星展她……”   注意到月台微红的双眼,和嘴角的牵强笑意,崔绍立时住嘴,转了话头。   “明日或要攻城,我正焦头烂额呢。月台姐姐快随我去,给我出出主意……”   崔绍侧身挡住郁贺搭话的意图,嘴巴嘚啵嘚不停,直接将人护着带走了。   郁贺懵然,反应过来后又觉得好笑。   崔元承这人,上起心来怎么跟只护食的鸟似的,也不怕人笑话。   田娘正在犹豫,这会该不该进去。万喜和星展的伤可还没处理完呢。   帐门   突然打开,孟长盈掩着大氅,被迎面而来的晚风吹得咳嗽几声。   胡狗儿挪动脚步,站到风口,稍挡一挡冷风。   孟长盈缓过来,轻声道:“星展无事,都是皮外伤,你们不必担忧。军中事忙,奉礼也先回去吧。”   郁贺点头,又关怀道:“冬来天寒,快进去吧,莫受了风。”   孟长盈点头,郁贺行礼后转身离去,背影消瘦。   孟长盈目光移到胡狗儿面上,见他一动不动,面露询问。   胡狗儿敛眉垂目,直直跪下:“请主子责罚。”   “罚你什么?”   “主子命我看好星展,她受了伤,便是我之过。我该受罚。”胡狗儿嗓音微哑,带着浓浓的懊恼颓丧气息。   看样子,若孟长盈不罚他,他或许会自己罚自己。   孟长盈蹙眉:“站起来。”   胡狗儿闻声,立即爬起来站直,等着孟长盈的发落。   “此事与你无关,”孟长盈上前两步,手掌轻飘飘落在他肩上,拍了拍,“这段时间,你跟着奉礼,多学多看。”   胡狗儿神情茫然片刻,总是阴冷寡淡到有些瘆人的脸,忽地显出些呆滞的可爱。   他张张嘴:“主子……”   孟长盈收回手,唇角稍稍牵起,温言道:“去吧。”   胡狗儿抿紧唇,下巴紧绷,那道白疤被风吹得殷红,颇为显眼。   “是。”   胡狗儿总是很听话的。   不论孟长盈让他做什么,他都会做。即便再不想离开她,他也会抛掉自己的意愿,乖乖听从。   胡狗儿背影远去,孟长盈正要转身进帐。   一道爽朗声音乍然响起。   “胡狗儿请什么罪?明明是你家那小丫头太胡闹,还连累万喜受罪。”   来人正是赵秀贞,她一身银光软甲,发辫高束,眉眼犀利。看来她早来了一会,听了个大概。   孟长盈还未开口,帐中星展已不服气地高声问:“谁在说话?”   “我在说话!”   赵秀贞一侧身,先于孟长盈进了大帐,姿势熟练。孟长盈眨眨眼睛,也跟着进去。   帐中星展和万喜两个还光着受伤的屁。股。   万喜看见赵秀贞,倒没什么反应。   星展一回头,瞥见赵秀贞横睨凤眼,“啊”地惊呼一声,脸蛋顿时红得冒烟。   “……是你。”   赵秀贞冷笑一声:“方才还理直气壮,这会儿怎么蔫巴了?”   “我……”星展红着脸,转头向孟长盈求助,“主子,她怎么来了?”   “我自然是来看万喜!”   赵秀贞先一步截了话,迈着大长腿走到星展面前,居高临下看她。   “万喜自入营以来,只在战场上受过伤,从未因犯军规受罚。胡狗儿都知晓请罪,你还撒泼闹腾,军营重地岂容你胡闹?若我是你的上峰,必得再罚你一顿。”   星展涨红的脸白了,完全没想到赵秀贞张口就是一顿毫不客气的责骂。   孟长盈和月台一个淡漠内敛,一个温柔大方,都不会这样劈头盖脸地凶人。   褚巍是第一个狠狠罚她的,赵秀贞是第一个这么凶她的。   气氛又尴尬焦灼起来,万喜安静趴着,田娘也放轻动作给她涂药。   孟长盈却恍若不知,靠着凭几坐下,懒散如同看戏。   “我……我……你胡说!”   星展被骂得找不着北,屁。股还一下一下地抽痛,叫她晕头转向,压根找不出一句话来反驳。   “哼。”   赵秀贞不屑冷哼一声,转头眼尾瞥向窝着喝茶的孟长盈,瞪了瞪她。   似乎是在说,自己的人不管好,还累她来教训。   孟长盈唇边带上淡淡笑意,冲她点点头:“多谢。”   这番话说得很好。星展的脾性,好好说话是听不进去的。赵秀贞这么一通骂,或许还有点用。   “万喜,屁。股疼不疼?”   万喜摇头又点头,手指扒扒身上的几层棉衣,老实答道:“我穿的多,只有一点疼,想来过几天就能好。”   赵秀贞左右看看,对比了下两人的伤势,转头就给万喜比了个大拇指。   “还是万喜聪明,多穿点又保暖又抗伤。”   万喜憨憨一笑,摸出一块芝麻糖递给赵秀贞。   “副将,吃糖。”   赵秀贞揉揉万喜的乱发,笑道:“我不吃,你吃。”   万喜也不客气,嗷呜一口,就开始嚼巴嚼巴。   田娘给万喜处理完,又去给星展处理。星展心里憋屈又难受,只觉得这几天事事糟糕不顺。   万喜也受了伤,却还没事人一样,安逸嚼芝麻糖。   星展气哼哼开口:“万喜,我也要吃芝麻糖!”   万喜看她一眼,果断摇头:“不给。”   “你……”   赵秀贞回头一瞪,星展气势顿时弱了一半,瘪着嘴巴去看孟长盈,可怜兮兮地。   “主子,你看万喜好小气……”还指望孟长盈护着她,小孩一样。   孟长盈手指捏着白瓷茶盖,浅浅撇茶,气定神闲。   “赵副将说话在理,你问问她。”   星展立刻闭嘴了。   赵秀贞背靠着万喜的小榻,抱胸俯视避开她目光的星展。   “万喜是田娘捡回来的,那会儿饿得皮包骨头,差一口气就去见阎王了,是田娘一块芝麻糖救回她的命。这样珍贵的东西,凭什么给你个轻狂莽撞的小丫头。”   星展愣在原地,眼神迟钝地落在万喜圆乎乎的背上。   她不知道,也想不到,万喜曾经是赵秀贞口中的模样。   她嘴唇动了动:“我……”   赵秀贞讽刺一笑:“你什么你,你懂珍惜吗?”   我……懂珍惜吗?   我懂吗?   星展神色空茫。这话如骤然而来的暴风雨,抽打着她的一颗心,避无可避。   赵秀贞见状,不再多言,转身在孟长盈面前坐下。   孟长盈抬目,看了眼出神的星展,轻声叹:“你的话比我管用。”   赵秀贞呵了一声,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喝完才开口道:“小孩都窝里横,不怕家里人。在外边多吃瘪就长大了。” 第79章 地听“共勉,小军师。”……   这形容让孟长盈微微露出笑意:“你说得对。”   “你身体怎么样,没再……那样吧?”赵秀贞没说太清楚,用手指了指孟长盈的嘴。   孟长盈睫毛垂落,似蝶翅栖落枝头,投下淡淡阴影。   “不必忧心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啧!”   赵秀贞摇头,眉头紧皱,极不赞成的模样,“你这话我不爱听,好好一个人总说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   孟长盈被她一双灼亮如星的凤眼直盯着,总觉得说不出别的话,只好点头。   “以后不说了。”   “这就对了嘛。”   赵秀贞满意抚掌,臂上银镯也跟着叮当作响,声音清脆。   她兴致勃勃地谈:“等春天到了,我们一块去游湖戏水。褚将军可是游水的一把好手,你不知道吧?”   “这我倒是不知道。”   孟长盈稍有讶异。从前褚巍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旱鸭子,没想到现今也会游水了。   那边正沮丧的星展,听赵秀贞提起褚巍,耳朵又不由自主竖起来了。她的情绪总是来去快如风。   万喜无聊趴着,随手拉开小窗帷帘。夜色火把照耀下,她忽而看见不远处一个眼熟的身影。   万喜眯着眼看了半天,抬手去拉田娘的袖子,“田娘……”   田娘刚给星展上完药,正忙着收拾药箱,头也没回,低声问:“怎么了?”   “那有个人,像是吴百户。”   田娘整理的手一顿,又很快开始收拾,声音故作平静,“吴百户……他在这做什么?”   万喜细细看了会,确认道:“田娘,真是吴百户。”   “和我有什么关系。”田娘低着头,手上动作忙而乱。   “哎,我的绢花!你怎么把我的绢花收药箱里去了!”星展蓦地惊呼。   田娘呆住,低头一看,星展原本放在榻边的浅粉绢花,正歪歪躺在药箱最上面。   “对,对不住,我这就拿出来。”   田娘脸上泛红,说话都开始结巴,赶紧把绢花拿出来,拍了拍还给星展。   再一回头,万喜还在看吴百户,“他还在呢,冷得直转圈。”   赵秀贞嘴角扬起,眼神促狭,翘着腿,漫不经心说道:“我来的时候,他就等在那了。他听说将军罚了娘子营的人,不放心想来看看,又怕打扰到人,就在外面傻等着。”   田娘下意识瞥向外面浓郁的夜色,赵秀   贞来的时候,天还没黑呢。外面又冷又暗,也不知他等了多久。   赵秀贞挑眉:“真不去瞧瞧他?”   “我……”田娘咬白了下唇,红了眼圈,艰难道:“他是个好人,我不能耽误他。”   赵秀贞闻言,眉头狠狠一皱,气势汹汹就要开口。孟长盈微凉掌心按住她的腿,眼神制止,赵秀贞好险才把嘴里的话咽回去。   孟长盈嗓音淡而温和,带着令人信服的宽慰力量。   “吴百户心悦你,你也有意,拒绝他才是伤他的心,才是耽误他呢。”   田娘眸光闪烁而犹豫,又回头看了眼夜色中来回走动的熟悉身影。   “可我……我……”   田娘说不出话来,赵秀贞一拍筵席又想张口,孟长盈按在她腿上的手多施了几分力。   “世道凶险,战乱洪水,想必你与他都曾死里逃生。何必裹足不前,此时多一日的陪伴温情,已是上天恩赐。”   清润声音如脉脉溪流沁入心底,涤清所有晦涩幽微的杂念。   何必呢?   田娘问自己,她一时想不出答案。但她唯一知道的是,此刻她该出去见他。   “副将,军师,我……我出去一趟……”   赵秀贞立即摆手,生怕晚一秒她后悔似的。   田娘低着头跑出去,难掩羞涩。   赵秀贞欣慰,看着她欢快而不自知的雀跃背影融进夜色。   “真好。”   她又转头去看孟长盈,笑着咂舌:“你的话也比我管用啊。”   孟长盈轻笑,同她举杯碰了下:“与君共勉。”   赵秀贞扬眉而笑,姿态豪气地碰杯。   “共勉,小军师。”   ……   星展好不容易得令能上战场,却没想到战场没上成,反而乌龟似的趴着动不得。   最气人的是,她在营中时,岐州守将韩伯虎城门紧闭,任由临州兵如何挑衅,都是不战。   可她受罚第二天,岐州城门就开了。她只得每日在孟长盈帐中,伸长脖子去听战场擂鼓。   星展愁眉苦脸,万喜倒是逍遥自在,和田娘说说笑笑。   孟长盈更是神闲气静,每日看书下棋品茶,常在炉火烘烤的温暖中昏昏欲睡,似乎万事皆不住心。   “阿盈!”   又是星展伸长脖子的一天,赵秀贞一身血腥寒气,突然闯入大帐。   孟长盈正抱着手炉,被她惊醒:“……何事?”   “还不是杨副将那个蠢材!他见郁奉礼崔元承连胜几战,屁股都坐不住了,非不听劝导一意孤行,现下步战营两队人马都入了人家陷阱,人都找不到!”   赵秀贞咬着牙快速说完,胸脯剧烈起伏,明显是气得不轻。   “别急,这并非死局,你且细细说给我听。”孟长盈眼神镇定,语气安抚。   赵秀贞摆摆手,手臂上血淋淋的口子腥气散逸,她毫不在意大跨步走过来。   “还用不着你。我借田娘一用,明日还你。”   田娘面上并无意外之色,起身朝孟长盈行礼。   孟长盈眸光一动,颔首道:“既如此,我等着你的捷报了。”   赵秀贞来去风风火火,孟长盈说完一句话的功夫,她人已出了大帐,只留下一句:“等你赵姐姐回来!”   眼看着田娘和赵秀贞的声音远去不见,星展够着头去看,羡慕又惊奇。   回头看见万喜乖乖趴着,似乎完全不好奇,星展眼珠子一转,上半身挪过去打听。   “这是怎么回事啊?杨副将入了陷阱,赵副将为何要借田娘过去?”   万喜慢吞吞看了眼星展,下巴抬起来,颇有些骄傲。   “田娘耳朵比马儿还灵,她趴在地上能分辨出敌军的远近和动向,还能找到远处山谷水流的方位呢!”   星展瞪大眼睛,震惊道:“真的吗?有这么厉害?”   “田娘最厉害了,”万喜扬着头,眼神很亮,“当年我差点死在野路上,是田娘听地发现了我,才救了我一命。”   星展听得出神,面上尽是不可思议。   她完全没想到,看起来最文静秀气的田娘,居然也有这种堪比天眼的本事。像这样的能人异士,在军中那可都是宝贝。   “地听术,”孟长盈轻缓开口,遥望远处沉落的夕阳,“怪不得阿贞说田娘可惜了。”   薄暮冥冥,山林间冷风四起。   田娘手里拿着一只牛皮圆筒,正趴在地上,紧贴耳朵凝神细听。   周围人马皆敛声屏息。   好一会,田娘才收了牛皮筒站起来,朝西南方向的密林一指,“那边有动静,像是人掉进了陷阱坑。”   赵秀贞紧皱的眉头骤然一松,抬臂长枪指向西南方,沉声喝道:“前进!”   田娘面色肃然,手里亦提着一杆红缨枪。她的枪法是赵秀贞亲手教的。   山林蒙上一层灰色夜幕,薄薄月牙挂上树梢,照亮赵秀贞身后一张张坚毅勇武、眼神如狼的脸庞。   这是赵秀贞带的娘子营。   姑娘们人人一杆红缨枪,各自谨慎踏着前人的脚印,在密林中穿梭急行。   江南多丘陵山脉,夜晚是最容易迷进林子里的。   田娘走在最前面,赵秀贞紧随其后。   夜色愈深,冬日寒气露水沾染上每个人的衣摆,打湿她们的鬓角碎发,却让每一双眼睛更加明亮。   “是谁!”   前方一阵暴喝。   田娘握紧长枪,身体下压。   赵秀贞站到前面,枪尖挑开层叠遮眼的松针,看清前方的一瞬间,她“哈”地笑出了声。   林中一大片空地,设了绊马索,挖了陷阱坑,栽进去的尽是步战营的兵。   杨副将和一批人倒吊在树上,一个个脸都憋紫了,活像个胖头茄子。   “赵……秀贞……”   见到来人娘子营,杨副将先是一喜,但很快变了脸色,说话都不利索了。   “去救人。”   赵秀贞简短下令,兵士尽数围过去解救同袍。   她则闲庭信步,走到倒吊的杨副将面前。赵秀贞面色在影影绰绰的林影中难以分辨,只一双凤眼亮得摄人。   杨副将本还硬气地不打算多开口,但眼看赵秀贞面无表情执起长枪,枪尖寒光闪闪,血槽中还带着未拭净的污血。   “赵秀贞!你要干什么!”   杨副将心下一慌,大吼出声,整个人都跟着弯成虾米,来回乱晃,晃得他更头昏脑胀。   赵秀贞枪尖一抵,按住杨副将的肩甲。人好歹是不晃了。   杨副将额上青筋暴起,充血的眼珠微凸,恨然道:“你敢对我动手!趁人之危,亏你也算是个副将!有胆你杀了我,我杨天绝不受辱!”   周围将士皆偷眼看过来,不知道两位副将是在闹什么。   赵秀贞嗤笑一声,迅捷抬手,长枪划破绳索。   杨副将还张口欲骂,就已脸朝下着地,啃了一嘴湿腥的泥。他“呕”一声,吐泥的时候差点没把胆汁吐出来。   “你倒也算个男人。”   寂静山林中,赵秀贞骤然开口,竟还是句夸赞。   杨副   将愣住,嘴上还糊着一圈泥,迟疑抬头。   赵秀贞毫不客气扬手一马鞭,抽歪他的兜鍪,居高临下,轻蔑扬唇。   “可惜没什么本事。”   杨副将:“……?!”   他肿胀充血的脑袋忽而灵光一现,想起不久之前,他对赵秀贞的不敬之语。   谁能想到他以这样狼狈的模样,被她予以回敬。   杨副将张着嘴,一阵犹豫:“我……” 第80章 劝降她心里只有她的好表哥。   可赵秀贞并没有那么多耐心。她径直转身离去,安排人马,部署伤员回营。   翌日,杨副将顶着脸上的淤青,满怀信心,重整旗鼓,誓要一雪前耻。   可惜今日休战。   那个自从来到临州营,就几乎没怎么踏出过大帐的所谓“军师”出场了。   孟长盈仍是一身厚实滚边大氅,却仍身躯单薄。走在瑟瑟寒风中,几乎像是谁人羽化登仙前呵出的一口气。   月台站在骑兵营中,没忍住追了出来。   “主子。”   孟长盈脚步停住,抬眸静静看她。   月台掩下满眼忧色,温柔一笑,抬手帮她戴上兜帽,细细整理,叫风透不进去。   “……好了。”   月台几乎是不舍地垂下手。   她很想再多说些什么,可她又知道孟长盈并不想听,于是只好闭嘴。   孟长盈轻轻弯了下唇角,转身向前。   目的地正是交战城——岐州。   而她身侧,只跟着一个人,郁贺郁奉礼。   杨副将张望着那两人在阴冷冬风中远去的背影,吸溜着鼻子,满腹疑团。   “她这是做什么去?”   “使臣呗。”   崔绍没骨头似的靠着枯树,手里捏着一条珠串,穗子翠绿。   杨副将眼睛都凸出来,大惊道:“她?一介女流之辈,独身入敌城为使?”   不远处,田娘耳朵动了动,随即对赵秀贞耳语。   赵秀贞猛然回头,凤眼微眯,在人群中锁定杨副将,握着长枪的手掌微微转动。   杨副将只觉得背后汗毛一竖,像是被什么危险生物给暗中盯上了。一回头就对上赵秀贞睥睨的眼神,他张张嘴,最后只讪讪一笑。   崔绍眼尾注意到两人互动,低头笑了笑,凉凉提醒道:“杨副将,话别说太早,当心脸又被打得生疼。”   一句话里“又”字带重音,周围几个离得近的兵士,脸上都隐隐憋笑。   赵秀贞可不会顾及杨副将的面子,昨夜陷阱坑的事早就在大营里传遍了。   最看不上赵副将和娘子营的杨副将,自己掉进了陷阱,还是赵副将领着娘子营把人给救出来的,简直贻笑大方。   若非赵副将不计前嫌,这寒冬腊月的天气冻上一夜,杨副将就直接埋骨临州城外了。   杨副将有心想辩上两句,可迎着赵秀贞的目光,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好意思说。   前方山丘之上,一道挺拔如劲竹的身影背对众人,遥遥望着岐州城。   那是褚巍。   虽早定好有此一遭,可眼看孟长盈的月白背影缓慢被城门洞吞没,他仍心头一紧。   岐州守将韩虎韩伯威,曾是郁家门生,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汉臣。   当年若非阴差阳错,郁贺姐姐本该嫁给他。   可惜国史大案骤生,美人芳华逝,韩虎从此远驻边关,再不回京。   他仇恨胡人。   若非郁家老爷仙去,郁老夫人膝下仅郁贺一子,郁贺又深陷京都胡汉争权漩涡。他恐怕早就弃了岐州城去。   如今北方已成两虎相争之势,胡人皇帝和胡人王爷斗得天翻地覆。   孟长盈此时携郁贺去见他,不会不成。   褚巍又把所有线索梳理一遍,那颗不安的心渐渐平稳。   阿盈是何等人,旁的不信,总该信她。   寒风凛冽,褚巍不知站了多久,眼神从不曾离开岐州城的方向。   忽地,城门一动。   那道月白身影飘然而出,随后城门大开。   昨日还打过照面的猛将韩伯威一身素白麻衣,手牵白马而出,解了佩刀扔到地上,高声道:“同为汉臣,韩虎愿献城而降,望褚将军善待兵将,宽待百姓……”   远处杨副将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结结巴巴。   “这,这就降了?还是献城而降?”   “上兵伐谋,兵不血刃,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也*。”崔绍嘴角一扯,腔调拖得老长,“杨副将难道不懂?”   “……谁说我不懂?”杨副将急头白脸争辩道:“前几天我们还打了好几场,这不算‘不战而屈人之兵’!”   崔绍低低笑了下,挺直腰站起来,嘲道:“你是说临州岐州对阵多年,久不攻克,甚至天河堰都建了又塌。而偏偏圣旨一下,岐州立即献城而降,临州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岐州。”   崔绍说到这,杨副将面色已微微变了。   崔绍歪头一笑,玩世不恭地甩着珠串:“若你是皇帝,你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   自然是疑心乍起,若非早有勾结,怎会如此凑巧,如此轻易?   杨副将烫嘴似的把大不敬的话咽下去,支吾道:“这,这不是……军师来了嘛……”   崔绍眉峰挑起,现在知道叫军师了?   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摸着下巴琢磨道:“你是说,开口便能劝献一城的人,携千骑南投,不投皇家朝廷,却投一个手握军权的大将军?”   崔绍又转头看向杨副将,极诚恳道:“若你是皇帝,你怎么想?”   “我……”   还能怎么想,肯定还是得犯疑心病啊。   这样的人,必定是北朝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更有大才。此人若和将军紧密相助,谁知道会不会联合北朝,剑指南雍?   “我又不是……不是陛下,你总问我做什么!我不知道!”   杨副将色厉内荏说完,转头就走。数九寒天,他竟被崔绍问出一背的冷汗。   凉风一吹,冰冷黏腻,如毒蛇攀附其上。   前方褚巍还在同韩虎谈话,崔绍遥望一眼,敛了笑,转头对上月台的眼神。   两人皆是眉眼沉沉,心绪难安。   临州军不是今日建起的,皇帝该起的疑心也早就起了。不然圣旨也不会一封接一封地催促开战。   孟长盈如今种种举措,也只是亡羊补牢。   可时势如江河倾泻,不得不有所作为,容不得任何韬光养晦,消除忌惮。   总不能真叫临州岐州两败俱伤,受灾黎庶辗转战乱。若天下大乱,猜忌抑或不猜忌也失去了意义。   只是,今后的路更难走了。   北朔,紫宸殿。   风雪交加。   “陛下,岐州城守将韩伯威向褚巍献城投降,如今褚家军已全然接管岐州!”   传令兵慌张尖锐的声音划破大殿中的肃穆。   堆满战报公文的长案后,万俟望以手支额,即使姿态散漫,也如猛虎伸展休憩,令人不敢逼视。   座下可那昆日下意识呼吸放轻,眼尾去瞟老神在在的崔岳。可惜崔岳还是老样子,长髯飘飘,泰然自若。   久久死寂,垂着头的传令兵一滴汗滑下来,蛰得双眼生疼。   “她呢?”   万俟望忽而开口,嗓音低沉,又带着难以言喻的锋锐戾气。   传令兵脑子空白,惊惧不已:“……陛下是说谁?”   上方又是一阵良久寂静,久到传令兵以为自己脑袋不保。   可那昆日自然知道万俟望问的是谁。他还知道万俟枭连破河东五城那里,万俟望正在淮江北岸追人,甚至还没追回来。   从那以后,孟太后三个字就成了北朔朝堂上的禁忌,无人敢提。   崔岳面上敛色,捋髯的动作却悠然。   德福看尽众人面色,“哎呦”一声,打了个圆场,“你个粗笨的,还能是谁,自然是临州营中那位军师了!”   传令兵赶紧回话:“那位军师亲自出使岐州城劝降,韩伯威随后便弃了帅印,献城投降!”   万俟望面无表情地听着,捏着战报的手收紧,指节咯咯作响。   众人皆垂首敛息。   “都出去。”   “是。”   众人依次退下,崔岳走出大门前,回头看了眼。   少年帝王浑身气势隐而不发,连手掌都在微微颤抖,昏暗的大殿如同漩涡洞穴,风暴弥漫。   崔岳捋着长须的手一用力,不慎扯掉两根胡须。他却低头无声笑了。   他这位世侄女真是高人,将人物尽其用,还能让人念念不忘为其挂怀。   殿外狂风呼号,风雪交加。一时之间分不清这是北地云城,还是中原京洛。   众人退尽,万俟望猛地将那纸战报   扔出去。   被攥得皱巴巴的战报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下,就像他无可依托、无处可去的愤怒一样无力。   孟长盈冷血无情,心中只有汉人,只有南雍,只有她的好表哥。   而他,只是一枚她挑选出来分裂北朔的棋子。   他早就知道,早就为此辗转反侧无数个夜晚,还不够吗?   为何再听到这样的消息,他仍旧腾起满腔愤恨怒火。恨不得扔了这身龙袍,亲自去南方找她,要她说明白。   可他又知道,该说的话早就说完了。   他日日煎熬,收拾这乱糟糟的四处起火的北朝。   可孟长盈应该很惬意吧。   在汉人的朝廷中,与她的好表哥相知相许,并肩作战。而他只能远远听着,看她和他朝北朔捅来一刀又一刀。   万俟望额上青筋一跳,眼眶爬上血丝,猛地挥袖,将案上战报文书尽数砸落在地。   纸张飞舞中,万俟望尝到口中蔓延开的血腥味道。   他低嘲一声,仰面朝后倒去。   白纸纷纷落下,像是一场不知祭谁的无声丧事。 第81章 女孩“孟长盈,你太傲慢了。”……   他短短半生,十九年的爱恨都系于孟长盈一身。   那样孱弱如一片雪花的人,竟不会被这沉重的情爱仇恨压折吗?   孟长盈,孟长盈……   他在心底一遍遍地念,像是在念一句能止痛的短咒。   他怎能甘心,怎能罢休。   论起韩伯威投降一事,比起北朝,南雍朝堂更是震动,上下舆论哗然,引发轩然大波。   金銮殿上,南雍皇帝须发斑白,面上几块老人斑,像棵腐朽已久的枯树根,端坐高台。   堂下臣子已吵开了锅,论的正是韩伯威献城投降一事。   人员泾渭分明。   太子荣淮一派,多是当年随着先帝南渡而来的北方氏族。六皇子荣锦一派,多是盘踞南方多年的门阀世家。   气氛吵得火热,人人面红耳赤,是以殿中愈发香气扑鼻,浓郁到几乎呛口。   南人好姿容、爱风貌。百官大臣、世家公子皆施粉涂脂,熏衣剃面。   雍帝抬手:“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太子你说。”   荣淮沉稳迈步而出,双目平和,内敛神光:“儿臣以为,褚将军有两功。”   “哪两功?”雍帝缓慢地问,耷拉的眼皮抬了抬。   荣淮侃侃而谈,持心极中正:“江南受灾,临州大营收容灾民,此为一功;褚将军在此危难之际,还能抽出手来夺下岐州要地,兵员损失甚少,此为二功。”   话音未落,不少南方氏族都面露轻蔑。   北朝朝廷有胡汉之争,南朝朝廷亦有南北之别。势同水火也不过如此。   雍帝听完,还是那副老态龙钟的模样,让人怀疑他耳朵是否灵光。   正安静时,殿中突兀响起一声笑。   雍帝浑浊眼珠转了转,看向他的小儿子:“小六,你有话说?”   六皇子荣锦年纪还轻,是南迁后雍帝和南方世家女的孩子,也是老来得子。   荣锦笑着走出来,细眼白面,脸生得富态,身体却干瘦,莫名有些怪异的滑稽感。   “二哥这话说得蹊跷,怎么胳膊肘一个劲儿往外拐呢?”   荣淮知道这个弟弟又要胡搅蛮缠,皱眉不语。   荣锦呵呵一笑,眼睛成了一条细缝。   “褚巍其人贪功,收容灾民本就是朝廷策令,如何能算是他的功劳?矜功自伐,沽名钓誉此为一罪。”   “再者,岐州城可不是他攻下的,是韩虎听了褚巍的名号,主动献城来降。既如此,从前许多年的仗,莫不是糊弄我们的障眼法。劳民伤财、暗通敌军此为二罪。”   “六弟!”荣淮忍无可忍,厉声道:“何故如此诡辩,侮辱忠臣!”   “功臣、忠臣……”荣锦讥诮地拍拍手掌,似赞叹似嘲讽,“如此尽得民心的大将军,看来二哥也是等不及收入麾下了。”   此话一出,荣淮面色大变,下意识抬头去看皇座之上的雍帝,可却捉摸不到他眼底的情绪。   少年偏信,老年多疑*。如今的父皇和从前不一样了。   荣锦压下嘴角的笑,垂首高声道:“父皇,儿臣有一计,或可探明褚巍虚实。”   南北朝堂皆风起云涌,波谲云诡。而临州大营中,却正爆发一件凶事。   隆冬时节,灾民中许多体弱得病的接连死去。   此前步战营为灾民建造窝棚时,因杨副将的强调,人员隔离不完全,时常往来。   营地外围竟有人生了疫病,甚至有逐步蔓延的趋势。   月台和军医忙得脚不沾地,娘子营也拨了许多人来帮忙熬药、照顾伤患和处理尸体。   “你做什么?!”   崔绍刚带人烧毁掩埋尸体,一赶回来,就看见月台往脸上系了厚厚两层棉布,要往病患隔离的屋子里进。   他一把拉住月台的胳膊,总是漫不经心的脸上难掩焦急之色。   “里面有军医,你进去做什么?”   月台回过头,棉布外的一双眼睛温柔疲惫,但明亮如初。   “人手不够,里面需要帮忙……”   “不行!我让别人去,你不行!”崔绍几乎是粗暴地打断这句话。   “你……”月台被他的态度惊到,但仍坚定地摇头,“主子派我过来,本就是为了避免疫病。如今出了事,我怎能置身事外。”   月台眼眸弯了下,是安抚的弧度。   “元承,别拦我。我一定要进去。”   崔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直到双眼酸涩发疼,他缓缓才松开手。   “好。”   月台颔首,不再多说,转身往里走。走出两步,背后突然“呲啦”一声。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身边突然追上来一人,与她并肩而行。   月台讶然道:“你这是……”   崔绍面上胡乱蒙着一层布巾,一个耸肩摊手,笑得玩世不恭。   “月台姐姐,我既不拦你,你自然不能拦我呀。”   月台脑中空白一瞬,一时竟语塞难言,好半天,才哽道:“你何必如此……”   崔绍轻轻一笑:“既然你一定要进去,那我也一定要进去。我不拦你,你也不要拦我。”   月台眼中闪过挣扎神色,最后还是拉住他,抬手轻柔地解下他面上的布巾。   崔绍脸上的笑缓缓隐去,只静静看着她。   月台又拿出一块棉布,细细叠了双层,再蒙到崔绍面上。   “这棉布是熏了药的,比你的里衣料子好用。”话里无端带上嗔意。   崔绍又笑了,弯腰离得更近,叫月台抬手不必太费力,“知道了,月台姐姐。”   疫病来势汹汹,好在最开始的隔离起了作用,并未传播太广。且一开始就有所提防,所以发现得早,治疗也早,并未在营中造成太大伤亡。   倒是孟长盈又病了一场,虽说不是疫病,也把月台急得不行。   可她在疫区进进出出,不好再去看孟长盈。这还是第一次孟长盈生病,她却不在孟长盈身边。   等孟长盈病愈能起身,她按捺住急切的心,又自我隔离了几天,确定没有染病,才匆匆去见孟长盈。   “主子!”   孟长盈正在和褚巍说话,转头看见月台,微微笑了下。   “月台瘦了。”   一句话,月台的眼眶就红了,酸涩哽在鼻腔,几乎逼出泪来。   “哭什么,你的事我听元承和庭山说了,你做得很好。”孟长盈起身,拉住月台的手,轻轻拍了拍,眼中是鼓励和欣赏,“月台总是这么厉害,什么都能做得很好。”   “只有月台厉害吗?”星展突然幽幽来了一句,哀怨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孟长盈添上一句:“……你也厉害。”   月台侧过脸去擦了擦泪,在星展面前哭,总有些不好意思。   “好敷衍。”星展鼓着腮帮子,看了眼月台,哼了一声,“还有你,我的伤都快长好了,你怎么也不来看我。我明明都跟你道过歉了。”   那次不快之后,又   经过许多生死之事,月台心里早就不计较什么了,这会只哄着道:“事务太忙,以后多来看你。”   “那也不行,我……”星展还要多说几句。   褚巍抬目,轻咳一声,她别扭的小脾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噤声了。   自从被罚军棍后,她就有点怕褚巍。即便褚巍态度和风细雨,她也怵得慌,总有种屁。股生疼的错觉。   “六皇子现下正在城中,临州牧为他接风洗尘办了宴。六皇子点名要阿盈和奉礼同去,恐怕来者不善。”   说起正事,褚巍眉头微皱。   崔绍戏谑一笑:“来的原来是六皇子,前几天动静那样大,我还以为是太子呢。”   “太子殿下宅心仁厚,不喜铺张浪费。”褚巍摇摇头,解释了句。   “点名要我与奉礼同去,果然还是对岐州城一事心存试探。”孟长盈面上冷淡,嗓音更淡,“既如此,便去会会。”   褚巍备了马车,怕孟长盈在路上受风。又去请了赵秀贞来,席上看顾。   车队中,褚巍和赵秀贞在前骑马,孟长盈和月台坐在马车上,星展骑马跟在马车边,兴致勃勃。   才行到营地外围处,孟长盈就听见一阵喧闹。月台掀开小窗帘子,朝外面看了看,惊讶地“咦”了一声。   灾民棚屋外,正围了一群人,热闹非凡,不知是在做什么。   褚巍也注意到了,着人过去问了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人群见是褚巍等人,立即散开口子,面朝褚巍恭敬站着。几个小孩子站不住,好奇从大人背后探头出来东瞧西瞧。   而人群中间,一老者正坐在地上,斑白蓬发如枯草,肥大棉衣裹在身上。   棉裤空荡荡打了个结,在冷风中抖动。   他看见褚巍,两只手撑着地,交替着撑住身体往前挪了挪,仰起头笑得像团枯败菊花。   “褚将军,老朽说书呢,说得正是褚将军平定南罗的故事!”   苍老干瘦的人,嗓音竟很嘹亮。   人群也都跟着点头附和,大冷的天里,一个个都脸蛋通红。   褚巍望着一张张虔诚而敬慕的脸,默了默,露出个清俊的笑。   “外头冷,去屋子里说。杨副将该亲自来给你们请罪,只是他才受了军法,还起不了身。我叫人去拿步战营的薪炭来补给你们,做个赔罪。”   他眉目温润,说起话来姿态宽和,全然不像个执法如山的威严大将军,倒像个平易近人的年轻后生。   人群里私语渐起,人们的脸涨得更红了。   那老者虽身有残缺,却举止落落大方。他朝褚巍的方向一拱手,高声道:“多谢褚将军!”   周围灾民都学着他行礼,一齐喊起来:“多谢褚将军!”   声音一层一层地聚合,犹如海浪拍岸。   褚巍单手下压,唇边虎牙一闪而过:“好了,快进屋去吧。”   人们听话地陆续回了屋子,只有那老者还停在原地,在人流中像一根顽固的矮桩。   车队开始向前行进,马车后的崔绍一夹马腹,马儿往旁边偏了几步。   郁贺微惊:“你做什么去?”   崔绍没理会他,反手抽出腰后洁白的骨雕折扇,抛向棚屋。   “接着!”   那老者反应也还算快,两只手忙乱一番,好歹是在骨扇落地之前接住了。   “说书人怎能无扇,这小扇赠你了!”   言罢,马头一转,急行赶上队伍。留下坐在原地的老者捧着洁白骨扇,抹了抹眼睛。   “没想到崔元承还挺有善心。”围观了全程的星展饶有兴致地说。   孟长盈“嗯”了一声。   这不奇怪。她本就话少,又体弱容易疲惫,冬来就一直没什么精神头。   怪的是月台。   要是平时,她肯定会跟着说上两句,兴许还要教导下星展。可这回,她居然只是看了眼崔绍掠过的身影,就移开目光,连话都没接。   星展得了个没趣儿,奇怪地挠挠头。   莫非月台还跟她生气呢?   车队一路慢行,进了城门。难得出来一趟,星展还是很高兴,东张西望。   月台也撩开小窗帘子,时不时说上两句窗外的人和景,孟长盈歪歪靠着座榻,随着她的话点点头。   进了城门,还未走出多远,突然一阵骚乱,车队竟停住了。   星展伸长脖子,抢着开口道:“主子,我去瞧瞧出了什么事!”   月台拧眉,探出身往前看。只见赵秀贞正翻身下马,褚巍也面色微变,马儿来回转圈。   没过一会,星展快马过来,面有急色:“月台!快去瞧瞧,有个小女孩大着肚子倒在地上,怕不是要生了!”   “什么?”   月台惊疑不定,转头看向孟长盈。   “去看看。”孟长盈坐起来,同月台一块下了马车。   细微的痛苦呻吟声不绝于耳,褚巍和赵秀贞都蹲在一个瘦小身影旁,神色凝重。   地上的小女孩瞧着最多不过十来岁,四肢细瘦干瘪,脸蛋深深凹下去,可肚子却高高鼓起,手脚浮肿如囊,观之悚然。   月台赶紧蹲下来,为她诊脉,同时轻轻按压她的肚子。   奇怪的是,并没有摸到喜脉。   月台眉头皱得更紧,柔声道:“别哭,告诉姐姐哪里疼,是肚子吗,还是下腹?”   小孩说话的声音细弱,哭音也是,像只快病死的小猫。   “肚子……肚子好疼,像是石头,压死了……”   “不对,这是……”月台按在她高挺肚皮上的手一僵,语速兀然快了起来:“你告诉姐姐,你吃了什么?”   “吃……吃了……白泥,大家都吃……饿得不行了……”   小女孩蜷缩着细瘦身体,张着嘴,疼得喉咙里“嗬嗬”吸气。   白泥……   各朝有记载,大饥时常有走投无路的灾民食白泥充饥。可白泥虽然能缓解一时的饥饿腹痛,带来饱腹感,但没有营养,会把人越吃越瘦。   更可怕的是,白泥排不出去。吃的多了,白泥梗阻在胃袋肠道中,会把人活生生胀死。   虽说天河堰崩塌致使多地受灾,可并未波及临州城。甚至本该收容的灾民,大半都由褚巍接手,安置在城外临州营中。   何至于到此等地步,竟逼得小儿吃泥充饥。   这和杀人有何区别?   “临州收容灾民还不到千人,竟将百姓抚恤成这幅样子?”心性最淡漠平和的孟长盈面对此景,都面露愠色,斥喝出声。   褚巍更是脸色难看,沉沉呼出一口气,一字一顿,“临州牧,好得很,当真以为我褚巍是个好说话的。”   小女孩还在细声地呼痛。   孟长盈气得不轻,嘴唇发白,一时竟喘不过来气。她猛地咳嗽起来,整个人摇摇欲坠。   赵秀贞和星展吓得赶紧一人扶住她,一人抚着她胸口,哄着她:“慢慢喘气,别气,别急……”   好半天孟长盈才缓过来,一张小脸苍白如纸。   褚巍面庞隐含担忧,抬手轻轻捏了下她的肩,“我先去找临州牧好好算一算账。你们慢行,把这小孩安置好。”   孟长盈点头:“放心。”   双目交汇,褚巍收回手,没有一丝犹豫翻身上马,带着崔绍郁贺和部分人马先行。   月台已脱下最外面的袍子,将衣着单薄的女孩裹住,抱入怀中。   “主子,她情况不妙,得找个医馆。”   星展上马,跑出去快速转了一圈,扬声道:“这边!”   月台   立即带着小女孩冲过去,剩余人马护着孟长盈,也跟着过去。   孟长盈后脑还针扎似的疼,走得很慢。   田娘扶着她慢慢走,刚走进医馆,就听见星展微微颤抖的嗓音。   “没救了吗?”   孟长盈抬目,女孩仰面躺在小床上,瘦弱如枯枝的身体上,肚子圆滚滚地耸起。   孟长盈缓慢走过去,女孩没有再喊疼,瞳孔微微扩散,晶亮泪水沿着黑黄皮肤滑进鬓发。   医馆中一片静寂。   孟长盈抬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   女孩似乎感受到什么,脸蛋微微侧了下,依偎进孟长盈的手掌,嘴唇翕动,不知在唤谁。   她就这样在孟长盈掌心里,停止了呼吸。   一直到手臂酸痛,孟长盈都没有把手收回来。   良久,医馆老大夫重重叹了口气。   “最近城里很多小孩都是这么死的,父母亲先没了,就没人管,饿得挖白土吃,吃着吃着就撑破肚子了。”   “官府呢?临州牧呢?都是死人吗!”赵秀贞咬着牙,反手握住背后长枪,燥得只想给谁一枪。   老大夫被赵秀贞一身的煞气吓到。但看到车队还插着临州军的棋子,老大夫的心又定了定。   临州军不会欺压百姓。   “谁知道呢?老百姓不都是这样,上头说怎么过,我们就怎么过。只盼着什么时候不打仗了,没准日子就慢慢好起来了,就不会有人吃不上饭了。”   老大夫说得慢,半是希望半是无奈。   可惜这话赵秀贞没法回答他,聪明如孟长盈也没法回答他。   她曾对万俟望说出笃定的两年,可此时此刻,面对黎民百姓最朴素的一问,她竟难以作答。   策尽蓍筮卦,难算救世法*。   月台去将无名小女孩寻了地方安葬。   孟长盈走出医馆,日头刺目,她闭了闭眼,身体微微一晃,像是一片从枝头坠落的叶。   赵秀贞手臂拦在她身后,稳住她的身子。   孟长盈还闭着眼,哑声道:“若一条路太长,长得似乎究其一生都走不到尽头,如之奈何?”   就算今日能救回那女孩,就算能扶起一人,天下还有陷在泥泞里的千千万万人。   北朝还有她亲手扬起的烽火硝烟,悲辛离乱。   从外祖到父亲再到她,这条路真的好长、好长。   赵秀贞紧皱着眉,烦躁情绪几乎压不住。她用力抓了一把耳边短短的断发,恶声恶气。   “想那么多做什么,老天爷给你发工钱?”   孟长盈垂落的睫毛抖了抖:“怎么能不想呢?”   身处局中,这些念头想抛都抛不开。那些东西,不似大山沉沉压在背上,而是如缠绵薄雾萦绕。   一呼一吸,一行一止,永不退去。   直到窒息、死亡。   默了半晌,赵秀贞突然嗤笑一声:“孟长盈,你知道你有个毛病吗?”   孟长盈或许在听,或许没在听,应了句:“嗯?”   赵秀贞挑眉,凑到孟长盈面前,手指拨了下她眼尾的长睫。   “你太傲慢了。”   孟长盈睁开眼,确认似的重复一遍,“……傲慢?”   “聪明人的傲慢。”赵秀贞后仰,摇摇头,又笑了,“你把人都当棋子,把天下当棋局,把自己当执棋手,不是吗?”   寒风侵人,日头散发出稀薄热度,街道明亮又萧索。   赵秀贞的话直白如刀锋,明晃晃地刺人。   孟长盈唇珠抿得发白,竟犹豫了下,才道,“并非如此。”   “原来你也会有不肯承认,逃避问题的时候?”赵秀贞一手抱胸,一手捏着短短的参差发尾打转,“别总用俯视悲悯的眼光来看人了,你又不是菩萨。这些事可以管,但怪不到你头上。”   “你的话我明白。只是命途如此,总是要做些什么的。”   孟长盈别开眼,不与赵秀贞直直看过来的凤眼对视。   这一把嶙峋病骨,难免被明亮而极富生命力的东西灼伤。   “做些什么?包括赶走月台?”赵秀贞毫不客气地反问回去。   在她这里没有交浅言深,她想说便说了。   孟长盈闻言,冰凉手指蜷了下,贴上还有余温的掌心,微微一抖。   “阿贞,我活不久。月台还有很长的一生,她不该被绑在我身边,更不该把我看得那样重。”   “是吗?凭什么要按你说的来。”赵秀贞抬抬下巴,“若我是月台,我才不管你怎么想。我想留在你身边,不管你愿不愿意,就算耍赖我也不走。”   孟长盈闻言,似乎想笑,可僵硬的脸却笑不出来,只抿了下苍白的唇。   “可一时的愉悦会引发来日更多的痛苦。早早预见了这一点,又怎能不顾忌呢?”   “你问过月台吗,你怎么就知道她不愿意用这一时换来日呢?”赵秀贞叉着腰,语气凶巴巴,恨铁不成钢似的,“谁说你认为的愉悦就是她的愉悦,你认为的痛苦就是她的痛苦?”   “什么来日,全都是空话假话骗人的话!”   赵秀贞说到气急处,看孟长盈还怔怔看着她,直接一把拉起她的手,用力咬了下她的手指。   孟长盈吸气,却没反抗。   “你做什么?”   “你说!什么感觉?”   赵秀贞磨磨牙,还捏着她冰凉的手指,搓了搓那处红牙印。   孟长盈眼珠乌黑,吐出一个字:“疼。”   “疼就对了!这才是真话,这才是此时此刻的你和我,而不是你口中的什么来日!”   赵秀贞又用力捏了下那根冰凉柔软的手指,凌厉凤眼看起来很凶。   “以后谁都说不准,将来唯一能确定的只有无常。你现在以为的万全之策,没准就是来日想补救都找不到气口的追悔莫及!”   孟长盈手腕上筋脉一跳,被捏得狠了,有种烧灼似的热感从指尖沿着手臂慢慢爬上来。   “你说得有理。”孟长盈眼睛缓慢一眨,轻声道:“你比我豁达。”   “……”   赵秀贞突然有种拳头陷进棉花里的无力感。   “现在说的是你,不是我。”   “或许……”   话未说完,被月台匆匆赶回来的身影打断。同时州牧府也派人催,不能再耽搁了。   孟长盈抽回被捏热的手,藏进袖口里。   “好了,先做正事吧。”   赵秀贞手掌握拳,看起来还是很不爽快。   月台虽眸色郁郁,也第一时间发现不对劲。   “这是怎么了?”她压低声音问星展。   星展面色有些复杂,迟疑着说:“她们……吵了一架……”   月台:“……啊?”   孟长盈这样的性子,能跟人吵起来?   紧赶慢赶,终于不至于太迟入宴。孟长盈一行人走进来,立即收获不少打量的视线。   与宴上众人锦衣华服、脂粉白面的模样相比,赵秀贞都显得极有气概,也更格格不入。   主位之上的六皇子荣锦笑着迎了过来,细眼眯了一条缝,不着痕迹地打量孟长盈,又笑得亲昵。   “这是长盈表姐吧?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仙人之姿不如如此。我们这些人同表姐比起来,竟都成了俗物。”   他唤孟长盈表姐,是随褚巍来算。   褚巍还有一层身份,他母亲是荣氏家族的小姐,也就是南雍皇帝的亲妹妹。当年胡人入关时,荣家南逃,而荣夫人随褚父留在北朔,断了关系。可若真细算起来,褚巍也有南雍皇室血脉,算是皇家子。   或许正因为如此,褚巍的军功名望才显得如此碍眼。   孟长盈行礼,面色淡淡:“六皇子安好。”   荣锦面色微滞,笑了下,向前张望,“庭山表哥怎么还没到?”   说着,又变了脸色,斥道:“临州牧去哪了?怎么也不见人,竟敢如此怠慢,皮痒了!”   并不怎么遮掩的指桑骂槐,孟长盈正要开口。   突然一阵巨响,门被猛地撞开,砸到墙上。   众人皆色变,一回头,只见褚巍拎着鼻青脸肿的临州牧,正逆光站在门口。   “不怪州牧,是我寻他切磋,这才误了时辰。”   荣锦眉头抽动一瞬,半晌后,露出个笑来:“原来是这样。”   褚巍松了手,拱手行礼:“微臣见过殿下。”   临州牧一下被松开,跌了个踉跄,嘴边一圈白土渣簌簌掉下来。他咂巴了下嘴,白泥的苦味还在。   回想起刚才褚巍的凶残模样,他不敢出声,也不敢擦掉嘴边的白土。   ”   表哥真是客气,来,快入座。”   又是一番寒暄,众人这才依次落座。   丝竹声声,雅乐飘扬。   临州牧胆战心惊地坐下,半天才回神。转头看众人皆跽坐于筵席上,面前小案都未设,赶紧吩咐下仆:“还不快为各位大人置席!”   下仆低着头,支支吾吾:“大人,这……”   “这什么这,你干什么吃的!”   刚骂完一句,席上荣锦一挥手:“欸,今日既是为我接风,我自然也得稍做表示。临州多战,皆是仰仗表哥和各位大人,我等远在建安才能高枕无忧啊。”   褚巍只笑笑,其余人等又是一阵奉承。   万喜在赵秀贞后席,悄摸打了个呵欠。这些来来回回的车轱辘话听得她直犯困。   星展倒是很有精神,笑嘻嘻地东张西望。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荣锦一个拍手,帘后数位娇美女子鱼贯而出,皆着绫罗绸缎,发上珠翠环绕。人人手上端着一道菜肴,迈着婀娜步子围上前来。   原本该放置食案的位置,多位美人压低身子柔软交缠,手中高举食盘,嫩生生的腕子比精美菜肴还要勾人视线。   屋中说笑声渐弱,众人的目光皆被这一幕抓住,难以动弹。   最先开口的是临州牧:“殿下,这,这是……”   “这是建安最时兴的‘美人案’,美人美酒佳肴,岂不快哉!”   荣锦按着美人皓腕,揉捏一番后捞起一只酒杯,摇头晃脑,越发显得蛇眉鼠眼。   “哈……哈哈,殿下好风雅,当真是叫人开了眼界……”临州牧干笑着附和,压根儿都不敢去瞧褚巍的脸色。   美人美则美矣,他无福消受啊。   孟长盈端坐着,面前离她霜色裙摆不到一尺的距离,就是交织缠绕如蛇群的美人案。   娇媚面庞,华美衣衫,林立向上伸出的一条条白嫩胳膊,掌心还稳稳托着供人食用的菜肴。   时兴?风雅?   孟长盈喉咙泛出一股酸意,难以抑制地涌出一股呕吐的错觉。   赵秀贞瞳孔放大,盘着龙蛇刺青的手臂青筋猛跳,燥气几乎要烧成大火。   褚巍眸光冷凝如刀,眼底是一片深沉压抑的怒意。   星展更是板着脸,咬着牙,瞪着上位的荣锦。   月台虽恼,但还是拉了下星展的袖子,叫她不要太过显眼。   田娘低着头,眼眶微红,都不敢看面前的美人案。   万喜往后退了退,与田娘并肩坐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塞到田娘嘴里。   田娘回神,转头看她。万喜正慢吞吞地嚼芝麻糖,像只嚼草料的小马驹。田娘眼中蔓开暖意,开始小口小口地啃糖。   她们都没动筷。   气氛怪异,自然不难察觉。   偏荣锦吃喝自得,踩在美人案上,举杯与左右共饮。   过了好一会,仿佛是才想起孟长盈一行人似的,招呼道:“怎么不吃啊,庭山表哥?长盈表姐?”   见无人答话,他也不恼,白脸喝得泛红,转头又道:“郁小将军和崔小将军怎么也不吃?听说岐州城一战,你们可是立了大功,叫我这个寸功未立之人无地自容啊。”   郁贺拱手,天生带愁的脸面无表情:“不敢不敢。”   荣锦笑了声,眯着的细眼泛着精光。还真是一个赛一个地傲,皆不将人放在眼里。   “殿中烧了香木,怎么还没什么热气。”荣锦抱怨了句,没等临州牧狗腿两句,自己又先呵呵一笑,拍手道:“来人,唤上‘玉屏风’!”   话音刚落,又是数位女子迈步而出,比之方才的女子要身姿丰腴许多。   衣衫也不再是绫罗绸缎,而是如烟如雾的薄软轻纱,走动间透出肉色来,遮不住多少身体。   下仆早早将门窗打开,这些女子走过去,胳膊相连贴在一处后,静立不动,如同一片活色生香的人体屏风。   荣锦从左到右看过,闭着眼在空中深吸一口气,表情极为享受。   “就是这股热乎乎的美人香,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当啷”一声,是正要站起来的星展被月台拉回去,不慎撞到了面前的美人案。   这些美人维持着艰难姿势,手臂还一直高举着食盘,本就是强忍着痛苦硬撑。   星展一撞,再也维持不住姿势,散开一地。菜肴酒水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一身狼藉。   星展懵了,手足无措地想去扶人:“对不……”   口中的道歉还没说出口,地上的美人们全都爬起来跪下,顾不得身上挂着的汤饭,瑟瑟发抖。   “废物!一群废物!”   荣锦那张和善面皮撕裂,露出其下的阴鸷之色。他用力将金酒杯朝着她们掷出去。   “叮!”   一声脆响。   银亮剑刃先一步迎上,劈开那只奢华的金酒杯。   酒杯砸地。   褚巍侧着脸,手中长剑还横指着。   当头跪着的女子抖如筛糠,却连求饶都不敢,只一个劲地磕头认错,湿淋淋的手臂上热气升腾。   她原本举起的是一盆热汤,已尽数泼在了身上。   一只手掌柔和但有力地按上她的肩。   “别磕头了,先过来。”   女子呆住,愣愣抬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庞,但投过来的目光却很柔和,像是夏夜的月光洒在身上。   “月台,帮她疗伤。”   “是。”   月台立即走过来,扶着完全傻掉的姑娘坐在一旁,帮她处理手臂上的烫伤。   她们旁若无人,堂中鸦雀无声,人人噤若寒蝉。   上席的荣锦盯着她们,面色阴沉。   “褚巍,你的人僭越了。” 第82章 故人“可我明明是个人呀。”……   “是吗?臣以为殿下想看出好戏,臣竭力来演,殿下竟不欣慰吗?”   褚巍转头看向上席的荣锦,泰然自若地收剑入鞘,眼睛却直直望着他,面上似笑非笑。   荣锦被那双平和中蕴着惊雷的眼眸所慑,不自觉竟退了半步。   发觉到自己下意识的动作,荣锦面色变了一变,面容隐隐扭曲,露出阴冷笑意。   “表哥说什么呢?不过是些供人玩乐的贱籍女子,表哥若喜欢,送你几个也未尝不可。”   褚巍抬目:“此话当真?”   荣锦又笑了一声,转了转脖子,姿态轻佻:“自然当真。”   得了准话,褚巍转身看向堂下无数被当作器物的女子,扬声道:“我乃临州军将军褚巍,麾下有娘子营,若有人愿意跟我走,即刻起身。”   酒酣耳热、东倒西歪的宾客之间,褚巍嗓音晴清朗如山风,却又沉甸甸的,掷地有声。   那些或站或坐的女子都忍不住侧目,悄然看过来。   可没有人应声,也没有人起身。   褚巍站了一刻,安静屋中窃窃私语声渐起,人人交头接耳。   荣锦拎着酒壶,遥遥摆摆走下来,讽笑着踩上“美人案”,用力碾了碾。   “表哥,你不懂。这些人都是贱皮子,你说得这么好听,不如给她们几鞭子,就都听话了。”   褚巍握紧丹心剑,剑鞘上浮起的银竹冰凉,与屋中燥热的空气相斥。   “‘美人案’和‘玉屏风’不算什么,我这还有更意思的……”荣锦呵呵呵地笑,带着酒气凑近,去拉褚巍腰间剑柄,“表哥要不要试试?”   褚巍眼中闪过一抹森然,手掌用力一拍,剑柄毫不留情地敲在荣锦手背。   “好一个傲世轻物的褚将军!竟对我动起手了!”荣锦捂着被打红的手,脸色青白交加,十分难看。   褚巍随意扯扯嘴角:“你既亲热唤我一声表哥,那我代行长辈的训导之职也未尝不可。”   对上荣锦惊怒翻腾的细眼,褚巍微微一笑:“你说是吗,表弟?”   这边对峙,另一边月台正焦头烂额,手边没有药,没有干净衣物,不好处理那女子的烫伤。   赵秀贞皱着眉头扫视一圈场内,直接一拍长枪,振臂出招,击碎一只琉璃尊。   “哗啦”一声巨响,琉璃碎片下雨般散落一地,闪闪发光。   举座皆惊,赵秀贞长枪震地一立,昂首道:“我乃临州军赵秀贞,执掌娘子营!想活得像个人的就爬起来,跟我走!”   言罢,她不多看屋中众人一眼,转头背上那个被烫伤的姑娘,径直往外走。   门口的‘玉屏风’无声散开,赵秀贞目光从她们脸上一个个扫过去,却并未再开口。只用力托了一把背上快滑落的姑娘,大步跨出高高的门槛。   月台田娘跟在她身侧,帮着扶住那姑娘。   万喜星展一左一右站在孟长盈身侧,孟长盈面容冷凝若霜雪。   “人不通古今,襟裾马牛。士不晓廉耻,衣冠狗彘*。这一趟,当真叫人大开眼界。”   漠然说完,孟长盈转身朝外走去。   星展鄙夷地啐了一口,一甩头拉着万喜跟上孟长盈。   而那些‘美人案’、‘玉屏风’终于有一个两个人动了。她们惊惧惶恐地低着头,朝着打开的大门走去,想要跟上赵秀贞的步伐。   “你们敢——”   荣锦怒不可遏,勃然变色,可所有的话都被褚巍轻巧的一剑堵住。   冰凉的银竹贴着他的脖颈,雪亮剑刃隐隐露出一线,映亮褚巍冷肃眉眼。   席中褚巍崔绍胡狗儿分散站开,眼睛紧盯荣锦带来的侍卫,手掌按在兵器之上,皆蓄势待发。   场中陷入死寂,落针可闻。   然而,最后跨过那道门槛的女子,也不过双手之数。   一行人又先去了医馆,帮那些受伤的姑娘先疗伤。   月台处理,田娘细心帮忙。   万喜和星展在一旁,见缝插针地递衣衫递药瓶子。   孟长盈坐在一帘之隔的外间,赵秀贞在旁生气,一张麦色的脸黑成了锅底。   孟长盈轻咳两声,抿了口热茶。   “怎么又咳了?”赵秀贞黑着脸,但还是转头问了一句。   “无事,喝口热汤就压下去了。”孟长盈摇摇头。   安静空间中,帘子里的声音细碎。   又过了会,孟长盈眸光闪了闪,突然开口问:“阿贞,只有几个姑娘跟了上来,你会不会……难过?”   赵秀贞手里还握着红缨枪,闻言抬抬眼,凤目凝在无风自动的红缨上,声音坚定。   “不会。就算是华佗,也救不活想死的人。要是自己不肯使劲,我可没那么大力气背上所有人。”   孟长盈长睫倏然睁开,而后缓慢地眨了眨,慨然轻叹。   “你这样心境旷达,真好。”   赵秀贞莫名看了她一眼。   帘子里突然爆发一阵惊呼:“你做什么?!”   话音未落,孟长盈刚转过头,赵秀贞已翻身跃出,长枪挑开帷帘,喝道:“怎么回事!”   帘子里所有人皆惊魂未定。   小床上坐着那个被烫伤的姑娘,衣衫松松穿上,手里正紧紧攥着一枚金簪,要往脸上刺。   星展动作快,稳稳抓住她的手腕,让她难以动弹。   月台仍面带惊色:“你这是做什么?”   小姑娘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哭得无声无息。任谁看了,都要于心不忍。   月台缓了面色,轻轻拭去她腮边的泪,柔声道:“乖,别哭了,快松开这簪子。”   小姑娘含着泪摇头,攥着金簪的指节寸寸发白。   “要不是这张脸,我怎么会沦落到那等猪狗不如的地步!”   “都怪这张脸,我要划烂了它!”   月台无言凝噎,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安慰。   哪个女儿家不想要一张漂亮脸蛋,可这张脸却成了推她入地狱的魔爪。   难以想象她是遭遇了什么,才会这样恨自己的脸,恨到要亲手划烂。   “姐姐,求求你,放开我,让我划了它!”   小姑娘声泪俱下,嗓音近乎凄厉地哀求着。对上她通红的泪眼,星展的手竟不自觉松了下。   小姑娘刚把手抽出去,要狠狠扎入脸皮时,一个温暖柔韧的怀抱拥住了她。   万喜温柔而不容拒绝地把她按在怀里,手掌不停地摸着她的头,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小动物。   好一会,这温柔的安抚有了作用,小姑娘激动的情绪安静下来。   万喜缓缓开口:“你先听我说一说,你知道角抵吗?我从前就在北方做这个。”   小姑娘在万喜带着芝麻糖香气的怀抱里抬起头,打了个哭嗝。   “不知道。”   万喜笑笑:“就是把人放在台上赤身搏斗,男人角抵不如女人角抵的场子热。”   “他们都爱挑壮的,最好是胸脯大的女人。只给块二尺的布,叫人兜住屁。股蛋,去台上打架。男人们最爱看这个,一个个看得眼睛都快凸出来了,脸红通通地叫好。”   “我那会很好奇,这事真有这么好看吗?后来我自己也围在外面看了一回,当真是没意思。”   “女人一身的湿汗,身子是白的,脸是红的,撞在一起胸脯乱甩,活像两条大白肥虫在扭打。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白费我一顿饭钱,还恶心得晚饭也没吃下去。”   万喜说得慢吞吞,语气也没什么起伏,如平常一样显得又憨又呆。   可众人都愣住了。   即便是赵秀贞和田娘,也从不知道万喜从前是这样过来的。   田娘红了眼睛。   小姑娘更是眼泪吧嗒吧嗒地掉,紧紧抱住万喜,把头埋进她怀里。   万喜从口袋里摸出一块芝麻糖,塞进她的嘴里,又摸摸她的脸。   “角抵场的老板说,我是个供人观赏玩乐的玩意儿。大家也都这么说,好像我不是个人,而是板凳锄头那样的死物,没人把我当人。”   万喜张开嘴,呼出一口气,眼底泛出湿意,可目光是坦然的。   “可我明明是个人呀。”   “我不是个给人用的物件,我是个人。”   万喜又摸了下小姑娘的头,告诉她:“你也是个人。”   小姑娘忽而失声大哭,那枚紧攥在手里的金簪滑落。   她双手都紧紧抓着万喜的衣襟,扑在万喜怀里,哇哇哭得像个孩子。   万喜用力回抱着她,宽阔柔软的胸膛,带着芝麻糖的味道,淳朴而令人安心。   良久,良久。   小姑娘抽噎着抬起头,问她:“然后呢?”   万喜手指拨开她脸上被泪水粘连的发丝,讲故事一样地叙述。   “后来我每天都很难过,我开始恨自己长得壮,再也不肯表演角抵。老板就给了我几钱银子,把我赶走了。”   “我听说南方都是汉人,就一路往南走。可钱太少,路费买饭都不够。我以为自己要饿死了,几次晕倒在路边,是田娘救了我。”   “你知道被救之后,我心里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小姑娘仰着脸,听得出神,突然被问到,她想了想,哭哑的嗓子试探着开口。   “……开心?开心自己还活着?”   “不对,”万喜摇摇头,圆圆的脸上噙着笑意:“我很庆幸,庆幸我生得壮。”   “不然第一次晕倒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那我也就等不到田娘来救我,今天也不会再遇见你。”   小姑娘呆住,牙牙学语似的重复:“……庆幸?”   “对,庆幸。”   万喜严肃小脸,笃定地点头。   “我生得壮,有力气,这很好。”   “你长得美,漂漂亮亮,这也很好。”   “这些都是老天给我们的礼物,我们生下来就有的好东西。”   “正因为是好东西,所以才有坏   人觊觎。”   “不要羞愧,不要自责。”   “错的从来都不是安静生长的花,而是那只摘花的手。”   小姑娘怔怔望着她,怀疑却又期盼地问:“真的……不是我的错吗?”   万喜认真看进她的眼睛,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珠,斩钉截铁。   “绝不是你的错。”   屋中安宁静谧,田娘站在万喜身后,无声哭红了脸。   原来,不是她的错啊。   新年将近,临州还未下过雪,只是一日日地阴冷。   这天终于出了太阳,营中人人都在洗洗刷刷,到处晾着被褥衣衫。   帐外空地上,孟长盈窝在躺椅上晒太阳,雪白脸蛋被烤得微微红。   赵秀贞一身薄衫,刚洗过的头发湿漉漉地滴水。她对着光,眯着眼擦枪,擦得很细致。   月台来了兴致,支了个小泥炉煮茶,烤了些瓜果花生,香气淡淡飘开。   田娘做着绣活儿,偶尔搭把手。   万喜在旁边蹲着,栗子熟一个扒一个,手比星展都快。   上次带回来的姑娘都进了娘子营,只有万喜安慰过的那个小姑娘,说什么都不肯离开万喜,非要跟着她。   赵秀贞允了之后,小姑娘就跟着万喜做事,小尾巴似的。   万喜给她新取了个名字,跟她姓,叫万乐。   很朴素的名字,但万乐特别喜欢。   万喜扒好栗子,一半塞田娘嘴里,一半塞万乐嘴里。   星展一个都没抢到,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去逗小阿羽。   小阿羽围着田娘做的口水兜,都会走路了,一颠一颠地拿着把小弓玩。   小弓是星展亲手做的,弓弦被田娘换成了柔软的棉线,抓着也不会割伤阿羽的小手。   “虎……虎虎……”   阿羽含糊地念着,躲开星展捏来捏去的手,直往田娘膝上趴,小手伸着去抓田娘绣的老虎帽。   “对呀,绣的是小老虎,阿羽喜欢吗?”   田娘笑着,用小老虎的尾巴去逗阿羽,眉目温柔,发间的杏花银簪在日光下微闪。   星展注意到,捂着嘴去扯月台的手,眼珠子一个劲地往田娘头上飘,压低声音:“你快瞧,快瞧,她头上戴的是什么!”   万喜瞥过来一眼,慢吞吞道:“是吴百户送的簪子,你不是见过吗?”   田娘闻言,一抬头,众人目光都落在她发间。她抬手摸了下簪子,秀气面庞都羞红了。   偏偏万喜还嘿嘿一笑:“田娘,你红着脸也好看。”   “你……我……”   田娘小脸红得冒烟,背过身去,抱着小阿羽不理人了,耳尖红通通的。   星展靠着月台,乐得一直笑。   忽然眼神瞥到一旁的孟长盈和赵秀贞,一个晒太阳睡觉,一个晒头发擦枪。   看着赵秀贞流畅手臂肌肉上的刺青,星展心思一转,抓了把花生就坐到赵秀贞身边。   她“啪啪啪”按开烤得酥脆的花生壳,递一把香喷喷的花生米过去。   “赵副将,吃花生。”   赵秀贞侧目瞥她,把枪放下,拍拍手掌接了花生。   “找我有事?”   “没事没事,我就是来跟赵副将聊聊天嘛。”星展义正辞严地说完,眼珠子却滴溜溜地转,一看就憋着事。   赵秀贞哼笑一声,手掌搓开花生的红皮,低头一吹,吹了星展满脸。   “有事说事,没事靠边站,我还要擦枪。”   星展“呸呸呸”,拂开到处乱沾的红皮,心里骂人,脸上还露出个白牙笑。   “听说赵副将是南罗人,我就是好奇,你怎么跟着褚将军来了中原?”   星展心里还没放下这件事,她非得搞清楚,赵秀贞和褚巍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有万喜那一句,叫别人不要喜欢褚巍,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褚巍和赵秀贞早就私定终身了?   这两人哪哪都不般配啊?   “原来是这事,”赵秀贞笑了下,看了眼窝在躺椅中的孟长盈,用肩膀轻撞了下她的膝盖,“你叫她问的?”   孟长盈晃了下,睫毛动了动,却没睁眼,懒懒道:“和我没关系。”   星展见她半天不答,又着急地催了句:“赵副将,你说说嘛!”   赵秀贞捏了只白胖的花生米,塞到孟长盈口中。在她慢慢嚼的时候,自己吃一把,咬得嘎嘣嘎嘣响。   吃完才在星展着急上火的目光中,答了她的话。   “褚将军平南罗之乱的时候,赢了我,所以我答应他一个条件。”   好简短的一句,星展琢磨了会,狐疑道:“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赵秀贞耸耸肩,眼里却带着不服输的利光。   “那你答应他的是什么条件?跟随他?”星展追问。   跟随?   她可不会跟随任何人,她只忠于她自己。   赵秀贞又提起枪,细细擦着长枪头,轻嗤一声。   “只是十战之约。”   “十战……之约?”   “我为他打十场仗,打完我就回南罗,不掺合你们汉人的事了。”   星展闻言眼睛一亮,看来真是她误会了。   可想到赵秀贞或许要带着田娘万喜离开这里,星展竟又有些失落。   孟长盈也半睁开眼,对上赵秀贞的凤眼。   赵秀贞似笑非笑,勾着唇:“怎么,舍不得我?”   孟长盈动了动,浑身懒洋洋的像没骨头,“如今打到第几场了?”   赵秀贞笑笑,将擦得锃亮的长枪一立,眯眼看着银光闪闪的枪头。   “岐州城是第八场,只剩下两场了。”   “两场……”孟长盈又困倦地阖上眼,“指不定我们谁先走呢。”   赵秀贞啧一声,曲指弹了下孟长盈的额头。   “舍不得就舍不得,非说些不中听的话。你要是我手下的兵,我非好好操练你一番不可!”   接连几天都是好天气,清闲无事。褚巍带着她们出了门,还是个远门。   “这是去哪里?”   孟长盈挑开车窗小帘朝外看,褚巍难得没有骑马,和她一同坐马车。   “带你去见一个人。”   褚巍面上含笑,这笑意与平常的笑有些细微的不同,似乎带着某种别样意味。   孟长盈眼睛眨了眨,竟没分辨出来那点不同是因为什么。   她生出点少有的好奇:“是个故人?”   毕竟这回出行,褚巍没邀赵秀贞几个,只邀了孟长盈这些从北朝来的。   “嗯……”褚巍沉吟,眼里忍俊不禁,“或许算是,也或许不算。”   孟长盈靠回榻上,知道褚巍这是要卖关子了,懒得费力气多问。   马车又摇了半日,还没到。这样远的距离,褚巍亲自去见,想必不是凡人。   褚巍在看兵书,看了会,同孟长盈提起另一遭事来。   “北朔西漠如今打得不可开交,我本以为西漠会不堪一击,没想到却能与北朔抗衡这么久。看来北朝内部的矛盾由来已久,不可小觑啊。”   孟长盈“嗯”了一声,淡淡道:“汉化派与传统派的斗争,百年间,也就这几年稍稍缓和。想要镇压万俟枭带领的传统漠朔旧贵,可不是件易事。”   说到这,孟长盈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万俟望伏在她膝上,眼里神光闪烁,装乖仰面看她的样子。   孟长盈敛眸,指尖轻轻搭在腰间那只白玉双卯佩上,触手生温。   “你可真是给他们留了个烂摊子。”   褚巍轻笑,沉思片刻后,突然抬眼。   “如此良机,不可错失。”   孟长盈神色一动,半晌后,却摇头:“但于你,却不是良机。”   趁着北朝内斗,南朝将士若能悍不畏死、一举北上,未必不能夺了北朝。   可孟长盈一到临州大营,便知此事行不通。   褚巍在南雍的处境不妙。此时是北伐的良机,却不是褚巍的良机。   若当真不管不顾,只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见微知著,一个荒唐的六皇子,已将南雍对临州军的态度展现得淋漓尽致。   “若当真山河统一,归于汉室,我何惜此身。”褚巍没有听从孟长盈,他目光极坚毅,一看便知不可动摇。   孟长盈沉默片刻,轻轻摇头:“或许比你想的还要糟。”   褚巍看她面色凝重,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孟长盈的脑袋。   “阿盈,你知道的,我不怕死。过完这个年,我亲自去建安求见陛下,请军北伐。”   孟长盈还是皱眉,褚巍笑得清朗如风,安慰道:“陛下是我的亲舅舅,即便有所猜忌,也不至于要了我的命。别这么担心。”   孟长盈叹出一口气,不再劝了。   她和褚巍都一样,骨子里倔得要命。自少时起便是如此,认定了的事,谁也说服不了谁。   “去便去吧,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褚巍张张嘴:“……不会是……”   “没错,”孟长盈抿起唇角,“我与你同去建安。你若不应,我有一百种方法叫你也去不成。”   “……”   褚巍扶额摇头,完全拿她没办法。   “知道了,小祖宗。”   赶了大半天的路,终于到了。   这是座矮山,山上修了路,马车经过也不费力。半山腰上,一片葱郁竹林生得极盛,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远远一看,眼睛都清爽干净了。   竹林不远处,篱笆围了个小院,上书“青玉小筑”。   刚下马车,众人就闻到一股辛辣香气,呛口的很,却又很香,勾人馋虫。   褚巍眼睛一亮:“竹卿知道我要来,饭都做上了!” 第83章 醉汉什么爹?谁是爹?   话音刚落,小院里钻出来一个少年,唇红齿白,灿然一笑。   “庭山哥!”   褚巍也笑着朝他挥手,扬声道:“做了什么好酒菜?闻着好香!”   少年迎出来,银索襻膊束起袖子,露出两条胳膊,显然是在厨屋里忙到现在。   “前几天才挖了冬笋,做了几道家常菜。”   少年面嫩,答完褚巍的话,就垂首向众人见礼。   褚巍拍拍他的肩,向大家介绍:“这是林筠,表字竹卿,是我的小友。”   说着,又将一众人等向林筠介绍完,这才进了竹院。   这小院偏僻幽径,各式用具简朴而不失意趣。除了林筠,竟没有一个下仆在。   林筠襻膊还没放下来,又来来回回忙着把菜端上桌。   月台正在帮孟长盈脱去大氅,同时给星展一个眼色。   星展立即跟过去,也帮着摆好碗筷。   待众人坐定,林筠洗了手脸过来,笑容带着宁静的书卷气,显出几分青涩,看着很面善。   “我只做了些拿手菜,手艺不精,诸位见笑了。”   这话实在谦虚。食案上一道道菜肴精致,色泽诱人,香气扑鼻,只是看着就能让人食指大动。   “说话这么见外做什么,”崔绍捏着筷子,接了话:“我要是早知道庭山兄有你这样一位小友,早来拜访你的手艺了。”   他说得逗趣儿,众人都笑起来。   褚巍给林筠夹了一块冬笋,勉励道:“这都是我的好友,不必拘束,只和往常一样就好。”   林筠点点头,微笑了下,稍稍放松。   星展边吃边看,忽然发觉褚巍案上比她多了一道菜。再环视一圈,这道菜还真只有褚巍才有。   “竹卿,你怎么只给褚将军开小灶,那道腊味冬笋我们怎么没有?”   星展嗓门大,说不客气就不客气。   林筠赶紧放下筷子,认真解释道:“庭山哥喜食辛辣物,那道腊味冬笋里加了黄芥末和茱萸。我怕大家吃不惯这味道,才做得少。”   “……黄芥末啊?”那她还真吃不了。   星展面露遗憾,不舍地又看向那道油亮喷香的竹笋。   “可要试试?”   褚巍将那盘腊味冬笋拿起来,向她示意。   “那我……试一试?”   星展犹豫着夹了一块,入口很香。可才嚼一口,立马就呛得连连咳嗽,喝了一碗水才缓下来。   月台帮她擦掉脸上的水珠,调侃问她:“还要再试吗?”   “算了算了,我吃不来,”星展呛红了脸,连连摆手,对褚巍佩服道,“将军,你可真能吃辣。”   褚巍夹一块冬笋送入口中,面不改色地咀嚼吞咽。   “很辣吗?我倒觉得还好。”   孟长盈抬眸,扫了眼星展辣红的嘴唇,又看向褚巍平静吃辣的模样,微微皱了下眉。   郁贺左右看看,颇有些讶异地开口:“我原以为南方食物味道清淡,没想到庭山兄反倒口重了。”   郁贺比星展年长几岁,还记得些少时在北朝相聚的时光,记得当年的少年郎褚巍。   记忆里的他,口味素淡,也吃不了芥末。   林筠闻言,眼睛睁大了些。   “说起来,好像还真是,”褚巍似乎也陷入回忆,思索片刻后,颇为缅怀地笑了笑,“确实大变样了。”   一顿饭吃过,林筠话并不多,大多数时候都只是笑着听他们聊天。   等林筠再钻进厨房后,崔绍喝着温好的小黄酒,咂巴嘴巴道:“吃得爽快,这一趟不亏啊!”   孟长盈手中捻着竹节杯,倏尔抬眼,看向褚巍。   郁贺和月台的目光也自然投注过来。   崔绍确实在夸人,但也是在问这一趟的真实目的。   来吃一顿烟火饭,何必这样兴师动众。   褚巍张口正欲作答,林筠又垮着竹篮出来了,竹篮上盖着一层厚毯子。   褚巍神色无端一动,问道:“这是要去送饭?风远兄又在后山?”   林筠点点头,看了眼众人,似乎欲言又止。   “磐儿呢?”褚巍又问。   林筠似乎被褚巍吓了一跳,又立刻压住惊讶之色,答道:“磐儿也在后山,父亲正带着他玩,我没拦住。”   褚巍摇摇头,笑着起身:“无事,男孩子受点冻有什么关系。”   几人听着,眼神默默无言中来回。   崔绍眉头挑得老高,风远……兄?   表字风远,能被褚巍称上一声兄长,应该只有当年那位名噪一时的林阔林大将军吧?   郁贺注意到崔绍的挤眉弄眼,暗暗点头。   怪不得他看这少年面善,毕竟他年幼时也曾见过那位彪悍将军。   孟长盈眼波微动,和月台对视一眼。   这林筠与昔日雄视一方的林大将军相比,实在是太过文气了些。难怪她一时都联想不到林阔。   星展睁圆眼睛看他们眼神交流,什么也没看明白,连忙追问。   “风远兄?那是谁?磐儿又是谁?”   “林阔,林风远。”   褚巍只答了这五个字,便喟然长叹一声。   月台拉着星展,用糕点堵住她叭叭的小嘴,低声制止她。   “别问了,一会儿都告诉你。”   日头西斜,一行人往后山去。   孟长盈身子弱,还坐马车。月台星展皆陪着她。   林筠走在最前面,褚巍落后几步。   崔绍郁贺并肩走在最后。   山风吹过,有喑哑模糊的男人歌声传来,腔调似乎有些怪。   星展两眼放光地撩开车帘,往前探身。   “真是那个传说中的林大将军吗?只用三千人击溃数万敌军、退胡人百余里的林大将军?”   月台在后面揪住她的小辫子,叮嘱道:“那是往事,你少在林将军面前多嘴,听到了吗?”   星展扯回来自己的小辫子,不服气地转过头:“知道了,我有分寸。”   正说着,那道歌声开始清晰。说实话,粗哑又难听。   孟长盈下了马车,与众人一齐往前走。   拐过一道弯,面前一堆荒坟。   薄暮暗黄的光线洒下来,坟前卧着一个敞着怀的粗壮男人,衣裳松垮杂乱。头发只用一根布条系着,乱糟糟地遮着脸。   他手里抱着酒,烂醉如泥,仰头乱唱北地小调,黑黢黢的脚板边乱扔着一堆空酒坛子。   众人不由得停住脚步,星展讶然失声:“这……就是林大将军?!”   月台用力掐了下星展的胳膊:“闭嘴。”   这动静惊醒了醉倒的男人。他睁开眼,抬手挠挠头,转头看过来,咧嘴一笑。   “哪来的漂亮姑娘?”   他嘿嘿笑了两声,站起来,壮得像头醉熊,东倒西歪地往前走。   林筠眉头皱得极紧,掀开毯子,从竹篮里拿出一碗水,径直泼到林阔脸上。   林阔脚步顿住,面色收敛的一瞬,几乎立即让在场所有人心生警惕。   那是骨子里面对危险的悚然直觉。   但只一刹那,林阔就抬手抹了把脸上湿淋淋的水,随手把水珠尽数甩到林筠头上。   “反了天了?泼你老子干嘛!”   林筠避过去,一张   清秀小脸腾着怒火,咬牙不理他。   褚巍上前一步:“风远兄,我来了。”   林阔还在擦脸,像是辨认了半天,才认出来人:“褚巍……你小子来干什么?”   褚巍眼神稍有复杂,但还是先向他介绍人。   “这位是孟长盈,褚太师的外孙女。”   “是那老家伙的外孙女?”   林阔似乎来了点兴趣,凑上前细细去瞧孟长盈的脸。   酒气冲天,但孟长盈不闪不避,清泠泠的目光直视林阔藏在蓬乱头发后的眼睛。   “呵,你长得不像孟广德,比他漂亮。”   评价一句后,林阔就百无聊赖地收回目光。   “这位是郁贺郁奉礼,郁家这一代的将军。”   “这位是崔绍崔元承,宏钟伯父的独子。”   褚巍接着介绍,在林阔不甚在意的态度下,仍旧介绍得很认真。   林阔抱着酒坛子,随意剔着指甲,却在褚巍介绍每一个人时,眼神细细打量过去。   山河倾覆,四海故人强半死*。   如今站在此处的,竟又是一群少年人。   “这一趟,我来接磐儿。同时也想请风远兄出山。”   褚巍躬身拱手行礼,郑重道:“风远兄,北朔北阳王叛变,盘踞河西四州,建国西漠。北朝东西为战,内斗不休,此乃百年未有之良机。”   “时不我待,毕其功于一役,南北一统,或在此一搏。”   “临州大营主将褚巍,敬请林将军出山!”   褚巍深深弯腰,声若洪钟,沉沉落地。   暮色苍茫,金乌西坠。风乍起,凉意拂面。   久久无言之后,林阔忽然大笑,用力将褚巍掰起来。   “我一个醉汉,你请我出山?”   对上褚巍明亮坚定的眼睛,他将人往后一推,拎着酒坛子大笑着往后跑,扑到矮坟上。   “……请我出山?娇云,你听见没有,还有人请我去打仗!”   “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林阔状若癫狂地嘻笑,抱着酒坛子在坟间打滚乱转,酒水淋了满身。   这模样,哪里像是传闻中万人可敌的英武大将军,完全是个疯汉。   孟长盈静默看着他。   前方那一片坟地里,皆是无字碑。   可林阔扑到谁的坟上,就从嘴里唤出一个亲昵的名字,像是旧友从未离去,还在身旁与他笑谈饮酒。   孟长盈缓缓别开眼。   众人皆缄默,在他可笑又狂乱的行径面前,只觉出无边的悲怆寂寥。   林筠却忍无可忍,将装着饭菜的竹篮往地上重重一放。   “你就在这疯着吧!饭爱吃不吃,谁来管你!”   说完,他转身看向褚巍,胸膛还气得上下起伏,尽力压制着怒气。   “庭山哥,咱们不理他。”   “我这就去把磐儿接过来。他想你想得不得了,晚上做梦都还在喊爹呢。”   话落,所有人一齐转头,满脸震惊。   什么爹?!   谁是爹?! 第84章 清浊把林大将军的独子给拐跑了?!……   灯火如豆。   孟长盈对面正坐着一大一小,一个俊朗舒阔,一张童稚可爱。   可不难看出,两张肖似的脸简直如一个模子印出来一般,一看就是父子。   “这……”   难得能从孟长盈面上看到这样震惊的表情,她张张嘴,半天才不敢相信地吐出来一句:“这是你的……”   褚巍赧然,发窘地摸了摸鼻子,点了点头。   “是我的孩儿。”   孟长盈和乖巧坐着的小孩大眼瞪小眼。   这孩子看着也就七八岁大,但小小人儿脊背挺直,小脸端然,看了就让人心生喜爱。   褚巍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道:“磐儿,快向盈姑姑问好。”   褚磐弯腰拱手,礼仪姿态周全,沉稳道:“磐儿见过盈姑姑,姑姑安好。”   孟长盈伸手把小人扶起来,望着那张熟悉又稚嫩的小脸,还是如坠梦中一般。   “……磐儿快起来,来得匆忙,竟也没带上什么见面礼。”   她身上只几件常用的首饰,都不适合送给男孩子。   褚磐摇摇头,认真地说:“磐儿常常听爹爹说起盈姑姑,能见面就是给磐儿的礼物了,磐儿不要别的礼物。”   说完,褚磐又跪坐回去,一点也不像七八岁皮猴子似的男孩,反而极乖巧端静。   孟长盈目光又转回褚巍身上,两人对视无言。   “竹卿,”褚巍突然开口,“先把磐儿带出去,叫他认认几位叔叔姑姑。”   林筠应声,领了褚磐出去。   屋中只剩下两人相对,孟长盈握着竹节杯,迟疑道:“磐儿……多大了。”   “才过了八岁生辰。这段时日太忙,都没顾得上他。”褚巍眼中有几分愧疚。大义私情总难两全,他太忙了。   八岁……   孟长盈垂眸,心里数了数年份。正是褚巍逃离北朔,隐匿身份前往南雍的时候。   那时南北皆乱,孟褚两家横遭祸事。孟长盈才刚入宫不久,和各部漠朔旧贵争权,能将褚巍从狱中救出送走,已然是极限了。   这八年来,褚巍竟从来没和她提过一句从前。   “这孩子的……”孟长盈犹豫了下,换了个问法,“怎么把孩子放在林家?”   褚巍眼神微微波动,轻笑了下:“磐儿一直我在照料,可去年平南越,总不能把磐儿带去那毒虫瘴气肆虐之所。”   “风远兄和竹卿小友我很信任,就拜托他们代为照料。如今事情总算都告一段落,恰逢年前,就把磐儿接回去,过个好年。”   褚巍面上一直带着温和的笑,仿佛天大的事在他口中也都是小事。   孟长盈嘴唇动了动,轻轻舒出一口气,嗓音放得很轻。   “那时候,你一个人,还好吗?”   褚巍敛眉,烛光只照亮他半边侧脸,影绰看不分明。   “阿盈,”他还是轻轻地笑,“那时候,手忙脚乱啊。”   灯花轻微噼啪,炸响一瞬明亮,映出他眼底一点眸光。   孟长盈下意识捏紧了竹节杯。   半晌,一仰头,饮下一杯快散去热度的酒,涩味在口中蔓延开。   “有磐儿也好,免得我总忧心于你。”   孟长盈放下酒杯,面上流露出一丝带笑的怅然。   “待我也去了,你好歹不至于孤身一人到处飘着。有磐儿在你身边,也好。”   “总胡说,”褚巍屈指敲敲竹案,声音清脆,眼底微微红,“我也只有你和磐儿两个亲人了,不许你再说这种话。”   默了默,孟长盈点头,一本正经,“知道了,表哥。”   说完,自己先笑起来。   随即,褚巍也跟着笑起来,举杯同她一碰。   笑声相合间,似乎有某种隐秘不为人知的意味藏在此处,叫人看不出两人你来我往的暗语。   外间里,褚磐和众人都见过礼,正端坐着。   剩下的人个个瞪着眼睛瞧他,直勾勾的。褚磐被这些眼神,看得不安,微微动了动身体。   林筠抬手捏了捏他的肩,同他说:“磐儿别怕,叔叔姑姑们都是喜欢你。”   崔绍眼神惊奇,摸着下巴道:“瞧这相似模样,真是庭山兄的孩子啊。”   月台轻啧一声,斥他:“在孩子面前胡说什么,不会说话就闭嘴。”   崔绍连连拱手,作势抿住嘴巴,从嗓子里挤出话来:“不说了不说了。”   星展围着褚磐转圈,像是在看什么难得一见的新鲜东西。   褚巍气势斐然,是威震一方的大将军,还铁面无私地罚过星展军棍,在星展心里形象有些可怕。   突然看见一个小小褚巍似的褚磐,白白嫩嫩的脸颊还有婴儿肥,简直让人手痒。   星展嘿嘿一笑,突然伸手捏了下褚磐软软的脸蛋。   褚磐一惊,抬眼看是星展,乖乖地喊人:“星姑姑。”   “哎——”   星展响亮地应了一声,一脸得意之色。   屋外暮色四合,隐约传来林阔的高亢歌声。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浊我足*——”   众人皆侧目,林筠却直接推开门,叉腰站在门口,扬声开骂。   “有什么好唱!你在岸上逍遥自在,挑拣清浊,那浮沉沧浪的万民可有得选?既要做个缩头乌龟,那就安生窝着,少来扰人!”   用词辛辣,语气激愤,连珠炮似的从那眉清目秀的少年口中说出。   明明骂得是旁人,星展都不免一抖,压低声音。   “那可是赫赫有名的林大将军啊,还是他爹,他怎么把人骂得跟孙子似的。”   郁贺轻嘶一声,眼神制止星展 ,不赞同道:“那是林家的家务事,少说两句。”   星展瘪瘪嘴,到底是没再说了,但仍竖起耳朵听着。   林阔也隔空骂回来,醉醺醺的,但中气十足:“你老子是缩头乌龟,你又是什么东西?小乌龟王八蛋!”   “你才是王八!戳都戳不动!什么狂人什么隐士什么大将军,少给我丢人了!你再乱嚎,明日我不给你送饭了,你就喝酒喝死吧!”   林筠重重哼了一声,骂了这么一长串,压根都不带喘气的。   几人目瞪口呆,耳朵都竖着,等着听下文。   褚磐小脸淡定地宣告:“林爷爷不会骂回来了,他饭量大,一顿不吃都不行。”   爷爷?   褚巍管林阔叫兄长,褚磐管林阔叫爷爷,这辈分怎么理的?   月台眼神怪异地来回转了转,还真没再听见林阔的声音,外面一片安静。   “吱呀”一声,林筠推门进来,微微喘着气,袖子都撸高了。   众人目光各异看向他,林筠面庞微微一红,羞涩地挠挠头。   “诸位见笑了。”   星展赶紧摇头:“哪里哪里,是开眼了。”   生怕惹到他,这个真骂不赢。   崔绍两眼放光地凑过来,抚掌道:“竹卿兄弟,你这张嘴可真巧,快教教我,给我传授些秘技!”   林筠脸色越发地红,往后退了几步,一个劲儿地摆手,“太粗野了,可别取笑我了。”   接了褚磐,一行人回青玉小院安置。后山小屋是林阔常宿的,住不下多少人。   夜色渐深,星展还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从前她常居漠朔皇宫,后来住进临州大营,这还是第一次同大伙一起出来游玩呢。   她披了外衣,悄悄推开门出去,才走出几步,就看见院外一颗枯败老梅树下一道清癯身影。   夜色中朦胧一眼,星展就辨认出,那是郁贺。   她下意识往前走两步,却又顿住。   她瞧见了他侧脸上的一道水痕,在昏暗中像是一条趴在面上不知去向的神秘小路。   星展明白了,他是在思念一个人,一个不能从他口中提起的人,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怎么不过去?”一道压低的清润嗓音响起。   星展回过头,是林筠。   他正端着宽大的圆团箕,上面放着一捆竹笋。   “我……”星展偶尔的郁闷被人撞见,还是个才认识的少年人,她不免有些局促。   “我正要去晾笋子,要不要来帮我的忙?”林筠眼睛微弯,笑着邀请她。   “……好啊。”   星展往他背后看了眼,帮他提起来剩下的几捆冬笋,随他往后院厨房走。   “这么多笋,吃得完吗?”   “吃不完,所以要做成笋干呀,可以存放得更久。”   林筠耐心解释,弯腰把圆团箕放下,点亮厨屋的灯,添柴点火。   “要先把笋子煮熟,再趁着有日头,把笋子晾干,就能做成了。”   星展似懂非懂听着,接过他的柴火,自告奋勇,“我来烧火,你弄笋子。”   林筠做活很利索,星展倒是有些忙乱。   等火势终于稳定,她抹了把汗,又不自觉张望了下窗外。   林筠忽然道:“你心悦郁公子吧。既如此,怎么不过去看看他?”   心事就这样被点破。   或许是此处烟火笋香的家常气息太让人放松,又或是林筠同人聊天的姿态太过自然,令人生不起警惕。   星展不自觉开口道:“他又不喜欢我,我贴着他,他只会心烦的。”她托腮望着灶膛里燃烧的火焰,低低自嘲。   “这样啊,那确实得有分寸些,才能不讨人嫌。”   林筠理解地点点头,剥干净笋子,在清水里洗过一遍,扔进锅里。   星展被他的语气勾起好奇,追问道:“你是不是也有心上人?你才多大?”   林筠闻言,怔了下,低头笑笑,搓了搓微凉的竹笋。   “我只是生得少相,年纪可不小。我只比庭山哥小两岁,应该比你们好些人都要年长吧。”   “你只比褚将军小两岁?那岂不是和主子同岁了?”星展大惊。   林筠要是不说清楚,她还以为他才十五六呢,明明瞧着比胡狗儿还要像十五六的人。   “你这年纪,确实该有心上人了。若是旁人,早就娶妻生子了。”星展煞有其事地说。   林筠动作慢下来,嘴角的笑寂寥,一张年轻明朗的脸生出些不和谐的惆怅来。   “我和你一样。”   “……啊?”星展想起他方才的话,顿生同情,“那姑娘不喜欢你?”   “一点也不喜欢。”林筠低声道。   星展看他低落,颇有些无措,握着烧火棍,大声道:“你长得好,脾气也好,做饭也厉害,那姑娘肯定是还没发现你的好。你再等等,可能就俘获人家的芳心了。”   林筠剥笋的动作停住,锅里沸水咕嘟嘟地冒泡,蒸汽翻腾向上,遮住他的面容。   “她是世上最好的姑娘,瞧不上我是应该的。只恨我没什么本事,不能叫她多看我一眼。”   低低的嗓音里带着暗恨,似是咬牙说出来的。   星展没想到林筠比她还惨。她好歹还是郁贺的朋友,甚至生气了还能骂郁贺两句。   可林筠居然连人家看他一眼,都觉得是奢望。   星展同情地向他提议:“要不,你跟我们一块走吧。等你在临州军挣了功名勋业,那姑娘没准就动心了呢?”   话落,林筠猛地抬眼,眸光一亮,脸颊在蒸腾水汽中泛着激动的红。   “你说得对,大丈夫岂能空老于林泉之下*,我就该随庭山哥去战场厮杀!”   星展本来还认可地点头,却忽地觉出点不对来。   她这是……把林大将军的独子给拐跑了?! 第85章 残碑“这双卯是哪来的?”   翌日,又吃了一顿好风味的冬笋宴。   林筠手艺极好,光是笋子,都能做得花样百出,得了众人的一致称赞。   “明日就要动身了,还真舍不得竹卿这一手好厨艺呀。”   崔绍喝着小酒,脸庞吃得红润满足,可惜地叹息。   林筠正在院中翻晾晒的笋子,闻言动作停住,回过头来,看的却是褚巍。   褚巍正与孟长盈在石桌上对弈,沉吟间,一时没察觉到林筠的目光。   孟长盈眼神微动,轻咳一声。   褚巍抬目,看了眼孟长盈面色,会意转头,正好对上林筠踌躇的眼神。   “这是怎么了?”   褚巍问完,林筠一把抛下手里的活计,几步跑过来,直接长袍一撩跪下。   “庭山哥,我想随你参军去!”   “参军?”褚巍轻啧,手指摩挲着圆润棋子,斟酌用词道:“此事绝非儿戏,风远兄可同意了?”   “我……”   林筠正抬头要说什么,一道粗声粗气的骂声打断了他。   “小兔崽子,不跪你爹,跑这来跪别人,谁教你的!”   众人闻声回头,正是林阔。   昨日见面是在傍晚,光线昏暗。这回日光明亮,能更清晰地看见林阔魁梧雄壮的身形。   即使衣着破旧,蓬发遮了半张脸,也叫人难以忽视那股子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怪不得褚巍想请他出山。这样的人,天生就该做战场上一呼百应的勇将。   林筠讶异,又有些尴尬:“你怎么过来了?”   “哼,我怎么过来了?”   林阔鼻子里哼了一声,随手抓了把圆箕里的笋子,粗鲁地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不给你老子送饭,还不让我过来,还真准备饿死我!”   林筠:“……”   昨天他一夜都没睡好,早上起来迷迷糊糊,又在后厨忙到现在,一直想着怎么和褚巍开口,还真把他爹给忘在后山了。   “呸!”   林阔吐出来一口渣子,嫌弃道:“这笋子没择干净。”   “谁叫你吃了!”   犟了一句嘴,林筠又起身去了后厨。没过一会,端了一海碗笋丝汤饼出来,往案上一搁。   “吃吧。”跟喂鸡似的。   林阔又哼了一声,一屁股坐下来,开始呼噜噜地吃面。   小院中一时安静下来,众人目光都不由得落在林阔小山似的背影上,坐着也像头熊。   褚磐本在看书,这会儿放下书本,跑到林阔身边,仰头唤他:“林爷爷。”   语调故作沉稳,但声音还是稚气的,带着掩饰不住的小小雀跃。   林阔筷子停了下,腾出手来胡乱摸摸褚磐的头,揉乱他规整的发髻。   “哎,乖孙子!”   说完,他瞧了眼一脸黑线的褚巍,得意一笑。   褚磐无语凝噎,欲言又止。   他唤林阔兄长,他儿子唤林阔爷爷,怎么突然矮了一辈儿?   “风远兄,你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林阔又捏捏褚磐的小脸,对他叮嘱道:“可千万别学你爹,没大没小的,就该管我叫爷爷,知道吗?”   褚磐看了眼褚巍,又仰头看着面前高大的林阔,犹豫了下,点点头。   “知道了,林爷爷。”   “真乖!”   林阔露出个堪称慈爱的目光,筷子一撂。站起身来,掐住褚磐的胳肢窝,把褚磐高高举起,稳稳地荡来荡去。   褚巍一惊,下意识站起来。   可褚磐一点也不紧张,反而双手张开,露出孩子气的笑容,像是只欢快翱翔的小鸟儿。   一看就是经常玩这个游戏。   “飞咯!飞咯!磐儿,高不高?”   “高!”   “好玩不好玩!”   “好玩!”   这会儿的褚磐才像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林阔把他放下来时,褚磐额上都出了汗,圆圆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林阔,眼里都是小孩子最单纯的崇拜。   “去找林筠,叫他给你洗脸。”   林阔伸手拍拍褚磐的小身子。褚磐“嗯”地一点头,转头乖乖去找林筠。   林阔又坐下来,接着吃汤饼。   褚巍也坐下来,神色有些复杂。他没想到褚磐会和林阔玩得这么亲近,不免有种怅然感慨。   他这个父亲,做得还是太少了。   林筠倒了热水,细细给褚磐擦脸擦手。   林阔瞥了眼,突然开口道:“磐儿,你问问林筠,他能像我一样,把你高高举起来荡秋千吗?”   褚磐小脸红扑扑的,期待地看向林筠。   林筠捏着布巾的手一僵,迎上褚磐亮晶晶的乌黑眼睛,他嘴唇动了动,“我……”   “不能是不是?就算举得起来,也荡不起来,准会把磐儿摔了,对不对?”   这么多人,林阔一点面子没给林筠留,直接揭人老底。   林筠攥紧了布巾,眼中泄出怒气,还有一点被羞辱的难堪,瞪着林阔却又不知怎么辩驳。   “就你这花架子小身板,还参军?”林阔搁了筷子,擦擦嘴,上下扫视林筠,毫不留情地嘲讽,“可别还没上战场,就被战鼓吓尿了!”   “你……!”   林筠白净脸皮一下涨红了,狠狠将布巾摔进盆里,砸出一片水花,打湿他的侧脸。   “是!”   “我比不得你威武有力,可这又怪谁?你从来只准我读书,不准我练武!我只能自己偷偷练,如今你又怪我无能了?”   “我就算比你弱,我起码还有一腔热血!你林大将军就算再厉害,不也是躲在这小小竹山,当个缩头王八!”   “有你这样的爹,我都害臊!”   字字如泣血,激愤情绪嘶吼着喷涌而出。不像是父子,倒像是仇人。   林筠双目赤红,浑身颤抖,胸膛剧烈起伏。脸上的水珠不停往下掉,打湿衣襟,像是热泪如雨。   一片薄云飘过来,半遮住红日,小院温暖的阳光丝缕爬上冬日的寒意。   满院死寂。   父子间的话全叫一群外人听去了。   厚脸皮如崔绍,都有些坐不住。有心张口劝两句,可也不好插嘴,只能局促干笑。   褚磐扑进褚巍怀里,褚巍摸着他的头安抚他,眉头紧皱。   一院子的人里,只有孟长盈面色无甚变化,静静瞧着这一番乱象。   在她的位置,只能看到林阔的高壮颓然的背影,和林筠半张通红潮湿的脸。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林阔没有发火,也没有呛声,再开口时竟很温和。   “就这么想去?你非得去?”   “就这么想去!我非得去!”   林筠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声音压过林阔一线。   林阔突然抬手,众人全都心头一跳,几乎以为他是要打人。   可林阔只是往后捋了一把头发,露出那张虎豹似的脸,甩甩头。   右眼上一道伤疤斜贯,整个眼眶凹陷萎缩进去,像是枯败腐烂的老根。   “战场刀剑无眼,你就不怕像我一样成了独眼龙?”   即使将残处暴露在天光之下,林阔仍旧坦然,语气甚至还混不吝的。   林筠目光炯炯,无一丝退缩。   “我不怕!大丈夫不报国救民,与朽木腐草何异*?我只怕此生空老林山,若能效命疆场,捐躯赴国亦死得其所!”   声声铿锵入耳,林阔扯起嘴角,笑了下。   片刻后,他语调沉下来:“举世皆浊,清正便是罪过,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   “生若蚍蜉,亦可螳臂当车。再浊再污,我也要投身其中。哪怕洒尽热血洗出一片青天,又何惜此身!”   林筠擦去面上的水,露出一张宛若纯稚少年的脸,眼神却如风吹火涨。   他缓缓吐出最后一句话:“父亲当年不也是这样吗?”   自打林筠懂事之后,就总和林阔吵嘴。他已经很久没唤过林阔父亲了。   一父一子,久久对视。   星展都听傻眼了。   她以为林筠是全然为了讨那姑娘的欢心,才想要投军。可这一句句话说出来,谁都能听出那冒着滚烫热气的真心。   他到底是为了姑娘,还是为了自己的志向?   对峙到最后,林阔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他转身走出院子,走进满山惨绿中,消失不见。   林筠最终还是随着褚巍离开,只是他的武艺别说与褚巍相比,就是比之胡狗儿,都要不及。   褚巍只答应暂且将他带在身边,别的日后再议。   离开林山的那日,山上又响起呕哑嘲哳的歌声,在辽远天地间拉扯得悲壮凄厉,令人闻之神伤。   “丈夫未可轻年少——天教分付与疏狂——笼中鹤——泉下龙*——”   “世事一场大梦——几度秋凉——终当归空无*——”   林筠没有回头,他的目光只遥望着前方。   少年人眼神明亮,意气飞扬。   星展却忍不住回头,逆着光,仿佛山巅上看见一个模糊人影,在遥遥敬酒。   不知是敬天地,还是敬故人。   她又想起后山那一片无字碑。   听说林阔当年万人难敌,退胡人百余里,最后却败在后方的背叛中。他怀孕的妻子生死一线,也只留下来一个林筠。   那一战,死伤不计其数,胡人马踏中原。   无数汉臣自绝性命,百姓纷纷南逃,胡汉划江而治。   一生无败绩的林大将军吃了此生最耻辱的一个败仗,失去了所有能失去的东西。   只剩下一片无字残碑,和一个婴孩。   不知怎的,星   展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   新年到,饶是临州大营也洋溢起喜气。人人脚步轻快地洒扫干净里外,到处挂上红灯笼,插了桃符苇索,很是热闹。   夜里熊熊篝火点燃,炙了猪肉烫了酒,欢快自在地围在一处,唱歌摔跤,放开了玩耍。   火光明亮,底下兵士人人都露出笑脸,褚巍也嘴角含笑。   “阿盈,若有盛世,你说会是什么样子?”   孟长盈坐在他身边,雪白小脸泛红,以手支颐,像只被火烤软了骨头懒洋洋的猫。   “谁知道呢。”   她答得敷衍。褚巍也不介意,只是笑笑,目光落在她单薄的耳垂上。   “今天是喜庆日子,怎么也打扮这样素净,连只耳坠子也不戴。在北边你不愿戴,来南边也不戴?”   孟长盈发髻松松挽就,浑身只有长命锁和腕间碧玉镯装饰。   一个是褚老爷子和褚夫人亲手打的,一个是孟家家传之物。褚巍都认得。   他想要孟长盈身上多点人气,想要她多点喜欢在意的东西,总不能活得太淡,叫人觉得这世间难留住她。   孟长盈掀了掀眼皮,听明白褚巍的意思,却不想接他的话。   “我懒得戴。你怎么不戴?”   褚巍正拿着棍子拨着火堆,闻言摸了摸耳朵,失笑道:“我怕疼,可不敢扎耳洞。”   孟长盈手指随意点点他满是粗茧老伤的手掌,扫他一眼。   “怎么,怕扎出茧子来?”   褚巍正待说话,却忽然瞥见她腰间的白玉小双卯。那颜色同她月白裙褶掩在一处,一时难以发觉。   他奇道:“这双卯是哪来的,你似乎常佩着?” 第86章 闯关“他是不是也该来南方看看。”……   孟长盈散漫半阖的眼睫动了下,指节蹭了下发热的白玉双卯。   “旁人送的。”   “旁人送的?”   褚巍反问,在孟长盈平淡面色下,发觉出一点不同来。   能被孟长盈戴在身上的东西,可不是一句简简单单旁人送的,就能说得过去。   “哪个旁人,我认识这个旁人吗?”   孟长盈半天没答,抬眼看向褚巍,唇线平直。   褚巍哈哈笑出来,拱手赔罪道:“怎么还生气了,倒成了我的错。你唤我一声表哥,我自然要多过问你的事。”   孟长盈:“……”   “一个……胡人。”   好含糊的答案。   但对褚巍来说,已经足够他判断出答案。褚巍的笑熄了,手掌不自觉摩挲着剑鞘上的银竹浮刻。   片刻后,他正要开口,突然一道童声响起。   “爹爹!快来!”   褚巍转头,褚磐正牵着摇摇晃晃的小阿羽在不远处,朝他举起一只烤得金黄的腿儿。   一旁是正在忙活烤肉的林筠和郁贺,星展和万喜也蹲在旁边,吸溜着口水等吃。   褚巍自然而然地笑出唇边虎牙尖,扬声道:“好!”   再回过头,看到安静坐在火堆旁的孟长盈,他到嘴边的话忽然换了个说法。   “阿盈,没有谁生来就该担着重任,我更想你活得快意轻松些。”   孟长盈手指尖松开了双卯佩,闻言只颔首,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快去吧,磐儿唤你呢。”   褚巍不再多言,走过去像林阔一样,直接将褚磐高高举起来,荡了两个来回。   “好玩吗,爹爹是不是像林爷爷一样厉害?”   褚磐通红的小脸蛋又是羞又是喜,一下扑进褚巍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脖子。   “磐儿最喜欢和爹爹一起玩……”   褚巍也大笑着抱住他,同他说:“爹爹也最喜欢和磐儿玩!”   戴着虎头帽的小阿羽呆呆站在一旁,玩伴突然就没了。她瘪瘪小嘴,转头抱住一条大腿,奶声奶气地:“爹爹!”   郁贺闻言,一低头,才发现自家的小姑娘正紧紧抱着林筠的大腿喊爹,顿时哭笑不得。   林筠在烤肉,两只手都占着。突然被小姑娘认爹了,面露赧色,弯腰哄人。   “小阿羽,我是林叔父,爹爹在旁边等你呢,快抬头看看呀。”   这温柔模样,倒还真像个年轻的爹。   小阿羽抬起头来,发现认错了,“啊呀”一声,扭头又扑到郁贺腿上,抱着不撒手。   星展蹲在旁边,被小幼崽们可爱的心都化了,嘿嘿嘿笑个不停。   万喜嘎嘣咬着芝麻糖,慢吞吞地说:“星展,你笑得像个傻子。”   星展:“……你才像个傻子!”   万喜奇怪:“傻子有什么不好,这世道要真是个实在傻子,日子还过得简单乐呵呢。”   林筠正烤好一把小串,星展快一步跳起来,截到手里,转身就跑,只留下一句。   “那你一个人乐呵去吧,我去吃肉啦!哈哈哈哈哈!”   到嘴边的肉没了,万喜拳头捏紧,把糖啃得咯吱响。   林筠赶紧安抚她:“下一块肋排快烤好了,吃吗?”   万喜目光又转回来,露出个憨笑:“吃,多撒料。”   那边星展举着串贴边一溜小跑,钻来钻去,差点一下撞倒树下的田娘。   “田儿,小心!”吴百户眼疾手快地把人扶住。   田娘见是星展,秀气脸蛋顿时红冒烟了,赶紧推开吴百户。   星展脚步停住,眼里都是八卦的光,随手递出去几串肉。   “你们这是……”   星展嘿嘿笑,一个劲儿地朝田娘使眼色,眼皮抽筋似的。   田娘都被逗笑了,她牵起吴百户的手,笑意腼腆甜蜜。   “父母亲都不在,拜过将军和天地,我们就算是成亲了。”   吴百户的黑脸也红了,高高壮壮的人笑得比田娘还羞涩,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糖来。   “吃喜糖。”   “恭喜恭喜!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早生贵子!”   星展接过糖来,又从怀里掏出来一朵崭新的粉色绫绢花,“这是我年前新买的,都没戴过,正好给你做个礼!”   “谢谢星展。”田娘笑吟吟地接了。   吴百户小心翼翼地帮她戴上,眼神来回间都涌动着温情。   星展看得咂舌,转身悄悄溜了。才跑出几步,就被月台提住了后领子。   “这么多人,你横冲直撞地要做什么?越大越像个皮猴儿了!”   熟悉的训话声传来,星展把手里的串儿一举,讨饶道:“好月台,我这是急着给你和主子送肉吃呢。你怎么不领情,还骂人呢!”   月台见状,手果然松了,语气也软和下来,“那也别奔来跑去呀,像什么样子,瞧瞧这绢花都跑歪了。”   月台抬起手,还没来得及给她扶正鬓边绢花,星展又一溜烟跑了。   “……臭丫头,讨打来了!”   她正要追上去,面前却突然出现一把裹着亮亮糖壳的糖葫芦。   月台一愣神,红彤彤的糖葫芦移开,露出一张笑眯眯的面庞,“月台姐姐,赏脸尝尝?”   “哪来的糖葫芦?我前几天还念叨呢!对了,我先拿一支去给主子!”   月台惊喜地看着,就要伸手去取,却被崔绍的折扇拦住。   “欸,你倒是先尝一尝,不然这糖葫芦太酸,酸着孟姐姐可怎么办?”崔绍说得头头是道,玉质扇骨轻敲敲月台的手背。   “你说得对。”月台闻言立即点头。   崔绍嘴角笑意扩大,拉着她在一旁坐下,又小心地取出一支递给她。   “快尝尝!”   月台咬了一口,香脆糖壳化在口中,海棠果酸酸甜甜,芝麻又添了一丝别样风味。   “好吃!不酸牙口!”月台眼睛一亮,问道:“在哪买的?”   崔绍得了句赞,眼睛笑眯了,得意地拍拍胸膛:“我亲手做的!”   “这是你做的?!”   月台仔细去看糖葫芦,漂亮又规整,味道也挑不出错。   她惊叹道:“你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好手艺了?打哪学的?”   “师从竹卿,也就学了那么一时三刻吧,”崔绍自己也拿了一串糖葫芦,和月台隔空碰了下,“你年前不是说想吃吗,我就随手试一试。”   崔绍说得轻易,可举着糖葫芦的手背上,却抹着烫伤膏药,在糖葫芦甜丝丝的味道里夹杂着一丝苦气。   他笑得自在坦然,一口咬下一颗糖葫芦,腮帮子都鼓起来。   月台脸上亲近的笑慢慢收下去,面前的糖葫芦似乎也在瞬间失去了吸引力。   “月台姐姐,我问你件事。”崔绍含糊着说。一张脸在大把糖葫芦后面,看不清表情。   月台捏着糖葫芦的细棍:“你问。”   崔绍的语气一如既往 ,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意味,“你可曾想过,以后要做什么?”   听到这话,月台不可避免地松了口气。她扬起声,答得很肯定:“自然是守在主子身边,照顾她一辈子。”   崔绍又问:“那你自己呢?”   月台不解,缓慢道:“我……自己?”   崔绍语速快了些:“除了陪在孟姐姐身边,你就没有其他想做的事情?”   “其他?我还能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你又不是不了解我。”   月台笑得温和,还有点嗔怪,像是不理解他怎么会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   那把红彤彤的糖葫芦“唰”一下移开,崔绍脸上的笑早已经没了,竟显出几分咄咄逼人。   “那如果有一天,她不再需要你,你又该去做什么?”   “不需要我……”月台重复了一遍,眼里流露出茫然,“这怎么可能呢?”   崔绍没有同她争辩,只是又问了一句:“万一呢?”   月台望着手里的糖葫芦,拧眉出了神,似在思考着什么。   崔绍没有打扰她,又拿起手里的糖葫芦,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吃。就在他吃到最后一颗的时候,月台开口了。   她问:“那你呢,你想去做什么?”   崔绍伸出舌头,舔掉嘴边的糖渣,露出个痞气的笑。   “我也想像郁贺一样,养个小娃娃。月台姐姐,你说能行吗?”   星展正坐在孟长盈身边,伸长脖子张望着,嘴边还沾着油光,“主子,元承和月台说什么悄悄话呢?”   孟长盈按住星展蠢蠢欲动的腿:“不许去偷听。”   星展颓然坐回来,哀怨地啃着手里的肉串,“主子你偏心,就知道护着月台。”   “少胡说啊,”赵秀贞正支着木架烤鱼,闻言插了句嘴,给星展一个警告的眼神,“无聊去找万喜玩,她刚才还到处寻你呢。”   “她寻我?寻我做什么?”   星展果然被调起兴趣,起身就朝四处望,“她在那!”看到人就跑过去了。   最近田娘和吴百户常常走得近,月台又总被崔绍霸着。万喜和星展越发亲近,两个人总同进同出,就是闹了点。   果不其然,才跑过去的星展已经抱头往回跑。   万喜提着拳头追在后面,一张小脸瞧着很稳重,和鬼哭狼嚎的星展形成鲜明对比。   赵秀贞边翻动烤鱼,边看猴戏似的观赏两人的追逐战。   她看够了,转头一瞧,孟长盈脸上虽带了点笑,但仍清冷地像是一块无垢的玉。   旁边挤挤挨挨再热闹缤纷,也没法叫她染上丁点儿颜色。   赵秀贞一屁股坐在她旁边,递给她一条滋味清淡的烤鱼,“试试?虽然比不上竹卿的手艺,但味道应该还行。”   孟长盈接过来,等着热气散散,才在鱼肚子上咬了一口。不辛辣不咸腥,外头焦香,里头软嫩。   她赞:“味道很好。”   赵秀贞咧嘴一笑,又递一条给旁边无声无息坐着的胡狗儿,“你也吃。”   胡狗儿第一反应是去看孟长盈。   “你这人也怪,看阿盈做什么,她还能不准你吃条鱼了?”赵秀贞不解地晃晃手里的鱼。   孟长盈开口:“尝尝吧,。”   胡狗儿这才接过赵秀贞的鱼,低声地:“多谢。”   “你身边这些人,个顶个都是怪人。”赵秀贞收回目光,手指点点孟长盈,强调道:“尤其是你,最怪。”   孟长盈慢条斯理地吃着鱼腹肉,不甚在意道:“是吗?”   赵秀贞吃得大口,三口吃完一条巴掌大的小鱼,又喝了口黄酒。   “天天拿着你的蓍草棍,总是神游天外,不知道在想什么,神仙似的。”   孟长盈溢出一声笑:“说得我像个神棍。”   “神棍?”赵秀贞被逗乐了,挤过去问她,“小神棍,你怎么不去跟她们玩,在想什么?”   “我在想……”孟长盈嘴角的笑越发淡了,“在想一位故人。”   “什么故人?”赵秀贞立刻来了兴趣。   孟长盈是个极少提起过去的人,眼里好像只看得到将来。   “他叫泽卿,两年前去了。”   她没拦他,甚至是纵容他做了这个选择。   尘世太苦,她放他走。   “可现在,我忽然觉得,他是不是也该来南方看一看。”   或许,他会改变主意呢。   赵秀贞听了个没头没尾,抬手就捏了下孟长盈的脸,用的力气不算小。   孟长盈轻“嘶”了声,脸颊处立刻红了。   “你知道人生最寻常的事是什么吗?”赵秀贞收回手,将温热的酒瓶贴到孟长盈被捏红的脸颊处。   孟长盈抬眸看她,眸光平静。   赵秀贞随口说出答案,蔓延到脖颈上的刺青在衣领阴影中,带上某种未知的神秘色彩。   “是无常。”   “人就是人,人永远不会变成棋子,没人能按照你想要的一直走下去。”   “就算你再聪明,也总会未来的每个岔路口出现你意想不到的差错,或是惊喜。”   “这就叫无常。”   “阿嬢说过,智者愚弄人生,无常愚弄智者。”   赵秀贞凤眼扫过孟长盈的脸,腕上银镯忽而一响,动静如平静湖心投入一粒石子。   正这时,传令兵闯进来,高声道:“将军,辕门外有人闯关,说是要见你!”   嬉笑欢乐的氛围一滞,所有人皆转头看去。   褚巍皱眉,将褚磐放下,按着剑快步朝外走去。 第87章 变数“救不了天下,却能救我。”……   “你要见我?”   褚巍拧眉,威严审视。   眼前的人一身黑衣,甚是低调。但观其容貌气度,称之龙章凤表绝非谦辞,此人必定不是常人。   更别说他左耳下坠着一只绿珠,只看那张浓眉深目的脸,就能分辨出这是个胡人,而且是个地位尊贵的胡人。   “你就是褚巍?”   一道冷沉嗓音响起,火把焰苗一窜,照亮那双琥珀色的浅瞳,如同伏在暗处的野兽锁定目标。   褚巍按着剑柄的手悄然握紧,他察觉到一丝冰冷杀机,来自眼前这个陌生男人。   “废话少说,再不据实道来,我便不客气了。”   一阵沉默,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却带上一丝颓丧。   “我要见孟长盈。”   “你……”   褚巍福至心灵,忽然惊觉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可能。   “你就是……”脱口而出的一瞬间,褚巍强行转了话头,“……是送阿盈双卯佩的那个胡人?”   “阿盈……”   他低低重复了一遍,似冷嘲似妥协。   “带我去见她。”   营中气氛稍有凝滞,崔绍跳出来,一捧红彤彤的糖葫芦全分了。又反手抽出一把横笛,垂首一吹,清远悠扬。   他并不故作风雅姿态,只随意靠坐在柴堆上,自顾自地吹笛。   众人见他悠闲自在,又恢复了欢乐氛围,吃喝玩耍。   月台刚回到孟长盈身边,递给她一只糖葫芦,“主子,这是元承做的,尝一尝?”   孟长盈接过来,只是拿着,却不动口。   不知怎的,她忽然有些心神不宁,直觉像是有某种超乎寻常的事情就要发生。   她一直望着褚巍消失的方向。   赵秀贞注意到她的反常,随着她的目光看出去。   正这时,两个人并肩从暗处走出来,一个是褚巍。   另一个宽肩窄腰,身形高大,即便是一身黑衣,也能看出通身凛冽迫人的气势。   场中热闹非凡,喧闹吵嚷。   那人却只看着一个方向,只盯着一个人,笔直地坚决地朝孟长盈走来。   星展“啊”一嗓子叫出来,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左右看了看,完全傻眼了。   她做梦了?   不然怎么会看到远在京洛的小皇帝,就这么活生生地出现在临州大营?   崔绍的笛声戛然而止,郁贺手里的烧火棍“咔”一声断成两截。   月台帮孟长盈拿着的糖葫芦,这会儿已经掉在了地上,无人问津。   诡异又   热闹的场景中,那人似是从火光中走来,周身却带着挥之不去的浓稠夜色,停在孟长盈面前。   一坐一站,久久无言。   孟长盈再平静的心,也要被这疯狂的举动击起波澜。   千山万水,他走到她面前,却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像个倔犟的孩子。   良久,孟长盈先开口:“为何要来。”   一句问话,说得像句陈述。   万俟望额前散着几缕发丝,显得有些狼狈。他垂眸看着她,沙哑着嗓子。   “你知道的。”   孟长盈缓慢地吐出四个字:“你不该来。”   就如同淮江北岸,他弃马穿过刀林剑阵拥住她,得到的也是这四个字。   诅咒一样的四个字。   他不该来。   可凭什么,孟长盈凭什么论他的该与不该。   “我知道。”   话里或许带了点怒气,又或许再多的怒火已经在这条遥远的路上消磨殆尽,只剩下沉沉隐痛。   孟长盈给他的只有沉默。   “我很想你。”   “想得都有点恨你了。”   那么可恨,那么狠心,那么无情的人,可还是放不下地思念,忍不住地惦念。   “你教了我那么多,怎么不教教我,如何忘了你。”   明明万俟望才是居高临下站着的那个人,可他的眼睛却像孟长盈掌心把玩的一面镜子,只要她抬抬手,就能彻底摔碎那双纠缠着痛苦和爱意的眼睛。   孟长盈还是犹豫了。她别过脸,避开了那双眼睛。   “别说爱恨,爱恨救不了这乱世凶年,救不了天下千千万万的胡民汉人。”   “救不了天下,却能救我。”   万俟望踉跄了下,单膝跪下。   像从前那样,仰头望着她,像是仰望一轮遥不可及的月亮。   “我不该来。可再不来,我会发疯的。”   “我知道,知道有一天你会毫不犹豫地把剑刺进我的胸膛。我知道的。”   “那在此之前,救救我吧。”   火光明灭下,孟长盈一张脸如剑光雪亮,薄唇抿得发白,指尖微微痉挛。   她抬起手,迎着万俟望那双湿润的、虔诚的、遍体鳞伤的眼睛。   给了他一巴掌。   “啪——”   篝火火苗无限拉长,乐声扭曲变调,时间刹那凝固,寒风似乎一瞬间全都灌进他的眼睛。   万俟望被打偏了头,侧脸上缓缓浮起红印。   孟长盈用了最大的力气,手掌痛到发麻,止不住地抖着。   万俟望应该很痛,她想。   她比谁都知道,万俟望是个多傲气,多睚眦必报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万俟望猛然起身。   他没有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再孟长盈一眼,朝外大步走去,快得像是一阵狂风掠过。   孟长盈慢慢站起来,身体微微摇晃了下。   褚巍旁观了全程,立马扶住了她,面露担忧,“你和他……”   “我累了。”   孟长盈打断他的话,拂开他的手。   她真的很累,前所未有地累。她要离开,要一个人待着。   突然。   那道如风般离开的身影,又如飓风席卷般,猛烈而迅速地奔回来。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万俟望张臂,姿态近乎凶猛地将孟长盈狠狠压入怀中。   一手锢住腰肢,一手压在后颈,是一种让人无处可逃的姿势。   他抱得太紧,紧到让孟长盈觉得有些疼。   颈间是他急促潮湿的鼻息,湿湿热热地挤蹭,像是小狗。   孟长盈就这么被抱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映在她眼中跃动,似要融尽眼底那片终年不化的坚冰。   “……为何”   孟长盈茫然地吐出两个字。   聪明如她,也有这样迟钝不解的时候。   她不明白,完全不明白。   在她拟定的未来里,万俟望连淮江北岸都不该去,更不该来南雍临州大营。   更遑论,那么骄傲的人被羞辱之后,还要转身抱住她,抱得这样紧。   不该是这样的,怎么会是这样。   万俟望总是让她很意外,意外得令人无措。   他埋在孟长盈颈窝,嗅着那股熟悉的草药清苦味道,又蹭了蹭,声音哑而闷。   “我不是那么好甩掉的,是你先找上我的。”   “凭什么一切都由你开始,由你结束。”   “孟长盈,我不认。”   万俟望说话间,结实胸膛震动,带着火热的温度,年轻蓬勃如风过草原的气息环绕着她。   孟长盈缓慢眨了下眼睛,僵硬的身体慢慢柔软下来。   原来这就是阿贞说的无常,她掌控不了的变数。   那万俟望会是差错,还是惊喜。   良久,抑或只有一瞬。   孟长盈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万俟望的头。   “打疼了吗?”   就这么一点轻微的触碰,万俟望猛地松开孟长盈,黯淡如余烬的眼神骤然炸开火星,灼灼明亮。   他直直盯着孟长盈,那么雀跃欢喜,却不敢开口说什么,怕打破这突如其来美梦般的瞬间。   孟长盈指尖轻轻碰了下万俟望被打红的脸,微微抿唇。   万俟望一动不动,生怕面上那点如蝴蝶栖落的力道收回,却又忍不住偏了偏头,去蹭她的手掌。   “你终于,不赶我走了吗?”   他问着,嗓音低低地,很委屈。   孟长盈摇摇头,收回触碰他侧脸的手。   万俟望还没来得及遗憾,那只手就轻轻牵上了他,柔软微凉,像是一阵柔柔春风拥住他的手掌,叫他半边手臂酥麻。   动作快神思一步,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迅速握了回去。   麦色手掌紧紧包裹着孟长盈的手,从掌心到指尖,占有欲十足地藏着,一丁点都不曾露出来。   孟长盈牵上他,在众人的注视中,带着他在篝火前坐下。   万俟望转瞬间像是换了个人,方才的乖戾嚣张全都不见了,温顺地像只被牵着出来遛弯的狗儿,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明所以的骄傲。   在坐下之前,他眼尾轻飘飘扫过褚巍,嘴角翘得很高。   褚巍:“……”   “阿盈,你这是……”   不怪他看不明白,恐怕在场几个认识万俟望的,没一个能看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皇帝怎么就突然来了临州大营?   怎么就突然甩了一巴掌?   怎么就又抱上牵上了?   到底怎么回事?   孟长盈没有松开万俟望的手,眼神仍是平和的。   “庭山,你能带他过来见我,想必早就看出他的身份了吧。”   褚巍神色微顿,在众人微妙的目光中,还是点了下头。   他确实猜出来了。   “北朝能有今日之乱,他不可或缺。为稳住局面,此时他不能死。是也不是?”   孟长盈说得不紧不慢,意思很明显。   北朝内斗,乃是汉化派和守旧派的斗争,也是万俟望和万俟枭的斗争。   这是孟长盈筹谋多年的局面。   此时此刻,这两人都不能死,否则局面必将再次发生难以预见的混乱变化。维持住北朝的两方争斗,才是对南朝最有利的局面。   简而言之,就是万俟望不能死。   褚巍默然片刻,又点了下头。   万俟望第一回 尝到,被孟长盈在褚巍面前维护的滋味。这感觉,无法言说地爽快,火辣辣的左脸好像都不疼了。   他挺起胸膛,盛气凌人地睥睨褚巍。   孟长盈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庭山就别多管了,只当是我的旧友来访吧。”   她说得不错,   只是褚巍担心的并非是此事。   若孟长盈牵着的是旁人,也就罢了,可偏偏是北朔小皇帝。   局面动乱,此时或许能友好个一时半刻,但总有一天,必要刀剑相向。   到那时,又待如何呢?   “阿盈,你可想明白了?”   阿盈?   万俟望侧目看人的眼神越发冷冽,仿佛眼中带刀,上上下下地把褚巍刮了个遍。 第88章 扑火“好疼呢……”   孟长盈敛眉,微一颔首:“嗯。”   “那就好。”   褚巍不再多说,对万俟望露出个温文尔雅的笑:“你请便,我就不奉陪了。”说完,他转身朝褚磐那边走去。   万俟望冷哼一声,做什么东道主的样子,哪用得着他多话。   “哼哼什么,这是人家的地盘,收收脾气。”   孟长盈声音淡淡,与曾经在紫薇殿时一样,那时他们未曾分别,朝夕相伴。   万俟望手掌微微用力,握紧孟长盈的手,像是饱胀心脏里困着一只轻盈蝴蝶。   “别听他的,都是挑唆。”他嗓音里带着点恼。   孟长盈眉头微动,侧目看向他,似笑非笑:“我与庭山青梅竹马,怎么不能听他的?”   青梅竹马,好讨厌的一个词。   万俟望凑近些,与她手臂贴着手臂,肩膀挨着肩膀。   姿态是进攻的,眼神却可怜兮兮地试探着。   “雪奴儿,飞蛾扑火的人是我,你不要后退。”   那双浅瞳倒映着橙红摇曳的火焰,像是封着鲜艳宝石的琥珀层,让人有种失神跌进去沉醉永生的欲望。   “只是不要后退吗?”   孟长盈眼睫轻抬,显出眼尾那粒淡如流云的小痣,清清浅浅的,却总牵住人目光难移开。   万俟望下意识吞咽了下,喉结滚动。   这样近在迟尺的孟长盈,总给他一种如坠梦中般不真实的错觉。   “只要是你,我什么都想要。只看你肯不肯赏我。”   话音刚落下,一道古琴铮鸣空灵响起,如鸢鸟鸣叫。   万俟望充耳不闻,孟长盈却转头去看。   原来是褚巍,正坐而抚琴。   崔绍见状,手中横笛飞转,停在唇边,清越笛声和着琴声而起。   林筠立在古琴尾侧,手执洞箫,清扬悠长,为乐声增添一丝萧索淡愁。   乐声渐起相和,篝火旁兵士都拍手乱跳起来。与高雅宴乐毫不相关的场景,却更具自在欢快的感染力,令人本能地流露出笑意。   崔绍吹着笛,左右看看,又将横笛一抛,“锵”一声抽出剑来,跃到场中舞剑。   他的轻吕剑本就装饰得奢丽,环首还系着莺黄穗子,随着大开大合的动作流动。   剑光如飞泉激电,黄穗是追在其后的一支轻快莺鸟。   莺鸟飞跃间,栖到月台四周,绕着她飞行,崔绍在邀她起身共舞。   星展一个劲地催促:“月台,你快给他们亮一手!”   她急得不行,要不是她擅用短剑和长弓,恐怕早就自己跳上台了。   月台转头,正对上孟长盈含笑的眼眸,月台便也温柔笑了。   她反手拍出长剑,旋身接住,轻灵敏捷如飞花摘叶,抵上崔绍的剑。   乐声渐高亢,两人来往剑招愈快,却又带着和谐律动,刚中带柔,欲慢先快,动止相合。   众人都看得呆住了,军营重地,哪里见过这样招眼的漂亮花招。   赵秀贞看得兴起,手腕一抖,长枪如龙游出,枪尖寒芒射出万丈星,气贯长虹。   瞬间引来一阵叫好,气氛如同火红的篝火一般热情激昂。   万喜啃着糖,用力拍手,手都拍红了。星展边啃糖葫芦边看,看得兴致勃勃,眼睛都快忙不过来了。   她用肩膀撞撞万喜,兴冲冲地提议:“你怎么不上去耍耍你的无锋剑?”   “……我要是上去抡剑,得把她们都撞飞了,”万喜慢吞吞翻了个白眼,“笨蛋。”   “欸,你说谁笨呢!我还没嫌你笨,你倒嫌弃上我了?”   星展用力一推万喜,万喜只稍微晃了晃,随后直接劈手抢过星展手里的糖葫芦,咬了一口。   “想打架?你打不过我。”   万喜叼着颗糖葫芦,红扑扑的圆脸蛋上露出一个朴实无华的笑,憨厚又欠打。   “你……!”   两个姑娘顿时扭打在一块。   褚磐紧张地看着,想要上前劝架,被郁贺拉了回来。   郁贺语重心长道:“不用管,一天打三次,从来也没见打出个好歹。你和阿羽好好玩,我给你们烤肉吃。”   褚磐听话地坐回去,牵着小阿羽的手观赏舞剑、舞枪和摔跤,顺便等着郁贺的投喂。   不远处,一群人燃起爆竹,噼里啪啦地炸响,火光一闪一闪地照亮每一个角落。   大家捂着耳朵挤挤攘攘,眉开眼笑,如一副最真切喜乐的烟火人间画卷。   孟长盈还是静静坐在篝火旁,远望着这些喧闹欢乐,嘴角带着一抹浅笑。   万俟望眼神如巡视领地一遍,盯遍了周围的人,最后眼神锁定在褚磐的小脸上。   “那小子是谁?怎么长得和褚巍一样?”   孟长盈顺着他挑剔的目光看过去,随口道:“那是磐儿,庭山的孩子。”   “孩子……那是褚巍的儿子?亲儿子?!”   万俟望声音太大,引来几道隐晦目光。他毫不在意,只睁大眼等着孟长盈的回答。   “是啊,亲儿子。”孟长盈淡淡点头。   万俟望得了回话,迫不及待地连连发问:“那褚巍的妻子何在?这孩子的母亲呢?”   孟长盈瞥了眼他急切的模样,姿态云淡风轻,慢悠悠道:“庭山无妻。”   “……”   高高提起的一颗心吧嗒掉下来,万俟望嘴角微抽,咬牙道:“这男人没本事,妻子都跑了。”   孟长盈忽然转过头,一双眼直直看向万俟望。   万俟望闭上嘴,又想解释两句什么,怕孟长盈恼了他。   他知道褚巍这人在孟长盈心里很有分量,所以才忍不住地……嫉妒他。   嫉妒他与孟长盈青梅竹马,嫉妒她们天生站在同一个阵营,嫉妒孟长盈弃了自己去找他,嫉妒他和孟长盈并肩站在一起的每时每刻……   无数次的嫉妒里,藏着的是一颗不安的心。   他毫无保留地捧出自己的心,几乎像个昏君。他也会害怕。   孟长盈那样漠视他、利用他、抛弃他。他千里迢迢地赶来,却挨了一巴掌。他从未受过这样的羞辱。   可转身的一瞬间,他却怕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不甘心。   他不认孟长盈定下的结局。   他要掀翻那局棋,要挤开碍眼的褚巍,要孟长盈再多看他一眼。   忽而,一阵轻柔的风拂过,带着清苦的草药香气。   万俟望浓黑睫毛猛然一抖,眼前是孟长盈白绒领口遮掩下的锁骨和修长脖颈,额上是比羽毛扫过还要轻的触感,带着微小的温热气息吹拂而过。   直到那道香气离开,孟长盈又重新坐回去,万俟望终于才反应过来。   他,得到了一个吻。   来自孟长盈。   轰地一下,仿佛身体里寂静多年的火山勃然喷发,滚烫的岩浆洒落充斥在四肢百骸,红潮从胸膛脖颈爬上脸庞,只一瞬间的变化。   孟长盈扫了他一眼,一时失笑,却还要问:“这是怎么了,你好激动呢。”   从前怎么没发觉,孟长盈也这样恶劣。   万俟望觉出一点窘迫。   不知为何,在孟长盈面前他总是这样难以自控,就像是从执掌权柄的帝王,又退回曾经那个野蛮粗野的草原小子。   可那点窘迫只是火山脚下不起眼的浮灰,他发红的眼底翻涌着浓稠暗色,一点一点靠近,近到又嗅到那股清苦气息。   “我好想,亲一亲你。”   万俟望嗓音沉而哑,话还没落下,就俯身要吻上孟长盈的唇。   将触未触的一瞬间,孟长盈略偏了下头,交融的气息错开了。   万俟望动作顿住。   孟长盈眼波一横,对上他压抑又渴望的眼神,唇角微微牵了下。   万俟望砰砰跳动的心脏停了一拍,指尖都一阵发麻。   这人好坏,比他要坏。   万俟望闭上眼眼,干涩的唇轻轻碰上她的额头,流连着吻了下她的眼睛。   潮热气息在眼尾那颗小痣上来回停留,再慢慢地往下,一下又一下地啄吻她的脸颊,动作轻地像是在吻一只春天里毛茸茸啁啾的雏鸟。   手掌不知不觉间抚上孟长盈的后颈,若即若离的距离,像是压迫着不许人逃走,又像是甘   心做她背后的承托。   篝火噼啪炸开火星,像欢快的舞娘掀动橙红裙摆,肆意乱舞。   火光时亮时暗地映在万俟望脸上,照出他眼底痴迷狂乱又小心翼翼的浓情。   孟长盈任由他的亲吻落在颊边,离她的唇愈近,万俟望的气息越不稳,动作也压不住地急躁。   湿湿热热地触碰,像是只莽撞的小狗。   “我想,亲一亲这里……”   他吐出的几乎是气音,最后一次字说出来的一瞬间,他已经压了上去。   呼吸沉而乱,和人越贴越近,胸膛剧烈起伏着,热乎乎地挤着孟长盈。压在她后腰和脖颈的手掌微微颤抖,像是要把人揉进身体里,却又唯恐惊飞一只轻蝶。   矛盾地、要命地。   横冲直撞沸腾的情绪要把人烧光化成灰。   化成灰也要绕着她,拥着她,做她脚下的青砖,被她踏过才好。   “嗯——”   孟长盈突然察觉到一丝血腥气,她往后退了退,手掌抵上万俟望滚烫的胸膛。   万俟望瞳孔几乎是失焦的,下意识往前追了追,湿热的唇又碰了下那点被含吮到殷红润泽的唇珠。   他张张嘴,却被孟长盈抬手掐住下颌。   “你是傻子吗,没觉出疼?”   孟长盈按了下他的唇,微凉手指被那温度惊了下,挪开些,微微蹙眉。   万俟望茫然地眨了下眼,终于回神,这才发觉到舌头的刺痛。细细回忆了下,好像是他方才太亢奋,不小心给自己咬破了。   那点窘迫又探出头来,怎么在这种时候干出这样的蠢事。   “张开嘴,我瞧瞧伤哪了?”   孟长盈见他半天不说话,瞧着呆呆傻傻,不由得好笑,微微用力按住他的下唇。   万俟望的唇并不很薄,微微张着,无端显出些粗犷生野的色气欲感。   偏他还勾唇笑着,慢慢张开嘴,吐出一点猩红舌尖,含糊沙哑着嗓音撒娇。   “好疼呢……” 第89章 恨你“我想,再亲一亲你。”   孟长盈细细看了看,也就侧面一点破皮。   野狼王都能孤身猎得的人,这么一点小口子,哪里就疼了。   孟长盈捏了下他的脸,抬眸微微一笑:“这么疼,那你去好好休息吧。” !   那可不行。   万俟望委屈地偏偏头,轻轻叼住孟长盈的手指,在唇间细细磨着,火热的温度缓慢染上冷玉似的指尖。   他还不满意,低声含混着说:“怎么暖不热呢?”   孟长盈抽开手,濡湿指尖在他胸口擦拭干净,无意碰到他颈间灼热的皮肤。   万俟望歪头贴过去,抬目看人,像只垂着尾巴亲近人的小狼。   “盈盈,我想叫你盈盈。”   雪奴儿还不够,他要叫得比褚巍还要亲密才行。   孟长盈随意一点头,手掌被他热烘烘的颈窝暖着,舒适地伸展了下。   万俟望还一下一下地蹭她的手:“我想,再亲一亲你。”   孟长盈闻言,眉尖微挑,在他挽留的姿态中,收回了手。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像是从前与他对坐议事。   他的贪得无厌被腻烦了吗?   万俟望心头微紧,立刻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补救。这一刻太美好,他太舍不得。   孟长盈却对他摇头,万俟望闭上嘴,喉咙干涩,舌头的伤口越发刺痛不堪。   “只是想亲一亲吗?”   她轻柔一笑,眉眼如皎皎月华光晕,说出口的话却叫人心头猛跳。   “……别捉弄我了。”   万俟望艰涩着开口,眼底是渴求的赤色欲念,却又带着柔软的湿润水光。   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离得越近,会越想退却。越幸福,越胆怯。   怕这是场美梦,怕迎面而来又是毫不留情的巴掌,怕他捧出的真心被一脚踩烂,怕她丝毫不爱他。   他知道褚巍说的是对的。他更知道,他从来都不在天平的两端,更没有叫孟长盈二选一的资格。   他仅仅是一只赶不走的,不要命的飞蛾。   “从前你给我的结局是安安分分做你的棋子,淮江永别,那现在呢?”   “在你定好的将来里,我是什么?”   他还是问了出来,一字一顿,亲口撕开了温馨亲昵的表象。   人总是贪婪的。   最开始想看她一眼,后来想让她看他一眼,再后来,想要她给一个答案。   不要戏弄他一次,再戏弄他一次。他在心里无声地向她祈求。   篝火燃得那么旺,他们仍离得很近,不远处的歌声乐声欢快起伏,剑光流转,叫好声此起彼伏。   而孟长盈静静看着他,轻声道:“我不知道。”   万俟望愣住了。   这是从来没有从孟长盈口中说出来的词。他没想到,以天下为棋盘、神机妙算的孟长盈,居然也会答出“不知道”三个字。   “你……不知道?”   “你跳出了棋盘,不是吗?”   孟长盈手指轻轻点了下他的眉心,唇角牵了牵,“你是我意料之外的变数,是造化无常。我也开始期待,你会带来什么?”   短暂的空白后,万俟望嘴角不受控制地高高扬起。孟长盈期待着他的到来,期待着他会带来的未来,期待着他。   这就够了,足够让他虔诚地将她奉若神明。   他温柔揽住孟长盈的腰,低下头,一点点地凑近,想要再亲一亲她。   孟长盈搭在他身侧的手,却忽地一动,往他背后摸了一下。万俟望不妨间,闷哼一声,心道不好,伸手去捉孟长盈的手。   火光照耀下,那指尖上满是黏腻的鲜红,是他的血。   孟长盈眉头微蹙,唇角压了下,抬目看他:“这是怎么回事?”   篝火旁还放着许多要烤制的生鱼生肉,混淆了她的嗅觉。万俟望又一身黑衣,在夜里渗出血来都难发觉,让孟长盈这会儿才发现不对。   万俟望赶紧用撕下一块内衬来,细细擦干净孟长盈的手指,浑不在意道:“没事,一道小伤而已,已经包扎过了。”   孟长盈抿唇不语,从他掌中抽回手。   万俟望只短暂犹豫了下,就放轻声音:“其实还疼呢,盈盈,帮我上药包扎吧。”   孟长盈直接起身,转身往后走。走出两步,侧过脸来,“还不跟上。”   万俟望眼睛乍然亮起,一跃而起奔过去,小心地牵上她的手。   篝火升腾,星展啃着糖葫芦望着两人的背影,满眼震撼。   “难道说,主子真喜欢小……这人?”小皇帝三个字差点脱口而出,好险才咽回去。   月台收了剑,微微气喘,用帕子擦着脸,还抽出手来捏了下星展的脸蛋。   “主子开心就好。”   “嗯……也对!开心就好!”   孟长盈帐中常备着许多药,伤药也有,都是月台的手笔。   她择了好用的金创药,转过头,万俟望还站着,四处乱看。   孟长盈抬手敲敲小榻,“坐下,去了衣衫。”   万俟望听话地坐下,背对着孟长盈,一件一件脱去上衣,动作正经。可肩背肌肉却越绷越紧,隐约见汗。   待最后一件沾着血痕的中衣除去,他后背上半部分满是血淋淋的布条,粗糙缠着。   哪里是一道小伤。   半晌没听到孟长盈的动静,他正要回头:“真没事……嘶——”   孟长盈一根手指按下来,正压在血迹最深的位置,用了几分力。   她轻笑一声:“不是说没事,怎么反应这么大?”   肩头肌肉猛   跳,万俟望侧过脸,额上有汗,却露出个小狼龇牙似的笑。   “不疼,怕脏了你的手。”   “……”   孟长盈拍开他的脸,用剪刀去了他身上的血布。底下是一道横着的刀伤,虽不很深,但几乎有一尺长,想来一动作就会拉扯到伤口,所以才血流不止。   “怎么伤的?”   “我孤身来的,路上总会遇到几个不长眼的,只伤了这一处,不打紧的。”   万俟望说得轻松。   可北朔京洛与南雍临州相距千里,中间多少处关卡,还有一条大江,哪里是那么容易来的。   北朔皇帝孤身一人隐藏身份来到南雍军营,这样的事史书都不敢记下,何等惊世骇俗。最不要命的皇帝都不敢这样干,一个不慎,就是生死之危。   只要孟长盈想杀他,他即刻就会丢了性命,死在敌营。   他怎么敢的?   孟长盈擦去他背上溢散开的血迹,为他上药,上了厚厚一层,又一层。万俟望拳头紧握,肌肉块垒如硬石,汗水一滴滴落下来,愣是一声没吭。   上完药,孟长盈随手放下空荡荡的药瓶,指尖压在他绷起的颈侧,似笑非笑。   “疼吗?”   万俟望猛地呼出一口气,侧过头,脖颈轻轻蹭了下她的手指。   “不疼的。只要是你,怎么都不疼。”   “……傻话。”   曾经的小皇帝暗地里多少心思,多少诅咒,巴不得她明日就死。可现在,总像个傻子。   孟长盈收回手,拿起细布为他缠上。   微凉柔软的指尖一点一点,触碰到他湿热的皮肤,激起皮肉战栗。呼吸声渐渐沉重浓稠,一声声,像是野兽垂涎着想要叼下一块好肉。   厚厚缠过一层,孟长盈一次次地贴近又远离,说话时的柔柔气息忽左忽右,袖口的绒毛在他胸腹间扫来刮去。   纵横肌肉力量感十足,却被微凉的柔软指尖刺激得溃不成军,伸展呼吸间,几乎想要代替身体的主人捉住那只穿梭的手。   “又亢奋什么,你这样子,也不怕血流满地。”   还要说这种话,简直像是故意使坏。   可孟长盈有这么坏吗,万俟望又觉得是自己的渴望太强烈,才总从她的一举一动中读出别样意味。   可是,那又如何。   他早就明明白白摊开在她面前了。   万俟望猛地翻身,揽住孟长盈的腰,虚虚压下她,另一只手护在她后脑。   这样迅猛的动作,落在孟长盈身上,却柔地像是虫儿飞掠着轻点水面。   “盈盈不是说过,我很适合叫你压上一压。”这样总不会血流满地。   灯烛烧得久了,亮光渐晦。明暗阴影中,他耳畔绿宝金珠的影子拉长投在胸前,摇曳如清烟。   孟长盈抬抬手,一点一点,追着那条影子而动,若即若离。   “怎么不恨我呢?”她轻轻地问。   万俟望胸膛起伏,微微喘息着,浅瞳如一片翻腾的琥珀色海洋,滔天浪潮要奔涌而出,扬波肆虐。   “恨的。”   他哑着嗓子,嗓音沉而醇厚。   “恨你不要我。”   恨那苍白单薄的月亮遥遥旁观着他的爱恨情仇。   明明就像现在这样,给他一丁点儿甜头,他就能俯首帖耳做一只乖狗。   孟长盈微微弯了下眼睛,曾经冷若冰霜能将人刺伤的眸光,这会儿是柔和的。   “什么时候离开?”她问。   万俟望顿了下,低低地答:“寅时末便要动身了。”   子时燃了爆竹,这会儿怕是都快丑时了。   孟长盈抬眸,望着他潮红压抑的脸,微微勾了勾唇。   “又是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可以做什么?”   万俟望浓黑眼睫掀起,看人时像是猛禽捕猎前正锁定目标。他想起去年除夕,夜奔千里回云城陪她守岁,那时她也这么问,两个时辰可以做什么。   孟长盈眼睛眨了眨,眼下的淡色小痣若隐若现,延伸出一点引人触碰的意味。   “那回你说,两个时辰可以送来一支桃枝,同我用一顿饭,说上几句话。”   她的记性总是这样好。   万俟望点点头,喉结上下滚动,一滴热汗落下。   “那这回呢,两个时辰……”   后面的话万俟望没有让她说完,他猛地低下头,噙住她的唇,让那点淡白唇珠重新变得湿润嫣红。   “盈盈肯给我两个时辰吗?” 第90章 强求“小疯子,你的伤裂开了……”……   他微微放开孟长盈,抵着她的额头,吐息沉闷潮热。   那双清明的眼光影重重,却引诱得他甘心跌进去,头破血流地撞出一个位置来。   孟长盈抬手轻柔勾上他热汗淋漓的脖子,微凉指尖压了压万俟望从颈侧蔓延到下颌的暴起青筋,引得他喘息不停。   她却笑意清浅如山谷清风,衬得万俟望像只粗野闯进静谧圣地的野兽。   “小七,又耽搁了一炷香……”   山巅明月倏尔落入怀中,如同神降。   万俟望心潮如烈火,裹挟着四炸的火星子,瞬间席卷而上爆裂燃尽一切。   只挨了一巴掌,太少了。   要多挨几个巴掌,他才能毫不惶恐地感受此刻比草原还要宽阔、比长风还要悠长的幸福。   “盈盈,盈盈,我的盈盈,我的雪奴儿……”   嘶哑变调地呢喃着,停不下来地唤她,像是最紧密的深深相拥也缓和不了心脏的剧烈颤抖。   他战栗着,爬满血丝的眼睛滴下热泪,湿漉漉地舔。弄着孟长盈眼尾那颗银灰小痣,兴奋的吐息像是滚烫的风,击红那片苍白薄软的皮肤。   直到孟长盈眼睫湿答答地耷拉下来,像是水鸟无力敛起的羽翅。他才满意地停下来,轻轻啄吻一下。   就要这样,就要她的眸光因他而颤。   他狂热又亢奋地,几乎什么都听不见。孟长盈用力拽住他一缕卷曲黑发,他扩散的瞳孔才又艰难地聚焦。   可下一瞬,呼吸却更粗更沉。   他的盈盈漂亮得叫人移不开眼,这一生,此时此刻就够了。   “盈盈,盈盈……”痴狂魔怔似的唤她。   孟长盈抬手,青翠玉镯在莹白手腕间晃了下,无力扇上他的脸。   “小疯子,你的伤裂开了……”   鲜红痕迹像是妖异的血腥图腾,张牙舞爪地爬上他肌肉偾张的腰腹。   万俟望浑然不觉,痴迷地吻上孟长盈的唇珠,含糊着:“盈盈,疼的,好疼的……你哄哄我……”   他的眼泪比孟长盈还要多。   横冲直撞的狼崽子,居然还要没脸没皮地求取怜爱。   孟长盈微微蹙着眉,捏上他的耳朵,惩罚似的拧了拧,却叫他更兴奋。   万俟望像是发疯的猫,耳朵一个劲地往孟长盈暖热的颈窝里挤,绿宝金珠拉扯着耳垂,细密的疼痛让他左肩都发麻抽搐。   “求你,盈盈……求你……”   他身上带血的布条松松垮垮,浑身蓬勃热气间,带上丝丝缕缕的血腥气。   孟长盈指尖的温度被熏得温热起来,可贴上万俟望的滚烫的耳朵,依旧显得冰凉。   万俟望耳朵去蹭孟长盈柔软的掌心,指甲刮出的细细疼痛叫他喘息声愈发喑哑。   “求我什么呢?”   孟长盈轻轻揉了揉他灼热的耳廓,湿淋淋地睫毛半阖着,声音轻而曲折。   “亲……亲我,你知道的,盈盈……亲亲我的珠子……”   那里装着漠朔人的魂灵,只有水乳交融的妻子可以碰它。   万俟望扬起头,湿润卷曲黑发粘连在轮廓硬朗的侧脸上,张着唇沉沉喘息。   孟长盈按上他汗津津的后颈,淡红薄唇在他张开的唇齿间若有似无地流连了下,轻轻擦过他紧绷的下颌,碰上他拉扯出血迹的耳垂。   微微启唇,勉力含住那颗剧烈摇晃的绿宝金珠,轻咬了下。   只一下,那张俊美野性的脸扭曲地潮红着,眼泪又淌下来,滚烫砸在孟长盈的胸口。   “盈盈,盈盈……”   那样蛮横的力气往人身上使,却还哭得像是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唤她的名字,如同无助的信徒呼唤神明。   “我在……”   孟长盈吻了下他赤红湿润的眼睛,微凉的侧脸贴上他灼热颤动的脸庞,蹭了蹭。   汗水和泪水湿淋淋濡在一处。   “别哭了。”   明月低垂,篝火升腾,好温暖的一个冬夜。   顾及着孟长盈的身体,万俟望再疯也不敢太放肆。   离卯时还有一刻钟多,他紧抱着孟长盈,要皮肉暖着皮肉才罢休。   孟长盈疲困地打着呵欠,湿漉漉的睫毛歪歪倒着,侧脸挨着他蜜色胸膛,被微微挤起一个小小的肉弧。   万俟望看不够地看她,看着看着,低头亲一亲,嘬嘬那点难得的小肉弧。再看看看着 ,又把头埋进她如云发丝中,来回地蹭,蹭完再啄几下她的耳朵。   “小七,别闹……”   孟长盈眼睛都睁不开,清泠泠的嗓音微微哑,又带了点难言的亲昵。   “不闹不闹,我不闹。”   万俟望哄着,可又忍不住地把她再抱紧些,用左耳贴近她的唇,摇摆的绿宝金珠一下一下点在她下巴上。   孟长盈不胜其扰,眼还闭着,手精准地摸上来,拧住他的耳朵捏了捏。   “乖一点,别吵我。”   温热指尖搭在耳畔,绿宝金珠挤在她柔软掌心,万俟望安生了,满足地不乱动了。   可他哪里睡得着,只睁着一双血丝还没褪尽的眼睛,用眼代替手和唇,在孟长盈面上流连忘返。   少年人最炽热蓬勃的爱,千山万水,披荆斩棘,终于得偿所愿。   这一点甜,简直叫人欢喜得晕头转向。再威风凛凛的骄傲小狼,也成了莽撞的傻小子。   片刻后,万俟望又压低声音道:“我马上就要走了。”   孟长盈没应声,过了会,慢慢地“嗯”了一声。   万俟望低头,又极轻地珍惜地去吻她的额头,吻她眼下的淡灰小痣。   “我来找你,你开心吗?”   孟长盈任他小鸟似的一下一下地啄,眼睫稍稍掀开些,微微蹙着眉。   “你听话些,我会更开心。”   “我听话的,”万俟望往下,唇齿含住那点殷红唇珠,热气吐纳,还带着点被冤枉的委屈,“那会是真听不见了,盈盈。”   “小疯子一样,撒什么娇。”   孟长盈轻嘶了一声,那点柔软唇珠早被吮得破皮,牙齿稍稍碰到都会疼。   万俟望退了退,安慰似的吻吻她的下唇,才又轻舔了下殷红欲滴的唇珠。   他哑声问:“你想要我再来吗?”   孟长盈朝后仰了仰,按在万俟望下意识追上来的唇上,对他摇了摇头。   万俟望也不说话,只用那双湿润的眼珠凝着她。   孟长盈开口:“人生南北多岐路*,何必强求。”   他只得到这样一句话,是句拒绝,还算委婉。   “那现在算什么呢?”万俟望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团在手心里,压上他砰然灼烫的胸膛。   那双眼睛剔亮如星火:“你碰了我的金珠,我上了你的榻,我是你的人了。盈盈,还想甩掉我吗?”   这一生,孟长盈很少有犹豫不决的时候。   她的棋局绝对清晰。   她的道路绝对笔直。   她的未来如江河入海,毋庸置疑,确定无二。   在这个确定的未来里,万俟望早该在北阳王叛逃那日,彻底与她分道扬镳,互为仇敌。   可万俟望用力挣扎着,出人意料地成了她不可预测的变数。   紧密相拥着分享温度的时刻,她竟忽然有种起身置案卜筮的冲动。   横生的岔路,该踏上去吗?   她,该甩掉他吗?   万俟望是一团火,要引得她也随他燃烧,“像今天这样,以后我再来找你,好不好?”   孟长盈在长久的思考后,轻轻吐出两个字。   “不必。”   时局变幻无常,再见面,或许就是战场了。   万俟望僵住了,可只一瞬,他又把孟长盈的手握得更紧,几乎压进那片紧实的胸膛,叫她感受到他一颗砰砰跳动的心脏。   “不是不想,是不必。”   “我明白了。”   “我会再来见你的,一定会。”   字眼被一个一个咬得很实,像是宣誓。   孟长盈沉默了。许久后,她抽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叹息似的。   “小七,何必呢?”   “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你那么聪明,也不明白吗?”万俟望低低笑了下,压低的眉眼乖戾陡生,“是你说的,你期待我会带来怎样的未来,这就反悔了吗?”   可孟长盈还是平静地,近乎悲悯地开口:“如果能再见,总会再见。别再不要命地来找我。”   她的期待是浅浅的期待,有也好,无也罢,都是棋盘之外无关紧要的小事。从来不是万俟望那样,抛下身家性命发疯地强求。   万俟望听懂了。可他还是不认。   “我就不该问你,你只会说我不爱听的话。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我想撕了扯了丢了,都与你无关。”   “你不要我,又凭什么管我。”   说到这,余光扫到孟长盈单薄一片的锁骨,莹白皮肉上还有他吮出的红痕。   他的心一下就软了,疯涨的暴戾凶气全泄了个干净。   何必呢,说不通就不说了。   反正孟长盈不会听他的,他也不会听孟长盈的。何必非要辩个清楚明白呢。   他要求爱求欢求什么都可以,孟长盈还在他眼前,还在他怀里,就够了。   “我马上就要走了,盈盈。”   万俟望缓缓地靠近她,慢慢埋进她温热的颈窝,气息交融。   孟长盈轻轻“嗯”了一声,顺毛似的摸了摸他毛躁的后脑。   “回去注意安全,莫再受伤了。”   万俟望想问,她是怕他死在路上,北地两虎相争的内斗就此落幕,还是真的关心他的伤痛,在意他的死活。   可他没问。   他只是蹭着孟长盈的下巴,乖乖地应了,声音沉而闷。   “我会很想你,我会再来见你。”   “盈盈,我的盈盈。”   ……   胡狗儿不远不近地站在盆火旁,这样热闹的夜晚,他也喝了几口酒,总白惨惨的脸微微浮着红,耳畔银珠下的草线随风而舞。   他安静垂目站着,盯着地面上火焰欢快跳跃的影子。   许久不曾动过一下,和那道被他注视的火焰投影相比,他才更像一道缄默无言的影子。   万喜路过,多看了他两眼。胡狗儿对他人投注来的目光,从来都没什么反应。   “给你。”   万喜肉乎乎的手掌递过来一块芝麻糖。   胡狗儿顿了下,才僵硬地转头看她,接过了那块糖。   “多谢。”   “不客气。”   万喜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一块,转身离开,摇摇头,无声地同情:“又一个小可怜。”   过了许久,新年的热闹如篝火般渐熄,夜色深沉。   天空蒙蒙亮时,万俟望走出大帐,还是那身衣裳,里衣领子上染着血斑。可万俟望神清气爽,容光焕发,目光炯然如火,完全不像是一夜没睡的样子。   胡狗儿头发眉毛都结了一层薄薄的霜,鼻尖通红,下巴上那道疤更红,像是昨天才划开皮肉的新伤。   万俟望扫视他一眼,就昂首挺胸走过胡狗儿,胡狗儿叫住他:“等等。”   万俟望停住脚步,侧目冷睨:“有事?” 第91章 难凉“留他一命做你的小奴”   胡狗儿面无表情:“跟我走,我送你去南岸,可以少   过几道关卡。”   万俟望眉峰一挑,扯扯嘴角,随口道:“怎么,想带人截杀我?”   胡狗儿仍很漠然,甚至都没怎么看万俟望,“跟我走,不用受伤。”   万俟望闻言面色骤变,浓黑眼睫沉沉压下,锋锐眸光射出如出鞘寒刃。   “你偷听了什么?”   嗓音里裹挟着杀气,似乎胡狗儿一个不对,他便立即抽刀将人斩杀。   “我不会对主子僭越分毫。”   说完,见万俟望仍旧眉眼冷沉,胡狗儿顿了下,又多解释了句,“昨夜篝火前,你背后有伤,主子发觉后很不开心。”   万俟望眼神微闪,杀意收敛了些。回过味来,低笑了声,不免有些自嘲。   亏他还以为胡狗儿是不忿找茬儿,可没想到居然是来助他。   为了孟长盈助他。   这疯劲儿,比他也不逞多让。孟长盈身边真是不缺好狗。   “走吧。”   万俟望抬抬下巴,使唤起人来无比自然。   胡狗儿不再多言,转身朝前走,将人从安全隐秘的道路送出去。   翌日,晚饭时分。   孟长盈才吃了几口,褚巍来见。   “阿盈,我来陪你用饭。”   孟长盈捏着筷子抬目,正对上褚巍好整以暇的含笑眼眸。一看就不只是来用饭的。   孟长盈:“……坐。”   褚巍坐下,田娘帮着添了碗筷,小脸红润,头上戴着杏花银簪和粉绫绢花。   见褚巍目光落在她头上,田娘笑意腼腆,抬手摸了下绢花,“这是星展送的。”   褚巍点头,含笑朝她拱手:“新婚大喜,等开春天气晴朗的时候,我带你们去游湖踏青。”   “多谢将军,副将知道此事,肯定很开心。”   田娘笑着应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褚巍和孟长盈。   帐中一时安静,孟长盈慢条斯理地吃着鱼羹。   褚巍啜了口茶,打量了下孟长盈与往日无异的面色,略有些古怪地问:“那个胡人,走了?”   孟长盈动作微顿,掀起眼帘,有两分无奈:“有话就直说,顾左右而言他可不是褚大将军的性子。”   临州营防卫严密,万俟望昨夜闯关能惊动褚巍,他今早离开褚巍必然也得了消息,这会儿却还明知故问。   “哈哈,什么都瞒不过阿盈。”褚巍干笑了两声,也不推脱,直接道,“卯时初离的营,还是胡狗儿亲自给送出去的。”   孟长盈闻言,眼眸微动:“胡狗儿个性执拗,难掰回来。”   “掰他做什么,执着坚韧者才能成大事。”褚巍不赞同地轻啧一声,手指点在漆案上,“你就这点不好,把人当花树,总爱去修一修,哪有那么多天生直溜溜的树?”   孟长盈正吃着鱼羹,忽而笑了。   “我真该早些来南方,从前可听不到这种话。来了你的大营,一个你,一个阿贞,也爱把我当花树,一个劲地修。”   “这话怎么说,倒像是我们欺负人了。”褚巍立马摆手,眉目清朗,忍俊不禁,“秀贞那是喜欢你,我也算是你的长辈,说你两句竟还要被明嘲暗讽?”   孟长盈眉尖微挑,似笑非笑地抬目瞧他,“倒是我的错了,表哥?”   “欸,你这一肚子文章还是一肚子坏水?全往我身上使,亏我还巴巴挤出空闲来,生怕你受了委屈。如今一瞧,谁也比不得你厉害。”   褚巍一放筷子,佯作气恼状,瞪着她。但一身威势都收了起来,只像是在和小妹闹着玩。   孟长盈也搁下筷子,亲手为他倒了杯新茶,推了过去,热气袅袅。   “新春佳节,正是万象更新,表哥怎么还恼上了?”   褚巍接了茶,修长手指在细腻玉壁上来回划动,半晌后,哑然自笑。   “看来你挺喜欢那个胡人,他来一趟,你是开心的。”   孟长盈闻言,恍了下神,但很快就轻轻一笑,安抚似的说:“不耽误事,你不必担忧。”   “我不担忧这些,再没有比你更稳的人了。”褚巍摇头,眼中是纯然的欣赏,和藏于眼底的一丝心疼。   孟长盈只看他一眼,就明白他的意思。她垂目,淡笑不语。   短暂的沉默中,褚巍喝了口热茶,又舒展开眉目。   “那小子赤诚有余,恭顺不足,勉强算是堪用吧。日后杀入胡宫,便留他一命做你的小奴去。”   他有意调侃,孟长盈也很给面子跟着点头。   “那我就等着庭山的大礼了。”   过了个年,局势并未好转。南寺州灾民流窜,不少流民集结起来落草为寇,四处作乱。   临州与周边州郡都忙碌起来,平复乱局,招安判民,安抚灾民,迫在眉睫。   可临州州牧不是个能管事的,上回和褚巍切磋之后,稍理事了些。可临州还有尊建安来的大佛镇着,褚巍越不过他去。   大地回春,草长莺飞,局势却愈加难以控制。   雍帝沉迷佛事,斋戒饭僧,建安周边几郡还在不停地修建寺庙,雕刻石经以为祈福,耗费人力物力无数。   褚巍上书,请将诸州郡难以承担的灾民押去建安,为陛下修寺刻经,以万民之手万民之心刻永传之佛经。   雍帝龙颜大悦,批准奏折,赏赐无数。自此,相邻各州郡压力大大减轻,流民草之流渐渐被压制,褚巍之声名愈盛。   二月末,褚巍决意亲自去建安,面见雍帝请军北伐。   “主子,你真不带我吗?”   日头和暖,孟长盈闭目小憩,星展抱着她手臂来来回回地晃,缠人得很。   小阿羽带着虎头帽,趴在田娘膝头,专注地看她针线来回穿梭,又绣出个耀眼的麒麟小帽来。   万喜也蹲在田娘身边看,一边啃糖一边说:“建安有什么好去的,那里都是和六皇子一样的人,你还想再参加他们的宴会吗?”   星展动作一僵,立刻想起年前的“美人案”、“玉屏风”一事,后来万乐悄悄和她说,那还是能入眼的把戏。建安的贵人们,多的是叫人看都看不下去的折磨人的法子,管那叫做风雅。   孟长盈稍稍睁开眼,瞥向星展发绿的脸色,“还要去吗?”   星展犹豫起来,她也就是新奇。若建安真像万喜万乐说的那样,她还不如留在临州营好了。   “主子,星展说着玩呢。还是我随你去。”月台将理了理孟长盈身上的薄毯,温声道。   孟长盈按住她的手,捏了下,才淡声道:“你也留在营中。”   月台顿时愣在原地,讶然道:“主子?”   星展也懵了,毛茸茸的脑袋挤进两人中间,瞪圆眼睛:“月台也不带?”   面对两双睁大的眼睛,孟长盈笑笑,摸了摸星展的脸,又轻抚了下月台的脸。   “都不带。”   月台沉稳模样维持不住,慌张急道:“主子,这怎么能行?这样远的路,你身边哪能没有我……”   孟长盈简洁道:“可以没有你。”   短短五个字,月台喉中的话如同被凌空一锤打散了,一时失语。   “万俟枭挟我北上的时候,你也不在。在临州营,也多是田娘照料我,虽然你不在,但都没出什么岔子,不是吗?”   孟长盈话音缓和,带着安抚意味,可落在月台耳中,皆叫她手足无措。   月台用力摇着头,说话间几乎都快没了章法,和孟长盈争论起来,“万俟枭那会儿是没法子,此去建安,田娘又不去,我怎么能不陪着你呢?”   星展左右看看,她哪里见过月台这副惶然模样,立刻就想为月台说话。   孟长盈却轻轻地推开星展,清润眼眸认真望着月台,一字一顿。   “既然你不在,我都可以。那别人不在,又有什么关系呢,月台?”   月台张着唇,想说些什么,却又油然而生一股茫然。她看得出孟长盈已经下定决心,不是她能动摇的。   孟长盈是真的不准备让她同去。   “你忘了   吗,你什么都能做得很好。这一次,你留在临州营,和阿贞一起看家,等我回来,好不好?”   孟长盈又轻轻摸了下月台的脸,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哄小孩。   “乖月台,听话。”   终于,月台被留在临州大营。   除了三十余人护卫,褚巍只带了林筠,孟长盈只带了胡狗儿。其余人等,皆留于临州大营。   “星展月台都不带,只带一个胡狗儿?”   路上驿站,褚巍用布巾擦着汗,得空同孟长盈说话。   “阿贞杨天韩伯威都不带,只带一个林竹卿?”   孟长盈没接他的话,只反问回去。   褚巍笑笑,汗湿的额发半遮住他灿然眉眼。半晌,他开口,声音很低,几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阿盈,舅舅从前也是与风远兄、与孟姑父一同抗击胡军的汉家臣子。风远兄教过我武艺,孟姑父与舅舅教过我韬略,即便时过境迁,他也是我的亲舅舅,太子也是我的亲表哥。”   孟长盈不语,只默然听着。   他顿了许久,才接着道:“他不会杀我。”   语意肯定,语气却没那么肯定。   此去凶险,军功名望皆是催命符,陷进去的人越少越好。   此前见他如此坚定,孟长盈以为褚巍不知道。可原来,他也是知道的。   只是热血难凉,忠志如磐石。   这一趟,得了规格极高的欢迎,太子荣淮亲迎褚巍一行人,入住东宫,吃喝一应用度,都按最好的来。   只是住了十日,褚巍递上去求见的折子总也没有下文,他不曾见到雍帝一面。   三月初,孟长盈得了张拜帖,落款是——四公主荣瑛。   褚巍瞥见这个名字,面色骤然一变。   “竟然是她?” 第92章 荣瑛“莫不是还念着表哥?”   难得见到褚巍色变,孟长盈捏着那张香气四溢的拜帖,生出点兴趣。   “又是一位故人?”   褚巍皱皱眉,面色别扭地有些古怪,略迟疑道:“算是个旧识。”   正在一旁看兵书的林筠闻言,也抬头看过来,眼带好奇。   孟长盈用拜帖点点褚巍手背,带着点调笑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怎么还语焉不详?”   “这……”褚巍张口欲言,眼尾又扫了眼旁边的林筠,神色微顿,道:“无事,明日我随你去,出不了什么大事。”   出不了什么大事,那就是曾经出了点大事。孟长盈心头神思转了一圈,没再多问。   翌日,马车上褚巍挑开车帘,看向车外景色。阳春三月,春暖花开,百姓风貌也算精神。   孟长盈随着马车摇摇晃晃,突然开口道:“该揭晓谜底了吧。”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褚巍瞬间了然其意,动作滞住,缓了下才回过头来,露出个无奈的笑。   “我同你哪有秘密可言。只不过昨日竹卿在,有些话不好直说。”   孟长盈颔首,就是知道他碍于林筠,所以这会儿才细问他。   “这位四公主,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才叫你记到今日?”   褚巍这些年南征北战,回建安的时候极少。若能叫他一直铭记至今,那可不是件容易事。   褚巍手指摩挲着这丹心剑上的银竹浮雕,缓缓道:“荣瑛不是个简单角色,我当年初来建安,都险些着了她的道。如今想来,险之又险。”   孟长盈“唔”了一声,沉吟片刻,饶有兴味地接着询问:“说仔细些,跟我还藏着掖着。”   似乎全然不担忧他着了什么道,只一味地想听些趣事。   褚巍神色发窘,摸了下鼻子,才解释道:“初来建安,她瞧上我带兵的本事,在宴上使了些手段,想叫我娶了她。”   他说得模糊,但孟长盈也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对男女阴私之事也知晓些。   孟长盈骤然抬眸,眼底有几分紧张:“那你……”   “放心。我没叫她套住,先一步跑了。”褚巍给了孟长盈一个安抚的眼神,“从那次后,我大多避着她,她也未曾再生什么事端。想必是知道我无意于她。”   孟长盈凝了凝眉:“确实是险。传言这位四公主性子端静柔婉,体弱患疾,养在深闺,没想到如此大胆。”   “此次她邀你赴宴,不知有何目的。你多仔细些,她是个会耍手腕的姑娘。”褚巍叮嘱着,怕本就坎坷的建安一行,再多出些意外来。   “知晓了。那四公主至今未婚,说是体弱气虚还需将养,”孟长盈慢慢说着,眉头微挑,“莫不是还念着表哥?那可不妙了。”   “……少拿我说笑。磐儿都八岁了,天家公主哪还看得上我。”褚巍极坦率地摇了摇头。   不多时,到了宴会园林。仆从领着人一路走过月洞门花篱墙,飞阁流丹,水榭歌台,一步一景。园中假山错落林立,精美屏风置在四处,帷幔轻纱飘扬在柔风中,丝竹管乐袅袅,香烟丝缕而上。   三月时节,燕子翩飞,杨柳轻拂。   景色美则美矣,而天光之下,宴会中人男女衣着锦绣,敷面涂脂,走动间纷华靡丽,简直比春景还要耀目招眼。侍从婢女皆面如春花,轻声细语。   一时之间,踏入此地竟似误入绮丽梦境。   四人只站着,就立即接到不少明里暗里打量的目光,有新奇有惊诧,还有鄙夷不屑。   那些大袖飘逸,香气扑鼻,一张脸涂得比孟长盈还白的男子们,在褚巍面前,皆不像个男人。   可在他们眼中,褚巍和林筠这副原生的模样,那才叫俗不可耐,一看便知不是建安显贵。更不必说胡狗儿,更是粗糙潦草。   也唯有孟长盈身姿单薄,脸蛋雪白,这副病容还叫人多看了几眼。   正这时,一道人影迎了上来。   “可是长盈姐姐来了?瑛儿身子骨弱,未曾远迎,姐姐莫怪。”   来人一身枫红锦袍,极清瘦,颊上扑脂粉,不笑也俏丽。   眉儿弯弯,一双狐狸眼媚气横生,眼尾上扬,莫名显出点邪气。偏偏又笑得清甜,人畜无害,气质揉杂间,在花蝴蝶似的人群中也极独特抓眼。   荣瑛没待孟长盈开口,已热情地攀上她手臂,柔软胸脯贴着人,格外亲密无间。   “四公主……”   孟长盈只说出来三个字,荣瑛又晃了晃她手臂,娇声道:“长盈姐姐,可千万别向我行礼,平白生分了。”   “我……”   又只说出来一个字,荣瑛往前凑了凑,眼尾飞扬的长睫颤动间几乎擦着人。   “自从听说长盈姐姐要来建安,我日盼夜盼,今日终于见到真身了。姐姐可真美,气度可比月宫仙子。我废了好大心思置办的春宴,姐姐一来,再多珍玩锦绣竟都黯然失色了。”   一张巧嘴不停,孟长盈已被她拥着往前走了好几步。   孟长盈抽空回了个头,褚巍也面有茫然,没料到这四公主连看他一眼都不曾,只一味哄着孟长盈。   这到底是谁的故人?   胡狗儿可不管别的。来往人群穿梭,美人美酒,他只紧紧跟在孟长盈身侧,在叫人眼花缭乱的宴会上,像只灰扑扑的护主家犬。   荣瑛一路带着孟长盈到了上席,亲自为她倒酒斟茶,语笑嫣然。   “这是雨前的嫩芽,滋味最甘,”她一手端着冒热气的羽杯,另一只手端着色泽清亮的金杯黄酒,一齐递过来,“这是用初雪雪水酿的花雕,是我亲手酿的。姐姐先尝哪一杯?”   只瞧她这亲昵神态,怕还以为她与孟长盈是亲姐亲妹,失散多年今日终于得见。   这位四公主与传言大相径庭。   孟长盈没答她的话,只抬手轻轻按下荣瑛的腕子。   那截手腕细瘦,比起孟长盈也不逞多让。离得近了,能看出荣瑛纤瘦的身体,和脸上脂粉也掩不住的病容。这是常年久病之相,孟长盈再熟悉不过的情态。   别的传言或许是假,但体弱气虚一事是真。   “四公主……”   孟长盈谈吐本就慢条斯理,又只说出来三个字,就被荣瑛打断,“姐姐唤我瑛儿,   莫要见外呀。”   “……瑛儿。”   孟长盈一口气慢慢吐出去,从善如流地改口,不然只怕永远也说不完一句话了。   在孟长盈开口要说下一句的气口里,荣瑛又快速接了一句:“这就对了,我在南雍也久闻姐姐大名,今日有幸得见,此生无憾。姐姐如今是在何处,在做些什么?”   虽都是多病之身,**瑛的精气神似乎比孟长盈要旺盛许多。她嗓音有力,感情充沛,若不是这一副掩不住的病容,几乎完全不像个久病之人。   “……谬赞了,我如今随着庭山,在临州营中做些杂事,不值一提。”孟长盈语速还是慢悠悠的。   荣瑛一直盯着她瞧,等她说完一句话,又急急开口:“北朝原是胡人的天下,姐姐在北朝做了假太后真皇帝,天下莫有不服,我真是好生佩服。”   孟长盈只微微点了下头,并不接话多言。   她从未想过遮掩身份,携骑兵营千人南渡淮江,入了临州营,本也是藏不住的事情。   荣瑛却叹了口气,颇有几分遗憾,道:“挥斥方遒、大权在握,姐姐这样好的本领,这样好的时机,怎么就激流勇退,来南雍了呢?”   她嗓音天真,问完后,自己还长吁短叹,“可惜,好可惜。”   孟长盈眼眸如深湖,被荣瑛亲近抑或盛赞,面色都无波无澜,极静极淡。   “北朝内斗不休,接着留在北朔,也无更多气力可使。”她答得简单,无意多谈。   荣瑛闻言,偏了下头,耳下奢华繁复的花叶金坠子一晃,声响叮咚颇为动听。她戴的是副胡风耳坠。   “北胡已乱,南雍却不是在后扑击的黄雀,最多算是鸟覆危巢的残败病鸟,比我这副破烂身子还要不如。”她语气仍甜蜜娇俏,胸膛贴上孟长盈的手臂,狐狸眼飞翘,“姐姐是不是很失望?”   孟长盈垂眸,缓缓看向和她靠得亲密无间的少女。   褚巍说得不错,荣瑛不是个简单角色,更不是个养在深闺无知无觉的娇弱公主。   “殿下有话不如直说,何必多绕弯子。”   “哪里绕什么弯子了,我真心仰慕姐姐,想同姐姐来往,多说说话罢了。”荣瑛掩唇一笑,眉眼弯弯,嗔怪道,“姐姐怎么不唤我瑛儿。”   荣瑛与太子荣淮一母同胞,荣淮仁厚笃行,**瑛却与他气质迥然不同,姿态个性反而让孟长盈想到州牧府上的六皇子荣锦,只怕也是个口蜜腹剑之徒。   半晌,孟长盈面色淡漠,拈起羽杯,拱手朝她一敬。   “长盈却之不恭。”   荣瑛眼神一闪,笑意淡了淡。她随手捞起剩下那杯亲手酿的花雕酒,一仰头,尽饮下去。   暖风过,纱幔轻舞。   许是喝得急,金杯还未放下,荣瑛就捂住胸口咳嗽不止,一张脸涨得通红,瘦削肩膀抖动如风中落叶。   孟长盈看她一眼,抬手拿过她喝净的羽杯,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轻拍拍她的肩。   “喝口温茶压一压。”   荣瑛勉强接过来,喝下几口,才慢慢歇了咳意。   她胸膛缓慢起伏,手里捏着那只轻盈的漆羽觞。一双狐狸眼盛着漫上的水色,从羽杯缓慢移到孟长盈面上,明亮有神地盯着人。   “姐姐,”她嗓子还有些哑,少了些甜腻意味,“像我们这样的人,生来老天爷就欠我们三分,不把这三分争回来,姐姐甘心吗?” 第93章 筋骨“临州营出事了。”   “是吗?”迎上荣瑛似蛊惑似真诚的眼睛,孟长盈眉目清微淡远:“如何争?”   “自然是,把眼前看得到的看不到的,全抓到手心里,”荣瑛慢慢擦去唇上水渍,声若黄鹂,“姐姐做过北朝的掌权太后,哪里会不知道权力的美妙呢?”   “权力固然美妙,可权力于我而言是手段,不是目的。”   孟长盈清润眼眸透着天然的疏离淡漠,瞥向荣瑛野心欲望横生的一双眼。   若获得权力只为了更高的权力,权力的终点只有权力。那只会被权力裹挟,成为欲望的奴隶。   “姐姐说的是,倒显得瑛儿着相了。”   荣瑛眼中闪过一抹幽色,又掩唇笑起来,笑声如清脆银铃,“怪不得姐姐来南雍投向褚将军,你倒和他是一路人。”   她乍然提起褚巍,孟长盈还未开口。不远处一道声音正响起,带着不怀好意的试探。   “褚大将军竟也瞧得上我们建安的春宴,文人雅士吟诗作对之所,将军不提笔赋诗一首,岂不显得敷衍?”   孟长盈抬眸看过去,一个外衫散开、衣袂宽大的年轻人,手里拿着张诗作,大鹅似的拦在褚巍林筠面前。涂得死白的脸高昂着,逆着光,脂粉随着动作簌簌而下。   褚巍被迎面而来的香气熏得低咳一声,微微侧过脸去缓了缓。   他自然知晓来者不善,但也不欲轻易和人闹起来,只平和道:“赵公子既相邀,献丑了。”   似乎总有人忘了,褚巍在成为南朝的百胜将军之前,也是高门士族的长公子,君子六艺无一不精。   将军不是生来便是将军,兵卒也不是生来便是兵卒。   在踏上战场之前,每一个将士也都曾是少不更事、年轻气盛的某家儿郎。   见褚巍当真铺平白绢,提笔蘸墨,赵公子脸上脂粉再厚,都盖不住一阵青一阵红的变幻神色。   是谁说褚巍就是个北朝来的泥腿子,只会打仗的粗野汉子?   眼见着林筠细致磨墨,褚巍悬肘挥毫间笔走龙蛇,力透纸背,铁画银钩也不过如此了。   就连赵公子手里的得意之作,与褚巍随手写就的一比,都要落了下乘,显得疲软无力,全无筋骨。   赵公子难堪又震惊,竟抬手就要去夺褚巍手里的笔杆。   可他的动作怎能比褚巍敏捷。   褚巍手腕一翻,躲过他这突然的一手。吸饱墨水的笔尖甩出一串墨,正巧落在赵公子白生生的额间,活像个戏台里的丑角。   林筠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又赶紧憋住,转过身去肩膀笑得直抖。   褚巍挑挑眉,到底是客气着没笑出来,绷着嘴角,语气自然道:“赵公子这是做什么,又要试一试我的武艺?”   赵公子惊叫一声,用手去摸滴墨的额头,抓得两手黑,脸上黑黢黢一团,狼狈不堪。   听得褚巍清朗嗓音,他抬头一看,褚巍还是那副清隽如竹的模样,秀雅挺拔如青竹。   他怒从心中来,到底谁才是泥腿子?   “试什么武艺!这是何等风雅之地,你也配来?”   “天下谁人不知你褚巍不顾大雍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一意孤行妄图北伐!你究竟是为汉室百年江山,还是为你自己贪一份功业!沽名钓誉!欺世盗名!”   “好一个能文能武的褚大将军,真叫人拜服!”   赵公子嘴皮子极利,张口就将人骂了一通。气势汹汹,激愤难言,似乎真是为国痛斥奸贼。   说完后,他黑白相间的脸昂得更高,还不着痕迹地扫视一圈四周。见不少人驻足观望,他挺起胸膛,更恶狠狠瞪向褚巍。   他只等褚巍怒而动手,而他威武不屈,最好再吐出一口血,方显出铮铮铁骨,好叫他的气节传为佳话,轰动建安。   褚巍面上那点笑褪尽了,墨玉做的笔杆在他手中,“咔”一声断成两截,溅了一手浓墨。   他知道南迁多年,许多孩子生在建安,甚至从未见过北地风光,不闻当年汉天下幅员辽阔、万邦来朝之盛世。   他更知道,曾经歃血为盟誓要北伐的那群人,如今骨头都软了,一半是被骄奢淫逸的富贵乡泡软的,一半是当权者权衡利弊后的趋利避害。   曾与战友并肩血战胡人的雍帝在深宫垂垂老矣,血性似乎也随着年岁而远去。   君意如此,将亦何言。   可国仇家恨压身,午夜梦回,他睡不安宁。   那些血海深仇比烈酒还要呛喉,每每忆起都如热刀入眼,激出滚烫血泪。   褚巍哑声低笑,再抬目时,气势如雪刃悍然出窍,锐利压得人喘不过气。   尸山血海中走过的将军,光是提一提名头都能止敌国小儿夜啼。竟真有人把他当软柿子,不知死活地张口乱吠。   褚巍在赵公子惊恐的目光中,向前踏出一步,冷冽目光如看死人,上下刮着那身白皮。   “江南妩媚,雌了男儿*。”   褚巍手一抬,赵公子竟两股战战,腿一软跌倒在地。   许是太过惊恐,没注意到脚下,骨头嘎嘣一声。赵公子顿时尖叫出声,抱住腿疼得打滚,汗如雨下,一张沾了墨的白面洗得如鬼画符。   褚巍抬起的手一顿,冷然扯了扯嘴角,将手中断成两截的毛笔随手掷出,砸   落在案上亲笔写就的词句上。   精妙笔墨糊上四溅墨渍,再也辨不出曾经模样。   “诸位文人雅士,可曾俯首一观这尘世芸芸众生之貌?尔等独坐高台,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罢了*。”   话出,噤若寒蝉的众人面面相觑,渐而哗然。   上席荣瑛趴在漆案上,手托下巴,带笑看着褚巍的侧影,又瞟向孟长盈平直的唇角。   “姐姐也是这么想吗?纸上苍生?”   说着,她娇笑了一声,似乎是觉得这四个字极逗趣。   孟长盈眼神转向她,眸光凛若霜雪,却不言语。她虽面容冷且静,荣瑛却也能看出她眼底的波澜。   “姐姐怎么气恼了?不过是个男人而已。姐姐喜欢,取之便是,何必因他同我生气呢。”   荣瑛又扑过来,张开手想要抱上孟长盈的手臂,耳畔的花叶金坠叮叮作响。   孟长盈往后退了退,避开她的手。   荣瑛却不依不饶,一个劲地往前,偏要抱上孟长盈。   “啪——”   胡狗儿那柄漆黑古朴的长剑一横,拦在孟长盈身前,荣瑛往前探的手正撞在坚硬剑柄上。   她哎呦一声,捂着手抬眼,眼眶带泪,极委屈道:“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孟长盈站起身,居高临下垂目望着她,漠然开口:“殿下的话该说的话已都说了,想必也知晓我与庭山是何等人。这便回去了。”   言罢,不等荣瑛说话,孟长盈直接转身往外走,胡狗儿立即收剑跟上去。   荣瑛趴在席上,眼里还带着泪,嘴角却上扬。她一股脑爬起来,小跑着追上去,弯弯眼眉如春柳动人。   “长盈姐姐,你怎么带了个胡人来?你瞧没瞧见我的胡风耳坠子,我也望着收回北地呢,北伐一事从长计议,也并非不可……”   孟长盈脚步快了两分,这丫头好生聒噪。   褚巍也快步走来,随孟长盈一同往外走。这园林风景怡人,占地极广,一时半刻都没走出去。   荣瑛跟着他们,嘴里还在接着说话。一阵风过,又猛地咳嗽起来,却还脚步不停地跟着人。   “长盈……咳咳咳…长盈姐姐……咳咳咳”   婢女过来扶她,她只将人一把推开,追着孟长盈不放。而前方,却围上越来越多的仆从。   褚巍三人手已摸上了兵器,皆面有警惕。   孟长盈脚步顿住,回过头,长眉蹙起,薄唇紧抿:“殿下,够了。”   荣瑛眼睛眨眨,泪珠连串地滴下来,哀戚地捂着心口:“姐姐,我是真心仰慕你的风采,姐姐怎么只一味地不理人呢?”   “太子妃驾到!”   这时,一道端庄大方的身影到来,正是一身宫装的太子妃。   “四妹妹,庭山长盈皆是东宫的贵客,太子殿下正寻她们有要紧事,没想到人陷在四妹妹这里了。”   荣瑛面色稍僵,柔柔地擦泪呜咽:“嫂嫂来怎么也不通报,竟让我如此无礼面见嫂嫂,人都是死的吗!”   说到最后一句,清脆嗓音陡然尖锐,一双狐狸眼狠厉扫向仆从,下人立刻抖着手脚跪了一地。   太子妃笑得温婉:“哪里的话,是我急着来寻人,怪不到他们头上。既然寻到了,人我就带走了。”   话毕,直接扬声道:“庭山,长盈,随我去见太子殿下。”   一行人自如走出,原本围在前的仆从都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荣瑛追了几步,嘴里唤着“长盈姐姐”,那副离不得的痴态几乎叫人头皮发麻。   眼看着孟长盈的背影都消失不见,荣瑛脸上生动神色才缓缓收起。面无表情时,那张俏丽春风似的脸极阴沉,上扬的狐狸眼更是显出狠辣凶气。   即便是狐,也是只爪子锋利、馋肉流涎的狐。   “方才迎太子妃进来的,全都拖下去剐了。”   话落,仆从皆不敢求饶,有几个直接吓得昏死过去。   马车上,太子妃眉头皱着,叹息道:“是我的过失,殿下忙于国事,我竟忘了叮嘱你们,少与荣瑛来往。”   孟长盈手臂被荣瑛抱了许久,这会都还沾染着她身上的馥郁香气,似乎那一声声娇媚的姐姐还在耳边,催得人手臂都要起鸡皮疙瘩。   褚巍平时多持重,今日也难得在此动了怒。荣瑛这一场宴会,也算是办得厉害。   沉吟片刻,褚巍道:“她与我当年初来建安时相比,变化极大。”   太子妃又喟叹一声,摇了摇头:“她瞧着是个乖巧伶俐的姑娘,却真是个疯子。”   “此话怎讲?”接话的是孟长盈。   今日荣瑛一直缠着她,她也稍稍能看出两分荣瑛的秉性,但仍下意识觉得不妙。直觉告诉她,这个姑娘还有极大一部分隐藏在那副笑语面孔之下,没有表露出来。   太子妃却没答,默然片刻后,轻巧地转了话题:“少与她接触便对了。今日这宴会,大多是南派中人参与,才闹成这副模样。”   南雍朝堂中,扎根本地的南方氏族实力雄厚,盘根错节,拥有土地、资源和人口,朝局影响力却薄弱。   由北而来的北方氏族大多同雍帝南征北战过,皆是朝中的中流砥柱、股肱之臣,但战乱中家族七损八伤、人丁稀落,后辈难撑起来。   双方互相博弈,争斗不休却又相互纠缠。南方氏族需要政治力量护住家族,北方氏族需要地盘扩张稳下脚跟。   太子生于北方,生于南迁之前,支持太子的大臣多是北方氏族。   而雍帝近些年来偏向主和的举动,让生于南朝、母亲是南方世家女的六皇子荣锦开始势起。不少南方氏族明里暗里投向荣锦。荣瑛宴上皆是南方氏族子,因此对北伐深恶痛绝。   随着北朝内乱,南北局势紧张,雍帝又年老多病,南朝两派间越发剑拔弩张、势同水火。   风云变幻会于一时,实在不是向雍帝请命北伐的良机。可抛去南朝复杂局势,只论战争,此时便是恢复河山百年难得一遇的契机。   不能再等下去了。   风雨欲来,再不抽身只怕要泥足深陷。   翌日,褚巍只身跪于宫门前,求见雍帝。   春风和暖,往来大臣侍卫皆侧目,褚巍不动如山,脊背挺直,一双坚毅眼眸只远望着宫门。   褚巍跪了一天,不得召见。   傍晚时分,太子荣淮亲自来接他回去。   林筠扶着褚巍,再厉害的人跪上一天,膝盖也打不了弯。   荣淮比褚巍大上不少,看褚巍完全是看待晚辈的态度,他唏嘘道:“庭山,何至于此啊。”   褚巍面色有些白,疲惫的眼睛却如星熠熠。这样的人,再多的挫折也扑不灭他眼底的火。   “陛下今日不见我,那我明日再来跪。明日不见,就后日来跪。机遇难得,我绝不可能毫无作为,只等着时机逝去。”   “庭山,我知晓你的心。”荣淮拍拍褚巍的肩膀,嗓音温和,却带着难言的萧索,“父皇不是不见你,是真的病了,起不了身。”   褚巍闻言,心头猛地沉下去。   担忧过后,他不可避免地想到,若雍帝一崩,只怕南朝即刻就要大乱。到时别说北伐,恐怕南朝的稳定局面都难以维持。   不能再留在建安了。   一回去褚巍立刻去见孟长盈,“阿盈!”   孟长盈正静立于窗前,手里拿着一封信,闻声转过头,面色凝重。   “庭山,临州营出事了。” 第94章 余晖原来躺在这里   数日前,临州大营。   春三月,阳光明媚,杨柳抽条,杏花冒出点点白苞。   日光下,戴着杏花银簪的田娘也像一株秀气的粉白杏花。她挎着一个彩边篮子,身旁并肩站着喜气洋洋的吴百户。   万喜小脸板着,扯着田娘的袖子不撒手:“真不带我?”   从前哪次上街,不是两人作伴,一成亲就变了。   田娘笑意温柔,亲昵地捏了下万喜的脸蛋:“下回一定带你。这回我和吴大哥一起去,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星展正和褚磐比划着木剑,闻言探头看了眼,嘻嘻起哄:“我也要!给我带着枣泥乳糕回来,叫我也尝尝有多甜 !”   说完就挤眉弄眼地笑,鬼机灵地使眼色。   田娘脸庞浮上一朵红云,有些羞,又是个软和性子,不知道怎么接话。   吴百户敞亮地一招手,憨笑着:“等我回来,一人一包枣泥乳糕!星展姑娘快别说了,田儿怕羞呢。”   暖阳洒下来,田娘羞涩脸蛋比鬓边的粉绫绢花还秀美,眉眼里滴着蜜似的甜。   遑论世道如何,厮守一刻便是一刻的安定幸福。   “啧啧啧,哎呦喂……”星展连连啧声,赞叹着,“真是恩爱,快些去吧,多逛一逛!”   田娘转身欲走,看万喜嘴巴鼓着,便从袖口里摸出来一包芝麻糖,塞到万喜手里。   “慢些吃,吃完我就回来了。”说着,田娘凑到万喜耳边,呼气暖暖,小声地说:“等我回来,告诉你一件好事。”   万喜啃上了糖,身上那股子若有似无的哀怨终于淡了些,乖乖点头。   “知道了,你去吧。”   田娘和吴百户并肩而去,背影不过分亲密,却又极其和谐温馨。   星展放下木剑,蹲到万喜身边,同她一起看两人的背影远去。   “真好啊。”   万喜慢慢嚼着糖,不说话。   星展用肩膀挤她,欠欠地说:“田娘有吴百户就不要你了,你是不是吃醋啦?”   万喜眼尾扫她一眼,肩头用力挤回去,毫不留手,直接给星展挤了个大马趴。   星展呸呸吐出一嘴的土,怒而回头:“好啊,你想跟我练练是吧?走啊,上演武场去!”   万喜把手上半块糖往嘴里一塞,拍拍手掌:“收拾你用不着上演武场,来啊。”   话落,尘土飞扬。   两个小姑娘又你来我往地打起来。   褚磐拿着木剑,默默躲远了些,去到小阿羽身边,郁贺帮他擦了擦额上的汗。   崔绍月台正议着事路过,停下来看会打架现场,边津津有味地观赏,边接着议事。   同往常的每一天都无甚区别。将来回忆起来,这也该是最寻常的日子,最普通的一天。   星展被万喜压着动弹不得,脸上挨了好几下,嘴角都青了,气得一天没跟万喜说话。   傍晚时分,星展嘴上带着伤,饭都不能大口大口吃,越想越气,饭碗一搁就去找万喜。   最后在早晨万喜蹲着的位置,发现了她圆乎乎的背影。   夕阳西沉,金辉万丈,万喜圆圆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莫名落寞。   星展心头的气恼散了些,走到她身边。迎着金黄光辉,星展眯了眯眼,用肩膀轻轻碰了下万喜的肩膀。   “田娘给你的糖吃完了吗?”   “还没。”万喜答。   田娘也很忙,没有那么多时间亲手做芝麻糖,因此万喜一直都吃得很珍惜。   “那就不急。人家小夫妻第一回 相约出门,兴致上来玩得开心了,晚归一会,不是什么大事。”   星展语气随意,又龇牙咧嘴地往万喜面前凑,指指自己青紫的嘴角:“你瞧瞧,都把我打成什么样了?也不见你关心我,就搁这家犬似的守门,也不怕田娘回来笑话你。”   万喜慢吞吞地伸出手,摸了摸星展嘴上的伤。她知道星展是在安慰她。   “下回叫你打回来,别生我的气。”说完,万喜又看向远方层叠山影,“我再等一等,你自己去玩吧。”   星展又去找月台,月台处理公事,她就在旁边见缝插针地聊天,聊个没完。再出来时,夜幕低垂,不见星子,已经很晚了。   星展打了个呵欠,正要回去睡觉,转头迎面撞上赵秀贞。   赵秀贞行动如风,面上带着几分急色,一见星展就问:“见着田娘没?”   “没……”星展懵然摇头,瞬间就察觉出不对来,“这都什么时辰了,人还没回来?吴百户呢?也没回来?”   “我刚回娘子营,才发现田娘一直未归,又不见万喜,正要找人去问吴百户!”   春夜里风凉,赵秀贞一身薄衫,可额上还出了汗,眉头紧皱,说话间已快步离去。   星展昏昏欲睡的脑子立即清明,转头就往辕门处跑,越跑越快,直到看见月色下那道比黄昏时拉得更长的影子。   “万喜!”星展弯腰,两只手撑着腿,大口喘气:“你怎么还在这?田娘难道还没回来?”   万喜回过头,眼神都等得木了:“没,你不是说田娘玩得开心,就会晚归。”   “哎呀!傻万喜!这都什么时辰了?田娘那么守规矩的人,怎会入夜不归?你也不跟赵副将说一声,她正急得到处找人呢!”   话音未落,万喜猛地站起来,没有丝毫停顿就往外冲。   星展气都还没喘匀,见状又是一惊,赶紧追上去:“万喜,你别跑!你先回来!”   好在万喜被营门守卫拦住。临州营军纪严明,入夜之后,将士皆不得擅出。除非有军令。   星展刚追上来,万喜又往回跑,她生得壮,可跑起来比星展还快。   星展气喘吁吁终于追到人,赵秀贞正和月台站在一处,叉着腰,一脸躁意。万喜在两人对面,圆脸绷着,神色僵硬。   “副将,怎么办,田娘怎么还没回来?她是不是……”   话里带着几分抖,后面的猜测都不敢乱说出口,像是生怕一语成谶。   赵秀贞往后捋了两把头发,按上万喜肩膀,沉稳道:“别急,田娘身上有证明身份的鱼符。临州军的人,临州城里谁敢动!”   “是呀,”月台也柔声安抚道:“许是被什么事拌住了。田娘功夫好,吴百户也是个高壮的,就算真遇上什么事,也能脱身。再不济,拿着鱼符求到州牧府去,临州牧自然会看在褚将军的面子上护一护。”   星展左右看看,慌张乱跳的一颗心稍稍安宁。   她不自觉地靠近月台,贴着她的手臂,仿佛只要月台在身边,天大的事都有人扛着。   万喜僵硬的面色也缓和了些,但眼中还是带着惊慌,哀求着:“副将,我想去找田娘……”   赵秀贞胸膛起伏,看向远处来回走动巡营的兵卒,顿了许久才道:“明日一早,营门开时,我随你一同去找田娘。”   褚巍不在营中,她暂代主将之责,营中上下事务都交到她手里。军令如山四个字最重,即便再急,她也绝不能起一个藐视军规的头。   万喜不再求,她知道说服不了赵秀贞。只是眼里的湿意一层层漫上来,她转过身,朝着辕门方向走。   她要去守在营门处,明早营门一开,立即就冲出去找田娘。   盆火拉长扭曲她的背影,渐渐融进暗处。赵秀贞低低骂了一声,又捋了一把头发,朝她追过去。   要等一起等。   翌日一早,营门开,两道身影一刻不停地奔出去。   一夜未睡,万喜脚步依旧很稳,跑起来带风,赵秀贞都比她不及。   只是入了临州城,那么大的地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怎么找?   赵秀贞领着人先去了衙门,再去州牧府,又去城门处,最后去一家家客栈搜寻,皆一无所获。   田娘两个人入了城后,再也没有出来,也没入住客栈,就像是人间蒸发。   赵秀贞不在,月台便更忙,抽不出手。星展跟着她们出来一起找,从最后一家客栈出来时,太阳都快落山了,又是同昨天一样的斜晖。   三个人一天未进水米,又一夜未睡,这会儿个个都满眼血丝,嘴唇干裂,神色凝重。街上的人看到她们,都吓得直往旁边躲。   “找不到……副将……找不到田娘……”   万喜尽力忍着,可还是泄出一丝哭腔。她无父无母,田娘就是她的亲人,是亲姐姐,是和命一样重要的人。   可田娘怎么就不见了?   赵秀贞断在肩膀处的头发乱糟糟的,这一天不知道捋了多少遍。她烦躁难言,可万喜和星展都看向她,她是主心骨,必须要冷静。   “能找的地方都找了 ,你们再想想,田娘出门前,有没有说过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她只说会早点回来……”万喜用力咬着嘴唇,手攥成拳头去打自己的脑袋,红通通的眼睛里泪水大颗大颗地掉。   星展脑袋上的绢花歪得快要掉下来,扯得她头皮疼,摸上绢花的一瞬间,她忽然想起田娘鬓边带花含羞而笑的模样。   那会儿吴百户正在说话,他说等他回来,一人一包枣泥乳糕!   “枣泥乳糕!”星展眼睛突然一亮,大声道:“吴百户说了要买枣泥乳糕,我们去点心铺子问!”   “对!对!枣泥乳糕!”万喜也惊喜地抬头。   “走!”   赵秀贞一挥手,三人又去打听城中的点心铺子。   这一回终于有了线索。   “我记得,是个鹅蛋脸细长眉毛的小姑娘,戴了朵粉绫绢花。她夫君买了十几包枣泥乳糕呢,两个人如胶似漆的!”   点心铺子老板娘磕着瓜子,说得眉飞色舞。她记性好,也最爱和左邻右舍八卦来买点心的男男女女,因此记得很清楚。   “你真记得,她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   “有没有说什么话,遇上什么麻烦事?”   “但凡你记得的,全都一点不落地说出来!”   赵秀贞逼近,手掌按在门框上,凤眼利得像刀,吓得老板娘手一抖,瓜子哗啦落了一地。   星展见状,赶紧上前一步,掏出个碎银塞到老板娘手里,压低声音道:“那是我们家姑娘,昨天入了城就没回家,家里大姐都快急死了。你别介意,还请和我们说说当时的情况吧。”   “这样啊,”老板娘拍拍胸脯,避开赵秀贞的眼睛,回忆起来,“当时好像也没什么,两人买了十几包枣泥乳糕,说是要带给家里的妹妹……”   说到这,老板娘忽地一拍手:“对了,夫妻俩出门的时候,好像和什么人撞上了,还聊了好一会呢。”   “什么人?什么模样?姓甚名谁住在哪里!”赵秀贞又一连三问,语速极快。   老板娘还是有点怵她,但仍尽力回想:“是个女子,破衣烂衫的。虽不知道叫什么,但瞧她那衰样儿,我估摸着是南寺州的流民,要不你们去城西新建的棚屋那找找看?”   “田娘老家就是南寺州的!她是不是碰上亲人才没回去!”   一直没说话的万喜突然开口,嗓音嘶哑,沉寂的眼睛却有了亮光。   “多谢!”   三人辞别老板娘,又马不停蹄地去了城西。这片区域和干净规整的临州城极割裂,棚屋散乱,门口道路上各种零零散散的破布脏物,污水横流,气味刺鼻。   赵秀贞三人走在其中,引来一双双暗中窥探的目光,甚至还有人悄悄跟上来。   直到万喜一脚踢断路边一棵脖子粗的树,那些暗处的目光才悻悻退回去。   “得找个人问问,哪家姓田?”   就在星展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万喜兀然冲了出去,奔进一户半掩着门的棚屋。   星展与赵秀贞对视一眼,赶紧追上去。   被万喜撞开的门板里,一个干瘦女人正在狭窄的院子里洗衣裳,万喜一把提起她的衣领,几乎把人拎了起来。   “说!你头上的绢花哪来的!”   星展定睛一看,惊道:“她头上这绢花和田娘的一模一样!”   那女人领子被提着,蹬着腿,吓得浑身颤抖,嘴唇子直哆嗦:“我……我……”   “谁啊!谁在嚷嚷!老二回来没?!”   脏得看不出颜色的门帘子被掀开,一个瘦巴巴的长脸男人走出来,满脸不耐烦。   赵秀贞眼睛立刻盯住他,这人和田娘长得有三分像。   一见三个陌生人,还有个壮实姑娘,一只手能拎起来一个人,那男人一句话都没说,连忙往后退,怕是要跑。   赵秀贞直接飞身而出,抓住他后领子,手肘狠狠压下去,把人按在墙上。   “搜!”   万喜一把薅下那朵绢花,把女人抛开,开始搜这狭窄的小院。   赵秀贞厉声道:“说!田娘呢!你们把她藏那去了!”   “什……什么田娘!我不认识!你们找错人了!”男人色厉内荏地叫着。   “唰——”   星展反手掷出一柄短剑,剑锋擦破男人的脸,插进墙壁,簌簌掉土。   男人张大的嘴立刻哑了,眼珠震颤,两股战战。要不是赵秀贞手肘横在他后颈,怕是已经软倒在地。   “我……我是她的……亲大哥,你们不能杀我!不能杀我!”   “田娘——”   突然,一道近乎凄厉的嗓音划破天际,惊起稀拉飞鸟。   赵秀贞面色猛地一变,一拳砸晕男人,奔入后院。   万喜身体僵着,手止不住地颤抖,总是宽厚挺直的背仿佛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压弯了。   赵秀贞那颗焦躁的心瞬间凝结成冰,变得很重,无止境地往下沉。   她一步一步,平稳地缓慢地走上前。   坚固地面翻开湿润的新土,一柄烂了一半的短锹横在旁。   黑棕湿土里掩着半张细眉鹅蛋脸,猩红血迹凝固,如同一棵扎根深色土壤挣扎向上的秀美花朵。   找了好久的田娘,原来躺在这里。 第95章 该死“扒了她的坟!”   万喜“扑通”跪下去,抖着手去摸田娘的脸。   熟悉的,冰冷的,僵硬的,再也不会对她笑的一张脸。   万喜喉咙里溢出一声碎裂的呜咽,脱力般扑倒在地,疯了似的挖着土,眼泪大颗大颗地淌下去,滴在田娘的脸上。   “田娘,你醒醒,田娘,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两只手很快被土块划得鲜血淋漓,赵秀贞没有拦她,只是这么看着,眼底红得滴血。   那是赵秀贞一手从芋山脚下救回来的姑娘,亲自教她枪法,带她杀上芋山,剿灭欺男霸女的匪寇,同她一起建立娘子营,亲眼看着她成了亲,过着那么幸福快乐的日子……   怎么一转眼,就死了。   田娘的尸体下,斜着吴百户的尸体。   两人身上**,能值几个钱的衣裳鞋子都被扒下来了,田娘头上的银簪、绢花、耳垂上的坠子全都不了。   就这么凌乱地扔在狭小逼仄的土坑里,腰身都是弯的,头脸上尽是攀爬的血迹。   好狼狈,好可怜。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能这样……他们怎么敢!   万喜浑身都在抖,咬紧的牙关里溢散出血腥气,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几乎冲出她的眼睛化成实质。   她站起来,摇摇摆摆地往外冲,眼前的世界是模糊的,眼睛烫得像是落进了火星子。   万喜睁大眼睛,任由热泪打湿衣襟。   看不清没关系的,只要有拳头就够了。   青筋崩起的健壮手臂砸下一拳又一拳,毫不迟疑。   砰砰砰——   男人晕了又疼醒,醒了又被砸晕,无力反抗的死狗一样的男人。   砰砰砰砰砰——   这样的贱人,凭什么夺走田娘的生命。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终于,那颗叫她恶心的头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烂泥。   不够,不够,这不够。   红白浆水挂了满脸,腥气冲天。   死一样的寂静里,万喜慢慢转过头,起身,一只手拎起软得像条虫子般蠕动的女人。   血淋淋的手攥紧女人的领口,腥气逼到眼前,女人张大了嘴想要尖叫,却反胃地干呕着。   “放,放了我……我……我没动手……不是……不是我杀的……是田老大……是他杀的……”   女人断断续续地哀求着,瘦到凹陷的脸上涕泪横流。   “我是……无辜的……无辜的……别杀我……”   浓厚浆液慢慢往下淌,万喜抹了把脸,把黏稠腥臭的红白手掌盖上女人的脸,一点点按下去。   女人眼珠子快要凸出来,惊骇到再也发不出声音,身体软得几乎是挂在万喜手上。   “你是无辜的,那我的田娘呢?吴百户呢?”   “她们犯了什么罪,犯了善良心软的罪,才被你们这种恶人害死,甚至连一件衣衫都不留下,把人扔进那样的土炕里……”   万喜的眼泪像是一条流不尽的远古河流,眼泪从那双眼睛里流出来,怒火从那双眼睛里喷出来。   “你们怎么敢?你们怎么配?”   女人求饶地抓住万喜的手臂,她张着嘴:“求……”   “砰——”   只一拳,太阳穴迸裂,眼珠充血凸出,头骨变形。   万喜没有给她哭诉的机会。   都该死。   她扔掉女人,像扔掉一袋破烂棉絮,红白浆水热   乎乎地甩出来,淋到她脚上。   转过头,隔着昏暗的屋子,万喜和赵秀贞对视。   她的副将还站在那里,万喜又抹了一把脸,浑身浴血的人,却像孩子一样无助,孤单地望着她的副将。   赵秀贞开口,嗓子嘶哑,嘴唇干裂出血:“他们该死。”   万喜嘴角抽搐似的扯了下,表情像是笑又像是哭。   星展一直默默地站在角落,捂着嘴巴在哭。她的难过是条小溪,万喜和赵秀贞的悲痛是看不见底的大海。她误入此处,像个浅尝辄止的看客。   “走,带田娘回家。”   赵秀贞脱去外衣,跪下去,包裹住田娘的身体,轻轻将她冰冷弯曲的身体抱起来。   星展扭头钻进屋子,扯了床单,要去裹住吴百户的尸体。可一扭头,却看到地上散乱的十几包枣泥乳糕,有的扯破了,有的踩烂了,蔓延开淡淡的红枣香气。   她鼻子一吸,眼泪哗哗落下,蹲下去将那十几包枣泥乳糕都捡起来。   暮色降临,只余一线薄薄余晖。   三个姑娘走在街上,一个满身血,寂然背着扭曲变形的男尸。一个断发文身如水鬼,珍惜抱着蜷缩的女尸。一个捧着一堆枣泥乳糕,哭得最大声。   路上行人皆惊恐万分,退散避开,窃窃私语。   她们迎着最后一点太阳光,将田娘带回了临州营。   停灵三日,出殡下葬。在临州将士的墓地中,赵秀贞和万喜亲手为她们挖了夫妻墓。   今日没有好春光,天气阴沉,风也很凉。   一众人都来了,月台怀里抱着哭红鼻子的星展,崔绍牵着褚磐,一身素衣,身上各种华彩珠串配饰皆摘了个干净。   郁贺腿上挂着小阿羽,小阿羽懵懂,头上还戴着田娘给她的虎头帽,奶声奶气地:“田娘,没见到,我想她了。”   郁贺眉心凝着川字,低头摸了摸小阿羽的头,没说话。   万喜眼睛通红,发直望着田娘的墓碑,才三日,圆脸已瘦了一圈,她喃喃着:“副将,田娘说,等她回来要告诉我一件好事,我还没听到她的好事呢,她从来不跟我食言的……”   赵秀贞面色仍是沉稳的,只是紧绷后槽牙和眼下青黑掩饰不了。   她抬手揽住万喜的肩,总是爽朗的嗓音哑得过分:“田娘有小宝宝了,才一个月,她是想告诉你这件事。”   万喜嘴唇一抖,干涩红肿的眼睛又滴下泪来,烫得人心口都在疼。   她的田娘,她的好田娘,怎么会这么苦。   “她们一家三口一起走,来世托生到好人家,还做家人。”赵秀贞想笑一笑安慰她,可笑不出来,嘴角像是挂了千斤重担。   “一家三口,”万喜转过身,那张朴实的脸沉着冷肃杀气,“对,还有田家老二,不能漏了他,他也该死。”   正这时,一个小卒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将……将军,六皇子来了!”   话音才落下,荣锦已走了进来,一身大红锦袍,发髻上别着鲜艳春花进了墓地。身后仆从也都穿着亮丽,与田娘墓前的素色人群对比鲜明。   “这是出了大事呀!表哥又不在,怎么不着人通知我一声呢?”荣锦摇着彩羽扇,一张白胖的脸惺惺作态。   赵秀贞走出来,一身素衫,凤眼凌厉,行礼:“末将参见六皇子。”   “不必多礼,我记得你,你是娘子营的赵副将,是庭山表哥的左右手。”荣锦彩羽扇轻佻点一点,笑了两声,“今日我本不该来扰你们,可有百姓求告无门,求到了我府上,我也不好不管。”   说着,荣锦转头,扬声道:“田老二,出来!”   话音落下,万喜的眼神骤然射来,钉在那缩手缩脚走出来的长脸男人身上,和田老大一样叫人恶心。   “说吧,把你的冤屈当着临州营各人的面都说出来。”荣锦往旁边退了两步,不屑于多看田老二一眼。   “我……我……”迎上对面临州营众人的凛冽目光,他的腿不停打抖,嘴唇子不听使唤,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荣锦嫌弃地瞥他一眼,又转向赵秀贞:“瞧瞧这没出息的样,还得我替他诉冤。这人家里三口人,出个门一回家,大哥大嫂都叫人打死了,家里也被洗劫一空。这是凶杀大案啊,谁成想我一查竟查到了临州营赵副将头上,这才带着人过来问一问。”   “赵副将,你说是怎么回事呢?”荣锦说完,眯着眼笑了笑,语气还很客气。   “胡说!明明是田家人使计杀了田娘和吴百户,这是血债血偿,就是闹到官府去,也是我们有道理!”星展一抹眼泪跳出来,虽带着哭腔,可嘴皮子依旧利索。   赵秀贞不语,只朝前迈一步,挡在星展身前。   万喜站在赵秀贞身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佝偻的田老二。   荣锦点点头,煞有其事道:“原来是这样,星展说话我自然是信的。可求告百姓还在这,可不能一句话就把人家打发了。”   月台站出来,沉声问道:“那如何叫他罢休?”   “问你呢,”荣锦抬脚踹上田老二的屁股,面露狠色,“如何才能罢休?说话!”   田老二跌在地上,脑子里回忆着被教的话,闭着眼睛大声说:“要……要开馆!要仵作验尸!”   荣锦细眼成了一条缝,摇着扇子作无奈状:“你们也听见了,还是得验尸,不然怎么证明他们是被田老大害死的?”   验尸?   且不说验不验,若真要验,早三天不来,非要下葬钉棺之后再来验。这是存心找事。   “绝不可能!”   说话的是万喜,她绝不会让这些人来扰田娘的安宁,脏她的轮回路。   “不可能?”荣锦哈哈大笑后,白脸猛地一沉,“一个小小的临州营,敢与天家做对吗!”   他厉声喝道:“给我上,扒了她的坟!”   荣锦带来的护卫立即抽刀往前冲,崔绍手一拍就要拔剑,手背却突然覆上一道温柔但不容拒绝的力量。   崔绍转过头,月台看着前方,手掌按回崔绍的剑,低声道:“这世上有些事情,不是拔刀就能解决的。”   短短几息,护卫已经冲到面前,凶恶姿态比起扒坟,更像要杀人。   “莫动兵器,把人逼退!”月台高声道。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都明白月台的意思。田娘一事显然是筏子,今日若真在这里对荣锦动了兵器,怕是就说不清了。孟长盈和褚巍还在建安,绝不能在此时出差错。   几人皆武艺高强,即便不使兵器,也能打退一众护卫。   正这时,谁也没想到,小阿羽挥舞着小拳头往前跑:“坏人!打坏人!”   郁贺正与护卫缠斗,还分神去护褚磐,小阿羽跑出去他才发觉,急道:“小羽!快回来!”   荣锦眼睛一闪,快步迎上去,一把举起小阿羽,抱进怀里。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停下!”他一声令下,所有护卫退回去。   郁贺追上来,脸上淌汗,却又尽力压制着急迫:“殿下,小女无状,还请将她还给我。”   小阿羽扭动着挣扎,荣锦把人抱得很紧,步步后退,护卫持刀在前戒备。   “今日这事,想必是那刁民胡言乱语,我就不追究了。只不过小阿羽看起来很喜欢我,那我就带她去州牧府上住两天。”   郁贺眼睛死死盯着女儿的小身子,嗓音微颤:“殿下……”   “不必多说,若是郁小将军放心不下,可随我一同回去做客。”荣锦抬抬手,笑眯眯地抱着小阿羽,直接转身离去。   郁贺不做他想,直接追了上去。小阿羽就是他的命,若是小阿羽出了差错,他即刻就活不了了。   “不能去!”星展着急地大喊。   “奉礼,回来!”崔绍也忙唤他。   “……奉礼”月台开口,却不知怎么劝。   这是陷阱。可为人父母,明知是陷阱,也不能不跳。   “奉礼落到了荣锦手中,只怕是不妙。”褚   巍看完手中的信,拧眉吐出一口气,面沉如水。   “此事怕不是冲着奉礼去的,而是你我,”孟长盈敛眸,眼底一层忧虑,“荣锦绝非君子,奉礼在他手上恐怕不好过。”   “四处火起,南雍怕是要变天了,”褚巍捏了捏眉心,再睁眼时,已是眼神坚定,“我们连夜回临州。”   可有人来得更快,还未动身,这处院落已迅速被带甲兵士围了。   他们,被禁足了。 第96章 论道“姐姐怎知我比不上他?”……   是夜。   林筠躺在外间,乌黑眼瞳注视着那扇半开小窗,竹影斑驳投在窗纱上,在春夜凉风中缓缓摇动。   春天来了,他们约好要去游船凫水,似乎实现不了了。   突然内间砰一声,林筠猛地坐起来,点了灯屐鞋进了内间。   安静室内,灯火还没照过去,林筠就听见呼哧的喘气声。他心头一紧,脚下更快。   暖色光晕一点点把床上的褚巍笼进来,照亮他汗淋淋的一张脸,眼里还带着未散去的痛苦和迷惘。   “庭山哥,”林筠不敢大声说话,怕惊了他,“又梦魇了,别怕,都是梦。”   他放下烛台,倒了杯凉水递给褚巍。褚巍接过来,一饮而尽后,闭着眼长长出了口气。   “我梦见好多人,梦见祖父,梦见父亲母亲,梦见少时的阿盈,梦见风远兄,梦见阿贞,梦见田娘,梦见你,梦见磐儿在哭,他们都……”   褚巍的话顿在这里,仿佛还没从血流成河的梦中缓过神来。   林筠拧了条冰凉的巾子,盖到褚巍面上,轻声道:“都是梦。”   都是梦吗?   梦里的人有许多早已不在人世,有的还在他身边,一时之间,竟叫他分不清梦境现实。   最坚定最一往无前的人,也会有梦魇缠身、难以挣脱的时刻。   “庭山哥,睡吧。”   虽是禁足,可太子的人若想送些消息进来,也并不难。   雍帝病危,六皇子荣锦日夜兼程赶了回来,就在他回来的第二天,雍帝下令禁足褚巍。   褚巍是主战派,更是北派举足轻重的中坚力量。听闻褚巍被禁足,北派大臣不少都为他进言上书,可无一例外,都被一一驳斥回去。有的甚至被反泼一盆污水,抓进了大牢。   雍帝态度不明朗,荣锦势力嚣张、步步紧逼,荣淮投鼠忌器、隐而不发。   孟长盈坐在窗前,肩上披了件衫子,眉目倦怠。   院中风起剑过,剑招宛如游龙。褚巍旋身回刺,惊起四溅竹叶,如天青雨落。   林筠端着碗粥站在一旁:“将军,你还没用早膳,先吃一些吧。”   褚巍挽手收剑,微微气喘,汗湿的发粘在脸上,一双眼黑白分明。   他推开林筠的手,随意擦擦汗,翻身跃入窗中。剑光一闪,裁下一片衣角,靠着窗框开始擦丹心剑。   春风暖暖,剑刃如雪。   孟长盈手心里还揣着袖炉,抬目看向他清俊的侧脸。   “丹心未见血,何必要擦?”   话落,褚巍的手一顿,明亮剑光颤动着映在他端静眼眉,如青山流水。   “丹心依旧,物是人非,是该擦擦了。”   “庭山,你后悔吗,”孟长盈突然开口,语气仍是散淡的,“后悔来建安吗?”   褚巍摇摇头,接着擦剑,面上里带着些怅然:“阿盈,少时父亲说我擅使刀,可我还是学了剑,你可知为何?”   孟长盈目光落在那雪亮如秋水的剑身上,轻声道:“刀单刃,剑双刃,一刃戮敌,一刃克己。”   “丹心碧血,俯仰无愧。”   褚巍接了她的话,擦剑的手却一歪,不慎划破了手指。   雪亮剑刃染上鲜红血迹,如同某种昭示。   禁足三日后,孟长盈竟又得了一张帖子,落款是熟人——荣瑛。   禁足之中,还能把帖子递进来,着实不简单。雍帝禁足的是褚巍,孟长盈进出自如,是以能去赴约。   这种时候约见她,这位四公主又想说什么,做什么?   瑶台水榭,轻纱飞舞,青烟袅袅。   荣瑛正百无聊赖地歪在席上,无一丝贵女该有的仪态风范,只一派风流。   一见孟长盈,她像只蝶儿般欢快围上来,抱上孟长盈的手臂,“长盈姐姐,好几日不见,姐姐怎么又瘦了,瞧着叫人心疼呢。”   孟长盈只带了胡狗儿。她环视一圈,这水榭四周站了不下十个婢女,观其站姿身形,都是有功夫在身的武婢。   “殿下要见我,可有什么事?”   孟长盈问得直接,荣瑛却不答,拥着人与她同席坐下,捏着金杯倒酒。   “姐姐,这是我亲手酿的花雕酒,上次姐姐没碰,这回可真要赏脸尝一尝。”   孟长盈不接那杯酒,也未后退。沉静如水的眼眸直视着她,并不无礼,也无恭敬。   她慢慢吐出几个字:“若我不喝,又待如何?”   荣瑛眼神一闪,仰头哈哈大笑,自己喝下那杯酒,又将精致金杯随手掷出水榭。   金杯沉入池水,消失不见。   “好骨气!太子哥哥如今已显颓势,褚巍那个死脑筋扒着他不放,姐姐怎么也跟着犯糊涂了?”   荣瑛娇笑着,扭腰将头依上孟长盈挺直的脊背,冰凉金钗擦过孟长盈的后颈。   “那些装模作样的臭男人有什么好,姐姐不如跟了我。就算姐姐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摘下来奉到姐姐面前。”   身侧胡狗儿死气沉沉的眼睛盯上荣瑛扭动的身体,像是在看死人。   孟长盈伸手,准确无误地抓住荣瑛勾上来的手腕,一用力,却没拉动。虽都是病秧子,但荣瑛似乎格外地精力充沛。   “跟了你?跟你做什么?残害南雍的忠臣良将吗?”   褚巍禁足不过数日,多少北派大臣被南派中人以各种污名投入大狱。荣锦以势压人,荣瑛长袖善舞,好一对狼狈为奸的兄妹。   荣瑛也不急着挣脱,只将手腕一转,反手握上孟长盈捉她的腕子。那姿态,像是互相信任的两人交握的手腕。   “我懂姐姐为国为民之心,如今局势都是逼不得已。姐姐也曾在北朝呼风唤雨、把玩朝局,怎么就不能体谅瑛儿的为难之处呢?”   孟长盈手腕内侧被荣瑛滑腻柔软地勾住,有些不适。   她蹙眉道:“太子若即位,必是仁君。六皇子即位,依他如今的作风来看,必定要再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你既弃明投暗,何必还要再说逼不得已、为国为民,岂不可笑。”   “仁君?天下鼎沸之时,仁君又有什么用?就连姐姐扶上位的北朝皇帝,不也是个披着君子皮的暴君吗?仁君难道能如姐姐的意,北伐收复天下?”   荣瑛嗤笑出声,捏着发尾去搔孟长盈的脸。   孟长盈鼻端缠绕着一阵馥郁花香,她偏头避开那截发尾,却逼不开扑鼻暖香。   孟长盈眉眼冷若冰霜:“即便一时不能收复河山,也比视底层黎庶如玩物的昏君要好。”   “既然都是废物,何必非要选一个呢?废物凭什么坐皇位掌天下?”   荣瑛握紧孟长盈的手腕,尖利指尖刺得人生疼。她一双狐狸眼燃着熊熊野火,直盯孟长盈:“我们选一个最蠢的扶上去,这滔天权柄不就尽收囊中了吗?”   “之后呢?”   孟长盈听了她的惊天之言,并未怒斥她大逆不道,而是平静地问下去。   荣瑛一怔,随即惊喜地笑起来,眼如飞星璀璨:“长盈姐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天下只有你才懂我!”   “那些愚蠢的男人凭什么压在我们头上,胸无大志,平庸无能!我就该像姐姐把控北朝一样,将南朝争斗的两派摆上擂台,压得谁也冒不了头!所有人只能卑微匍匐在我脚下,祈求我施舍下的权力!”   荣瑛扑粉的面颊也掩不住满面潮红,神色扭曲癫狂。眼底横生的欲望野心化成枝蔓挥舞而出,将人包裹成看不清面目的怪物。   “那忠臣呢?北伐呢?天下呢?”   孟长盈语速很慢,一字一顿,同时用力抽出被荣瑛攀住的手腕,那上面已满是红印和掐痕。   “忠臣?姐姐好傻呀,这世道哪有忠臣?他们图的是名,是万古流芳的清名!不管妻儿老小,不管黎民百姓,一味地直言进谏,抑或北伐,这便是姐姐口中的忠臣?”   见孟长盈张口欲言,荣瑛一根手指压下去,抵住孟长盈的薄唇。   “姐姐说北伐、论天下,我倒想问一问姐姐,你是为秉承家族遗志,还是为向胡人报仇雪恨?若姐姐生在南朝,从未经受过胡汉战争之苦,家人团圆幸福,姐姐还会力争北伐吗?”   孟长盈的唇在那根纤细手指下,微微张开,直到呼出的热气熏红那根手指,她也未给出答案。   “你……”   荣瑛移开那根手指,轻轻捏上孟长盈的下巴,指尖来回滑动,俯身凑近。   欲望燥烈的狐狸眼对上一双冷湛如玉的泠泠眼眸。   她的手是热的,搭在孟长盈的脸上,像是在触碰温凉的一尊玉像。   “姐姐,离开北朝是你做的第一件错事,不要再做第二件了。”   “来我身边吧,我们一起在权力的巅峰俯瞰这人世,我会把天下最好的一切都奉到你面前。”   “等南朝只能发出一道声音的时候,别说北伐,你要什么我都依你。”   这样疯狂到近乎蛊惑的承诺,给任何一个人,恐怕都会叫他热血沸腾。   可偏偏对面是孟长盈,她是个冰雪做的人。   那双冷淡疏离的眼不曾因她的承诺泛起一丝波澜,荣瑛的火热野心像是恼人的无力清风,激不起她情绪的丝毫起伏。   “等南朝只能发出一道声音的时候,任何不同的声音,都会湮灭在这一道声音里。”   “包括我。”   荣瑛将权力奉为圭臬,却试图告诉孟长盈,她的承诺比权力更值钱。   若孟长盈当真跟随她辅佐她,她获得最高权力的那一刻,恐怕就是孟长盈去死的时候了。   荣瑛焕发神采的脸蛋僵住,收回了那只触碰孟长盈的手,盖住了脸。好半天,她肩头耸动,低低地哭起来。   “姐姐怎么这样冤枉人呢?自我听过姐姐在北朝的政绩后,我就真心地喜欢姐姐,仰慕姐姐,姐姐和旁人哪里能一样?就算我爬得再高,我也甘愿在姐姐面前俯首称臣……”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因为孟长盈拉开她的手,叫那张干净无泪的脸露在天光下。   “无情之人,何必做此多情模样。”   孟长盈松开手,淡色薄唇开合,看起来比眼中开始泛泪的荣瑛更无情。   “姐姐才是无情,那褚巍哪里比我好?瞧着好说话,却刚直得不知变通,姐姐怎么就一心扑到他身上了?难道只因为他是姐姐的情郎吗?”   荣瑛哭得伤心,眼泪一滴滴往下流,活像个控诉丈夫变心的可怜妻子。   “姐姐不愿意陪我,又怎知我比不上他?姐姐再高洁不过,定是被那些坏男人给骗了。姐姐瞧瞧我,我肯定比他们更会伺候人,更会疼姐姐……”   她柔若无骨地往孟长盈挺直的腰身上一缠,像条滑不溜秋的水蛇攀着人游动。   孟长盈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忽而想起太子妃的话和某些过耳轶闻。   这荣瑛如何起势,靠的又是什么,又如何被太子妃和太子敬而远之。有四个字当时没细听,这会儿却跃出来——荤素不忌。   “胡言乱语,我与庭山清清白白,他只不过是不愿做你手里乱杀的刀罢了,何必污人名声。”   孟长盈往后退,却被她缠得紧,想推开她,都不知该推哪里。   孟长盈向来清淡的眼眸也难免染上愠色,斥道:“还不放开!”   胡狗儿“锵”一声拔出刀,荣瑛应声抬头,眼泪已擦了孟长盈满怀,飞扬的狐狸眼湿漉漉像只小鹿,委屈地唤人。   “姐姐……”   “放开!”   孟长盈压低声音,眉头蹙紧。   荣瑛慢吞吞地松开手,用手帕擦着眼角的泪,哀怨道:“姐姐这样对我,我也狠不下心。我知道姐姐担忧临州的郁贺,姐姐且放心,他不会有事的。”   话未落,孟长盈眉头一跳,霍然抬眼。   果然,这些温热眼泪和爱怜情态都只是伪装罢了。揭开假面,她还是那条噬人毒蛇。   没有再多言的必要了。   孟长盈起身,不多停留片刻,直接往外走。   荣瑛还戚戚地唤:“姐姐……”   水榭中数十武婢皆向前踏一步,将孟长盈围在中间,这是不放人了。   胡狗儿长刀已出鞘,横在孟长盈面前。   正这时,隐隐喧闹声传来,孟长盈一扭头,就看见一角天空冒着袅袅青烟。细细一辨,正是东宫方向。   不好,只怕要出大事。   片刻间,孟长盈已有了分晓。   她握上胡狗儿手腕,微微靠近他耳语一句。胡狗儿万年不动的脸色一变,柳叶眼睁得极大,望向孟长盈。   孟长盈捏了下他的小臂,转头对荣瑛道:“即便我生于南朝,无北伐之心,那必然会有另一个生于北朝致力北伐的孟长盈。今日我便是她,焉知某一日,她不会是你?”   荣瑛垂泪的神色愣住,张张嘴,“姐姐”二字还未出口。   骤然间,已是满面震惊:“孟长盈!你疯了!”   荣瑛惊骇瞪大的双眼中,映出孟长盈和胡狗儿倒下高楼水榭的身影,清瘦单薄如一片随风落叶。   这样孱弱的人,怎敢如此大胆地纵身一跃,就真不怕摔死在她面前? 第97章 逆贼好一个痴情种!   孟长盈没有死,但也相差无几了。   从二楼水榭砸落水面,即便胡狗儿用尽全力护住孟长盈,但暮春时节的河水依旧寒凉,浸透了孟长盈的身体。   可来不及叫她缓一缓,胡狗儿迅速带她飞身上马,策马朝东宫方向狂奔。   风声呼啸刮过耳畔,湿透的头发和衣裳沉重冰凉地裹着身体。胡狗儿单手持缰,另一只手护着怀里的孟长盈,勉力遮挡住冷风。   孟长盈脸上血色褪尽,发着抖:“我不碍事,快去找庭山。”   薄暮降临,日光昏黄。   孟长盈的头针扎似的疼,身体剧烈地打摆子。就在这时,两方人马相遇,褚巍当头高声道:“随我走,离开建安!”   来不及多叙话,褚巍快马不停,掠过两人。   胡狗儿当即拉紧缰绳调转马头,一条锦边披风扔了过来,胡狗儿扬手稳稳接住,立即裹到孟长盈身上,擦去她发梢的水珠。   再一抬头,林筠策马而过:“快跟上!”   城门锁钥之前,马队险险冲出建安城。城门守官驱马追赶,褚巍反手扔回去一纸玄色文书。   “奉命出城!休得阻拦!”   城门守官接了文书,勒马细看,面色骤变。竟是从皇宫发出来的圣旨,那马队行色匆匆,莫不是要出大事了?   正思忖着,其后又一队人马冲出来,眨眼之间已到眼前,挥舞马鞭破空之声乍响,来人喝问道:“褚巍可出了城门?”   褚巍?方才那人竟是大名鼎鼎的百胜将军褚庭山?   城门守官正诧异,没第一时间回话,马鞭立时甩到面上,火辣辣的疼痛叫他捂住脸痛呼一声,从马上滚了下去。   “褚巍乃是乱臣贼   子,欺君罔上,戕害太子,放火烧宫,罪大恶极!我等奉命捉拿逆贼归案,尔等再行包庇,与其同罪!”   孟长盈被包裹在披风中,浑身发冷打颤,钝痛的大脑思维混沌,马上的阵阵颠簸更叫她头痛欲裂,只能虚虚感知外界的一切。   令人牙酸的刀兵碰撞声时时响起,冲杀声劈砍声不绝于耳,浓烈的血腥味道充斥鼻端,像是一个浑噩的长长凶梦。   直到火光照亮,一只手轻拍她的脸,唤她:“阿盈,阿盈醒醒……”   孟长盈慢慢睁开眼,鼻息滚烫,眼眶都是疼的,看不清眼前晃动的人影。   褚巍伸手摸了下孟长盈的额头,溅着血迹的眉头紧皱:“烧得厉害。”   林筠递过来绞干净的布巾,褚巍将冰凉布巾盖到孟长盈额上,又摸了摸她还未干透的头发,眉头皱得更紧。   他拉开孟长盈身上裹着的锦边披风,伸手探了探,是濡湿的衣衫。   就算是个壮汉,穿着湿衣过夜也是要命的事,更别说孟长盈这病弱身子。   历经一场血战,胡狗儿身上衣裳都被自己给烘干了,全身上下皱巴巴的,望着孟长盈的眼睛却湿着。   褚巍左右看看,当机立断:“支个架子把人围起来,阿盈得换身衣裳。”   “是。”   这一路追兵不休,从临州带来的二十余名兵卫去了一半,剩下一半也有不少伤员。褚巍带人进了这深山老林,才躲过追兵。   胡狗儿和林筠去捡了长枝,又脱下外衫挂在上面充当帷幕,把孟长盈遮了个严严实实。   时间紧张,都没来得及收拾东西,但林筠细心,还拿了孟长盈常吃的药和衣裳。   “阿盈,先换了湿衣裳,阿盈……”   孟长盈红热的眼皮迟钝地眨眨,褚巍一连说了好几遍,她才听明白,伸手去拿干净衣裳。可手指软绵绵地使不上力,连一片衣角都捞不起来。   原本侍候她的侍女都留在建安,随褚巍冲杀出来的都是他的手下。   褚巍只迟疑一刻,就掀开帷幕要弯腰进去,一只手突然拦在他面前。   褚巍转头,正是眼底担忧又戒备的胡狗儿。他漆黑眼珠阴惨惨望着人,在夜里竟有些瘆人。   “你拦我,是想叫阿盈一直穿着这湿衣裳,还是想叫别人给她换?谁能给她换?”   褚巍眉心溅血,经历这样一场凶残追剿,疲惫眼中却无戾气,眉目仍清亮如山溪,浑身上下都写着正人君子四个字。   胡狗儿咬着口中的皮肉,动摇却又犹豫,最后还是松口:“你需问过主子,才能动手。”   褚巍颔首:“放心。阿盈是我最亲的人,我与你一样珍重她。”   胡狗儿收回手,默默地看着褚巍进入帷幕之中,细碎的说话声传来。褚巍没有撒谎,他确实一一问过孟长盈。   “阿盈,事态紧急,我帮你换了这身衣裳。我闭着眼,你也抬抬手,好不好?”   帷幕里孟长盈干涩的嗓音响起:“好……”   换了衣裳,烤了一夜的火,孟长盈头上的布巾也轮流换了一夜。折腾这么久,烧没完全退下去,但好歹从高烧转成了低烧。   马队经过昨日交战,人马皆损失不少,受伤的马匹也无法再接着上路。   于是孟长盈与褚巍共乘一骑,林筠和胡狗儿共乘一骑,剩下几个兵卫,伤势轻的帮扶着伤势重的同乘一骑,沿着隐蔽山路走。   胡狗儿沉默寡言,林筠倒有些不自在,频频去看褚巍和孟长盈,似乎想要换个位置。   “将军,马上就天黑了,还要赶路吗?”林筠忍不住发问。   褚巍单手护着孟长盈,往远处看了看。小山树木稀疏,一条上山的隐蔽小道被遮掩着。   他指向那条小道,沉声道:“先上山。”   即便人人都疲惫不堪,还有伤在身,但无人有异议。人员依次上山,有条理地处理行路踪迹,又将小路掩上。   暮色苍茫时,一道炊烟袅袅升起,这山上竟有一座破败道观。   众人正踟蹰着,都看向褚巍,等他命令。而一贯谨慎的褚巍毫不迟疑地下令:“前进!”   没走多远,破败道观跃然眼前,牌匾被苔藓爬藤缠得看不清字迹,角角落落里都是蜘蛛网。看似久无人居住,可那道炊烟却又明晃晃地显示观中有人。   夜幕降临,无人荒山,残败道观,袅袅炊烟。   此情此景,众人不禁心头发毛。   “啊呀,褚施主来了。”   一道苍老声音突兀在山林间响起,众人大惊,只见黑黢黢的道观里一道瘦削身影走出。   脑袋光光,白色长须,手捻佛珠,身披袈裟。   破道观里走出来个老和尚?   “师父!你等等我——哎呦!”   一道年轻身影追着跑出来,道袍飘逸,头顶小髻,撞了一脸的蜘蛛网,连连呸声。   小道士用袖子挥开蜘蛛网,骂道:“好晦气!”   道观里又跑出来个小道士,管老和尚叫师父?   他们莫不是误入了什么神仙幻境吧?   兵士都面色古怪,但褚巍未动,他们只暗自戒备。胡狗儿面无表情,手已经按上腰间长刀。   林筠也很紧张:“将军,这……”   褚巍抱着孟长盈下马,朝老和尚拱手行礼:“慈道大师,小子无状,饶了大师的清净。”   “老僧曾说过,与你有再见一面的缘分,看来便是今日了。诸位请进吧,观中已备了草药素膳。”   慈道和尚嗓音如缓和流水,长眉长须皆白,却面色红润,看着颇为奇异。   明明才见到褚巍一行人,建安宫变的风声恐怕都还没传出多远,他却好似已了然全局,在此等待。众人皆心生敬畏。   林筠低声道:“大师,我等身上皆带着伤,只怕惊扰神佛。”   话落,先答话的却是那个年轻道士。   小道士抱胸站着,笑着一指牌匾:“这是道观,可没有佛。这破道观早就弃用了,只不过是处遮风挡雨的处所罢了,哪有什么忌讳。”   得了准话,一行人这才安心进了道观。南朝崇佛,就算褚巍不崇尚此道,手底下的兵卫也大多信仰神佛。若是不把此事说清楚,恐怕个个都要心下不安。   道观里果真备了各式草药,还煎好了不少汤药。小道士来回忙活,又端来一大盆素面,面上飘着翠绿青菜,热乎乎的香气飘散开,不少人都肚子咕咕叫起来。   “快吃吧,煮这么多面,废了我老劲!”小道士拍拍身上的灰,拍完一屁股坐到地上,没个正形。   众人用药的用药,吃面的吃面,都好奇地悄悄去看慈道和尚和小道士,惊叹这一番奇遇。   褚巍没顾得上自己,先给孟长盈喂药,药气苦涩。孟长盈蹙眉,干燥的唇动了动,似乎在说什么。   褚巍附耳过去,温声问道:“阿盈?”   “她说这药苦,别一勺一勺喂了!给她灌下去!”没等孟长盈说话,小道士先利落开口。   褚巍动作一顿,这是孟长盈能说出来的话?   他目光询问,孟长盈眼眸疲弱地半阖着,微微点了下头。虽说字眼不同,但确实是一个意思。   褚巍失笑,帮着孟长盈灌下一碗药,又给她用温水漱口。漱过口后,又端来素面,喂她吃下些。   胡狗儿几次想接过手,褚巍都摇摇头拒绝了。   小道士看得连连啧声:“没想到南朝的百胜将军,居然……”   话说到这里,“咻”地一下,一   条拂尘抽在小道士脸上,直接抽红了他的嘴。   小道士捂着嘴巴“哎呦”叫唤,不忿道:“师父,你又打我!”   “口无遮拦,自然该打。”慈道和尚笑得很慈祥,捋胡子似的捋了把拂尘。   小道士悻悻,又看了眼褚巍,瘪着嘴不说话了。   褚巍喂过孟长盈,这才处理了手臂上的几道外伤,见慈道和尚笑眯眯地看着他,褚巍也莞尔一笑。   “慈道大师,这回见面,可有话要同我说?”   慈道和尚笑着摇摇头:“老僧只来看你一眼。”   正这时,忽有马蹄声起,自山道而来。   褚巍含笑的嘴角瞬间下压,提剑站了起来。胡狗儿和林筠也立即放下碗筷,抽出刀剑兵器。兵卫皆面露警惕,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慈道和尚笑呵呵道:“施主莫急,来的是位故人,与这位女施主缘深。”   孟长盈喝过药,吃过面,这会儿稍稍精神了些,正靠墙坐着歇息。闻言抬目,心头闪过一个人。   一个不该出现在这的人。   慈道和尚顺了顺长长的白胡须,长眉下的眼睛同孟长盈对视。   “正是施主心中所想。”   褚巍转头看向孟长盈,奇道:“阿盈,是谁?”   孟长盈顿了下,才启唇道:“是个胡人。”   她没有说出万俟望的名字。万俟望若是来此,必定是隐蔽前来。即便要露面,少一个人知晓他的身份也是好的。   此话一出,褚巍瞬间明了,愕然道:“这人……”不要命的吗?   一趟也就罢了。如今南朝局势大变,那人乃是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竟还敢来淌这趟浑水,全然将生死抛在脑后。   好一个痴情种,好一个昏君。 第98章 因果一见她,爱念如潮涌至。……   “果然是你们!”   几句话的功夫,来人已闯进道观。当头一人身形高大健硕,挺拓宽肩,大步走来,左耳下一只绿宝金珠摇晃。   正是万俟望。   他眼神自褚巍胡狗儿身上移开,迅速扫视一圈,目光定在孟长盈那张苍白小脸上,顿时色变,快步朝孟长盈走去。   “怎么弄成这可怜样子,才几月不见……”   万俟望单膝跪地,伸出手去,一时竟不敢碰孟长盈的脸,仿佛指尖一触,雪一样的人就要化了。   “我没事。”   孟长盈靠在墙上,形容惨淡,嘴角微微牵了牵。脸颊上因病浮起的那点红,如点胭脂艳丽,却更显出她疲弱神态。   万俟望张口,说不出一句重话,猛地回头,迁怒褚巍:“早知你这么无能,我才不会把盈盈留在你身边!”   盈盈?   褚巍出鞘的剑随意收回,似笑非笑瞥他一眼,清朗嗓音微哑:“阿盈是走是留,何时有你说话的份儿?”   万俟望还要再争,从他进来就瞪圆眼睛的小道士突然跳起来,左看右看,活像见鬼。   “师师师……父,前些日子你还夸我的望气之术精进了?可今日一观,怎么眼前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皆怀龙气,贵不可言,似有天子之相!”   小道士使劲搓搓眼睛,难以置信地问道。   万俟望闻言抬抬眉,这小道士还真是半吊子晃荡,天子又不是地里的萝卜,弯腰一拔三四个。   孟长盈却倏尔抬眼,对上褚巍目光,眼眸微微一眯。褚巍眼神闪了闪,侧目避开了孟长盈的注视。   “龙气?道长可否说明白些?”林筠追问,眼底紧张,似有喜色。   小道士张口欲言,慈道拂尘一甩,小道士立马紧紧闭上嘴,手也捂上去,生怕再挨一下。   万俟望看了个来回,只觉无趣。他挤到孟长盈身边,把人严严实实抱到怀里,上上下下地看了一圈,摸了一圈,气又上来了。   “还发着热呢,他们一个二个都没心肝,竟让你自己在这坐着?”   孟长盈靠在他热乎紧实的胸膛上,比靠着冰冷坚硬的墙上舒服了些。   她脑袋蹭了下万俟望的下巴,眼睛半阖着,说话无力,“吃过药了,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只怕南朝事变,你的蠢表哥害了自己,还牵连你。”   万俟望说着,又朝正在吃面的褚巍飞了一记眼刀:“吃吃吃,你看他就知道吃,哪里比我把你放在心上……”   孟长盈轻轻笑了下,吃过药后,头不疼了,总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她抬手捏了下万俟望的耳朵,擦过那只绿金珠。耳边的絮叨戛然而止,头顶上的呼吸顿时一沉,抱着她的手臂也无意识地收紧。   孟长盈轻声道:“乖点,别闹。”   万俟望垂首,侧脸贴上孟长盈的额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又是好久不见,深入骨髓的空荡和思念,提心吊胆的日夜忧虑。在这一刻,在她手下,心脏终于安稳地落回原处,沉寂的血液开始汹涌流动,如月亮永恒牵引潮汐。   一见她,爱念如潮涌至。   只这样简单相拥,就抵过千山万水而来的无数艰辛。   只是抱着抱着,万俟望忽然发觉一件事:“你这领子怎么都没系好,腰带也扎得歪歪扭扭……”   说到这,万俟望警觉起来,四处扫视:“谁照顾的你,月台还是星展?怎么没见到人?”   无人回答,万俟望垂目看向怀里的孟长盈,手指捏上她薄薄的脸颊肉,微微咬牙:“是谁?到底是谁?”   “……”   又要闹了。   孟长盈揉揉眉心,睁开眼来,推开他作乱的手指。   “婢女。”   “婢女在哪?我怎么没看见?”万俟望质问。   孟长盈:“……出逃自然不会带上她们。”   “那这衣裳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你自己穿的?那也不至于穿成这乱七八糟的模样!”   万俟望扯了扯孟长盈半截耷拉的衣领,眼底凶光闪烁,看向不远处的褚巍和胡狗儿,简直像只蓄势待发要扑出去的疯狗。   孟长盈薄唇抿了抿:“何必问,答了你又不高兴。”   话落,“呲啦”。   那半截耷拉的衣领被他失手撕破了。   万俟望将衣领一抛,反手就去抽腰间长刀,却只摸到孟长盈柔软温热的手指。   细白手指慢慢嵌进他宽大的蜜色手掌中,严丝合缝地贴着。   “你……”   话还没说完,孟长盈就仰头亲了下他的下巴,柔润又酥麻的触感,带着淡淡的清苦药气,一碰即分。   亲完,她皱皱眉,嘟哝了句:“好扎。”   万俟望满是杀气的心一下就空了,软绵绵地充盈蓬松,什么都忘了。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急忙道:“这几日路上没空打理,一会我就全刮干净。”   孟长盈点点头,又靠回他怀里,脸蛋歪在他的颈窝:“别闹了,安静坐一会。”   “……知道了。”   这样的话,这样的人,他怎么能拒绝呢?   万俟望扶上孟长盈后腰,另一只手松松压在她后颈,好叫她坐得更不费力。   小道士又看得啧啧啧,慈道和尚只一味慈眉善目地笑。   林筠手撑着头,似乎正在苦思。慈道和尚开口问道:“林施主在苦恼什么?”   “我……”林筠踌躇了下,一张脸面嫩得像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我在想方才道长说的话,敢问大师,可否为我解惑?”   慈道和尚还没开口,万俟望先嗤笑一声,虽说他与林筠没有往来,但褚巍身边的人,他都看不顺眼。   “他们胡诌几句,你倒还当真了?瞧你这细胳膊细腿,莫不是还奢望坐上天子之位?”   “我……”   林筠想反驳,可又顾及着孟长盈,他自然看得出此人与孟长盈关系匪浅,总不好跟骂林阔一样把人骂成孙子。   见林筠脸色涨红,却没说出话来,万俟望又冷哼一声,眼尾瞟向褚巍:“褚将军,你也信佛道之说?”   褚巍才吃过两碗面,放下碗筷,闻言只舒朗一笑。   “你难道不曾听闻我祖父褚太师之名,一手神机妙算的卜筮之术闻名天下,祖父与慈道大师乃是至交。”   万俟望张口欲驳,怀里的孟长盈动了动,万俟望   口中的话就噎回去了。褚太师褚华延是孟长盈的祖父,孟长盈的卜筮术正是师从褚太师。   慈道和尚乍然听闻褚华延之名,那双年老却依旧清澈的眼睛里,波澜忽起。   他幽幽一叹:“华延执念太深,劝不得改不得,可惜了。”   褚巍笑意淡了些,目光从小窗中看出去,看向无边夜色,嗓音悠远:“当年我出生时,祖父为我卜过一卦。若无当年那一卦,我恐怕早就应了死劫,活不到今日了。”   万俟望眼神一动,心头浮起一个猜测,褚巍说的难道是当年国史案的隐情。   他低头去看孟长盈,孟长盈面色并无意外,他再抬目看向慈道和尚,慈道和尚微微笑着回视。   似乎人人都知道褚巍说的是什么,偏他不知道?   “既然真有如此功力,老和尚你为我算一卦,我且看看准不准?”   万俟望跃跃欲试,一张野性硬朗的脸庞,带着与天试比高的蓬勃少年锐气。   慈道和尚哈哈一笑,手捋长眉:“小施主说笑了,佛家弟子皆不可看相卜卦,命途万般皆是因果业力。”   “怎么又推脱起来了?”万俟望不依不饶。   他既不信佛,也不信命,更不信什么因果业力。   小道士见万俟望如此,张口就要驳斥,又被慈道和尚一拂尘打回去。   “小施主莫急,老僧不算卦,但也愿意送诸位有缘人几个字。”   万俟望扯扯嘴角,散漫道:“什么字?”   慈道和尚没应他的话,而是朝孟长盈慈祥一笑:“慧极必伤。”   万俟望面色微微一变,他虽不信,可也不爱听这不吉利的话。   他眸色冷沉,斥道:“你这和尚说话好不中听!”   慈道和尚拂尘一挥,朝万俟望颔首道:“情深不寿。”   更不吉利了。   没待万俟望说话,慈道和尚又转向褚巍。褚巍眉目端静,等他开口。   慈道和尚:“丹心洗雪。”   话出,褚巍微微一笑,受之坦然:“那很好。”   说到这里,慈道和尚却并未停下,拂尘朝林筠与胡狗儿一挥,两人都有讶色。   慈道和尚手把拂尘,含笑道:“求仁得仁,求仁得仁。”   林筠敛眉垂目,嘴角噙起笑,拱手行礼:“多谢大师。”   胡狗儿不语,漆黑如墨的眼瞳颤了颤,移向孟长盈窝在万俟望怀里的身影。   万俟望注意到他的眼神,回首凶气横生地瞪他。胡狗儿又慢慢垂下眼帘,悄无声息地像一株最不起眼的野草,从不奢望艳阳甘露。   观中一时安静,就连孟长盈也望着远方,微微失神,思忖着慈道和尚的话。   只有万俟望,紧抱着怀里的孟长盈,感受她的体温,怒声道:“装模作样,你以为我会信你?”   慈道和尚被他屡次不敬,仍旧不恼,只笑着摇摇头,像是长辈在看初出茅庐、面对风浪还无知无觉的小辈。   “小施主会有信的那一天。”   “呵。”万俟望眼尾冷睨,眸光锋锐如刀,“如你所说,这世上真有神佛,那百姓哭号、山河动荡之时,神佛又在何处?”   慈道和尚还是笑着摇头:“信者有,信者见,不信者又何处去见呢?”   “狡辩!好个牙尖嘴利的和尚!”   万俟望还要再论。孟长盈开口,嗓音淡然,因病带着些沙哑:“祖父将卜筮书传于我,是为了……让我走上这条路吗?” 第99章 余温无情又可恶的坏女人   慈道和尚凝视孟长盈的平静眼眸,脸上的笑收了。   “女施主,慧极必伤,放下我执万般自在。”   放下?   她从未伸手拿起过什么,又何谈放下?   那些久远的血腥的沉重的东西,是与血肉共生的藤蔓,也是支撑这副病躯的力量。或许一抽走,她就什么都不剩了。   夜深,破败观中生着火,火焰跳跃拉扯。   褚巍胡狗儿林筠三人轮流值守,轻伤兵士换班巡逻,与观外万俟望带的兵擦肩而过,互相都当对方是空气。   孟长盈一直窝在万俟望怀里,全身没有一处挨上地面墙壁,就连靴子都去了,薄薄单袜踩在他肌肉虬结的大腿上,火热温度烘烤着人。   万俟望用额头抵上孟长盈的额头,鼻尖擦着鼻尖,来回蹭了下。   “冰凉凉的人,怎么总是发热。”   孟长盈的烧退了大半,但她本就身体虚弱,即便退烧,也必得在床上躺半个月,才能恢复生气。如今不过是半死不活地撑着罢了。   安静室内,只有柴火噼啪声。远远地,胡狗儿轮值,背影萧瑟。   孟长盈问:“这次来,受伤没有?”   万俟望压着她的后颈,爱怜地用鼻息去触碰她的脸蛋嘴唇:“我最听你的话,你叫我不要受伤,自然就全须全尾地来见你。”   “背上的伤呢,可好全了?”   孟长盈声音很淡,倦倦垂着眼,任由万俟望贴着挤着蹭着,他简直活像是憋不住激奋情绪的大狗。   万俟望忍不住,被她这样关心,心脏鼓鼓胀胀,又无比轻盈。他用唇去衔孟长盈垂落的长睫,一下一下地来回去碰她眼尾下的淡色泪痣。   “好了,都好了,你摸摸我……”   他牵着孟长盈的手,环住自己劲瘦腰身。   火光透过万俟望的轮廓,打在孟长盈仰起的面上,明暗光影错落出她侧脸的秀丽轮廓,如一尊薄而透的白玉美人像,在无人深夜生了精魂。   可她仍是疏懒倦怠的,靠着万俟望的肩,后脑被万俟望托起来,仰面却垂目。   人在他怀里,却似有情似无情。   “你怎么不摸呢,盈盈?”   万俟望浅浅地吻她,滚烫鼻息流连而下,去啄她的唇珠,幼鸟似的急迫却又力道轻柔,像是要证明什么。   孟长盈弯弯唇,在他腰间的手慢慢攀上去,轻轻捏了下他青筋崩起的后颈,又滑下去,松松垂在他大腿上。   “我懒得抬手。”   “不用抬手。”   万俟望压紧她的腰,俯身而下时,肩宽背阔将孟长盈完全遮挡住。   这一方天地只剩下无声的昏暗,连火光都只能描摹出万俟望的背影轮廓,雄健如顿首虎豹。   “我有多想你,你知道的,你怎么都不想我呢?”   低沉喑哑的嗓音里,藏着点委屈。穿着绿宝金珠的左耳,一个劲地往孟长盈暖热生香的颈窝里蹭,像是要把金珠也染上她的气味。   孟长盈坐在他怀里,被他蹭得东倒西歪,只好抬手揽住他脖颈。   “不是才见过,国事不忙吗?”   万俟望抬眼,眼底委屈中又夹杂着挥之不去的凶悍侵略感。他在孟长盈垂眸的目光中,一口咬上她的锁骨。   想用力,可耳边听她轻嘶一声,又舍不得了,只用牙齿磨了磨就松开。   可即便如此,那片薄如月牙的锁骨还是红了一大片,瞧着像是被如何粗暴对待似的。   万俟望心头的火更盛,也不知是什么火,总是烧得慌。   “忙!你也忙!忙起来就忘了我,对吧?”   万俟望嗓音沉着,沙哑的质感钻进耳朵里,叫人觉得痒。   孟长盈眨眨眼睛,手掌贴上他的脸。骨骼硬朗,眉目锋锐,浅瞳如蜜色琥珀,泛着酒液似的醉人光泽。   她指尖抚上万俟望上扬的长眉:“好不容易见一面,怎么还生气呢?”   “……你只会欺负人。”   万俟望捉住那只手,捏了捏,像握了一朵温凉的云在手里,哪里舍得用力。   于是他又低头亲了亲那朵云,似乎只有他的唇,才配得上孟长盈身上的每一处骨节皮肤。   他怎么会不忙呢?胡汉对抗,亲王造反……孟长盈布的局,哪里是轻易就能破得了的。   他不恨她,只是想她。   再忙也想她。时时刻刻,每时每刻,都想见到她。   他彻彻底底地败给她,心甘情愿,心悦诚服。   这样的心情,孟长盈怎么会懂呢?   她不懂。   无情又可恶的坏女人,只会欺负人。   “只会……”孟长盈抬起下巴,温热气息一点点靠近他的左耳,轻轻碰了下他珠子,“……欺负人吗?”   珠子一晃,万俟望本就潮红的脸,腾地一下,从胸膛到脖颈到脸庞,处处通红,筋络乱跳,呼吸粗沉,眼底浓云翻滚。   他低下头,按住孟长盈的后脑,深深地吻她,要吻红那点柔软唇珠,吻湿那双沉静眼眸。   “盈盈,我的盈盈,别欺负我了……”   再蓬勃热烈的欲念,也不是这种时候能乱来的。   孟长盈的身体撑不住,这破败道观万俟望也嫌弃,还有那么些碍眼的烦人鬼在,真是要命。   后半夜,胡狗儿和褚巍换了班,褚巍给火堆添了些柴,侧对他们而坐。   万俟望也挪一挪,不让孟长盈的视线投向褚巍。   他擦去孟长盈头上的细汗,低声道:“盈盈,跟我回北朔吧。”   上一次他没问,因为他知道孟长盈绝不会同意。可如今不一样了,局势逆转,此时离开南雍才是最明智的决定。   孟长盈困意深重,垂落的睫毛在面上投下一片淡青阴影,倏尔一动,像是暗处振翅的蝴蝶。   “不去。”   她嗓音淡淡,回得简短又随意。   似是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万俟望手指梳理着她的鬓发,冰凉丝滑如绸缎掠过指尖,就像她这个人。   可这样冰雪聪明的人,一手掀起北朝风云乱世,却在南朝处处掣肘,被逼得仓皇西逃。   狼狈至此,为何不离开?   “盈盈,你不会不知道,不论是褚巍还是褚家军,如今都岌岌可危。别说北伐,自保都难,他们会把你也拖下水的。”   孟长盈眼睛并未睁开,长睫只微微一抖,随即轻轻笑了,淡漠中洒脱又随性。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这种话怎么会从孟长盈口中说出来呢?   原来最清醒理智的人,也会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一天。   万俟望半晌无言,再次直白地感受到,他从来就不在天平两端,没有叫她斟酌的资格。   孟长盈对他有多无情,如今的一切,都是他拼了命舍了傲气求来的。   她的一腔热血,尽数洒向了别处,留给他的只有那一点点余温,依叫他珍惜不已。   他知道,从来都知道。   可那又如何。   人皆以为孟长盈是一块冰,可他知晓,孟长盈是一团幽幽野火。   他从来都不怕被灼伤。   他要她烧得热烈,也要如飞蛾扑火,做了薪柴也好,烧成灰烬也好。   得她一个侧目,一切都值得。   万俟望没有再言语,只是垂首虔诚吻上她的发:“睡吧。”   翌日天蒙蒙亮,有人惊呼:“大师和道长不见了!”   众人皆惊醒,坐着闭眼休憩的褚巍按上腰间宝剑,迅速起身,来回巡查一遍,并无异常。   轮值和换班的人都尽职尽责,可无一人知晓慈道和尚和小道士是何时离去的。   众人不免惊叹,心中更加敬畏,同时也信心倍增,觉得褚巍得高人相助,褚家军必定也能逢凶化吉。   经此一事,褚巍索性吩咐下去,收拾整队,接着出发。   孟长盈昨日由褚巍带着,今日已然全交给了万俟望。他虽看似大开大合,却细心地连孟长盈的脚都护在怀里,不叫山间晨露沾染分毫。   众人离开,有人回头,又是一声惊呼。   昨日入观时已是黄昏时分,道观牌匾上又爬了许多藤蔓苔藓,叫人看不清上面的字。   清晨万物明亮,一束光正打在牌匾之上,依稀可辩认出两个字——   紫磐。   有兵卫悄声道:“昨日我听道长说,这道观建在巨石之上,巨石稳稳坐落百年,东望建安。瞧这名字,紫气东来,是大祥兆,你听见昨天道长说的龙……”   “上路!”   褚巍沉声一喝,喝断兵士中的窃窃私语。见褚巍高坐马上,眉目威严,再无人敢多嘴多舌,皆默默赶路。   一行人避开城镇,在乡野山林中穿梭,但也不免听到些传闻。   南雍皇帝崩,太子太子妃死于东宫纵火。六皇子荣锦即位,四公主荣瑛封为长公主,位阶正一品。   新帝即位,大赦天下,同时发布檄文下达诸州郡,声讨火烧东宫的逆贼褚巍。檄文中同时申明,若褚巍愿归顺认罪,新帝或网开一面,饶他小命。   从前在北朝褚家被冤杀,褚巍可以逃往南雍,逃到汉人的地盘。可现下他在南雍、在汉人的地盘被摁上了逆贼的名头,誉满寰中的百胜将军终被千夫所指。   他还能逃吗?   他又能往哪逃?   南北东西,已无处可去了。   这个冤名绝不能认,死也不能认。   褚巍面色沉寂,手指摩挲着剑柄上的银竹,忽而又想到那张助他出城的文书,上面盖的是雍帝皇印。   建安一行,从头到尾他都不曾见过雍帝。若算起来,两人已有五年未见了。以后更是再也见不到了。   那是至高无上的帝王,也是他老迈的舅舅,更是父亲和风远兄曾并肩作战的至交好友。   多疑、猜忌、隔阂,以及无数纷乱的朝局政事间,五年未见的舅舅,性命垂危之际,还是赐了他一封出城的文书。   这份文书写的是信任还是托付?   无数人说起雍帝被磨灭的锐气,说起他偏向南派的昏聩,林阔甚至不肯提起他,躲进竹山醉生梦死,绝不出山为将。可那双年老浑浊的眼睛里,倒映出的会不会是北伐军厮杀的影子?   所以他才递出了这封文书,将猜忌多年的亲外甥,声望斐然的大将军送出了泥沼囚笼。   建安一行有太多事出乎意料,结局更是一塌糊涂。   可有一件事褚巍没猜错,舅舅不会杀他。   褚巍笑了下,慢慢地,笑里又渗进怅然和苦涩。   怎么就到了如此地步呢?   临州城不日便达,孟长盈早已不发热了。可身体底子太薄,一路上都没什么精神,大多数时间都昏睡在万俟望怀里。   “盈盈,醒一醒。”   万俟望用脸去蹭孟长盈的脸,他的胡渣早刮干净了,不扎人,只热乎乎地挤人。   孟长盈困倦着,被挤得下意识往他怀里钻,脸埋进他胸膛躲避。   万俟望心头酸软,又吻一吻她的发顶,轻轻去捏她的后颈。   “盈盈,起来吃些东西,临州城快到了。”   临州城三个字唤醒了孟长盈,她慢慢睁开眼,点了下头。   万俟望环抱着孟长盈,将面汤舀起一勺吹凉,喂给她。孟长盈张口吃下,可睡了许久没喝过水,喉咙干涩,突然吃下一口粘稠面汤,顿觉不适。   可又不好吐出来,便勉力咽下去。只一瞬,孟长盈猛地捂住嘴,咳嗽起来,单薄肩膀抖得厉害。   万俟望一惊,赶紧放下碗勺,去顺孟长盈的后背,可手掌几乎不敢落到她弓起振颤的脊骨。   人一直都在他怀里,何时竟瘦成这样了?   褚巍也忙过来扶住她,急道:“阿盈,快把东西吐出来!别咽了!”   孟长盈终于不再压制,一口呕出来,指间竟有斑斑血迹。   万俟望手一抖,瞳孔震动,如遭雷劈,张着嘴几乎说不出话来。   褚巍眼中一湿,面有痛色,涩声道:“阿盈……”   胡狗儿快速拿来温水,递到孟长盈嘴边,漆黑的眼微红:“主子,喝水。”   孟长盈就着他的手,漱过口,又一连喝了几口水,呼吸才慢慢平复,无力倒回万俟望怀里。   万俟望眼珠滞涩地转过来,拳头紧握:“你的身子从何时开始……” 第100章 甘愿“你这么乖,要叫人舍不得了。”……   孟长盈微微喘着气,万俟望很难说清楚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抚孟长盈的心口,艰难地说:“一呼一吸,慢些,别急……”   好一会,孟长盈胸口的起伏才回归到最开始的微弱,眼底带着生理性的水色,对上三双忧心的眼睛。   孟长盈苍白的薄唇带起个淡笑,轻声道:“别担心,一时半会死不了。”   她说得无所谓,似乎她的命不值一分钱,比落叶坠地还要寻常轻忽。   万俟望却受不了,捉起她的手腕,眼神像是被激起防备的小狼,凶猛又隐隐藏着一丝脆弱。   “说什么……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出口的吗!”   万俟望甚至不忍说出那个死字,不愿意把这个字和她放在同一句话里。仿佛说一次,便会伤到孟长盈一分。   孟长盈抬手擦了擦唇上的水渍,没答他的话,眼神看向遥远的北方,缓缓道:“临州城快到了,你也该回去了。”   万俟望已经在南雍耽搁太久了,他必须要回去了。   他长出一口气,扫过褚巍的脸,直接开口要求道:“跟我回北朔。”   比起道观那夜,这回他的语气坚决得不容抗拒,还紧紧握住孟长盈的手腕,压红了一片皮肤。   褚巍站   起身,背了过去,背影挺拔如青竹。他没有挽留,也没有多说什么。   可就是这样的态度,更加恼人。他凭什么衣摆飘飘,这样轻而易举就能让孟长盈同他站在一起。   “同样的问题,何必答第二遍。”   孟长盈的目光轻灵如水,转到万俟望面上,被捉住的那只手反过来盖上万俟望的手背。   无情的一句话,动作却又带着点安抚。   好像她知道,只要招招手,背过身去的小狗再委屈,也会垂着尾巴回来蹭她的手。   “跟我回北朔。”   万俟望慢慢拂去孟长盈的手,舍不得似的,嗓音低而哑。   孟长盈抬眸,语调轻轻的,目光清润,竟显出几分温柔来。   她开口:“不去。”   万俟望几乎要嗤笑出声,如果嘲讽的对象不是自己的话,那这可真是一出有意思的戏。   孟长盈既不要他,也不要命。   他巴巴地追着求着,要她看他一眼,想把她塞进最温暖安全的地方,再把门关上,不叫她用这半条残命去荆棘丛里翻滚受伤。   可没人听他的,孟长盈怎么会听他的话。   她是个冷静冷血冷漠的人,偶有一丁点的温柔只在嘴上,她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你就不怕死吗?”   万俟望牙关紧咬,锋锐如刀的眼里晦暗情绪狂乱如飓风,表情似哭似笑,显出几分不受控的狰狞来,一时可怖。   孟长盈却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像只弓着背浑身炸起毛的小狼。   他没有筹码,她也不会动摇。   “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怕死呢。”   孟长盈垂目笑了下,透白如雪的脸,薄薄的唇,清浅的笑,像是一支浮在薄冰荡漾水面的透明花朵。   虚弱,美丽,又残忍。   “忘了泽卿吗,我和他说好要在奈何桥再见。殊途同归,人总是要死的,早些晚些又有什么分别呢?”   好豁达好心境……万俟望真想给她拍手叫好,可又恨不得立刻把她锢进怀里,两人共饮一杯毒酒都去死好了!   他想起湖心亭那惊魂一刻,常岚剑光雪亮,她却伸手去救乌石兰萝密,将自己的心口挡在剑尖之前。   都要死了,甚至还分神对他遥遥一笑。   是啊,她从来都不怕死。   她蔑视生死,蔑视人寰,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指尖棋招罢了。   输赢不介怀,生死不挂心。   既然看淡了一切,怎么不削了头发做尼姑去!   他心里骂了一句又一句,恨得想抓住眼前摇摇欲坠的人,使劲晃她,晃晕最好,直接扛回北朔去。   可他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那我呢?”   万俟望死死盯着孟长盈的脸,彻底抛去了所有文雅伪装,野蛮乖戾的凶气毫不遮掩。   两人瞧着不像是一对情人,倒像是仇人。   “若是有那么一天,你是不是真的会毫不犹豫——把剑刺进我的胸膛!”   他问得恶狠狠,脖颈上青筋鼓起跳动,眼神利得像刀,要把人钉死在眼前。   这话新年时他也说过,可那时他说得卑微,是在求爱。如今却越了一大步,是在质问。   明明该欣喜,可没人笑得出来。   孟长盈还在他怀里,后腰上那只大手还支撑着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却没挪开,仍稳稳护着。   孟长盈长睫掀起,像蝴蝶轻震翅膀,露出一池波光粼粼的微小湖泊。   迎上万俟望如野兽般收缩的浅瞳,孟长盈轻轻点了下头,又摇头。   “不是毫不犹豫。”   那把剑会刺进他的胸膛,却不是毫不犹豫。   狠心的,无情的,可又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留恋。   怎么会有这样坏的人。   万俟望的心沉沉下坠,还未触地砸落成碎石,又瞬间飞扬,爆开一片毛绒绒的蒲公英伞。   浑身血液沸腾如风起火烈,燎原般烧空他的理智。   他只知道,他真的要死在她手里了。   没叫剑刺死,先叫她欺负死了。   万俟望按在孟长盈后腰的手掌猛地收紧,将那截窄薄腰身猛地压向自己。   他低头怀抱着她,埋进她暖热的颈窝,嗅着蹭着,啄吻着,去含那片薄红如月牙的锁骨,在齿痕上湿湿地吻。   “盈盈……盈盈……”   他低哑唤着人,手压在她后颈。   孟长盈仰着头,病容苍白,两颊慢慢浮起薄涂胭脂似的红,轻嘶一声,颤着手指抓住他微卷的黑发,用力扯了下。   万俟望没抬头,只在她怀里含糊地哼了一声,似是在委屈。   算了,由他吧。   孟长盈手指搭在他颈间,揉了揉那只通红的耳朵,耳廓硬挺火热地硌着手掌,冰凉金珠圆滚滚地滑动,绿意时隐时现。   万俟望猛地低喘,声音压不住地粗粝,块垒紧绷的肩颈肌肉硬得像石头。   好在他终于肯抬头,用唇一点点磨蹭上来,轻咬一咬她的下唇。   想用力,可那片唇太薄,抿一抿就要化在口舌间,只好压着想要弄坏些什么的欲望,气息火热却又爱怜地含。弄。   “若真要杀了我……”   万俟望抬眼,微张的唇莹红肉。欲,浅瞳赤红湿润,透亮得惊人,用几乎要吃人的目光紧盯着孟长盈的脸,胸膛肌肉起伏着喘息。   “那就选在这种时候吧,我甘愿死。”   明明该郑重开口的话,被他说得像句不体面的调情。   孟长盈低低笑了下,轻巧勾上他的脖子,奖励似的吻上他灼热呼吸的唇。   “你这么乖,要叫人舍不得了。”   胡闹了好一会,天色渐晚。这是回临州城前的最后一夜,也是万俟望能留下的最后时刻。   孟长盈这些天身体不适,多在昏睡,醒着的时间要分给褚巍分给胡狗儿,还要纵着他的胡闹,两人都没好好说些话。   平日里万俟望就总抱着孟长盈,让她脚都难得落地,黏着靠着人撕不开。   今日尤甚,话说个没完。用晚饭时,万俟望背对着火堆,不让孟长盈的视线接触到旁人,好叫她只看着他,只跟他说话。   褚巍本来心头沉重,可看着也不免觉得好笑。   “你小山似的往这一坐,阿盈连火光都瞧不见了。夜里凉,还是转回来吧。”褚巍调侃着,劝了一句。   万俟望侧过脸,斜眼睨他,冷哼一声,抱着孟长盈又转了半圈,成了完全背对褚巍、半面对着火堆的姿势。   他压低声音问:“盈盈,冷不冷?”   孟长盈摇摇头:“不冷。”   万俟望把她抱得紧,脚窝在他热腾腾的小腹上,肌理分明,手掌被按在他腰间,温度灼人。再冷也被火炉子似的男人给烤热了。   “你瞧你那表哥,嘴真碎,只会动嘴皮子,我哪里不比他上心?是不是?”   万俟望端着一碗苦药,搅动着散热气,边搅边说,语气讥讽。   孟长盈从他的臂弯里,挑眉看向褚巍,眨了下眼。   “你上心,你最上心,你的嘴皮子不累吗,歇会吧。”   褚巍一怔,随即失笑着摇头。往日他都不知道,原来阿盈喜欢这样凶巴巴又闹腾的小子。   真是难以想象,冷淡漠然的阿盈和锋锐意气的少年人如何看对了眼。   不过这样也好,把阿盈闹些人气出来,省得年纪轻轻总冷冰冰的。   林筠左右看了看,偷偷笑了下,靠近些悄声道:“庭山哥,若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北朝皇帝竟是这样的性子。”   “不一样的,”褚巍摇摇头,顿了下,又喟叹一声:“他这是对着阿盈,素日他的战绩你难道没听说过?随太祖打天下的北阳王都曾被他打得落花流水,狼狈逃回西漠。他不是个好对付的。”   “也是,只有军师压得住他,算是一物降一物了。情之一字,果然玄妙。”   林筠说到最后,脸上的笑隐去了,莫名显出些落寞来。   褚巍发觉出点什么,琢磨了下,开口问道:“在烦心什么?可是在担忧前路?”   林筠慢慢摇头,抬起脸,唇红齿白显得少相:“我不担忧前路,如今这样已很好了。”   褚巍疑惑:“那怎么闷闷不乐?”   “我只是……有些羡慕他,”林筠默了默,又笑了下,“庭山哥不会懂的。”   万俟望一夜都缠着人,又是亲又是抱,从兽园里那两只“福寿”说到十里荷塘冒尖的荷叶,从北朔西漠的战争,说到长信宫里开花的红紫薇。   他不再劝孟长盈,只是诉说想念。 第101章 深疤“你不烦人,一点也不。”……   孟长盈听着,时不时应一声,直到又睡过去。   万俟望便不说了,只低头看着那张陷在他臂弯里的小脸,火光给她雪白单薄的脸添上一层   光晕,看似柔弱美丽如藤蔓,却实在是头犟牛,拉也拉不动,打也打不得。   怎么办呢?   无可奈何的。   只能趁着她还在他怀里,多看看她,亲亲她,抱抱她。   他知道自己不是第一位,永远都不是,可他仍忠诚而热烈地接住她,让疲惫的鸟儿栖息在他身上,这样也很好。   翌日天蒙蒙亮,在褚巍的静静目送中,万俟望悄然离去,没有惊动孟长盈。   他终究也没有带走孟长盈。这不是妥协,而是他无法改变她的决定。   褚巍一行人还未回到临州城,就得了消息,临州军被临州城官兵驱逐攻打,在赵秀贞统领下撤走,退入岐州城。   如今,是该彻底改名叫褚家军了。   褚家军日夜派出小队,一为巡逻,二为接应褚巍一行人。   兵荒马乱后,孟长盈终于又回到了营中。她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在床上一连卧了大半个月,才稍稍有了起色。   月台背着人抹了好几回泪,任由孟长盈说什么做什么,非要亲自照料她的病。   五月底,风和日暖。   孟长盈终于能起身出门走动,身上还穿着厚实绒裘,一张脸在天光下薄而透,似乎能看见薄薄皮肤下的淡青筋络。   “主子不如再多修养些日子,等天气暖和些再出门。”月台扶着孟长盈伶仃的腕子,额上见汗。   孟长盈不语,只抬目看了眼天,暖阳刺得她眯了眯眼。   星展手里把玩着短剑,上下翻飞,嘻嘻一笑道:“再暖和就到六七月了,那时候月台肯定又说日头太晒,何必出门。”   月台横了星展一眼,看孟长盈不搭腔,只能叹气:“主子这是要去哪里?”   孟长盈抿了下唇,终于答了她的话。   “去田娘坟前。”   月台闻声一愣,没了声响。   原本还嬉皮笑脸的星展也瞬间恍神,手里飞旋的短剑一滞,好险才接住,差点落地。   田娘的事距今快有三个月了。   最开始的悲痛像一道深深的疤,行走坐卧,吃饭做事,时时都会想起她,想起身边原该还有个同伴在,谁都难以适应。   可时间是良医神药,神不知鬼不觉地慢慢填上那道深疤,悲痛被琐碎的日常生活慢慢淡化。   渐渐地,那回忆像是和人隔了一层朦胧的纱。只要不掀开,就记不太清那时的痛苦,仍能安稳平静地生活。   可孟长盈一开口,所有被薄纱掩住的过往情绪又涌上来。   星展眼圈一红,攥着短剑不说话了。月台默然,扶着孟长盈的手更用力了些。   “我还没去看看她,总该去看看她。”孟长盈慢慢地说。   月台低低地“嗯”了一声,没再说拦她的话。   等到了田娘坟前,已有两人一站一坐,在逆光中背影成双,却还显出孤寂来。   坐着的那人面朝着她们,圆圆小脸肃着,手里捏着个纸包。   站着的那人背对她们,听见动静转身回头望,对上孟长盈那双清润的眼睛。   “你来了。”赵秀贞道。   “嗯,我来了。”   孟长盈站在田娘墓前,墓碑新而干净,前面燃着火,摆了糕点和果子。孟长盈认出来,那糕点是枣泥乳糕,旁边还有两块芝麻糖,不太工整,做得有些粗糙。   月台扶着孟长盈,星展挤着万喜坐下去,从她手里摸了块芝麻糖塞进嘴里,啃得脆香,啃完她小脸都挤到一块。   “万喜,不是我说你,你这芝麻糖可真难吃。”   “我没有田娘手艺好。”   万喜点头,也拿了一块放进嘴里,来回地嚼。没有田娘做得香脆,也没有田娘做得甘甜,她在心底想。   星展嘴上说着嫌弃,又从万喜手里摸一块吃了。   万喜自己做的糖,就不再护食了。虽说味道不好,但能吃个够。   暖风拂面而过,似是晚来的春日在同人问好。   站了许久,孟长盈开口问:“我只得了你们送来的一封信,还不知道后事,此事可与荣锦有关?”   赵秀贞眼皮抖了下,张张口,半晌才道:“……是田大媳妇在街上看到田娘,把她带回了家。田家受了灾,南寺州的家宅田产都没了,成了临州城住棚屋的流民,太不甘心。他们搞来了蒙汗药,骗着给田娘吴百户吃了,想悄摸卖了她们,弄点银子。”   “可没想到两人身体好,醒得太早,却又因着药没力气。争执间田娘后脑撞在铁锹上,田大田二慌了,吴百户也和他们拼命,却被他们合伙杀了。”   “田大把人往后院里埋,夺了衣裳鞋子和值钱的物件,田二拿去典当,正好躲过了我们……”   孟长盈目光缓缓转到她脸上,赵秀贞的表情是麻木的,原本响亮的嗓音变得沙哑。   不是荣锦策划的。   是愚蠢又恶毒的家人,利用田娘的同情和善良,就这么杀了她们。   “田二典了二两银子,二两……呵”   赵秀贞讥嘲笑了下,笑意短促,眼底悲凉。   “曾经褚家军打西羌那一仗,田娘的地听法子叫善于伪装的西羌人无所遁形,战后西羌人以百金为礼,求田娘留在西羌,田娘拒绝了。”   “那时我笑,百金也换不走我的田娘。”   听到这里,孟长盈再冷静的性子,也不免心绪心头钝痛。   活生生的人命,北伐军的贤才,那样美好又坚韧良善的好姑娘,就因为这样近乎荒谬可笑的理由,这样恶毒可耻的人,死在了临州城污水横流的棚屋里。   看孟长盈面有哀色,赵秀贞用力揽住她的肩膀,拉到怀里,这才发觉那厚实毛裘下的肩膀有多单薄,嶙峋骨感隔着毛裘都藏不住。   “我们帮田娘报仇了,那田老二被片了一千五百刀才咽气,又哭又嚎,尿了一裤。裆,卑贱可笑的男人。”   赵秀贞冷笑一声,看向孟长盈,又缓和声色,接着道:“是田大夫妻二人死后,荣锦才发现此事,找到田二带他来闹事。恐怕他早就想借个筏子找事,正好顺势而为,劫走了奉礼父女。”   孟长盈点了下头,当时远在建安的荣瑛也知晓此事,即便是顺势而为,他二人也做足了文章。   想必褚巍的禁足,就是荣锦一番操作的后果。   两人一阵沉默,孟长盈轻轻叹出一口气:“确如你所说,世事无常,五月前的除夕夜,谁又能想到今时今日呢?”   褚巍成了逆贼,临州军成了反军,好好的一对夫妻成了冰冷墓碑。   无常……赵秀贞扯了下嘴角,想起她对孟长盈说的那番高谈阔论。   “我叫你面对无常,叫你接受,叫你放下,原来是我不知事。自己经了这么一遭才发现,或许放不下才是人生常态。”   孟长盈抬目凝视那双   凌厉凤眼,从前是坦然锐利带着天然的攻击性,现在变了些,情绪更沉更收,却又多了燥火戾气。   田娘的死,对赵秀贞的影响太大了。   “我这一趟,遇到了一个老和尚,他也叫我放下。可我手心里空空如也,没什么好放下。”   孟长盈沉吟着,声音静缓如汩汩流水。   她握上赵秀贞覆着薄茧的手,温声道:“但你不一样,你可以选择不拿起,便不必再忧愁如何放下。”   孟长盈的手温凉柔软,赵秀贞的手更热,握在一处黑白分明。   赵秀贞低下头,看两人交握的双手,好半天才道:“原来从前我就是这样吗,这样烦人。”   世事如山般沉重砸下来,砸在她脊背上,再渗进身体里。   关拿起放下什么事,这是倒霉,倒了八辈子血霉,命里才要受这一劫。   谁碰上谁就得一道深深的口子,就断愈合了也会在阴雨天里痛痒难耐,披上衣衫是人,撕开就是满身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那口子永远都在,叫人一辈子都回不到最初的光洁。   她没拿起过什么,只是悲哀地接受了一切罢了。   怎么放下呢?又放下什么呢?   无常愚弄智者,更愚弄对无常一无所知还洋洋自得,以为懂得人生的人。   孟长盈听懂她的话,也听懂了她的自我怀疑,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不,那些话很好。你也不烦人,从来都不,一点也不。”   赵秀贞抬起头,眼底有些红,飞扬的眼尾像是鹰鸟敛翅,沉而萎靡。   孟长盈没有再说话,只是抬手抱住她,用力地抱紧。   墓碑前的火苗一下一下地窜着,细细青烟扑到赵秀贞脸上,熏出她的泪。   自从田娘出事,她没流过一滴泪,所有的情绪都沉沉往心里坠。   泪水一出,汹涌如河水溃堤,迅速打湿了孟长盈奸肩上的毛裘,打湿她的头发,湿湿热热。   孟长盈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那青烟也柔柔扑着她的后背,暖着孟长盈的手。   哭吧,哭吧。   岐州城收容了褚家军,可五万人是个不小的负担,粮草、生产都是难事。更别说前些日子得了消息,新帝发讨伐檄文,集结大军将要攻打岐州。   多年间,北伐一议再议,议而未决。   可如今不过一月,分明无罪的褚巍被扣上了反贼的帽子,讨贼之战倒是来得极为迅猛。   褚家军满打满算三万人,岐州城韩虎手下三千余人,抛去无作战能力的,两方加起来估计也不足三万人。   而南雍朝廷集结三十万大军,从各州郡调配而来,以讨贼之名,朝着孤岛一样的岐州进发。   十比一的兵力,褚家军无军粮后备补充,无友军增援,唯一有的是一座才投向南雍又被驱逐的岐州城。   即便褚巍是百胜将军,面对此局,亦无胜算。   按理说,他应当暂避锋芒。可事实是,他无处可逃,南北皆无路。   唯一能做的,只有应战。   若胜,或可有一线生机。若败,褚巍这个名字连同褚家军,将永远伴随着奸臣逆贼之名耻辱地埋葬在故纸堆中。   中军大帐中,气氛凝滞,落针可闻。   “……事态严峻,皆因我之罪,讨贼讨的是我褚巍。诸将若有去处,尽可离去,我绝不阻拦。”   褚巍姿态平静地说完后,背过身去。   少顷,有脚步声远去。   褚巍耳尖敏锐地动了动,但仍背对着门,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脚步声来往,许久后,一切重又归于寂静。   褚巍笑了笑,缓慢转过身,看清眼前大帐的一瞬间,哑然失色。   面前的人不仅没少,甚至还多出许多,孟长盈、月台、星展、胡狗儿、赵秀贞、万喜、崔绍、郁贺、林筠、杨副将……一个不落。   “你们……”   崔绍摇着塵尾扇,风流一笑:“我可是特意把人都叫来了,整整齐齐地来听将军训话。将军以为如何?”   褚巍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此战凶险,孤立无援。   眼前这些人并不是没有去处,孟长盈一行人和崔郁二人都可以回北朔,有小皇帝和崔家作保,她们必定无事。赵秀贞可以回南罗,她本就是被褚巍给诓来的。   还有林筠,他若是回竹山,有林阔在,必能保他后半生无忧。杨副将更是猛将,若向新帝第一个投诚,必能得礼遇。   可怎么都留下来了?   “说好的十战之约,才打了八场,这就毁约了?”赵秀贞抬抬下巴,凤眼含笑,“褚大将军,这可不是你的行事作风啊。”   “将军莫不是嫌我们没本事吧?”星展撅撅嘴,挤眉弄眼故作羞恼样子。   林筠温和一笑:“就算将军嫌弃,我也是不走的,既是报国救民、建功立业,哪有遇到险境扭头就跑的?”   孟长盈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看向褚巍。何须多言,她们总是心意相通的。   正这时,传令兵高声道:“报!营外有人要面见将军!” 第102章 难答“北伐军,算我一个。”……   褚巍随传令兵出去,一路上心绪仍纷乱复杂,可当他看清营门外那群人的时候,顷刻间愣在了原地。   “你们……”   眼前一群衣不蔽体的百姓,拖家带口,背着筐抱着包袱,像群流民。   当头的人也很眼熟,斑白头发蓬乱,腿部只有缠在一起的空裤管。他两只手交替支撑着身体向前,仰头望着褚巍,像只矮桩。   “将军,我们来投靠你了。”   闻言,褚巍嘴唇抖了下,半晌没说出来一句话。   自从他出逃建安,讨贼檄文下达州郡后,岐州城许多有名有姓、扎根岐州多年的世家富家都收拾家私,举家搬迁到了别处,还有不少百姓也自发逃难去了。   人人皆知他褚巍大难临头,临州城旦夕危矣,可他们……   好一会,褚巍才从嗓子里挤出一道艰涩声音来:“新帝讨伐檄文已下,岐州城很快就会成为下一个战场,你们应该留在临州……”   突然,老者从背后摸出一根棍子举起来,上面系着个黑布条,仿照的是褚家军军旗,歪歪扭扭写了个褚字。   他挥了挥那道简陋的旗帜,满是皱纹的脸笑成一朵半枯菊花。   “北伐军,算我一个。”   话一出,后面一群人皆不知从哪抽出根棍子来,全都挥舞起来。   “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   “褚将军,算上我!”   就连被妇人抱在怀里的孩子,手里也持着一根小棍,来回摇动,童声稚嫩:“算我一个!”   褚巍动容,满是老茧的手掌紧紧握住剑鞘,其上冰凉的银竹刻进掌心。他猛地转过身去,擦掉了滚烫眼底溢出的泪水。   行军多年的大将军,泪窝怎么越来越浅了。   “诸位,实不相瞒,此战我没有把握,”褚巍转过身来,眼眶微红,顿了下,还是扬声道:“回临州去吧,起码还能保住命。”   人群中有个年轻少年猛地一挥棍子,抢声道:“将军,除了你哪有人把我们当人看呐!留下我们吧!就算是随北伐军战死,也比在临州城当畜牲好!”   说到最后,话中已然带着哽咽之意。   老者一直仰头望着褚巍,焦灼地用手来回地走动。褚巍蹲下身来,注意到他关节粗大、绑着布条伤痕累累的手。   “老先生,你是怎么过来的?”褚巍放轻了声音问。   老者把手往后藏了藏,或许太过紧张,一个不慎竟身体一歪摔了下去。幸好褚巍眼疾手快,把人给捞住,才没伤到。   “走过来的,用手走,手走不了,就用手肘爬,总能走到的。”老者被褚巍扶着坐在地上,笑得朴实温良,还有些腼腆。   褚巍摸了下老者粗硬的手掌,又摸了下他坚硬的手肘,磨损得太多,皮肤都成了一层圆黑的厚厚硬壳。   褚巍抿紧唇,低着头,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沉默中,老者动了动,空荡荡的裤管晃了下,不安道:“将军……”   忽然,一滴泪砸下去,落在干燥地面上。   小小的一点湿润。   老者呆住了,伸着手想去碰褚巍,又怕手上的泥灰脏了褚巍的衣衫,两只手在空中抖着。   “将军呦,你怎么……”   话没说完,他也哽得说不下去,老泪纵横,满是皱纹的脸挤成了一团,任谁看了都要不忍心。   褚巍擦过眼角,抬起脸来,那双清隽的眼睛微微带着笑,终于改口:“那就留下吧。”   他何德何能,得到黎民百姓这样的信任和托付。他终日饱食无忧,又为百姓做过多少事呢?   百姓困苦,被逼到这样的绝处,还愿意敬他信他。这样温良的百姓,为何偏要遭受战乱和痛苦?   他答不出,或许有人答得出,或是此时,或是将来,或是千百年后。   这群人留在了岐州城,褚巍出钱为他们置办了简单的住处和田产,有力气的男人女人跟着兵卒去干活,剩下的劳作生活。   可褚巍知道,这只是一时之计,长久不了。   大战在即,三万军和逃难后剩下的数千民众都长着嘴,最重要的一方是粮草和水源。岐州城孤立无援,必须提前囤积所有能搜集到的粮食,由官府控制城中贸易市场粮价。同时水源和储水都要重新安排人手防卫布置。   岐州城本就是淮南要塞,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城墙稳固。但南雍多年未曾向岐州动兵,岐州久不经战事,城墙、战壕、护城河道都需重新部署加固。   从褚家军到韩虎手下的岐州兵皆全部动员,热火朝天地进行战前准备,人人忙得脚不沾地。   就在南雍大军抵达的前两天,最后一批粮草运入岐州城。   崔绍当头骑着战马,嘴边叼着根草嚼弄,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今日正是杨副将守城,看见崔绍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你等等,你这……”   杨副将上下左右看了一遍,大为震惊:“你真是崔绍啊?”   崔绍“呸”一声吐出草杆,翻了个白眼,居高临下道:“几日不见,就认不得你崔将军了?”   杨副将还是难以置信,倒不是崔绍多了个眼睛鼻子,只是往日他一身富丽,绸缎锦衣加身,腕上总套着昂贵珠串,腰间配着各色玉佩香囊,活脱脱一个风流贵公子。   可眼前的崔绍,一身布衣。除了腰间炫目的轻吕剑还在,身上一件值钱东西都没了,就连头上玉冠都换成了一只簪,虽打磨得极好,但仍能看出来只是根寻常木头。   人靠衣装马靠鞍,崔绍这一变,若不是那放浪不羁的气质,真快叫人认不出了。   “你身上的东西都……”   崔绍懒得听他多话,扬鞭策马往前,身后的运粮队伍一车一车地进城。   杨副将再一次瞪大了眼睛:“……你从哪弄回来这么多粮食?”   要知道如今褚巍没了南朝将军的名头,只是个逆贼。若打着褚家军的幌子去买粮,谁敢卖?估计一粒粮食都买不回来。   因此崔绍才领命,佯作商人去尽可能地买粮。但能买回来这么多粮食,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闻讯出来的褚巍也是一惊,疑道:“元承,这是怎么回事?”   崔绍利落翻身下马,扬唇一笑,凑到褚巍耳边,吐出两个字:“竹山。”   心头隐隐的猜测被证实,褚巍仍不免心神一震。   果然是风远兄。他说得无情,要避世醉倒竹山,可终究还是留有一丝旧情,帮了他一把。   褚巍低低笑了下,拍拍崔绍的肩膀,温声道:“你累了许多天,接下来的事让杨副将接手,你回去好好洗个澡,歇个半天。”   崔绍这段时间不在,但一听半天二字,立即明白了如今事态到了何等地步。   他短暂一怔后,便嘻嘻一笑,反手拍了下褚巍的手臂:“多谢庭山兄。”   说完,崔绍快步离去。   这场大战,谁也不知道结果如何。战前的短短时光,他要再去多看月台几眼,多与她说几句话。   途中路过星展,星展久不见崔绍,猛然看见他,高兴地招呼:“元承,你回来……”   崔绍只分她一个眼神,都没等星展说完一句话,已脚下生风不见了踪影,活像背后有鬼在追。   “好个崔元承,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   星展的笑僵在脸上,骂完又忙不迭地接着给箭矢绑上油布。这是在造火箭,杀伤力比普通箭矢要大得多。   万喜也在帮忙,接了话道:“快要上战场了,他急着去见重要的人。”   “什么重要的人,我难道不是他的好友吗……”   星展不忿,一抬头就看见万喜嚼来嚼去,腮帮子鼓鼓的,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她大叫道:“你又在吃什么好东西,怎么不分给我!”   万喜还在嚼,说话时鼓鼓的腮帮子一动一动:“你不喜欢吃。”   “你都没问我,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吃!”   星展不依不饶地嚷着,将手一涮就去扒万喜的嘴,结果却抠出来一颗圆溜溜的石子。   星展傻眼,看看石子,又看看万喜,纳闷道:“你没事吃石头干嘛?”   万喜活动了下嘴巴:“粮食。精贵,我不能老是做芝麻糖吃了。”   “……啊?”星展还是不理解,满头雾水,疑问道:“你没事吧?不能吃糖就吃石头,你几岁了?”   “自从我从北方逃来南方,路上差点饿死后,我嘴巴就闲不下来,必须常含着点什么,不然就会觉得肚子饿得疼,什么事都做不了了。”   万喜慢吞吞地解释完,手上捏着箭停住了动作,目光看向虚空处。   “从前田娘总是给我做芝麻糖吃,我吃上一块,好久都不会难受的。”   可惜,现在没有田娘了,芝麻糖也没有了。   星展听着,手里的石头突然变得沉甸甸的,叫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把石头还给她,还是该说些什么。   “那……吃石头多脏呀,牙齿和舌头也会磕到的。”   万喜净了手,从星展手里拿回那颗石子,擦了擦放回腰间的小布袋里。   她摇头道:“这是我从河里捡的,棱角都是圆的,也洗干净了。没事的。”   说完,她又从布袋里拿出另一颗石子,塞进嘴里,腮帮子一鼓。   万喜黑圆的小脸露出个憨厚的笑:“这样就好了。”   星展不知道她能做什么,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觉得心里很难受。   岐州城上下都在紧锣密鼓地为战争做准备,终于,三十万大军兵临城下的那天来了。   两军对战,来人城门叫骂,从圣人学说骂到君子小子,引经据典把褚巍从上到下骂了个遍,一连骂小半个时辰。   城门上守兵个个喘气如牛,气得眼睛通红,恨不得立即开门将那狂悖之人斩于马下。   这时,一身甲胄的林筠沉着脸,在城楼上露了面。 第103章 流言“举杯遥敬长公主……”……   “阁下一番话真是惊天地泣鬼神!若论圣人,谁能比得过陛下呢?百姓食不果腹流离失所,陛下赏玩美人案玉屏风,脚踏黎庶赠饮琼浆,想必诸位的践行酒喝得香甜吧?”   “既做了败德辱行的事,又道之乎者也,好会装君子!实在叫人替你羞耻,谈何大义百姓,不过是条指哪打哪的狗罢了!”   林筠口齿清晰,朗朗嗓音高亢,回荡在两军阵前。   方才还装模做样的小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遮羞布被扯开哪能不恼怒。没等他绞尽脑汁再骂一句,林筠连思考都不用,接着就骂。   “既是畜牲,哪来礼义廉耻?皇帝杀兄弑父,你们这群走狗竟还为他卖命,残害忠良?莫不是他那一身白肉如屎香,叫你们闻之欲醉,这才发了颠做此弃国弃家之恶行!”   “啧啧啧——”林筠一手叉腰,一手赶苍蝇似的在面前挥了挥,“好臭好臭,还不回去漱口,去了这腌臜味儿,难不成还想用这恶臭攻城?便是即刻去死,遗臭万年之人入了阴曹地府,可敢面见列祖列祖!”   话落,那小将脸红如烧,张目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   城门兵卫哈哈哈大笑出声,都捏着鼻子挥手,个个做出嫌弃模样。   “臭死了!臭死了!”   “这味真冲啊!几天没漱口了?!”   “哪来的狗儿子要吃食,营里的粪水还没倒呢!送你做份大礼!”   “就是,可别跟你爷爷客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嚣张大笑声此起彼伏,老兵们说起粗俗脏话没个完,气得对面小将暴跳如雷,“你你你”个半天也骂不回来。   林筠不屑冷哼,拍拍手一转身,对上褚巍似笑非笑的目光,顿时站住了。   赵秀贞和褚巍并立,抱着胸,眉毛挑高:“想不到啊,竹卿小友有这样的好本事,这张嘴比我的红缨枪还利。”   林筠面嫩,唇红齿白,一举一动还带着青涩斯文的书卷气。谁能想到他一叉腰,嘴皮子利索得堪退数万大军。   听到调侃,林筠脸微微一红,眼神躲闪,不太好意思去看对面的人。   “好了,逗他做什么,”褚巍出来打圆场,对林筠道,“你下去看着磐儿,别叫他乱跑。”   林筠赶紧颔首:“是。”说完快步跑了。   骂阵只是前奏,褚巍并未打算闭城不出,岐州城物资囤积再多也有限,速战速决对他更有利。   敌军虽有三十万,却是从各州郡调配而来,汇聚一方,刚开始难免手忙脚乱。兵马又是长途跋涉而来,必然疲惫,正是褚家军一鼓作气打退敌军的好时机。   但即便如此,急性子的杨   副将还再三催促,褚巍仍不下令开战,面色端静得完全不像是站在黑云压城的城墙上。   那双如星煜煜的眼在烈阳下微微眯着,望向城下飘扬的南雍旌旗。   褚巍并未贸然打开城门出击,只耐心静待敌军冲锋攻城。   前期准备的防御和陷阱在此时起了作用,敌军冲锋而上,最先遇到的是护城河岸边的陷马坑,坑内布满三尺高的削尖竹排,人马落进去立刻就被捅个对穿。   城上箭如雨下,敌军搭巨木跨越护城河,只要一个不慎落入河中,立即就会被河底布置的铁刺扎穿,再也爬不起来,只能无力翻起一片血色浪花。   冲过河岸,便是拒马枪,粗圆硬木支撑在下,枪尖对外寒光闪闪,毫不留情刺穿飞掠的马匹胸腹。   越过拒马阵,步骑兵又是一阵大乱。原来地面浮土之下,掩藏的是十几串盘旋的铁蒺藜,尖刺朝上,惊了马蹄。骑兵尽数跌落下来,步兵刺穿脚掌剧痛摔倒,在铁蒺藜上滚一圈,扎出无数个血窟窿,个个都成了飙血刺猬。   后来者踏着前人痛苦哀嚎的躯体冲过去,城墙前还有一道护城羊马墙,矮墙内带火弓箭霎时其出,在燥热天气里,瞬间点燃衣衫头发,尤其是躺在地上难以躲避的伤兵,直接烧成连绵一片火海。   敌军主将大惊,赶紧下令撤退。前后军惊慌失措相撞,踩踏无数。   正这时,城门大开,褚巍亲自带兵冲杀出来,精干勇猛的将士对上四散溃逃的敌军,势如破竹,如野狼杀入羊群,只剩血肉纷飞。   “撤!原路撤回来!”   鸣金声中,南雍将领声嘶力竭的吼声隐约入耳,惊恐逃命的小兵们什么都听不见,听见也难以理智思考,全都无头苍蝇一样乱窜。   掩身于矮墙中的崔绍赵秀贞,各带一队骑兵,左右翼包抄,将这股敌军包圆。   所有越过护城河的敌军要么被杀,要么被俘,剩下的都被自家人马踏死了。而褚家军死伤极少。   好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敌军主将早已携兵马退了好几十里,生怕褚巍带人冲将过来,直取他项上人头。   可褚巍连护城河都不曾越过去,骑着高大战马在河岸来回走动,高声哈哈大笑。敌军如受惊鱼群,立即窜得更快。   褚巍一身甲胄糊着淋漓血肉,面上溅着粘稠的血,眼神锐利如狼。   他一手持缰,一手将滴血的丹心剑高高举起,扬声道:“复河山!兴汉室!北伐军!杀杀杀!”   “复河山!”   “兴汉室!”   “北伐军!”   “杀杀杀!”   “杀!”   此起彼伏如海浪的血性喊杀声越传越远,正遁逃的敌军主将脖子一缩,回头看了眼,面上满是压不住的惊恐。   百胜将军果然名不虚传,这仗怎么打……   不日,敌军又重整旗鼓,试探进攻了几次,每一回都被打得屁滚尿流。岐州城就像粒捶不烂啃不动的铜豌豆,若对它下手,先伤的反而是自个。   多次大败而归后,南雍军似乎是学聪明了,只围着岐州城驻扎,却不进攻。   这倒不妙了。   七月底,中军大帐。   褚巍脱了战甲,擦了把脸上的汗,皱着眉:“围一个月了,却避而不战,这是想耗死我们。”   这样虽名声不好听,但确实能克褚巍。以褚巍的本领,他不怕战,只怕被围死。   “他大爷的,干脆我和元承兄弟直接趁夜冲进敌营,杀他个三进三出,看他战是不战!”杨副将骂骂咧咧,黑亮额头上汗滴大颗滚落。他呼哧呼哧地喘气,瞪着城门的方向。   崔绍一身轻甲,闻言咧嘴一笑,混不吝的模样:“谁答应和你一同去了?”   “骑兵夜袭多爽快,来去如风,你不去谁去,难道还能叫……?”杨副将神态理所当然,说到最后,对上星展恼怒的目光,又悻悻住了嘴。   他说的是郁贺。与崔绍相比,郁贺本就性情内敛,又生得俊美,总愁眉苦脸不爱笑,同将士们都保持着距离。   后来他与阿羽一同被荣锦掳走,遭了不少罪。回来后阿羽全须全尾,郁贺连站都站不住了。从那以后,他愈发沉默寡言,眉头川字如同刻上去的,就连对营中事务也不怎么管了,只守着阿羽。   虽有不少人对他不满,但崔绍胡狗儿星展月台皆是能人,孟长盈又是军师,骑兵营屡立战功。有崔绍一力总揽,大家也就忍了郁贺这个甩手掌柜。   星展还想争辩几句,褚巍一挥手:“好了,叫你们来是商量对策,少说闲话。”   孟长盈眼尾扫过郁贺的侧影,脊背微微弓着,比从前还要嶙峋。众人目光都投过去,或直白或隐晦,郁贺侧脸阴影下,崩起的唇角在发抖。   没人知道郁贺经历了什么,谁问他都不说。   孟长盈心中微叹,开口转了话题:“敌军主将是北派将军,曾经是太子麾下干将。如今太子已死,北派大臣为避新帝和南派的清洗,大多投了四公主荣瑛,得她庇护。”   她嗓音如清泉泠泠,娓娓道来,但无一人不耐烦,都极认真地听着,包括曾对她横眉竖眼的杨副将。   自从孟长盈孤身劝降一城后,就在褚家军中声名远扬,成了名副其实的智军师。   无需褚巍警告,谁也不敢再轻视她半分。   “确实如此,荣瑛虽与新帝狼狈为奸,但她毕竟和先太子一母同胞,母族是北派世家。北派大臣走投无路,投靠她也是常事。”褚巍点头,分析了几句,忽有所感,抬目道:“荣瑛似乎并不甘心只做个享乐的长公主,否则她不会安排北派将军来打这一仗。”   这一仗虽险,但只要战胜褚巍,那就能踩在褚巍的功绩和名望上,再捧出一个百胜将军来。   寻常女人可对这种吃力不讨好的险赌不感兴趣,荣瑛显然不是寻常女人。   孟长盈眼珠微动,手指无声点在木案上,缓缓道:“散出消息,我和庭山酒后笑谈,举杯遥敬长公主,多谢她在建安放我等离去,更谢她千挑万选的好主将。”   褚巍闻言,眼神倏而一亮,低低笑出来:“阿盈好计谋。”   叫他们狗咬狗去,顺便再换个攻城主将来,拿下这一仗。   这法子十分管用,没过多久,建安就闹起来了。   荣锦原本日日都要见荣瑛,与她同吃同玩,可最近不知怎的,一连几天不曾召她。   荣瑛觉出不对来,打听一番后,立即明白了原委。   好一个孟长盈!   远在千里之外,却能靠几句流言操控人心、搅弄风云。   可惜这是在建安,在她荣瑛的地盘,若真那么容易叫孟长盈翻盘,当她忍辱负重多年是在扮家家酒吗?   梳妆台前,荣瑛对镜扑粉点唇,将那张过分苍白的脸庞粉饰得娇美俏丽,再戴上一双奢华美艳的红珊瑚耳坠子。   她最爱这样张扬,即便如今局势不利于她,她也不改。   上过妆,荣瑛狐狸眼一斜,在镜中对上婢女的目光,邪气一笑。   “我美吗?”   婢女腿一抖,险些跪下,嘴唇翕动半天,才挤出个笑来:“殿下姿容如仙子,天姿国色,美极了……”   荣瑛娇羞一笑,以帕掩唇:“那就入宫吧。” 第104章 碧竹“无论胜败,我必取褚巍性命。”   ……   院中布着戏台,荣锦正百无聊赖地听着上面的人咿咿呀呀,一脚踹翻了捶腿的宫女。   “真没意思!你们就让朕看这种东西!”   忽然,一道娇媚嗓音响起:“陛下~”   荣锦下意识就要回头,可回了一半又硬生生止住,坐了回去,不动声色。   荣瑛花蝴蝶似的扑过来,从背后攀上他的肩,朝他耳朵呵出一口气:“陛下,怎么不理人呢?”   香风吹拂,荣锦打了个激灵,转过头,几乎与她面庞贴着面庞。虽说拥有同一个父亲,可这两张脸却无甚相似。   荣瑛丝毫不退,眼睫眨得翩翩欲飞,狐狸眼流转间天生含情:“好几天不见,瑛儿好想陛下呢。”   一番话说得柔情蜜意,手指却熟练地来回抚弄,荣锦一张白面慢慢浮起亢奋的红,可很快眼底又闪过一抹狠色。   他用力一把推开荣瑛,怒道:“贱人!还敢来见朕!你与荣淮一样,都想谋取朕的天下!”   荣瑛跌在地上,层层叠叠的丝绸散开,如一片绚丽晚霞。她低着头,轻轻去吹被地面擦破的手掌,肩膀轻颤,再抬目时眼中泪光晶莹。   “瑛儿与陛下多年情分,难道还抵不过几句道听途说的传言吗?”   荣锦阴狠面色一滞,稍有迟疑。   荣瑛眼珠一转,翻身跪爬过来,抬手搭上荣锦的膝头,鬓发如云,柔情绰态。   “陛下,瑛儿只是个柔弱的女人,唯一能依靠的只有陛下了,求陛下怜惜。”   是啊,她只是个柔弱的女人,又能翻起什么风浪呢?   转瞬间,荣锦细眼眯起,笑着勾起她的下巴:“那四姐姐且说说,是怎么回事?”   “自然是那褚巍怕了陛下,所以才放出流言想要扰乱陛下圣听。”   荣瑛用柔嫩脸颊去蹭荣锦的手,慢慢爬起来,捏着荣锦的肩膀。明明干的是伺候人的活,可她却笑容娇俏,如晨间迎风带露的花。   “陛下,有个法子可证明瑛儿对陛下的心,日月可鉴。”   “哦?说来听听。”肩上按揉的力道不轻不重,荣锦眼睛舒适地眯着。   荣瑛贴近,馥郁花香恍若化成实质,要吞没眼前的人。   “陛下若将此战全权交给我,无论胜败,我必取褚巍性命。如若不然,瑛儿提头来见。”   话未落,荣锦眼睛骤然睁开,眼中精光乍现。很快,那双细眼又眯起来,他反手拍拍荣瑛的手背,呵呵地笑。   “四姐姐说的哪里话,朕向来最信任爱重你,你难道不知道?再说这种话,朕可是要跟你生气的。”   荣瑛笑声如婉转黄鹂,花枝乱颤地靠在荣锦背上,手臂柔软滑腻如蛇,攀上荣锦的脖子。   “陛下英明~”   七月三十。   孟长盈是被一道清新花香唤醒的,一睁眼,一捧颤颤巍巍的盛开荷花跃然眼前。   “主子,起床了!”   星展笑嘻嘻的脸从荷花后面探出来,笑容比花儿还灿烂。   只是手里一抖,露水凉凉几滴正落在孟长盈面上。孟长盈好笑,还没开口说话,就听得月台脚步声靠近。   星展赶紧用帕子在孟长盈脸上胡乱擦一遍,擦完做贼似的收了手,一转身正对上月台审视的目光。   月台道:“做什么呢,毛手毛脚的?”   “嘿嘿,没做什么,给主子送几朵荷花来,我早晨和万喜一块去摘的。”星展说着,翻出来一个大碗,舀了水将荷花都放了进去。   月台看了眼,不免叹气。为了给褚家军筹备军粮,孟长盈从北方带来的物件,但凡值点钱的都拿给崔绍了。如今连个像样些的花瓶都没有,瞧着不雅不俗的,真不入眼。   孟长盈倒没什么想法,她自己擦了擦脸,多看了好几眼那荷花。   去年今日,她也曾见过一片连绵荷花,夏夜带着淡淡香气的凉风和薄纱似的月光似乎又在眼前,其中藏着一双蜜色琥珀似的眼。   她的手不自觉握住了腰间的白玉双卯,玉质温凉,穗子如流水泄在指间。   待坐到食案前,月台笑眯眯地端上来一碗热汤饼:“主子,生辰吉祥,长寿万安。”   星展正摆弄着荷花,闻言也开口道:“这长寿面主子可要吃完呀,我还帮月台揉面了呢。”   就她那三脚猫厨艺,不捣乱都算好的。月台嗤了声,倒没反驳,只催促道:“主子,快尝尝合不合胃口。”   孟长盈含笑着点头,一一肯定:“月台手艺好,星展也很乖,这面我当然要吃完。”   星展在旁探头探脑,月台拍拍她的肩,在她回头时,突然拿出一碟子糕点来。   星展眼珠子瞬间黏上去,眼睛都圆了,惊喜道:“呀!是荷叶酥!月台,你真好!”   她哼哼唧唧地贴着月台,还不忘往嘴里塞一块荷叶酥,摇头晃脑:“好吃好吃,月台做的荷叶酥最好吃了!月台~”   月台无可奈何地任由她贴着,轻哼了声:“这种时候知道我好了?这么馋嘴,偏还不爱下厨,我倒成伺候你的了。”   星展拿起一块喂给月台,抱着她接着撒娇:“不学不学,月台最好了!”二人又闹成一团,孟长盈含笑看着,目光柔和。   两军对阵,战事繁忙。但从早到晚,人人都抽了个空,来向孟长盈道了句祝贺。   虽说大家如今都身无长物,送不出什么好东西,但孟长盈也得了一堆小玩意儿,里面还有只草人,听说是胡狗儿悄悄放进来的,倒看不出他还颇有童趣。   黄昏时分,孟长盈一日未见褚巍,正要去城楼看看,刚出门就撞上了他。   “阿盈!我正要去找你。”   孟长盈莞尔:“我也正要去看你。”   褚巍一笑,伸手做邀请状道:“陪我走一走?”   孟长盈:“却之不恭。”   夕阳西下,暖黄光线投射下来,带着夏日火烧似的温度。两人并肩缓步走在城楼上,不少将士向褚巍行礼,褚巍只挥挥手让他们离去。   即便此时并未开战,四处依旧弥漫着紧张氛围。   慢悠悠转了会,孟长盈忽然道:“我为此战卜过一卦,你可知是何卦象?”   褚巍擦了擦脸上的汗,即便天气炎热,他也还穿着甲胄。闻言他只摇摇头,目光清亮:“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阿盈,无论天命如何,我只当尽力而为。”   孟长盈垂下眼,顿了下,微微笑着:“好,尽力而为。”   忽然一声轻灵脆响,孟长盈闻声抬头,目光凝住。   眼前是褚巍明亮带笑的眼睛,他拿着一双碧色竹叶坠子,在风中微微晃动,如泉间一泓绿水,叮叮作响。   “好看吗?这耳坠子我第一眼看见,就觉得衬你。”   自九岁之后,孟长盈就不曾再戴过耳坠。她短暂怔愣后,还是伸出了手。   褚巍小心地把碧竹耳坠放到孟长盈手心,不让自己手上的老茧刮到她。   褚巍又追问了句:“好看吗?”   “很好看。”孟长盈笑起来,在褚巍的手退开之前,握住他的手,把碧竹耳坠又放回去,“你帮我戴上。”   褚巍粗糙的手拿着那双精致秀雅的耳坠,颇有些无措:“这……阿盈,我不大会。”   “帮我戴吧。”   孟长盈难得这样坚持,直接侧过脸,撩开耳畔散发,用眼神示意褚巍。   褚巍不再推脱,研究了一番,小心翼翼,如临大敌。生怕捏坏了这耳坠,或是扯痛了孟长盈。   再小心谨慎,满手的茧还是把孟长盈的耳垂刮得泛红。但好歹是戴上了。   孟长盈展示似的摇摇头,耳坠轻灵作响,来回摇晃,如颈间一抹夏日流光。   褚巍目光跟着那双坠子来回,温柔地笑了:“耳坠好看,你戴起来也好看。”   晚风吹拂,孟长盈却嘴角平直,任由风过鬓发,衣袂飞扬。   “庭山,你说会不会有一天,山河一统,所有不可言说的秘密都大白于天下。那时候,还会有我们吗?”   褚巍随着她的目光看出去,远处是朦胧层叠的山影,山外还是山,无穷无尽。   他目光悠远,微微笑着,语气温和而坚定:“阿盈,别怕。薪尽火传,吾道不孤。”   北派主将被调走,换了   个贪功冒进的来。败了几场后,不知怎的,那北派主将又被调了回来,行军相当之稳,一连几月只守不攻,意在围死岐州。   夏过秋来,秋去冬至。寒风凛冽,但柴木炭火皆有限。   城中不少人家得了风寒,月台带娘子营的姑娘巡医,送出热乎的治病汤药,却没想到正撞见胡狗儿被人追打。   来人凶神恶煞,看模样是富户的下仆打手。一群人围着蜷缩在地上的胡狗儿,拳打脚踢,嘴里不干不净地骂。   月台急忙过去,大喝一声:“你们在做什么?”   那些人被月台的严厉声音吓了一跳,一回头,见只是个衣着普通的小姑娘,皆面露不屑:“呦,管什么闲事呢?知道我家老爷是谁吗?”   月台面色冷凝,见这些人还不住手,直接一把抽出腰间长剑,身后几个兵卫一齐抽刀。   “再不住手,我就地砍杀了你又如何?你家老爷难不成敢驱逐褚家军,自己开了城门与敌军开战!”   “哎呦呦,是娘子营的姐姐们,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那下仆见这精铁刀具寒光闪闪,再听得褚家军的名头,嚣张的气焰瞬间萎靡,连连告饶。   月台眉头紧皱,快步过去把胡狗儿拉起来,低声道:“怎么回事,怎么还能叫人打了?”   再一低头瞥见他空荡荡的腰间,饶是月台火气也起来了:“你的刀呢!谁抢走了?!”   胡狗儿低着头,没说话,怀里护着个两尺高的布袋,鼓鼓囊囊。   月台劈手夺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是一排排码好的石炭,黑亮洁净蒙着白灰。月台一眼看出这是上好的白炭。   看到这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岐州城粮食勉强还够,但其余物资一日日地消耗,不免紧缺起来。冬日到了,尤其炭火最缺。   孟长盈受不得冻,帐中日日燃着炭,可如今只有呛人灰大的木炭,烧得又快火星子又多,需得人时时看着,味道难闻,烟大得厉害,常熏得人眼睛通红。   “姐姐,实在是不知道这位是军爷啊,不然他就算抢东西,小的们也不敢跟他动手,”那下仆干笑着,两手捧着胡狗儿的刀奉上来,“军爷,您的刀。”   抢东西?   月台沉着脸:“胡狗儿,你来说,把事情给我说清楚了。”   胡狗儿正接过刀,挂回腰上,动作间牵扯到伤处,他低低闷哼一声。 第105章 说谎“卦象皆是大凶。”   胡狗儿下巴都被打青了,那道长疤红通通的,他张开干涩的唇,哑声道:“我去买炭,钱不够,用刀抵,还不够,我就抢了炭。”   他说得再简单不过。   月台低头看了眼他的刀,北朔皇宫配给九卿的上等环首刀,刀背精铁,刀刃夹钢,剑鞘都是精贵的黑酸枝木。   这样一把刀,别说买这一袋炭,就是买一车炭都还有余。更别说胡狗儿还付了钱,这些人竟大胆地把人打成这样。   月台回过脸,对上那仆从谄媚的笑容,直接冷笑一声,吩咐道:“把人都给我押了!送韩将军府上,告诉他这些城中富户再不管制,怕是把人都生吃了,也填不满他们的嘴。”   那群下仆个个哭天喊地,直到嘴巴全被塞住,才都蔫巴了。   一行人往回走,月台瞟了眼胡狗儿一瘸一拐的姿势,心头还是不免愤愤,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就这么任他们打,没了刀又如何,你的本事我还是知道的,还能打不过这些个不入流的?”   晃动头发半遮住胡狗儿冷郁的眉眼,只有耳畔银珠微微闪烁,从中垂下来的草线轻轻摆动。   月台气得慌,他倒平静得很。   胡狗儿提着那袋炭,慢慢道:“我抢了东西,他们想打就打吧。我若反手杀了人,他们闹起来,只怕丢了主子的脸,还叫她为难。”   月台闻言,长长叹出一口气,接过那袋炭提着,想了想道:“这几天先别去主子面前,伤养好了再说。以后再有这种事,别的不用管,你先保全自个,别傻愣愣地挨打,知道了吗?”   胡狗儿点点头,声音沉闷:“知道了。”   月台送人过去后,韩虎腾出手来,好好整治了一番城中仅存几个没挪窝的富户,各种生活器具价格都由官府管理,不允许再私下提价,不然直接把人赶出去。   一日日地挨,马上就到新年了。被围困半年,将士们都心浮气躁。眼看着粮草物资一日日地少,若不早做打算,只怕要被围死在这。   可他们带队突围,敌军并不追击,却只准出不准进。若想要再突围回来,迎接他们的就是敌军不依不饶地追杀,小队十不存一,难以运回来任何物资。   褚巍亲自带兵夜袭,敌军也不反抗,只一味地退。褚巍离去后,又围回来,像块撕不掉扯不烂的牛皮糖,是算准了他们无处可去。只怕敌军主将是得了荣瑛的令,要长围岐州使褚家军弹尽粮绝。   “城中粮食还余多少?”褚巍问。   林筠翻看账册,话音气息微抖:“已经不够了,各部早就在削减节省粮秣,照这样下去,怕是来年二月都撑不到。”   三万人马吃用,再多的粮也不能这么坐吃山空下去。更别说如今粮秣已经不够了。   “给韩虎递话,叫他手下的人向富户买粮,无论用什么法子必须买到手。这些粮拿给他手下的兵和城中百姓。”   “即日起,褚家军军粮减半,步战营、骑兵营、娘子营等皆每日拨一百人出来,上山打猎,下水捉鱼,野菜野草,无论什么,自己把半饱的肚子给我喂饱了。”   说是这么说,可如今是隆冬时节,即便是丰饶江南,怕是也难在野外找到多少填饱肚子的东西。   无论境况多难,时光如水兀自流淌,又到了新年。   去年她们在营中燃篝火吃吃喝喝,抚琴跳舞,可如今连柴火都是稀罕物,哪里舍得这样用掉。   一群人窝在大帐中,烧了一小盆火,一人一碗水引饼,就算作是年夜饭了。   即便人人故作轻松,可氛围依旧带着说不出的沉重压抑。   崔绍吃得稀里呼噜,吃完拍拍肚皮,嘻嘻一笑:“好一碗热汤饼,竹卿和月台的手艺谁都比不上,妙极了!”   阿羽坐在郁贺腿上,吃完一碗面,和郁贺咬耳朵:“爹爹,还要吃。”   郁贺当即停了动作,把自己剩下的大半碗推到阿羽面前。估计是一早就准备把汤饼留给阿羽,所以才吃得这么慢。   好些日子不见,郁贺又瘦了些,冬日棉衣挂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甚至就连阿羽圆滚滚的小脸,都尖了些。   孟长盈看得直皱眉,从自己碗中分出大半来,叫胡狗儿拿过去。   迎上两双相似的眼睛,郁贺眉目含愁,阿羽目光晶亮。孟长盈笑笑,柔声道:“我饭量小,吃也吃不完,阿羽帮我吃吧。”   月台看不过去,红了眼睛,起身道:“我再去做一锅来,好歹是过年呐。”   褚盤端坐着,褚巍沉默片刻,摸了下他的头,道:“去吧,孩子和几个姑娘再吃一碗,剩下的分给来营中帮忙的百姓。”   赵秀贞闻言挑眉,瘦削许多的脸庞依旧生机勃勃,她扯唇一笑:“将军怎么还分出个你我来,吃就一块吃,不吃就不吃,什么你吃我不吃的。要说姑娘,我营中姑娘多的是,一人一碗,不用等到二月,明天褚家军上下就等着饿肚子吧。”   褚巍一阵默然。褚磐左右看看,认真地说:“爹爹,我吃饱了,不用再吃一碗。”   郁贺也开口,嗓音嘶哑:“阿羽也不用了。”   孟长盈拉住月台的手:“算了,煮些给百姓分一分吧,让他们吃点热乎的。”   月台点头去了。   林筠把剩下半碗汤饼放到褚磐面前,弯眼一笑:“磐儿,多吃些,长高高。”   说完他不待人拒绝,起身就追着月台去,“我也来帮你。”   褚磐看着面前半碗汤饼,犹豫地唤褚巍:“爹爹……”   褚巍收回看向两人背影的目光,又摸了下褚磐的脸,温声道:“没事,吃吧。”   万喜珍惜地喝完最后一点汤,刚放下碗,又听见几人的话,赶紧把碗拿起来,埋进去舔得干干净净。   万乐挨着万喜坐,悄悄推她一下,把碗推过去,压低声音:“吃我的,我还有半碗。”   万喜毫不客气,拿过来呼噜噜吃完,一抹嘴,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纸包,摸出一块芝麻糖,塞进万乐嘴里。   万乐咬着芝麻糖,惊喜道:“你怎么还有这个……”   万喜憨厚一笑,有点小得意:“我打到了兔子,跟人换了粮食,偷偷做的。”   万乐满眼都是崇拜:“你好   厉害呀。”   万喜嘿嘿笑了,起身拿着纸包给褚磐和阿羽一人分了一块芝麻糖,回来路上,又犹豫着递给孟长盈一块。   孟长盈失笑,柔声拒绝:“我不吃,你留着自己吃。”   万喜露出个真诚的笑,正要收回手,星展跳起来抢:“我吃我吃!给我!”   “不给。”万喜果断收回手,把芝麻糖又放回纸包里,护食地背过身去。   “好你个万喜,我还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了!你连一块糖都舍不得分我!”   星展怒气冲冲扑过去,两人又打起来,你来我往,吱呀乱叫,逗乐了一群人。阿羽含着糖,稚嫩童声笑个不停,叫郁贺也稍稍流露出笑意来。   这个冷清的年,终于收了个热闹的尾。   深夜,爆竹声响。   褚巍和崔绍正一块回走,路上看见不少百姓都捧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水引饼,一家子人互相分享,脸上带着幸福的笑。   崔绍抱胸歪着头,也低低笑了几声。   人生可真是奇怪,从前他威风凛凛地当羽林中郎将时,并不觉得爽快,可如今泥腿子一般,一身粗布麻衣,可遇见此情此景,心中居然还会觉得舒心。   正走着,忽然看见眼熟的说书老者,老者看到两人,赶忙放下碗,喜滋滋地凑上来行礼,被褚巍扶住。   “老先生,不必多礼,快回去用饭吧。”   崔绍却扬声问道:“说书人,还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老者连连点头,从怀里掏出个长条形的布条,小心打开,里面正是崔绍当日抛给他的洁白骨扇,“我一直好好护在身上呢!”   崔绍眉峰动了动,笑笑,饶有兴味地问:“说书人知晓的故事定然极多,那你给我讲讲,若说到被困孤城,接下来故事会如何往下走?”   老者捏着那把骨扇,在黑夜中目光有神,声音嘹亮:“主人公必然会逢凶化吉、转败为胜!”   崔绍哈哈大笑,弯腰拍拍老者的肩膀:“谢你吉言,若是有闲,我也去听你说一回书。”   新年短暂的欢乐倏而便逝,岐州城的严峻形势并未有丝毫和缓。再勇猛的兵卒、再老实的百姓也要吃饭,吃不上饭,兵卒就勇猛不了,百姓就没法安分。   一月已过半,不能在等了,在等城中就要乱了。   “我亲自领兵,崔绍率骑兵全部出动,杨副率步兵半数出战,其余随娘子营留守。”   褚巍不再和任何人讨论军情,只肃容发布命令。   众人应声,赵秀贞却站起来:“将军,我呢?”   褚巍竟有一丝迟疑,但很快,面上又只剩下坚毅,“你带各营精锐八百人突围。”   赵秀贞皱眉,反问道:“突围之后呢?粮食兵械又运不进来,这不是白白浪费兵力吗?”   战甲碰撞声响起,褚巍走到她身边,附耳说了句什么。除了赵秀贞谁也没听清。   赵秀贞眸中闪过思索,而后坚定:“定不辱命。”   说完,她环视一圈帐中小将,正色道:“谁愿随我突围?我只说一句,此去凶险,若敢来,就先把脑袋拴裤腰带上!”   重音落在最后一句话上,她虽目视前方,眼尾余光却注意着身旁的万喜。   话音落下半晌,无人应答。   星展去瞧万喜,不少人也都偷眼去看万喜,可万喜没有反应,那张圆脸看不出神色,只和平常一样显得憨而认真。   时间在静谧中无限拉长,仿佛此时此刻的尴尬场面永无尽头。   突然,星展一拍小案站起来,铿锵道:“我随你去!”   赵秀贞愣住,众人皆是一惊。   军营枯燥,各种逸闻都传得飞快,不少人都知道星展与赵秀贞不太对付,赵秀贞更是多次下过星展的面子。   谁也没想到,星展居然会在这时站出来。眼下可是九死一生的事。   不止旁人没想到,孟长盈也没想到,月台同样愕然,第一反应是去看孟长盈的面色。   星展见众人神色缤纷,第一反应也是去看孟长盈。孟长盈朝她招招手,星展快步走过去,有些茫然。   孟长盈摸了摸她的头,扶正她歪掉的绢花,默了下,才道:“星展,想好了吗?”   星展回想起万喜那张脸和周围无数目光,面上茫然散去,坚定点头:“我想好了。”   “星展长大了,”孟长盈嘴角轻轻牵起,又摸了下她的头:“去吧,平安回来。”   星展还以为孟长盈会拦她,没想到轻易就得了准许,高兴地重重嗯了一声,转身就朝赵秀贞走去,却没看见背后孟长盈暗含担忧的目光。   但胡狗儿看到了,他永远都在角落里,默默注视着她眼神的任何一点波动,情绪的任何一点起伏。   或许有时候,他甚至比星展月台更能懂她某一刻的想法。   “我也去。”胡狗儿没有丝毫犹豫,站了出来。   众人又是一片惊疑,这种要命的事还有人争着干?还冒出来个杂胡?   孟长盈讶异抬眼,正对上胡狗儿漆黑静默的眼瞳,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呢?以孟长盈的敏锐,竟一时之间难以找到恰当的词汇形容。   像默然无言却悲悯的牛羊,又像深渊沉静仰望的生灵,更像一道阴冷寡淡的幽暗影子,眼底却藏着最滚烫炽热的苍白火焰。   无人能识破亦或理解他,就连孟长盈都不能。   “胡狗儿,你当真也要去?”   胡狗儿微微笑了下,嗓音沉而哑:“主子,让我去吧。”   孟长盈微微蹙眉,思考片刻后,没有再多劝:“想好了,那就去吧。”   胡狗儿没有直接转身离去,而是垂下头半跪在孟长盈面前,姿态乖顺,耳畔绿线随着动作轻轻飘动。   孟长盈眼睛眨了眨,福至心灵,抬手也摸了几下胡狗儿的头,顺了顺他的头发。   “你也要平安回来。”   胡狗儿冷白面颊泛起红,低着头一动不动,掌心都出了汗。直到孟长盈的手挪开,他才抬起头,仰面望着孟长盈,眼睛像缄默又明亮的晚星。   “主子放心。”   突围夜袭,时间紧迫,几人即刻随赵秀贞回去准备。万喜伸着头看三人走出去,她在席上动了动,过了会也追出去。   “星展!副将!”她喊。   星展回头,疑惑道:“你怎么出来了?”   赵秀贞也回过头,随手转了转腕上的银镯子,盯着万喜勾唇一笑,却没说话。   万喜走到赵秀贞面前,抬头看她,瓮声瓮气问:“   副将,你生我的气了吗?”   赵秀贞凤眼微挑,哂笑一声,大姐姐似的揉揉她乱糟糟的脑袋:“胆子小就留在城里,好好听将军和阿盈的话,等我回来。”   万喜眼睛红红地“嗯”了一声,又转头去看星展,从小包里掏出来一块芝麻糖塞进星展嘴里,极郑重地承诺道:“你放心,我会帮你护着军师的。”   “知道了!”星展叼着糖笑了,也学赵秀贞过来揉她的脑袋:“笨万喜,你的脑袋可真圆!”   随着褚巍发出的命令,中军大帐走出一个个将士,最后只剩下褚巍和孟长盈,孟长盈脊背单薄清瘦,微抿的薄唇毫无血色。   褚巍走过来轻拍了拍她的头:“怕不怕?”   孟长盈摇头。   褚巍弯唇一笑,唇边没露出虎牙,他温声道:“我也去了,照顾好自己。”   孟长盈点头,目送褚巍的背影离去,融进黯淡夜色中。   其实她方才说谎了。   她怕的。   古书有云:卜筮不过三,三次不吉不可强占。   此战她卜过九次,卦象皆是大凶。 第106章 圆满“想,再见她一面。”   寅时,月明星稀,寒风瑟瑟。   城内将士列阵静立,呼吸缓慢,寂静无声黑压压一片,玄色旌旗在风中猎猎撕扯。   城门前,褚巍持缰调转马头,盔甲之下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能看见那张干涩的唇。   “异族马踏山河,百姓民不聊生,褚家军南征北战,只为报国救民。褚巍有幸,承蒙诸将士不弃,扶持至今,而今山穷水尽,退无可退,唯有力战!”   “若胜,来日杀回建安,反了荣家再立汉室天下!”   “若败,吾死而已!”   话落,暗夜里燃起了火星子,那是一双双熊熊燃烧的眼睛,倒映着金戈铁马。   褚巍调转马头,一把抽出丹心剑,高举:“众将士!随我出战!”   巨大城门缓缓打开,绞盘飞速转动,轰隆声响在黑夜里像一声来自地底的远古叹息。   “驾!”   褚巍双腿一夹马腹,当头冲了出头。身后将士如钢铁洪流,咆哮着涌出那道关闭了太久的城门,奔向敌军。   赵秀贞领队,在左翼军阵奔出去之时,大喝:“冲!”   刹那间,八百人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出。冲出城后,主军朝敌营方向进发,这八百人方向偏左,一路砍杀冲了出去。   这场夜袭,险些吓掉了南雍主将的魂。从前即便是褚巍亲自带兵突袭,也不曾大半兵力齐出过。   而南雍主将还是同一招应对,一个字,退。可褚巍咬死了他,奔袭追击,砍了敌军的尾巴。   战鼓鸣金声交错响起,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残肢遍地。   那些熊熊燃烧的眼睛里,只有一个字——杀!   狼狈撤退的南雍军中,突然响起一声:“不对!有诈!”   南雍主将战略和经验或许不及褚巍,但能按捺住心思,长围岐州城半年之久,绝对不是个蠢人。   “绝不能放那支突围兵离开!给我追回来!拨一万人求追!”   战至天明,南雍军不能再退了,于是开始绕着岐州城兜圈子,要耗尽褚家军的体力。   孟长盈站在城墙之上,北风萧瑟,厚实大氅微微浮动,勾勒出她遥望远方的清癯背影。   冲天的血腥气,似乎随着风飘到了城头上,初生晨阳仿佛都蒙上一层赤色。   赵秀贞和褚巍都不在,月台暂代赵秀贞管理娘子营守城诸事,与留守的韩虎一起熬了一整夜,就算天亮也无法放松警惕。   十比一的兵力,南雍军好吃好喝,可褚家军已经一个多月没吃过饱饭了。   万喜替她们守在孟长盈身边,一是照顾,二是保护。   “军师,我们能赢吗?”   她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黑黑小脸被吹得皴红,又干又疼,她抬手揉了两把脸,又吸了吸鼻子。   “我也不知道,”孟长盈脸色比雪还要白,声音轻飘飘,一出口就被寒风撕碎,“或许,不能。”   万喜不再问了,只是又揉了一把脸,往前站了站,挡住吹来的北风。   遥远的冲锋中,星展惊道:“副将!”   包围圈中,赵秀贞面色疼得扭曲,转身踢起一把刀接住,利落斩断射到腰上的羽箭,随手扯下一截衣角死死缠住伤口。   那布片很快被溢出的血染红,可赵秀贞长枪如龙,气势不减分毫,面容因疼痛显得狰狞,肌肉鼓动时,脖颈手臂上的刺青流动如龙蛇现世,叫人胆战心惊间几乎不敢上前。   星展焦心,连发五箭,五箭命中,她急道:“胡狗儿,快将人带回来!”   喊声出去,却无人理会。星展一回头,胡狗儿正手持双刀,紧密护在她四周,将所有冲上来的敌人全都砍杀。   星展大喝:“我让你去护赵副将!快去!”   胡狗儿一刀砍翻一人,猩红血液如飞泉洒落,落在他脸上。   他面无表情侧目看星展一眼,直接一刀挥出。星展猛然一惊,那把刀已砍掉一只正要偷袭她的手。   “……你不去我去!”   周围哀嚎拼杀声不绝于耳,冰冷空气掺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战甲被浓稠血浆和碎肉淋得极其沉重。   星展忍住反胃和脑中烦杂到辨不出的深思,将长弓一背,捡了把刀直接冲进包围圈中。   长的短的,利的钝的,各式兵器从周身上下袭来,星展提刀去挡这见缝插针似的攻击,竟莫名有种眩晕之感。   瞬间已来回过了百招,可眼前仍旧有无数冲上来的人,砍上来的刀,一张张鲜血淋漓的脸吼叫痛哭,像是被杀死的恶鬼又缠上来,无穷无尽。   即便武功再高强,似乎也只能在这样没有尽头的围攻下,力竭,失手,然后倒下。   胡狗儿见状,原本无动于衷的面色骤变,立即提刀赶去。   可还是晚了一步。   那支要命的冷箭,如同先前射伤赵秀贞一般,悄无声息地,带着死亡的羽翼裹挟而上,朝着她的心脏飞旋而去。   “噗——”   这支箭注定杀人,可倒下的却是胡狗儿。   他像山林间最敏锐骁勇的豹飞跃而来,却被一箭钉落,就在星展面前。   “胡狗儿——”   厮杀愈烈,没有丝毫喘息的空间留给星展。   她必须立刻挥舞刀剑战斗,甚至只能眼睁睁看着,胡狗儿被一脚踏在微弱起伏的胸膛上,喷出一口血来。   战至午时,星展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她能持刀砍杀这么久。两方对战,杀人如切瓜砍菜般轻易,片刻间不知死了多少人。   她却没死。   赵秀贞带她逃出来时,她拼了命回去拖起胡狗儿。她的手一直在抖,是肌肉酸痛,也是心痛。   逃出来的残部东倒西歪,沉默地包扎涂药。   可胡狗儿已经不行了,他脸色青白,胸口的血大片大片凝固在甲胄上,骨头都被踏烂了。   星展浑身都在抖,这是她第二次直面同伴的死亡。   “为什么?为什么救我……”   胡狗儿仰面躺在地上,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破碎胸膛起伏如剧烈敲打的鼓面,却仍很安静,像道无声无息的影子躺在这里。   “你死……主子会……伤……心……”   星展通红的眼睛滴下泪来,伸出手,却不敢碰到他,悲戚到几乎要怨恨他:“我死主子会伤心,你死主子也会伤心啊!你是傻子吗!”   胡狗儿紧紧闭着嘴巴,没有说话,只默默地轻微地摇了下头。   “为什么用你的命来换我的命!我受不起!我该怎么跟主子交代!”星展眼泪越流越凶,无助地像个孩子,惊恐地看着他,“胡狗儿,你起来,你别死……”   胡狗儿瞳孔被眼皮遮了一半,睁不开眼,但他的手却慢慢挪动着,挪动着,挪了好久,终于碰上了他的左耳。   “你要做什么,你告诉我,我来帮你!”   星展抹着泪,伸出手,还没碰到他,胡狗儿口中却吐出一个字:“不。”   随着这个不字涌出的,是一大口血。猩红血液像是活物般止不住地往外攀爬着,争相远离这具生机即将消散的躯体。   胡狗儿又紧紧抿住嘴,像是要留住些气力,下巴上那道疤在赤红中凸出淡淡的粉。   在鲜血流进耳廓之前,胡狗儿碰住了左耳上那颗粗糙的八棱银珠,刚一捏住,手臂瞬间脱力砸到地上,带出了连着银珠的草色丝绦。   他似乎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指尖无力地松垮地勾着那条丝绦。   他身下的土地被鲜血浸得黑红,银珠上的草线微微摇动,清新莹绿地像是一株新生的苗儿,生机勃勃。   星展哭到刺痛的双目捕捉到那一点绿,被硝烟血肉缠绕到近乎麻木的脑   海里,忽然电光石火,回到了多年前燥热的春日晌午。   那时她满心少女心事,主子丢了条绿帕子,她借着找帕子在长信宫外来回等了三个时辰,终于等到随军出关的郁贺。   月台还拿这事调侃过她,可此时她才想起,那条从未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浅绿帕子和低着头送回帕子的少年。   最深处的记忆翻涌出来,他耳畔草线和那条被树枝刮破的绿帕颜色一模一样。   可那时她心不在焉,不曾细看,把人给随意打发了。   原来,那么早之前,她就见过了胡狗儿,见过了他耳畔的草色丝绦。   他戴了这么久,竟无一人发觉此事。   他的银珠草线和他一样,都像个默然无声的物件,引不起旁人任何一点注意。直到此时此刻,直到他要死了,才发出最后一点声响。   “你这草线是主子的帕子……”   是啊,这是主子的帕子,也是他唯一做得出格的一件事。   他知道她丢了帕子,他找了很久很久,最后在树丛里找到,可帕子早就被枝叶刮破了。   即便如此,他也不敢贸然去碰,他洗了一遍又一遍的手,才小心地取下那方帕子,又珍惜地把那些碎线都收集起来,编成了一条细细的绿绳,又磨了颗银珠系上去,戴到左耳上。   银珠凉凉地贴着耳垂,草线在耳后随风微微动,有点痒。   他还不太习惯戴耳饰,在他短短的前半生里,他像条无人问津的狗一样活着,从未戴过这些被漠朔贵族偏爱的金贵装饰品。   可他知道,漠朔人的耳饰里盛放着魂灵,积攒着一生的祝福,那是最珍贵最干净的地方,能护住魂灵不受往生之痛。   他的魂灵是她一方素帕上磨掉的些许碎线,这让他贫瘠的心感到了幸福。   胡狗儿张开嘴,鲜血又大团大团地涌出,他咳了几声,嘴角微微扬起,声音嘶哑,低得连灰尘都惊不动。   “用……干净……布……包上……给……主子……”   他不怕往生之痛,他要把他的魂灵和一生的福报,都给她。   从魂灵到身体,他都奢望着做她脚下的桥,让她去往任何想要去的地方。   她留着也好,烧掉也好,只要是她,怎么都好。   他因她而生,也要为她而死,这就是他的圆满。   “胡狗儿!你睁开眼睛!胡狗儿!你难道就没有想去做的事吗,你想想以后,想想主子,胡狗儿!”星展不敢碰他,可随着他眼睛慢慢闭上,她再也忍不住大哭出声。   呜呜风声和星展的嚎啕大哭中,胡狗儿满怀柔情,无声地说:“想,再见她一面。”   睫毛沉重地压下来,扩散的灰暗瞳孔最后一次颤动,身体的痛苦,耳边的哭叫似乎都在这一刻远去。   他又想起当年兽笼中,发狂野兽口下,他仓惶抬头,却望见皑皑雪山上的莹莹月亮朝他伸手。   鼻端仿佛又嗅到了淡淡香气,那该是一片白雪般的四月春,连绵花浪在柔柔春风中起伏。   他不敢伸手去碰,只仰面望着。   那是他最好的结局。 第107章 火星她的命,不贱。   黄昏时分,褚巍回城,人马已然去了五分之一,但敌军损失更惨重,伤亡者不计其数。   可褚巍也受了伤,伤在右小臂上,正是拿剑的那只手,恐怕是敌人故意为之。   褚巍甲胄褪了一半,月台仔细帮他包扎,褚巍哑声道:“再绑紧些。”   月台动作顿了下,欲言又止,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依言绑得更紧,褚巍眉头随着她的动作皱紧又松开。   绑好后,他活动手指,拔剑转了转腕子,眉头又皱起来。   崔绍赤着血淋淋的膀子凑过来,背上伤口还在渗血,脸上却还笑嘻嘻的。   “月台姐姐,也帮我包扎嘛。”   帐中人人都疲惫无神,只有崔绍还和以前一样,神采奕奕,笑得没心没肺。   月台没多说什么,坐下来为他包扎背上的伤口,动作轻而稳。   崔绍扭头去看月台,瞥见她鼻尖上的汗珠,眼神蓦地一暖:“担心了?别操心我,我会留着这条命回来见你的。”   月台动作停住,却没理会他的话。直到包扎完之后,崔绍这张嘴说个不停,也没得一句回应。   晚风萧萧,崔绍拢上衣裳,笑了一笑:“月台姐姐,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转身朝外走去。月台望着他的背影,眼中挣扎,最终还是开口叫住他:“元承。”   崔绍回头,面上带笑:“怎么了?”   “若有一日,万里同风,主子也不再需要我了,”月台眸光温柔闪动,“你说的话,或许能实现。”   晚风轻轻撩过月台耳旁的发丝,柔柔翻卷。烛光跃起,像一颗小小的心脏欢快舞动。   短暂安静后,崔绍忽然笑出了声,眼底微微红。   “月台姐姐,你的话我记下了。”   他抬手按了下心口,收了笑的脸郑重而肃穆,如一诺千金的古之君子。   战火三日不止,一向只围不战的南雍军转变战略,猛攻岐州城,或许是新得了令。   而如今的岐州城早已不如大半年前兵粮充足,药物、战甲、弓箭、刀兵、战马之损耗不知凡几。将士肚子是瘪的,战马肚子也是瘪的。   攻城之战日夜不息,城中百姓惊恐地关闭门窗,不敢出门。   将士们眼睛都熬出了血丝,城墙之上两刻钟便要换一班作战,保持最佳体力和战斗力。崔绍、月台、郁贺、韩虎镇守四门,褚巍总揽全局,领兵灵活作战。   “庭山,城若破,该当如何?”   孟长盈裹着厚厚的大氅,小脸仍旧雪白如纸,薄唇毫无血色。   褚巍靠在内墙上,灌了口冰凉的冷水,擦去侧脸的粘稠鲜血:“破城便巷战。若败,有死而已。”   他解开手腕上脏污到看不出颜色的布条,重新绑上去,皱着眉绑得很紧。   短短的休息时间转瞬便过,满是老茧、被布条勒紧的右手重新握上丹心剑。   两人相顾,竟是无言。褚巍笑了下,转身登上城墙。   又三日,北门破,褚巍带人拼死冲出去夺门,拦住了口子。林筠紧急带人用狼牙拍和带刃拒马,好歹堵住了城门。   翌日,北门再破。   褚巍持缰坐在马上,马儿萎靡地低着头,喷了个响鼻。   忽而风起,仿佛间似有几分春日暖意。褚巍扯扯木然的嘴角,春日还远着呢,如今还是寒冬。   暖风轻抚将军面,带来微凉痒意。   褚巍抬起手,在风中捏住一片不知乘风而来的茶花瓣。   今年的春好似来得早了些。   隆隆战鼓敲响,马蹄落地声如雷奔。   “杀!”   那片花瓣轻飘飘打着旋落地,被奔涌洪流踏入尘泥。   硝烟漫天,弓折刀尽,横尸遍地。   固若金汤的岐州城破了,再也保护不了任何人。   狼烟四起,百姓号哭,将士浴血。   孟长盈被万喜和十几个娘子营的兵护着,且战且退。可无论怎么躲藏,都甩不掉敌人。   万喜小脸严肃地盯着孟长盈,直接上手,剥去她的大氅,披到万乐身上。   “兵分两路 ,留五个人给我,你们这一路招摇些,把人引走。若还能活着,去找月台,把情况同她说清楚。”   寒风一过,孟长盈猛地打了个抖,面色惨白如纸:“万喜……”   话还没说完,万喜迅速摸出一块糖,塞进她嘴里:“含着,冷就嚼一嚼。”   很快人分成两队,分开之前,万喜从身上两套甲胄中扒下来一套,递给万乐。万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拒绝,立刻将甲衣穿上。   大氅之下,是两层甲。   万喜这队人护着孟长盈,一路往东门去。寒风凌冽,敌军一波波地涌上来,时有时无,像是海岸边猜不透何时涌上的浪。   孟长盈走得很慢,快耗空的身子在冷风中发着抖,冷白面庞很快冻红了,呼吸都急促起来。   身旁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唯有万喜手持一把无锋重剑,虎虎生风,谁也近不了身。   这样下去不行。   万喜带人一藏,脱下甲胄,套到已经浑身无力的孟长盈身上,又脱了一层衣衫,两下撕成步条,直接把孟长盈绑在身上。   孟长盈身体单薄四肢纤细,像只轻飘飘的娃娃挂在她怀里。   绑好之后,万喜挥了几下重剑,又把孟长盈的位置调整了下,两条腿也都绑起来。   这里并不安全,很快又遭遇敌军,孟长盈连手都快抬不起来了。往年冬日,即便她在温暖宫殿中足不出户,日日吃着各种补药,也要病上好几场。   此时此地,她的头软绵绵地靠在万喜脖颈处,身上热度一点点升起来,又发热了。   眼皮沉重地阖着,耳边的声音如同隔着一层什么,叫她听不真切。   人倒在地上的沉闷声音,武器相交的碰撞声,惨叫声,闷哼声……很久很久之后,停留在她耳边的是喘息声,像牛一样沉的喘息声。   一队人如今只剩下万喜,没有了两层甲胄,四层棉衣都被划开了,棉絮被翻飞的血肉染红。   万喜血淋淋的双手一刻不停地挥舞重剑,摇摇摆摆,快要控制不住那强大的惯性。断断续续拉长的喘息中,她咳出血沫子。   孟长盈全身都是浓烈的血腥气,赤红湿润的衣摆黏腻地往下滴着血。   那都是万喜的血,孟长盈被好好护在怀里,没受一点伤。   万喜手臂肌肉在剧烈颤抖,骨头酸痛得好像被腐骨蚀心的毒药泡烂了,疼得要命,喉咙呼出来的每一口气都像是她能吐出来的最后一口气。   明明是在岸上,却像是要溺死了,难以呼吸,身躯沉重地快要举不起剑。   终于,挥出去的一剑把她也带了出去,轰然砸到地上。   人和剑落地的声音都极为沉重。   孟长盈的后脑重重磕在地上,万喜已经没有力气再护着她了。   混沌高热的疼痛几乎叫人难以思考,孟长盈整个人像被一座山压着,丝毫动弹不得,浓烈粘稠的鲜血顺着万喜的身体,滚烫地流淌到孟长盈脸上身上,像是一团热火。   孟长盈胀痛的双眼缓慢睁开,从心底最深处涌出来一股酸涩泉眼。   够了吧,到今日够了吧。   北朔南雍汉人胡人,国仇家恨,到今日已够了吧。   百年后不过都是一捧枯骨罢了。   死在这里,死得其所,只可怜还为她连累许多人。   孟长盈又慢慢闭上眼,眼尾流出一行泪,却被一只血红颤抖的手擦去。   “别哭……”万喜说。   她答应了星展,要保护孟长盈的。   她没骗星展,她不怕死的,她只是惜命,她只是不想如草芥飞灰一般被人随手拂去践踏。   可她知道,像她这样的人死一百个也是不打紧的,孟长盈这样的人却是绝不能死的。   为孟长盈死,便是为千千万万人死。   值了。   一生光景如走马灯乱晃,她又想起北朔的角抵场,想起赤身死掉的同伴,想起衣冠楚楚的贵人偏头吐出一口唾沫,鄙夷地瞟向那具尸体,说:“贱命一条!”   这四个字像一句魔咒,在她耳边盘旋了一辈子。   此时却忽然散了。   她的命,不贱。   怀里的人是她的勋章,是她的功绩。   她这条命不是贱命,她的命豁出去也能做出些值得人记住的好事。   万喜血丝粘连的青紫脸颊,慢慢浮出一抹笑来。   一块带着血腥味的芝麻糖塞进孟长盈嘴里,万喜像摸孩子一样摸了下孟长盈的头,按下一个湿湿的血印子。   “这是最后一块了……”   田娘说过,芝麻糖,慢些吃,吃完她就回来了。   田娘从来不食言的。   万喜又笑了,勉力仰起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翻过身,让怀里的孟长盈重见天日。   稀薄日光下,万喜发直的眼睛望着前方,血淌进大睁的眼睛里,似乎勾勒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慢慢朝她走来,带着芝麻糖香气的手,轻轻搭过来。   万喜血糊糊的手指动了下,咳出最后一口滚烫的血,嘴角却幸福地上扬。   田娘,你怎么才来接我呀……   寒风猎猎,卷过破损旌旗,猎猎作响,像是暗处爬上来扭曲变调的哭叫。若当真如此,岐州城该是万鬼齐哭。   “万喜……”   孟长盈趴在万喜怀里,干涩沙哑的嗓子像含着枯叶沙砾,艰难吐出两个字。   可回应她的只有潇潇风声。   万喜死了。   为她而死。   孟长盈颤抖着,用力握上胸前的长命锁,金玉冰凉地硌在麻木的掌心,一阵钝痛。   她是久久熄灭的火堆,只有一片灰烬,沉寂多年。   口中的甜味蔓延开,灰烬最深处零星的余温间,倏尔炸开爆裂的火星,点燃燎原烈火。   她不能死!   即便将士们的血已经流干,可她还没有。   即便只剩一盘枯棋,可棋局还未结束,她这枚棋子还未落下,怎可弃局而去。   她知道,就算没有她,这天下万事迟早也会各归各位。   可是,不行。   她不能死。   孟长盈用尽全力,将缠在身上的布条解开,从万喜身上滚落下来,摇晃的视线对上万喜嘴角凝固的笑。   孟长盈心头剧痛,颤抖着握起万喜的手,贴到脸上。她已经分辨不出万喜的手是冷是热,是硬是软。   她轻声道:“我会活着,像你保护我一样保护自己。”   可她整个人仿若处于水深火热中,身体里要烧起来,可又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孟长盈嚼碎口中的芝麻糖,用力咽下去,喉咙里又涌出一口甜腥,也被用力咽了下去。   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第一次流露出某种强烈的渴望。   斗志昂扬的灵魂,栖息在一具摇摇欲坠、残破不堪的躯体上。   孟长盈握紧长命锁,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   满城死寂,满目疮痍,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她披着血衣,走在无数人的尸体之上,像一具活过来的尸体。   孟长盈无声呢喃着,她不能死。   孟家七百五十一位英灵在上,列祖列宗在上,保佑长盈。   她不该死在这里,她不能死在这里。   她似乎走了很久,走了很远,又似乎只是在原地打转。   或者说,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南柯一梦。   否则,她怎么会看到万俟望。   看到他的近卫军奔腾而来,看到万俟望赤红的眼,惊痛颤动的眸光,翻身下马时玄色大氅如张开羽翼的雄鹰,朝她坠落。   “盈盈!”   熟悉的嗓音震颤着回荡在耳边,唤醒她恍惚的眼睛。   真的是他。   原来,最后一步棋是他啊。   孟长盈单薄身躯上挂着血淋淋空荡荡的衣裳,整个人像寒风中颤抖的细柳,似乎下一刻就要折断,分崩离析。   可偏偏那双眼,湿雾里裹着熊熊燃烧的烈焰,如在梦中。   “盈盈,山穷水尽了,跟我走吧。”   万俟望几乎不敢伸手碰她,嗓音哀切着颤抖着,那是怎样一种痛心泣血的眼神。   孟长盈嘴角似乎牵了牵,她近乎无声地说:“好。”   万俟望一直紧盯着她的反应,听清楚那个字,他猛地睁大眼睛,欣喜若狂地伸出手。   可孟长盈却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   “盈盈?”   “我跟你走,你应我两件事。”   孟长盈嗓音嘶哑得不像样,身体在风中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要倒下。   话音还未落下,万俟望已然急切抢白道:“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   “第一,我要褚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万俟望面色猛地一变,扭曲到近乎狰狞的脸上,慢慢挤出一个笑,咬牙道:“我答应。”   “第二,十年内,北朔兵马不可踏入南雍边境。”   “我答应你!”万俟望应得极快。   下一瞬,孟长盈眼前一虚,似乎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软倒在风中。   最后留在她视线中的,是万俟望悲怆的眼,和奔来时剧烈摇晃的绿宝金珠。   “盈盈!” 第108章 有愧有他在,她绝不会落得慧极必伤的……   沉寂两年的长信宫门打开,北风呼啸中,宫殿内温暖得可催生春花。   偌大宫殿,宫人走动间悄无声息,清苦药味浅浅浮动,叫人嘴里也跟着泛起苦来。   榻上孟长盈静静躺着,浑身的血被洗得干干净净,头上包扎着,眉头紧蹙,薄唇紧抿,像支浸透在水底的白色花朵。   万俟望目光一瞬也离不开她,上上下下地看,明明是在梦中也能清晰勾画出的熟悉样子,可他还是看不够似的看。   许久,他伸出手,轻轻揉了下孟长盈淡红的唇珠。   他的盈盈终于回来了,他该高   兴的。   可看到她病骨支离的模样,想到战场上那叫他心惊肉跳的一幕幕,他的心脏就一阵紧缩,第一次尝到了后怕的滋味。   德福脚步轻巧走过来,低声道:“陛下,那边出事了。”   “哪边?”万俟望不耐。   德福左右看了看,凑近耳语了几句。   万俟望霍然转头,眼神锐利直盯德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陛下,奴才哪敢欺君呀,”德福下意识一抖,无奈似的,“那是太医亲口说的,我还请了月台姑娘过去,她进去之后也说要女医呢。”   须臾间,又一名宫人来报:“陛下,不好了,那褚巍昏迷着,却还抱着人头不撒手,没法给他治伤……”   只说到这里,榻上孟长盈忽地咳了一声,万俟望立即扶住她的肩膀,拿来一杯温水,柔声道:“快喝些水。”   孟长盈推开他的手,疲弱抬起眼,望向那宫人,气息不稳:“庭山怎么了?我要去看看。”说着,她就要下床。   万俟望赶紧按住她,劝道:“盈盈,你还病着,哪里下得了床?我既答应了你,就不会伤人一根毫毛,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   一番话说得恳切,可孟长盈置若罔闻,只掀开被子,吃力地往下挪,才恢复几分红润的脸颊又变得苍白。   只一瞬间,万俟望的安抚脱口而出:“你别急,我带你去。”   孟长盈动作停住,因用力而紧绷的手臂一软,跌在他怀里。万俟望给她披上一件件棉衣毛裘,把人裹得密不透风,又弯腰给她穿上厚厚的白绒袜和靴子。   细骨伶仃的脚腕上还带着青紫,人窝在他怀里,那样瘦。   万俟望心尖一酸,才离开两年,这么就把自己弄成这样呢?   孟长盈拉了下他的袖子,催促他:“快些。”   万俟望直起腰,又把热乎乎的手炉塞进她手心,轻拍了拍:“拿好了。”   他抱着她起身,孟长盈几乎是坐在万俟望手臂上,脑袋被他按进颈窝。他大步往外走,脚步稳健,轻松地像揽着一簇花枝。   殿外寒风刺骨,一吹过来刮刀似的,能剃下一层脸皮。   万俟望掖紧她的毛裘,手掌紧紧护在缝隙处,生怕有一丝风钻进去。只走了几步,万俟望就带着她钻进了肩舆。   厚实帷帘垂着,肩舆内燃着炭火,他这才稍稍松开压在孟长盈后脑处的手。   肩舆微微摇晃,从万俟望的角度,能看见孟长盈垂落的纤长眼睫,眼尾小痣若隐若现。   “你担心褚巍吗?”万俟望问。   孟长盈嗯了一声。   “你可知道褚巍是……”万俟望没有问完,只垂目紧盯着她的脸,等着她的反应。   孟长盈嗓音嘶哑:“知道。”   “你当真知道?”   “我知道。”   孟长盈睫毛掀开,疲倦眉宇间平静而镇定:“早在九年前,我就知道。”   九年前,是国史案爆发那年。孟家褚家三族尽灭,除了当时贵为皇后的孟长盈之外,七百余人只活下来一个褚巍。   当时他百思不得其解,褚巍怎么可能活得下来?如今终于有了答案。   “怪不得,”万俟望低声喃喃,“漠朔九部虎视眈眈之下,褚家独子、荣家血脉岂能无声无息地逃往南雍,原来是这样。”   孟长盈阖上眼,语气淡而悠长:“当年舅母还未怀上庭山之时,外祖父曾卜过一卦,舅母只有一胎,这一胎必是男儿。可庭山生下来,却是个女儿。外祖父闭门不出卜筮三日后,告诫舅舅,庭山必须以男儿身示人,才能避过命中死劫。”才能延续褚家血脉,才能夺回汉人江山。   当年,就算是孟长盈也还未在胡汉争端的漩涡中站稳脚跟,她救不出褚家长公子,可却能救出一个和所有褚家女眷都对不上号的无名女子。   褚巍的死劫,依靠着她扑朔迷离的身份而消解。   至此,始末原由完全清楚了。   万俟望心脏猛跳,头皮一阵发麻。他从不信鬼神,更不信修道卜筮,可此事又如何解释?   一个死了十多年的老头子,居然曾一卦算出褚家未来的劫难,他的告诫甚至还真让褚巍躲过了一劫?   难道这世上当真有注定的神佛命理一说?   他又想起破道观里,慈道和尚那一番话。“求仁得仁”的人确已求仁得仁了,那慧极必伤的人呢?情深不寿的人呢?   肩舆中暖和得叫人出汗,可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阴风直钻进骨头缝里,叫万俟望手脚发凉。   他只能将孟长盈抱得紧些,再紧些。   “陛下,到了。”德福声音在外响起,却没听见动静,须臾又试探着道:“陛下?”   万俟望浑身一震,抱着孟长盈出了肩舆。冷风一过,他这才发现,后背已经湿透了,布料冰凉湿滑地贴着身体,像一条暗中窥视的毒蛇盘踞上来,叫人心头发紧。   他低头吻一吻孟长盈的发顶,熟悉的草药味道和体温让他的心稍稍安定。   孟长盈已经回到了他身边,有他在,她绝不会落得什么慧极必伤的下场。   一踏入室内,月台已急匆匆迎上来:“主子……”   她此时也是心神震动,就连她都不知道褚巍竟是女子。   孟褚两家长辈尽死,不止她,恐怕这世上只有孟长盈和褚巍知道这个秘密。   可方才两人都昏迷不醒,这才叫诊脉的太医发现了蹊跷。太医拿不定注意,不敢冒犯,只好又请月台过来。   事态紧急,月台只能压下心头惊愕,请了女医来治疗。   “将军别的伤都处理了,可她的右手……”月台短促吸了口气,声音微哽,“断了三指,还紧紧抱着竹卿的头颅,掰都掰不开,伤处再不处理,怕是要腐臭了。”   孟长盈眼睛睁大,嘴唇翕动,好半天,她挣扎着下地,扑到褚巍床前:“庭山……”   褚巍脸上的血都擦去了,可被血浸透的干硬衣衫还在,左手还僵硬保持着握剑的姿势,被削去三指的右手血肉模糊,紧抱着一颗残破头颅,污血融在一处,几乎分不出彼此。   看清她的一瞬间,孟长盈眼眶瞬间滚下泪来,湿热砸在褚巍的手背上。   “庭山,我是阿盈啊,庭山……”她嗓音像是被划破的丝帛,沙哑着,破碎着。   褚巍静静地躺着,孟长盈一声声地唤她。   “庭山,庭山……”   孟长盈抱紧她,用脸贴着她的脸:“庭山,是我,松开手吧……”   湿热的泪水像是一条连接血缘的纽带拉扯着人,褚巍眼皮颤了颤,缓慢睁开眼,眼珠滞涩地转动:“阿……盈……”   “庭山!”孟长盈抬起头,泪光闪动,“是我,我在。”   “败了……”褚巍嘴唇颤抖着,通红眼睛流出一行泪。   “我还活着,你也还活着,褚家军还有残部,还有翻盘的机会,”孟长盈紧紧握住她的左手,急迫地看着她:“庭山,快松开手,让太医给你疗伤。”   褚巍迟钝垂下眼,望着右手上的一团血腥。她眼角猛地抽搐了下,慢慢伸出手,摸了摸那颗血块凝结的头颅发顶。   “我害苦了他……”   “庭山,松开吧。”孟长盈恳求似的,泪眼朦胧,“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择个好地方,让竹卿入土为安,好不好?”   良久,良久。   褚巍别过头,闭上眼,僵硬的手臂垂下去,她松开了,可凝固的血将她的手和竹卿头颅   黏在一起,如同天生一体。   孟长盈退后,月台和女医一齐围上去,给褚巍处理右手的伤。   那颗头颅,被宫人小心收入匣中。   孟长盈吐出一口气,腿脚绵软,落进万俟望稳稳的双臂中。   “看到人了,伤也治了,该回去了吧?”   语气不算好,天知道他看见孟长盈扑到褚巍怀里,衣衫都被她身上的血染脏,还用脸贴着她的脸,万俟望是用多大的毅力克制住自己,千万别一脚踢开褚巍。   孟长盈没有回答,昏昏沉沉地靠在万俟望怀里,眼睛已经闭上了。   方才流出的泪水仿佛带走她所有的力气,发热带来的疼痛和酸软无力,卷土重来。   她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了。   孟长盈这一病,直到三月,才能起身。可身体底子已然更薄了,比往年冬日时还畏冷,受一丝风都要头疼发热,稍微走动几步,已然摇摇欲坠。   万俟望不知从何处寻来了能工巧匠,做出可供人乘坐的带轮小车,献给孟长盈,叫她行走坐卧都能少费些力。   星展也归来了。万喜的尸体被留给了赵秀贞,与田娘葬在一处。胡狗儿的尸身被星展运了回来,葬在京洛。   孟长盈无法出宫去看他,月台代她去了,在胡狗儿墓前说了许多话,告诉他大家的近况,临走时在他坟头留下了一捧盛开的四月雪。   郁贺带着阿羽随孟长盈回了北朔,郁老夫人看到他们俩全须全尾地回来,在郁府门口险些哭晕过去。   但郁贺也受了重伤,恢复得很慢。民间大夫也找了,宫中御医也请了,一连几个月,大夫流水似的进,却没见他出过门。   “元承为何不跟我回来呢?”星展托着腮,太理解。   孟长盈坐在轮椅上看书,膝上盖着厚厚的毯子,闻言只看了眼月台,并不作答。   月台正在小炉上熬鱼羹,是江南那边的手艺。她察觉到孟长盈的目光,垂下眼,想起崔绍托星展给她带回来的信。   他不肯回来,不是不想念家人,也不是要和好友们分道扬镳,他只是要为那句万里同风努力,为她口中的一个或许努力。   等到那一日,或许会有人能得偿所愿。   午后阳光和煦,暖而无风。   月台推着孟长盈去见褚巍,她站在院子里,头发简单束着,披了件衫子。   “庭山。”   褚巍回过头来,雌雄莫辨,英气少年。   谁能想到名满天下的忠义之士、悍勇将军,竟是个姑娘。   “阿盈来了。”褚巍快步走过来,俯身掖了掖她的裙角,“当心受风,我们去屋里。”   孟长盈按住她的手:“这样好的日头,哪里有什么风,同我在这说说话吧。”   “好,听阿盈的。”   褚巍笑了下,同从前一样,清朗如山风,似乎再沉重的东西也压不灭她明亮如星的眸光。   可孟长盈知道,不一样的。   褚巍坐在她身边,慢慢擦着雪亮的丹心剑,残缺的右手紧紧绑着布条,伤口已经愈合了,但她的右手再也拿不起剑了。   “练得怎么样了?”孟长盈问。   褚巍左手拿起剑,随意挽了个剑花:“能用,但和右手不能比,还是要再练。”   “别太苛求自己,你的伤还没好全。”孟长盈道。   褚巍点点头:“我知道的。”   话落,默然。   剑鞘躺在石桌上,孟长盈摸上那片银竹浮雕,触感冰凉,边角圆润,定是主人时时爱抚摩挲。   褚巍突然开口:“其实,你早就猜到了吧。”   孟长盈点头,顿了下,道:“你不说,我便不问。你若愿说,我洗耳恭听。” 第一回 见到褚磐和林筠林阔时,她便有所怀疑。但褚巍不说,她自然不会多问。   褚巍一个人逃往南雍,那样艰难的境地,还怀着孩子,又要在荣家眼皮子底下遮掩住女子身份,必然经了千难万难。她既是褚巍的至亲好友,何必再去戳那些陈年伤疤。   而道观那次,褚巍躲闪的目光,让她彻底确定林筠便是褚磐的父亲。   “看来我把别人都当成了傻子。”褚巍自嘲似的一笑,擦剑的动作慢下来。   “阿盈,你知道吗,”褚巍攥紧了手中绒布,“他躺在我怀里,快要咽气的时候,他说真不想死啊,他不甘心。”   “我想告诉他,磐儿是他的孩子,可他没有让我说出口。他说,他都知道,他说他庆幸能遇上我,说他没用帮不了我,说……”   褚巍眼睛通红,一滴泪滚下来,鼻息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孟长盈握住他紧紧攥着的残手,轻按着她颤抖的肌肉,也微微红了眼,“庭山,你和磐儿好好的,就是给竹卿最大的安慰。”   “我怎么能把他当成傻子呢,他就这么看着我瞒了他一辈子,看着我和他称兄道弟,看着磐儿唤他叔父……”   褚巍一把拂落丹心剑鞘,呼吸沉重,像是喘不过气,酸楚几乎要冲破她的胸膛涌出来,淹没一切。   孟长盈抬手抱住她,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或许什么话都无法安慰她,孟长盈懂这种感受。   有时候,活下来的人才是最痛苦的。更何况,又是这样惨烈的结局。   许久,褚巍激动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   她去洗了把脸才回来,对孟长盈露出个歉意的笑,眼睛还红着,可已经恢复成了往日温和的模样。   “我方才吓到你了吧?”   “胡说什么,我只怕你一个人胡思乱想,和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孟长盈倒了一杯热茶,推过去。   褚巍喝了两口,又笑笑:“是了,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庭山……”两个字脱口而出后,孟长盈却愣住了。   褚巍问:“怎么了?”   “你……希望我叫你庭山吗?”孟长盈问得很迟疑。   褚巍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孟长盈沉默了下,握上她满是老茧的手,“比起庭山,是不是我叫你阿巍更好?”   褚巍霎时了然,笑着摇摇头,眼神明亮而坚毅。   “阿盈,我愿为一座巍峨的山。于我而言,能扛起这些责任,是幸事。丹心碧血……”俯仰无愧四个字却卡在了喉咙里。   不,她有愧。   这句话,她已经不配说了。   褚巍嘴角的笑慢慢回落,趋于平直。   正这时,一道熟悉嗓音响起,带着点阴阳怪气。   “呦,我说盈盈去哪了?原来又来庭山院里了。”   话音未落,人已大步流星走进来,一眼瞧见两人相执的手。万俟望脸色一黑,直接挤进两人之间,一把拍掉褚巍的手。   拍的还是右手。   褚巍手掌一抖,说痛,倒也还好。只是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对待她的伤手,只有万俟望每次直接一巴掌拍上来,倒有几分荒诞的喜感。   她知道万俟望把阿盈看得极重,她也无需和他争什么,她和阿盈的情谊是流淌在血脉中的,不一样。   褚巍往后退了几步,左手拿起剑,又练起来。   万俟望见她让开,心道还算识趣。一转头对上孟长盈幽幽的目光,万俟望莫名心虚,但面上笑得甜蜜。   “盈盈,我今日处理完折子,马不停蹄地来见你,可你又不在长信宫,叫我好一番找呢。”   “撒什么娇?”孟长盈捏捏他的脸,低声道:“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又偷偷打庭山的手。”   “我……盈盈,你怎么总是偏心她,谁让她总跟我抢你?她的手早就痊愈了,一个大将军,打她两下又怎么了?”   万俟望趴在孟长膝头,一股脑说完,就把脸贴上她手心,热乎乎地往上拱,像只耍无赖的小狗。   孟长盈嘴角笑意一闪而过,直接捏住他的左耳,绿宝金珠被提起来,在空中慌张地乱晃。   万俟望瞬间被定住了,琥珀浅瞳发直地望着孟长盈,像被提起后颈的猫儿。   他张口唤她:“盈盈……”   孟长盈俯身靠近,一字一顿地威胁:“再让我看见你打庭山,我们一个月都不用再见了。”   万俟望浑身一震,迷蒙的双眼瞬间清明,立刻举手发誓:“我再也不打他了。”   孟长盈这才松了手,揉一揉他被捏红的耳朵:“疼吗?”   “不疼,一点也不疼。”   万俟望捉住她的手,偏头去亲她的指尖,却忽然想起这只手方才还和褚巍交握着,心情瞬间笼上了一层乌云。他张口,毫不犹豫地一口咬下去,却没用几分力,只在唇间来回磨了磨。   孟长盈懒得收回手,在阳光下仰着脸,眼睛眯了眯:“又闹什么?”   万俟望抬起头,一眼便看见她耳畔苍翠的碧竹坠子轻摇,和雪白脖颈相得益彰。唯一的缺点是,这玩意儿是褚巍送的。   刚飘走的乌云立马又飘回来了,他怎么就没想到送孟长盈耳坠呢?   万俟望问:“今年你生辰想要什么?”   孟长盈奇怪瞥他一眼:“还有好几个月,怎么问这么早?”   万俟望嘴里柔情哄着 ,眼睛却恶狠狠盯着她的碧竹耳坠:“我也送你一对耳坠,你戴上和我一样的绿宝金珠,好不好?”   “……”孟长盈明白了,这人又在吃醋,她好笑地揉揉他的头,“我就在你面前,你总想着别人做什么?”   万俟望被问得无言以对,她说得好像有点道理,但这怎么能一概而论,不争他怎么知道他在孟长盈心里的地位?   两人说笑了一会,孟长盈面上慢慢有了疲色,她已经出来很久了,月台适时地要推她回去。   万俟望迈步就准备跟上,忽然想起什么,又找了个借口留下。   等人走远了,他转身看向褚巍挥剑的背影,冷哼一声。   “褚巍,你到底还要赖到何时,怎么还不回你的南雍?” 第109章 未归“盈盈,做我的皇后吧。”   剑气扫过,几片新绿叶子簌簌落下,像一场零星春雨。   褚巍转身收剑,额间几缕发丝轻轻飘动,似笑非笑,“急着赶我走?”   万俟望下巴抬起,看人的姿态傲气睥睨,嘲讽道:“怎么?断了三指志气也断了,褚将军还准备在我这漠朔皇宫中颐养天年不成?”   他的话毫不客气,褚巍也不恼,负剑走来:“你且放心,如今阿盈身体好转,我不会再留了。”   “那就好,记住你说的话。”万俟望得了准信,转身就往外走,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褚巍却唤住他:“等等。”   万俟望脚步停住,半回过头:“还有事?”   明明也是个雄踞天下的帝王,偏偏一遇上和孟长盈有关的事,就显出少年莽气来。   “你不曾见过阿盈少时模样,那时她和现在很不一样。”褚巍微微一笑。   只这么一句,万俟望就转过身来,眼睛流露出好奇和急迫,可偏又不愿意直接开口问她。   褚巍没有刁难他的意思,开口间往事如流水倾斜而出:“那时阿盈虽身弱,却顽皮爱闹,会和我一块耍剑,会偷偷溜去街上,会下小溪捉鱼,少时她很爱笑。”   褚巍面上带着追忆,怅然道:“那时她也不像现在这样,活得像具被捆缚的人偶。你或许不知道,在汉人看来,活着有时才是罪过和耻辱。”   万俟望原本被少时长盈的影子勾出来的笑,随着她的话慢慢隐没:“你不会要说什么让我放她走的蠢话吧?”   “阿盈的身体坏成了这样,就算放她走,她又能去哪里呢?”褚巍慢慢摇头。   “……你知道就好。”这话不中听,但好歹也能听出褚巍的让步。   褚巍眸光温和,注视着万俟望:“我只希望你别逼着她,在你身边,就让她活得自在些吧。天下大事,如何能尽压在一多病女子之肩。”   言罢,褚巍长长叹息一声。这些话,也只能同万俟望说了。   一生已然走到了这里,再说什么值不值得都是虚话,可她还是心疼阿盈。她最近时常会想,若她们生在太平盛世,又会是什么模样?祖父、阿盈、竹卿、风远兄、甚至舅舅、太子表哥又会是什么模样?总会比现在好些吧。   可也只是想想,前路荆棘丛生,容不得她踌躇不前。人生艰难至此,纵有凌云志。   万俟望也沉默了,收起了那股尖锐的攻击性。   其实,在得知褚巍女子身份时,抛去偏见,他心中对她也是钦佩的。   是男是女又如何,只要她的功绩无人抹去,她必将流芳百世。   他且等着,看这个满身秘密的女将军究竟能走到何等地步。破道观中的天子龙气之说,又会否成真。   是夜。   内室突然一阵响动,外间婢女连忙执烛台进来:“将军,怎么了?”   褚巍半坐起来,满头的汗,衣襟都湿了,一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床幔,失神良久。   “我梦见阿盈南归,北方大乱,我携褚家军渡河北上杀退胡人,收服中原,汉室归一,四海安定……”   婢女闻言惶恐道:“将军?”   褚巍回神,这才发现面上湿痕,她胡乱擦了擦,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对婢女歉意道:“是我失态了,吓到你了。”   婢女连声说不敢,倒了温水来,打湿了巾子递给褚巍。   褚巍擦了擦脖颈,动作又顿住了,有些恍惚,有些回味:“那滋味,当真酣畅淋漓啊……”   阳春三月,杨柳依依。绿波摇漾柔春烟,暖风轻抚女儿面。   孟长盈的身子难以远行,只在宫中与褚巍道别。   千言万语此时都说不出来,彼此都知道,这一南去,两人此生或许都不会再见。   褚巍俯身,在万俟望严厉目光中,轻轻拥住坐在轮椅上的孟长盈。   孟长盈也紧紧抱住她,缓声道:“庭山,保重。”   褚巍拍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地哄着:“来年你的生辰,我再来北方与你团聚。”   这算是句吉祥话。大战时赵秀贞带人突围,请林阔来援,终于稍稍挽回颓势。这两月褚巍不在,赵秀贞、林阔和崔绍收揽残部,盘踞竹山,恢复元气,只待褚巍归来。   若有一日褚巍能光明正大回来北地,为孟长盈庆生,那必然是北伐军杀回中原之后。   十年时间,不知褚巍能否成功。   孟长盈只希望,自己这病弱身躯,还能活到那时,还能再见褚巍一面。   “庭山,多保重,我等着你的捷报。”   褚巍松开孟长盈,指节刮了下孟长盈的面颊,唇边含笑,露出一点虎牙尖。   “我会保重,阿盈也要少忧少愠,多食鱼米。”说着,她拍一拍月台和星展的肩膀,温声道:“阿盈就交给你们了。”   月台一身劲装,兵簪利落束起发髻。高而瘦的郁贺站在她身侧,背后一队护卫,都是汉人面相。月台温柔一笑,冲淡身上的肃然之感,“我们可是要一路远送将军的,现在就同我说道别,太早了吧。”   褚巍莞尔:“也是,路上我再与你慢慢说。”   星展眼圈红红,这些天她闲不住,一直在南北之地来回,传递消息探望旧友,却不慎撞上南雍军受了伤。她被孟长盈勒令养伤,不能去送褚巍,这些天一直长吁短叹,早知道前些日子就安分些了。   “将军,我会想你的。”   褚巍颔首,目光柔和地望着她,更像星展记忆里那个好脾气的温文少年。   “星展也要乖。”   星展用力点头,都快忘了让她屁。股开花的五十军棍。   眼看着日头愈高,褚巍明快一笑,抱手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言罢,她飞身上马,单手持缰,骏马扬蹄嘶鸣,褚巍朗声而笑,身影在逆光中看不真切。   “诸君珍重,巍去也!”   孟长盈遥望着她的背影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只余烟尘滚滚,仍未收回目光。   万俟望按捺着性子,在旁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褚巍从头到尾离开孟长盈的视线。他大步一跨,站到孟长盈面前,挡住她远眺的目光。   “盈盈,人都走了,我们也回去了。”他手掌按在轮椅上,调转方向,推着她往回走。   星展在旁也乐得悠闲,走着走着,却忽然觉得孤单。她回过头,望向早已看不到人影的远方,扬尘在日光下,竟有些刺目。   “那天你和庭山说了什么?”孟长盈开口问。   万俟望   按在轮椅上的手紧了紧,迅速瞟她一眼,若无其事道:“随口说了几句话,怎么问起这个?”   孟长盈摇摇头,没再追问。   不管有没有万俟望,褚巍都不会久留北朝。即便她不舍,可她也知道北伐军和褚磐都还在等着褚巍回去,她没有理由留她。   孟长盈不问了,万俟望却又想起褚巍的话,手掌慢慢搭上孟长盈的肩膀。   “盈盈,她和我说了些你少时的事,说你那时很顽皮,”万俟望停下来,弯腰贴上孟长盈的侧脸,用脸挤了挤她,“真难想象啊。”   孟长盈被他挤得晃了晃,侧目看他:“若和你少时比起来,我倒显得收敛多了。”   万俟望少时全然是个原始野蛮的漠朔小子,面涂朱砂眼神凶戾,连野狼都猎得。孟长盈与他一比,自然是相当乖巧可爱。   “我也想见见那时的你,”万俟望轻吻了下孟长盈的侧脸,起身又推着她往前走,“你说,若是我和你青梅竹马,那我们会不会早早在一起。”   孟长盈眸光微动,带着些笑意:“我年长你五岁,我议亲时,你还是个孩子呢。”   “孩子?”万俟望手掌擦过她脖颈,掌心兜住孟长盈的下巴,捏了捏她薄薄的脸颊肉,“孩子有我勇武吗?有我厉害吗?盈盈,我可不是孩子。”   话里话外带着点暧昧的危险气息。   孟长盈手指掐上他的虎口,用力扭了下,又粗又硬。   察觉到她的小动作,万俟望哈哈大笑,在她面前摊开手:“都给你捏,想怎么捏怎么捏,我可不像你那么小气。”   “我……小气?”孟长盈半回过头,眼睛横他。   “可不是小气吗,我哪里都愿意给盈盈捏,捏多久都行,”万俟望嘴角的笑带着点坏,贴过去,压低声音,“可盈盈就不给,这里也不让,那里也不许,久一点就哭。”   他轻啄了下孟长盈的耳垂,呼气潮热:“从前怎么不知道,盈盈这样爱哭。”   孟长盈不答话,端坐如山,面不改色,欺霜赛雪似的,活像个被小妖精调戏的正人君子。   万俟望眼珠一动,瞥见她莹白耳尖上微微一点红,瞬间心软得一塌糊涂,爱怜到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盈盈,竟也会脸红了。   “浑说什么。”少顷,孟长盈绷着小脸来了一句。   万俟望轻轻揉一揉她微热的耳尖,温柔得不可思议:“都是我浑说,盈盈最厉害了。”   “……混小子。”孟长盈难得骂了一句,拧住万俟望的耳朵,扭了几扭。   万俟望浅瞳柔润如蜜糖,还侧过头叫孟长盈扭得更顺手些:“用力些,我不怕疼。”   “……”孟长盈收回手。   万俟望:“不拧了?”   孟长盈不理人。   万俟望推她往回走,回了长信宫,把她抱到榻上,让她歇一歇。   孟长盈半阖着眼,万俟望托着下巴,靠在榻边看她。   过了会,孟长盈忍无可忍,睁开眼:“你无事可做?”   万俟望一愣,随即垂下眼,委屈似的:“有的,只是盈盈不许。”   孟长盈正要反驳,倏而想起某个午后,他没脸没皮地爬上她的榻,动手动脚,挨了几巴掌还滚烫地黏着人撕不开。从那以后,孟长盈便给他定了规矩,不许白日宣淫。   “……你回去,我要歇息了。”   万俟望将脸往孟长盈怀里一贴,抬目望着人,琥珀似的眸光晶亮:“我陪你一块歇息。”   “……不必。”   “盈盈,我为了腾出来时间陪你,每天都批奏折批到深夜呢,你别赶我走了,我不吵人的。”   那么大的个子,可怜兮兮地缩着,从下往上地仰面求着人。   从前他总琢磨着翻身压在孟长盈上头,可如今才发觉出在下头的妙处,他的盈盈可是个心软的人,最吃这一套。   果然,孟长盈不说话了,闭了眼偏过头。   这便算是默许了。   万俟望扬唇一笑,迫不及待拱上了榻,长手长脚一伸,孟长盈就落进他怀里,贴上他热乎紧实的胸膛。   他垂首吻一吻孟长盈的发顶,呼吸灼热,胸膛震动。   “盈盈,我好爱你。”   孟长盈眼睫一颤,张张唇,最后却又无言,抬手拥住了他,亲密无间的姿态。   万俟望紧紧回抱,手掌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后脑,嗓音沉缓:“睡吧,我守着你。”   春光明媚,可总有些人有些事十分碍眼,孟长盈归来一事并未保密,万俟望也从未遮掩过两人的关系,常常歇在长信宫,更是直言要立孟长盈为后。   朝野上下哗然,无数折子上书,劝陛下三思。但若细细一看,却能发觉出点别样的趣味来。   上书的多是胡臣,汉臣虽知此事不妥,但此举对他们亦有助力。胡汉争权,在胡人面前,汉人皆是一体。   而胡人传统明明对男女之事更开放包容,像这样的事在前朝部落中又不是没有过。他们激烈反对是因为孟长盈是汉女,更因为孟长盈曾经在北朔掀起腥风血雨,将漠朔王朝分裂为东西二国。   他们忌惮孟长盈。   可万俟望是什么人,作为一个支持汉化的君主,他从来就不是循规蹈矩的人。他不守胡人的规矩,更不守汉人的规矩,他只守对他有利的规矩。   君子、仁君都是他的政治面具,用来执掌权柄而已。   从前他是傀儡,如今他是实权帝王,是御驾亲征过的马上天子,怎会因为什么规矩什么奏折改变心意。   更何况,他比谁都更明白胡人的上书是只是为争权夺利、稳固地位罢了,以臣子私心来干涉君王意志,岂不可笑。   万俟望直接将上书最密的几个胡臣全部投入大狱,扬言非孟长盈不娶,力排众议,直接定下了大婚日期。   而这些事,他都不曾过孟长盈的耳,只在某一日用膳时,忽然开口:“盈盈,做我的皇后吧。”   孟长盈捏着玉勺的手一紧,抬目,万俟望故作轻松地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朝中……”   “旁的事我都会安排好,绝对无人敢非议你一句,你只要回答我,好不好。”   万俟望语速很快,舔了好几次唇,手也忍不住摸上耳畔金珠。察觉到自己的动作,他又立刻放下手,试探着问:“盈盈,好不好?”   满室寂静中,孟长盈轻轻笑了:“好。”   这样轻的一个字,像是会飞,盘旋在万俟望头顶,叫他幸福地晕头转向。   “你真答应了?”   “那不好?”   “不行!你都答应了!”   万俟望一把抱住孟长盈,将她高高举起,仰面望着她,眼睛灼亮,飞扬的欢喜强烈到要溢出来。   “盈盈,我的盈盈,我的皇后……”   他紧紧抱着孟长盈,爱不够似的吻,吻她的脸,吻她的额头,吻她的唇,想要将她揉进身体里,永不分离。   从这一刻起,他们是真正的夫妻,再也没有任何人能让他们分别,再也没有任何一本书能将他们的名字分开。   当眼前的一切都化为乌有,当所有人都做了枯骨,千百年后,史书工笔,孟长盈是他万俟望的皇后,生同衾死同穴的皇后。   得了孟长盈的准,他走路都是飘的,脸上时时挂着柔和笑意,就连朝中有人办了蠢事,他也轻声细语地宽慰几句。谁不知道他连自己的亲兄弟都能五马分尸,如今这模样简直惊悚,差点没吓晕那办错差的大臣。   人怎么可以幸福成这样。   他当年发下的誓,他此生的夙愿,就这样实现了。   这该是他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刻了。   大婚事宜有条不紊地推动,孟长盈身体不宜劳累,所有事情都是万俟望亲力亲为,同时还要总理国事,忙得眼下青黑,也要挤出时间来陪孟长盈。   孟长盈在小院中看书,万俟望抱着她,一下一下地帮她捏腰揉肩。   阳光温暖明亮地打   在孟长盈面上,轮廓错落如秀丽山水,明净如玉。万俟望看着看着,人就歪过去,忍不住想亲一亲她的脸。   可孟长盈却突然放下书,眉头微蹙:“月台怎还没回来?”   万俟望一怔,最近人逢喜事,忙得脚不沾地,他几乎都快忘了护送褚巍那一队人,至今还未归来。   不对劲。   按照京洛到淮北的脚程,月台一行人起码该在五日前回来。   正这时,殿外一阵喧闹。   星展惊慌的声音隐约响起:“月台!你怎么了!月台!月台……”   孟长盈似有所感,蓦然转头望向门口。   一人正逆着光奔来,身影熟悉,脚步却深一脚浅一脚,虚浮地像是随时要倒下。   那是月台。   从来都梳得规整的头发蓬乱着,半个身子都是凝固的血迹,溅血左脸上一道深深刀伤。   万俟望心头猛跳,无法言说那叫人抗拒的恐惧感从何而来,怀里的柔软身体寸寸僵硬,他忽然发觉孟长盈浑身都在发抖。   月台踉踉跄跄地走来,跌倒似的扑通跪下来,满是血痂的睫毛几乎掀不开。   她张张嘴,左脸凝固的伤口撕裂,一滴滴地往下淌着血,猩红洇湿地面。   “主子……”   她颤抖的手慢慢举起,掌心里躺着半截被削断的剑鞘,银竹浮雕浸着不祥的血色暗光。   “褚将军……身殒……” 第110章 传首他时刻惊惧,怕她碎在怀里。……   轰隆——   晴天打雷,乌云汇聚,春夏交际多急雨,雨点啪啪打下来,沉而重。   月台身上蔓延开一道血色溪流,染红了雨。   万俟望还抱着孟长盈,却不敢说话,也不敢碰她一下。   好好一个人,竟像是瓷瓶打碎了,静默无声泄倒一地,锋利碎片中,只余一座薄薄的空壳。   “尸体呢……”   她声音被雨水冲刷,如同沉闷水面浮动的微小气泡,脆弱无力。   剑鞘上的银竹被洗去血污,重新变得银亮温润,是主人时时爱抚摩挲过的痕迹。   可问话落下,那片银竹却发起抖来,化成看不真切的一团模糊银光。   月台脸色苍白如鬼,双眼血红,侧脸伤口白肉翻开,一丝丝血渗透出来,转眼又被大雨刮去,只留下静默的白。   “尸体落入淮江,遍寻不见……”   万俟望急促开口,像是在证明什么:“遍寻不见,或许她还没死,或许她正藏在某处疗伤,或许她被褚家军秘密救回去了!”   不管是什么,别死,千万别死。   他的盈盈撑不住的。   霎时,雨中又奔来一人:“陛下,南雍探子传来消息。”   “什么消息!”   “南雍军于淮江伏击褚巍,褚巍落水,尸首已被南雍军捞起,割掉首级传往建安!长公主荣瑛昭告天下,逆贼已诛,即刻传其首于各州郡,以表天威!”   轰隆隆——   雷声如恶鬼咆哮,全世界化为无止尽的雨水尽数倾倒,碎成泡沫。   孟长盈身体僵直,溺水般的,呼吸静止了,惨白的脸慢慢青紫,指尖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   “咳——”   猛地一声咳嗽,吐出一大团猩红血液,染红僵硬煞白的木偶。   “主子!”   “盈盈!”   三日三夜,万俟望不曾闭过眼,无数太医如流水进出长信宫,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终于吊住了一口气。   孟长盈静静躺在床上,单薄得像一片浸透在水底的透明薄花,命运随手一碾,便要压碎了她。   万俟望熬红的眼艰涩眨了眨,用温热布巾擦去她的泪。   不安睡梦中,紧闭的双眼还在不停地流泪,殷红眼尾是那张苍白面庞上唯一的颜色,红得叫人心惊。   万俟望又握住她无意识攥成拳头的手,耐心揉开她的手指,那指尖通红,掌心破皮渗出血丝,掐痕凌乱可怖。   他擦去血痕,清洗、上药。可没过一会,她另一只手又攥住了,眼泪又淌出来,打湿被蜇红的脸。   一生的眼泪,似乎都要在此刻流尽。   万俟望缓慢呼出一口气,他曾立志要取褚巍性命,要孟长盈亲自为她烧纸祭扫。   如今不费吹灰之力,褚巍便死了,甚至死后尸身被放肆侮辱,传首各地,他却又发自内心地期望褚巍未死。   孟长盈像一尊薄瓷,他时刻惊惧,怕她碎在怀里。   怎么就不能饶一饶她呢?   榻边细微响动,万俟望转过头,月台一身血衣,她在孟长盈面前跪了三天三夜。若不是万俟望叫人给她灌了补药,只怕她要先死在这。   死脑筋,怎么孟长盈身边都是死脑筋。   “回去。”   无人答。   “再不回去,我叫人把你赶出去,你难不成要在盈盈榻前闹起来,扰她的清净?”   月台仍未答,但慢慢地动了,手撑着地,跌了两下才勉强站起来。她一言未发,一瘸一拐往外走,似行尸走肉。   殿外刺目阳关让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好一个艳阳天。   星展正站在她面前,通红流泪的眼睛,凶狠地盯住她,可话一出口,是压不住的委屈哭腔。   “月台!”   月台置若罔闻,脚步不停,瘸着腿绕过了她。   “奉礼呢?奉礼他在哪里!”   月台顿住,没有回头,嗓音沙哑粗粝:“死了。”   “那尸首呢!我要把他带回来!”   “……别问了。”   月台走得很慢,一步步离开星展哭到模糊的视线,星展大喊:“你去哪!”   没有回应。   星展执拗地站在这,站到黄昏近夜,满身血色的月台终于回来了。她走得更慢了,整个人摇摇欲坠,可脸上却没有往日温柔包容的笑,只有平静到极点的漠然。   这漠然让星展恐慌,也让她愤怒。   “你去哪了!我在这等了你几个时辰!”   “郁府。”   星展眼中突然腾起了怒火:“奉礼的尸首呢?你连这都不肯说,居然还去郁府?你敢见阿羽吗?你就不怕郁老夫人把你赶出来吗!”   月台沉默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绕过她。   星展不依不饶,拉住月台,不准她离开,“你说话!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为什么不看我!”   田娘死了,胡狗儿死了,万喜死了,林筠死了,岐州城失守大败……午夜梦回,星展忘不了那一张张染血的脸,一切都沉沉压在心头,叫她喘不过气,叫她无比孤单。   可她不知道事情怎么还能变得更糟,怎么就到了今天的地步。   褚巍怎么会死,怎么能死?郁贺怎么就这样死了?主子怎么就起不来了?   “你告诉我!为什么!”   她什么都想不通,可月台什么都不说。曾经对她最温柔爱护的人,怎么也变得不一样了?到底是怎么了?   星展害怕,她更用力晃着月台,口不择言地指责她,激怒她,想要她给出一点反应。   “你不是什么都能做得好吗!为什么这次做不好!为什么偏偏这次做不好!”   “为什么做了万全之策,褚将军还会死!为什么明知奉礼身体不好,还要带他去!”   “说话!说话啊!你哑巴了吗!”   月台被她推倒在地,仍缄默着,垂着头,左脸上狰狞伤口翻开,在月色下纤毫毕现,像具腐烂的尸体。   凉风轻卷起亭中纱幔,拂过星展的眼。   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很慌,发热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惶然中带着心虚,她都说了些什么?   可月台一句话都没说,没有生气,没有训导,她只是默默爬起来,转过身,缓慢离开。   星展张张嘴,茫然无措,她已经后悔了。可月台的反应,叫她不知怎么开口。   夜半,星展坐卧难安,悄悄起身去了月台门前,房中还亮着灯,月台也没睡。   她犹豫半晌,没敲门,摸到了月台窗下。   小窗虚掩着,泄出一线颤动烛光。   星展总和月台腻在一起,她知道靠窗有一席小案,月台常常在此看书写字。   她靠墙蹲下来,抱腿坐着,小声   试探道:“月台,你睡了吗?”   房内没有回应。   星展稍稍提了提声音:“月台,你别生气了,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说你。”   话落,房内“咚”一声,似是什么东西倒了。   星展听到动静,耳朵竖起来,但月台还是没开口,和黄昏时一样沉默。星展鼓鼓嘴巴,悄声说:“月台,你怎么也学胡狗儿,总是不理人呢?”   “我跟你道歉,我错了,我不该凶你的。可是你总是不说话,什么都不说,难道事情原委你只说给主子一个人听吗?我不配听?”   说到这,她又不忿起来:“我怎么不能听?我也能帮忙,前段时间都是我来回南北通联。以前在北朔,我也常常去南雍送信呀,你又小看我。”   月台还是不说话,星展的心提起来:“月台,你不会还在生气吧?”   她等了会,只有一片寂静。   星展叹了口气,脑袋歪在膝头,圆眼忧愁地垂着,声音低了些:“月台,我前几日请太医做了修复伤疤的药,她们太忙,过几天就做好了。别担心你的脸,定能恢复如初的。”   “你是不是怕主子怪你?主子又不像我脾气急,她不会怪你。当年孟家的事,她连泽卿都没责备过。你别怕,她不会恼你的。”   “月台,别生我的气了。”   “我真的错了……”   这些天长信宫人人都夜不能寐,星展也熬了三天。这会夜色轻柔,虫鸣唧唧,她说着说着,抱着自己睡着了。歪在小窗下,她竟睡得又香又沉。   翌日鸡鸣嘹亮,星展惊醒。她懵然揉揉眼睛,左右看看,才回忆起昨夜的事。   “怎么在这睡着了?”   星展站起来,伸了伸酸痛的四肢,噘了噘嘴,有些委屈。   月台不知道她睡在外面吗?若是以前,她就算面上生气,也还是会照顾她,把她抱进屋子里。   星展立刻就想推开窗跳进去,又想起月台因此训过她,她的手又收回来,规规矩矩地去敲门。   无人应。   “月台?”   “还没起吗?”   “月台?你说句话呀?”   “月台?”   “月台!”   那股子恐慌感不知怎的,又爬上来。星展敲门的动作愈急,她等不得了,直接用肩撞开了门。   门未拴上,星展冲劲太大,收不住直接跌进了屋子,倒在地上。   正对着一扇小窗,一席小案,一道身影。   清晨沉寂。   突然。   一声凄厉如折翅孤雁的哀嚎划破长空,听者皆战栗心惊,看向同一个方向。   那是长信宫。   星展涕泗横流,四肢并用地惊恐后退,嘴唇哆嗦着,像个被吓坏的孩子。   可这一回,再也没有人温柔坚定地抱住她,让她依靠躲避。   总支撑在她头上的那一片天,塌了。   “……月台……月台……”   她终于能发出声音,却仍不敢靠近,只一声声地唤着,惶惶惊颤。   无人应她。   那具尸体僵硬扭曲,头足相就,口鼻涌出的大片血迹凝成黑块,挂在身上。   这是牵机之毒,月台教过她的。   服毒者腹中剧痛,全身发硬,窒息抽搐而亡,死状蜷缩狰狞如牵机状。   一生都妥帖体面的人,竟死得这样不堪。 第111章 梦回请救救他的妻子   苦药味浓,层层帷幔之后,低低咳嗽声传来,万俟望惊醒,甩了甩头,倒了温水过去。   “盈盈,喝些水。”   他小心扶起孟长盈,玉杯碰上她的唇,孟长盈眼皮无力地掀开一条缝,猛地抬手抓住万俟望手腕,撞洒了那杯水。   “月台……”她嗓音沙哑。   万俟望面色微微一变,立刻转头唤:“星展!”   外间星展快步走来,眼眶肿如核桃,掩不住的憔悴,她低声道:“主子,我在。”   孟长盈伶仃手掌紧紧攥住星展的手,沉沉呼出灼热的气,话说得断断续续。   “南雍军不曾捞起庭山尸身……荣瑛若知晓庭山是女子,定然会将消息宣扬出去,大做文章抹黑于她……那首级是伪造,发令传首各州郡是为激起群愤,引出褚家军残部一网打尽……快传信竹山,绝不可在此时轻举妄动,耐住性子,积蓄力量以待来日,记住……”   孟长盈一席话说完,几乎要断了气,脸色青白。   星展眼泪啪啪往下掉,使劲点头:“记住了,我马上就去传信!”   孟长盈眼睫颤了颤,沉重的眼皮艰涩掀起,模糊摇晃的视线中,渐渐映出星展如丧考妣的萎靡模样,她发间常戴的粉绫绢花不在了,却插着一只孟长盈无比熟悉的斧簪。   孟长盈微弱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双眼死死盯着那只斧簪,细瘦手指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深深掐进星展掌心。   坏了!   万俟望心道不好,想要遮掩过去:“盈盈……”   可一对上孟长盈那双悲恸沁泪的眼,他的谎话便说不出来了。   孟长盈呼吸越来越重,剧烈地吸气,却还是喘不过气,面庞开始青紫,身体剧烈颤抖,瘫软下去。   星展吓得大哭,急忙去抚孟长盈胸口,又按揉她抽搐的手指:“主子,你别急,主子……”   万俟望抖着手,将手指用力塞进孟长盈口中,撬开她紧闭的牙关:“盈盈,冷静,冷静,慢慢呼吸……”   好一番兵荒马乱。   孟长盈终于恢复了缓慢而微弱的呼吸,她紧紧闭着眼,下唇已经被咬烂,渗出血来。   万俟望红着眼,抚摸着她的头发,哄小孩似的:“盈盈,等你好起来,好起来再说,好不好?”   孟长盈没有再开口说一个字。   当天夜里,她高热不退,呕血不止,无数太医进进出出,无一人能挽回颓势,皆言病在膏肓,回天乏术。   万俟望动了怒,赌了誓,许了金银财宝无数,都是无用。   怎会如此。   万俟望拎起德福衣襟,吼道:“慈道和尚呢!派出去找他的人呢!怎么还没有消息!”   怒火如实质喷涌而出,德福两股战战,汗如雨下:“陛下,那人来无影去无踪,一时半会着实寻不到啊……”   万俟望一把甩开他,夜风凉如水,浇不灭这滔天的恐慌绝望。   什么病在膏肓,什么回天乏术,他是皇帝,是天之子,他的妻子怎么会死!   慈道和尚的话又在耳边,说他的盈盈慧极必伤,说他情深不寿,说他会有信奉神佛的那一天。   电光石火间,他在跌落万丈深渊前,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转身朝佛堂狂奔,面色近乎狰狞,不顾宿卫宫人惊骇目光,用尽所有的气力朝前跑。   快点,再快点。   被封存的佛堂中未燃烛火,月色朦胧,庄严神圣的金像高高在上,垂目看向他,嘴角含笑。   万俟望直至跪下,喘息声还未平息,他已经深深弯下腰,重重地磕头,一下又一下。   响声回荡在寂静佛堂中,如撞古钟。   “救她,救救她……”   “我的盈盈,我的妻子,求诸天神佛志怪、狐鬼仙妖,无论是谁,救救她……”   他哀求着。   “从此以后,我必广修寺庙供奉香火,救救她……”   “只要救她,什么都可以拿走,天下财富,天子龙气,哪怕是我的命……”   “求神佛怜悯,我愿用二十年寿命,换她活上一年,只要能留住她……”   “……”   无人的昏暗佛堂中,金丝玄袍的帝王磕破了头,嘶哑着嗓子,虔诚地向他曾藐视的神佛叩首,向所有能想到的未知存在乞求,请救救他的妻子。   从前他不可一世,以为那些跪在佛堂里的人都是无能鼠辈,他们无力反抗人生的痛苦,所以才向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献出信仰,祈求一根虚假的救命稻草。   就像他可怜的母亲,曾跪在佛堂面前日夜不停地祈求。她求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万俟望不知道,他只知道她无数的祈   求,只叫她早早死去,丢了性命。   可如今,他恍然间明白了。   天意弄人,行到绝处,这根虚空中的救命稻草就是唯一的希望。   天若有情天亦老。   他求了一夜。   翌日清晨,德福急急来报:“陛下,大喜事!娘娘消了热,也不呕血了,太医诊脉都称奇,明明是死脉,一夜之间却有了生门!”   万俟望磕头的动作骤然停住,随即又重重磕了下去,空旷佛堂中叩首声久久回响。   他抬起头,额上青紫烂红,血留了满脸,触目惊心,嘴角却高高扬起,带着近乎疯狂的笑。   他的盈盈,留下来了。   无论神佛拿走了什么,他的盈盈还在就好。   虽活了过来,可孟长盈每日昏睡的时间极长,平时只醒来四五个时辰,虚弱得几乎连床都下不了。   就这么熬了半年,情况才稍稍有所好转,偶尔能坐在轮椅上出去转一转。   半年时间,星展完全大变样了。   她瘦了许多,行走坐卧都更静,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时时笑谈、跑跑跳跳,头上绚丽的绢花都拿掉了,只戴那几只兵簪。   夏天只剩下燥闷的尾巴,傍晚暑气消散,光线柔和。星展推孟长盈到窗前,打开窗,叫她闻一闻新鲜的草木气息。   孟长盈静静坐着,眉目沉静,除去过分苍白清瘦的模样,神态与从前并无差别,甚至更平静。   星展在旁,时不时递来茶水,赶一赶飞进来的小虫,帮孟长盈掖一掖衣裳。   孟长盈忽然抬手,轻轻摸了下她的脑袋,“怎么不见你戴绢花呢?”   只一句话,星展眼泪夺眶而出,肩膀颤抖,她捂着嘴,哭得无声。   孟长盈揽住她,把她抱进怀里。   星展大哭出声,那样凄惶:“主子……”   孟长盈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背,嗓音温柔:“告诉我吧,别憋在心里了。”   星展抬头,泪雨纷纷。   那是她不敢回忆的一幕。   她以为有人下毒,以为有人要害月台,可太医说,那牵机毒药是月台亲手取回来的,就在那夜子时,就在星展到来之前,她服下了牵机。   月台就这么死了?就这么死在和她一墙之隔的地方?   那一声“咚”是什么声音,她不敢去想,每每想起都恨不得杀了自己。   她为什么没有推开那扇小窗,她为什么没有推门而入,她为什么……没有拦住月台。   这半年里,她无数次午夜梦回,梦到那扇虚掩的小窗,窗后是刚服下毒药的月台,可她还无知无觉在窗下求她别生气。   她一次又一次经历这样的噩梦,有时是亲历者,有时是旁观者,她大吼大叫,想要让自己起来,去救月台,可没有一点用处。   第二日清晨总要到来,她总要跌进那扇门,看到月台僵硬扭曲的尸体。   而那张小案上,压着一张素笺,事无巨细地写下了孟长盈的习惯和用药。最后一行小字,是荷叶酥的制法,写给星展。   通篇没有一个字提及她自己。   星展那时万念俱灰,她在夜里蹲在小窗下,怔怔看着手里的斧簪。   怎么死的就是月台呢?月台怎么会死呢?那行小字又是什么意思呢?是怪她,还是不怪她?   万俟望闻讯而来,看到她这幅模样,直接一脚将她踹倒在地,怒骂道:“你以为你要扎的是自己吗?你扎的是盈盈的脖颈,你死了她还能活吗!月台把她托付给你,你又要把她托付给谁?你若是死,第二日我就剁了郁家的小杂胡,叫你兄弟姐妹一家团圆!”   星展仰面躺在地上,捏着斧簪的指节发白。星子还那么亮,她的月台怎么就死了?   万俟望转身走出几步,又回过头,嗓音哑而闷:“别想了,陪盈盈走完最后一段路吧。”说到最后,竟有哽咽之音。   赵秀贞说得没错,她不懂珍惜。那样好的时光,她还撒泼吵闹,只道是寻常。那么多无微不至的关心教导,她只当做是束缚她的枷锁。   月台是母亲一样的姐姐,她以为月台无所不能,以为月台能包容万物,可不是的。月台也是人,会痛苦会流泪的人,会在无人夜里辗转反侧的人。   可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珍惜。   “主子,是因为我吗,是因为我月台才……”   她说不下去,那双圆眼盛满了痛苦,几乎要被这一句话击碎。   孟长盈拭去她的泪,缓缓道:“不,是因为我。”   星展愣住了。   孟长盈闭了闭眼,她比谁都知道月台对她的执念,从少时孟家出事起,月台就把她当做全部的支撑。可在南雍她一次次地推开月台,她难以想象,她对月台说“可以没有你”的时候,月台在想什么呢。   若她不曾说过这些话,做过这些事,就算天崩地裂,月台也绝不可能会自戕,弃她而去。   可她就是说了,就是做了,她怕自己死后月台撑不下去,她想叫月台的世界再大些。   那时的她多么傲慢,多么自以为是,她信誓旦旦要用一时的痛苦来换月台未来长久的喜乐。   可月台死在了她前头,命运的棋盘之下,她的小把戏都成了笑话。   她以为的万全之策,竟成了现在想补救都找不到气口的死棋。   预料不到的差错,承受不了的无常变数,叫她追悔莫及,叫她束手无策。   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孟长盈静静看向窗外的暖黄阳光,揉揉干涩发红的眼,竟流不出泪了。   庸碌一生,她真是被愚弄得彻底。   深夜,万俟望处理完国事,照旧来了长信宫。孟长盈如今熬不住了,日日都睡得极早。   虽然天气对他来说仍很热,万俟望还是用热水冲洗过,才换了亵衣,轻手轻脚爬上了榻,悄悄把人揽入怀里。   孟长盈动了动,他安抚地轻揉她的后颈,垂首在她发上一吻,却见她睁开了眼。   “怎么睡不着?”万俟望将她搂得更紧。   夜色朦胧如纱,孟长盈眼眸微动,她轻声说:“我想去淮河北岸。”   万俟望动作稍滞,低头又吻一吻她的额头,柔声道:“这一路行程,只怕太伤身。”   孟长盈窝在他怀里,沉默着,点了下头:“好。”   她答应了,万俟望该高兴的,心头却一痛,她怎么会说好呢?   孟长盈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动摇她,改变她。怎么会被他一句话,就打退了想法。   不该是这样。   “盈盈,你不开心,是吗?”   孟长盈侧脸贴着他的胸膛,宽阔坚实滚烫,心脏跳动的节奏富有生命力,和她截然不同。   “我只是,开始怕死了。”孟长盈声音低低地,似自嘲。   万俟望手掌握上她的肩,声音沉稳而坚定:“你还有我,我一直都在,我会永远陪着你,”   “别瞎想。”孟长盈微微笑了下,转眼笑意又淡去,“我若是死了,我有什么脸去见万喜呢,又怎么去见庭山呢,怎么去见月台呢,怎么去见父母亲和外祖呢。”   万俟望手掌哄睡似的,一下一下慢慢拍着她的肩头:“这些事,我们以后再想,现在好好睡觉,明天我陪你去淮江。”   “你……”   “想去就去吧。带上太医,带上我,会没事的。”   万俟望浅瞳带笑,从前那个眉目横生戾气的少年似乎不见了,如今的他成熟温柔,像个无限包容妻子的丈夫。   “好。”孟长盈轻轻一笑,在他怀中闭上眼睛,慢慢睡去。   这一路走走停停,时时看顾,孟长盈竟没有生病,一路上精神头还算不错。   淮江北岸,孟长盈坐在轮椅上,四周支起帷幕,只留一扇观景窗。   江风徐徐,被万俟望和星展一左一右挡了大半。   水天一色,微波粼粼。   孟长盈望着江面,坐了很久,万俟望问:“你在想褚庭山吗?”   她眨了下眼睛,微笑着摇头:“我在想泽卿。”   万俟望和星展对视一眼,都有些不明所以。   “棋如人生不可悔。可如今回头一看,我做了许多错事。我很后悔当时没拦住泽卿,竟纵着他死去了。”   那时候她们都还太年轻,不明白生命的重量,不明白彼此的可贵。如今方知后悔,怎么就不曾拦一拦他呢。   “主子,不是你的错。当年的事,大家都有错处。”星展开口,宽慰着人,语气竟和月台有几分相像。   孟长盈一阵恍惚,抬目看了她好一会,忽而一笑:“沿江去找一找。”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星展茫然一瞬,立刻反应过来,瞳孔微缩:“你是说奉礼……”   “若我没猜错的话。去   找找吧,找到之后,你或许会明白月台为何不将他带回去。”   星展虽不解其意,心头却一沉。   孟长盈目光柔和,目送她离去的身影,万俟望抱胸站在一旁,浅黄帷幔飞扬而起,柔嫩颜色更衬得他面容硬朗锋锐。   “怎么不直接告诉她?”   孟长盈摇摇头,窝进轮椅里,微微笑着:“我该相信她,而不是替她做决定。”   万俟望听得稀奇,这种话从前是不会从孟长盈口中说出来的。   他在她面前蹲下来,单膝跪地,仰面去看孟长盈。   孟长盈长睫垂着,嘴角带着浅笑,仍是那张冷湛疏离的面庞,如月如雪,可不知怎的,此时像是雪化了月暖了。比从前还要清瘦单薄的人,周身却萦绕起淡淡的生机来。   “盈盈,你变了。”   “是变了,也该活明白了。”   万俟望攀上她的腰,将头靠在她怀里,笑意浮动:“盈盈变了也好,不变也好,我都喜欢得不得了。”   孟长盈懒得动,轻轻嗯了一声。   万俟望知道她已经累了,便席地而坐,把她从轮椅中抱出来,放到怀里。孟长盈慢慢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就这么睡了。   另一边,寻了长长一路的星展,终于找到了郁贺的尸首,离河岸不远的一座小山丘。   无碑土包之下,是一具木棺,里面躺着郁贺的尸体。   星展强忍着情绪,用布厚厚包裹住口鼻,检查尸体。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致命伤在脖颈处,剑伤由左到右,刀口由深到浅,典型的右利手自刎伤。   郁贺死于自刎。   为何?   月台为何不把他带回去,又为何讳莫如深,死也不曾多说一句当时的情形……   护送褚巍那一队人是崔家郁家的人,是她们在北朔最可靠的人马,绝不会出错。具体计划事前无一人知晓,包括孟长盈,在哪天由哪段河岸渡河,全由褚巍三人抵达后临时决定,旨在杜绝有人泄密截杀的可能。   可即便如此,褚巍还是有去无回,被南雍军大队人马刺杀于淮江。   那问题到底出在谁身上?郁贺又为何在褚巍死后自刎?   所有信息指向一个可怕的答案。   星展后退两步,跌坐在地。   脑海里忽而想起少时长信宫前,她来来回回找着一块帕子,却总抬头向外张望的焦躁心情;又想起夏日里,荷花香气清甜,月台端着一盘荷叶酥,抱怨她懒,总不愿学一学做法;又闪过郁贺被荣锦折磨后,那垂首沉默的模样。   最后定格在她眼前的,是月台的尸首。 第112章 叩谢请孟长盈于淮江一见   回去路上,星展一直心神不宁。一入京就去了郁府,除了皇宫之外,这是月台死前唯一去过的地方。   郁府虽大,却极冷清,郁老妇人满头银发,蹒跚而行。星展没有同她多说什么,只说自己来看看阿羽。   阿羽很开心,拉着她的手不松开,奶声奶气地说:“星姑姑,我好想你。”   从前在临州岐州,大家都热热闹闹地在一处,如今故人四散,就连阿羽都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星展一把抱起阿羽,摸摸她的小脸:“我也很想你,以后我常常来看你,好不好?”   阿羽欢喜地抱住她的脖子,在她脸上响亮地叭了一口:“好!”   星展抱着阿羽,在院子里来回转悠,思忖着,眉头微微皱起。   阿羽趴在她肩头,疑惑地说:“星姑姑,你的眉毛像虫子,和爹爹一样。”   星展一愣,抬手按在眉心,苦笑一声。她尽力舒展开眉头,温声问道:“阿羽,你还记得月台姑姑吗,她上次来见你,做什么了?”   “记得呀!”阿羽眨巴着大眼睛,回忆着:“月姑姑是不是去打仗了,她身上好多臭臭的血,她还哭了……”   哭了……只有在阿羽面前,她才敢哭吗。   星展心口酸涩,追问:“还有什么?”   “还有……”阿羽苦恼地揉揉脑袋,忽然想起来,“月姑姑给我吃糖丸子,可是好苦,她不让我吐,月姑姑坏……”   星展身体一晃,瞬间如遭雷劈,抱着阿羽就想进宫,可冲出去两步,又冷静下来。   阿羽若是中了毒,那枚糖丸必定是解毒之法。若未曾确定阿羽无恙,月台怎么可能带着这个秘密去死。   阿羽茫然抓着星展的衣襟,歪着小脑袋:“星姑姑,你要去哪里?”   星展胸口起伏,呼出几口气,才摇摇头,勉强露出一个笑:“阿羽,你先去玩,我等会再来找你。”   阿羽乖巧地跟着嬷嬷去了,星展直接往郁贺书房去。她们几个从小玩到大,书房这种地方对彼此不算禁区,因而下人也都习以为常,并不拦她。   年后回京,郁贺一直待在府中,很少出门,却以伤重为由,将宫中御医、民间大夫请了个遍。月台不放心,还私下问过御医,都说郁贺身体无恙,是疑心太重所致。他不仅要求御医为他看诊,还要御医为郁老夫人和阿羽看诊,即便她们无病无痛。   自从郁贺从临州州牧府归来后,他的个性就愈发孤僻,不与人来往,也常常请军医来给自己看诊。她们还以为是他心中太过惊惧,月台同他聊过许多次,可他还是我行我素,后来她们便不再干涉。   可如今一想,或许其中还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星展在郁贺书房中翻找着,并未抱太大的希望,转身时,却一眼看到博古架上熟悉的紫檀木盒。   她取下紫檀木盒,一时还未想起眼熟的感觉从何而来,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只坠玛瑙金项圈嵌宝蝴蝶形长命锁。   这是……主子送阿羽的礼物。   星展睁大眼睛,清爽江风似乎又拂在面上,那时月台奉礼元承都在,大家齐聚一堂,笑嘻嘻地逗弄刚会说话的小阿羽,如今回想起来,恍若隔世。   心头复杂难言,星展拳头握紧又松开,好半天,才拿出那只长命锁。   这盒子似有蹊跷,分量不大对。星展散去纷杂心绪,仔细研究,终于发现了底层中空,两边都有一小孔。她拔下斧簪,从一侧小孔刺入,果真抵出来一支素绢细卷。   星展拿着那支素绢,心头微跳,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其上只有短短三两句——   庭山身死,余之罪也。   奈何荣家隐秘蛊毒无人能察,亦无人能解。   贺死而谢罪尚不足,伏惟诸君,怜老母阿羽,保其余年。   贺,涕零叩谢,再拜焉。   星展的手剧烈颤抖,几乎拿不住那张轻飘飘的素绢,耳道里尖锐的嗡鸣如大锤敲击耳膜,疼痛难忍。   果然如此,原来如此。   蛊毒难以察觉,荣家威胁了他,他以治伤为由,遍寻医手,却无人能探查出阿羽体内的毒。   护送一行,是他泄了密,致使褚巍身亡。他将解药交给月台,却在她面前自刎,以死谢罪。   月台眼睁睁看着褚巍被杀,目睹郁贺自戕,可他的苦衷是阿羽,又该去怪谁。磐儿阿羽一夜间成了遗孤,北伐军死去将领,主子重病,险些丧命。   只有月台活下来了,一个看似不被任何人需要的人,   却可笑地活了下来,月台又该如何自处。   星展跌坐在地,茫然四顾,该怪谁呢?   人人都在熬,都有说不出的苦。可她却像个傻子,她什么都看不出,什么都不管。她喜欢郁贺,却从来不关心他内心的痛苦,她爱月台,可在月台最自责崩溃的时候,她又做了什么?   她大吵大闹,问月台为什么要出错,她什么都能做得好,为什么偏偏这次做不好。   这种话怎么能说出口呢?她怎么会对月台这么狠心呢?   她也是凶手。   翌日,星展回了宫,行动如常,只是嘴唇惨白,话更少了,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她没有解释她昨日的去向,孟长盈也没有问。   郁贺的尸身被带回来秘密下葬,任何消息都不曾透露出去。   星展猜孟长盈什么都知道,可她们讳莫如深地压下了这件事,从不谈论。   这是无法谈论的事情,是解不开的死结,是永不愈合的伤疤。   并肩作战的挚友在背后捅的刀子是最痛的。星展和孟长盈不曾握上那把刀,却曾无知无觉将人推向刀锋。   还能怎么办,郁府只剩老幼,还要再往下捅刀子吗?   万事平稳而有序,生活安宁和静。   星展在月台离开后,慢慢读懂了曾经的她。从前她被人护在身后,她不明白,如今她直面风霜,不必多言,已明白了一切。   她变着法地琢磨汤药和膳食,想调理好孟长盈的身子,就算平日能多用几口饭也好。   “主子,你尝尝这汤。”她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汤,送进孟长盈口中。   孟长盈微微笑着:“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星展也笑了,又舀起一勺汤:“这是菰菌鱼羹,我特意跟江南来的厨娘学的,还加了明前的江螺,最鲜……”   江螺二字一出口,孟长盈微笑的唇猛地抿紧了,苍白面色摇摇欲坠。   “主子!”星展惊慌失措地扶住她。   孟长盈强忍着,仍忍不住,一俯身吐了出来,直到吐净腹中食物。   刚被星展刚扶起来,她一眼看到那碗乳白鱼羹,浑身猛地一抖,又开始干呕,呕出血来都不止,直接晕死了过去。   孟长盈很少主动提及褚巍,不是忘记,而是太痛。   夜半,她呕血惊厥,一身冷汗,星展照顾着她,直到她疲弱睡去。星展才小心掩住门,端着药碗出来。   她沉默着,在夜风中站了许久,站到浑身冰凉。   “啪——”   星展狠狠一巴掌,打得很重,嘴角渗血。   月台这会肯定着急又生气吧,这一巴掌是替月台打的,也是替亲自接她回来悉心教导的褚夫人打的。   只有这样,那颗愧疚煎熬的心似乎才能好过些。   孟长盈如今不下棋,也不卜筮。   她精神尚佳时,就制陶人。从一块陶土,到雕琢成型,再到上色,全都亲力亲为,会耗费她很长时间,但烧制成功的却不多。   孟长盈兴致勃勃,几乎将所有空闲时间都投注到上面。万俟望去看她,时时看到她满手的泥,身边一排雕琢好的小泥人,形态各异。   万俟望在旁边看了会,突然指着一个挥剑起舞的小泥人问:“这是谁?”   孟长盈正在调色,闻言瞥了眼:“是庭山。”   万俟望突然觉得有点手痒,正蠢蠢欲动时,孟长盈咳了两声,万俟望立即收了手,坐过去拥住孟长盈,手掌贴着她的腰,轻轻揉着。   “总是坐着,腰酸不酸,要不要歇会?”   “有些酸,等施完釉送去窑场再歇。”孟长盈专心致志地为小泥人描着眉眼。   万俟望一边揉着,一边凑过来看:“这个是谁?”   “万喜。”   “画得真像,圆圆的脸。”万俟望夸赞,又偏头去吻孟长盈认真的侧脸,委屈似的:“盈盈,怎么不做一个我呢?”   “别挡着我,”孟长盈用肩膀抵了抵他越来越近的距离,眨了眨眼睛:“你就在我身边,转头就看见了,还用做吗?”   “当然要了,做一个你,做一个我,我们永远在一起,陶人也永远在一起。”   孟长盈手上不停,考虑了下:“那你来做吧,我忙。”   万俟望低低一笑:“好,我来做。”   孟长盈说是要全部做完,可她的身体是撑不住的,没过一会,眼皮已经沉沉阖上。万俟望借着她倒下的力道,轻柔抱住她。   星展小心地从孟长盈手中拿走上了一半釉的小陶人,用温水细细洗净她的手,再擦干。   万俟望去了鞋袜,抱着孟长盈上了榻。孟长盈一天中大半时辰都在昏睡,万俟望加紧忙完国事,便来陪着她,即便说不上几句话,只能看着她的睡颜,也甘之如饴。   星展收回目光,看向小案上一排憨态可掬的小泥人,忽而想起竹山后林阔守着的那一片矮坟。   一辈人,又一辈人,故人终去也。   春去秋来,岁月不居,三年时光如水流过。   南雍新帝中了不知名的蛊毒,一日日地衰败下去,连榻也下不得。长公主荣瑛接过权柄,扶持幼帝上位,大权独揽,专横跋扈,朝野上下多有微词。   褚家军在褚巍身死后,尊褚磐为主,林阔赵秀贞崔绍等人忠心耿耿,三年来吸引不少被南朝苛政驱逐的汉臣百姓,越发壮大。   如今打着“讨逆兴复”的旗号,一路高歌猛进,直取建安。南雍朝堂震动,无力抵抗,垂死挣扎。   “那小子如今该有十二了吧。”万俟望批着奏折,突然开口。   如今他的书房也搬到了长信宫,为了多见一见孟长盈,也为了能节省每日来回长信宫的时间。   孟长盈正用湿布擦着陶人,三年时间,虽做得很慢,也常常烧制失败,但终于在前几天凑足了所有人。   她点头:“是个少年人了。”   万俟望眉目沉稳:“盈盈觉得,那小子能称霸天下吗?”   “只看天意。”   “是吗?你不是说过人定胜天。”   孟长盈平静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万俟望倏而一笑:“那若是上天让他来夺取我的天下呢?”   孟长盈终于擦完了最后一只陶人,她放下湿布,抬目微笑:“看民心时运,天命助谁。”   万俟望沉默了,须臾,他放下笔:“若他北伐成功,你会准许他杀了我吗?”   “自然不会。”   “怎么说?”万俟望追问。   孟长盈仍笑着,眼眸清润含光,娓娓道:“北伐军乃仁义之师,攻回中原绝不会烧杀劫掠,更不会杀你这个推行汉化的胡人君主。如今胡汉融合,从贵族到平民,难分彼此。收复失地,自然以安抚为主,只铲除漠朔旧贵,新贵汉臣、胡民百姓皆教化收编。你若乖觉,怎会杀你。”   万俟望大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腕,青筋微跳。可看她难得这样神采奕奕,心头的恼意又褪去,终究还是默默听了。   “说完了?”   “说完了。”   孟长盈嘴角牵了牵。   万俟望扑过来,动作迅猛,但把她捞进怀里时,力道却温柔得像拢住一只蝴蝶。   “天天念着旁人,不杀我就只有这么点原因?”万俟望抱着孟长盈,仰面倒在筵席上,不忿地捏她薄薄的脸颊肉,捏到手里却又舍不得用力。   孟长盈趴在他胸膛上,手指挠了下他的下巴:“那留着给我逗闷,也不错。”   “我堂堂九五之尊,岂能做这讨好卖乖的活儿?你好生无情无义,怎么多年的床榻都白滚了?”   万俟望说得煞有其事,可上扬的嘴角却掩饰不住,抱着她轻轻晃一晃,低头去吻她的唇珠,来回磨蹭着,欢快又欣喜。   孟长盈捏住乱摇的绿宝金珠,搓了搓他滚烫耳垂,抬目而笑:“不算白滚。”   只这么一个动作,万俟望额上瞬间炸了汗,喉结滚动,红潮从被衣裳覆盖的地方,慢慢爬出衣襟,昭示着他蓬勃如烈火的爱欲。   “确实不算白滚,”万俟望英挺硬朗的一张脸带着亢奋的红,狗儿似的   乱拱,喘息粗哑:“盈盈如今好会拿捏人……”   盛夏时节,北伐军攻入建安,斩杀荣瑛荣锦,褚磐称帝,改国号为南汉。   同时递来消息,褚磐寻到了褚巍尸首,请孟长盈于淮江一见。 第113章 终章新的王朝升起了。   三年间,仇恨如浓云深深笼罩着褚家军。   雄姿英发的大将军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阴谋诡计和背叛之中,尸首落入淮江不见,只能以衣冠冢下葬。谁能不恨。   赵秀贞擅游水,她一日日地潜下淮江,遍寻褚巍的尸体,憋到面庞青紫才出来。   可找不到,怎么都找不到。   直到那天,建安皇城破,荣锦被砍死在榻上,荣瑛却不知所踪。   赵秀贞带队搜寻,在荣瑛宫殿之下发现一条密道,密道尽头,是一座地陵。   昏暗密道前,石门大开的地陵亮如白昼,像一颗藏于地底的光华珍珠。无数珠宝金玉散落一地,堆叠成山,绫罗绸缎连绵如云,金丝香炉青烟袅袅,地宫堂皇如仙宫。   但却让人生不起一丝贪婪之心,甚至隐隐畏惧,像是闯入了不该进入的地界。   那奢靡富丽的地宫中央,是一座巨大的双层水晶馆,隔层中填满各色名贵香料和冒着寒气的冰块,远远望去,像一朵绚丽扭曲的花朵。   地面以水晶馆为中心,如血管般蔓延出庄严神秘的祈福法阵,无数长明灯坐落其中,恒久燃烧着。   荣瑛捏着一只嵌宝小壶,似是醉了,脚步凌乱,在法阵中踉跄来回,长长的裙摆却不曾碰倒一盏长明灯,就仿佛她已在此处活了千年万年。   胭脂艳丽,嘴唇嫣红,她虽极瘦,可带着醉意的狐狸眼顾盼生辉,像只蹁跹疯蝶飞绕着水晶棺,尖叫狂笑,醉倒在地。   “又是你!我见过你许多次了,褚将军……”   “你为何不睁开眼来看看我?”   “怎么偏不告诉我呢?我最开始看上的人可是你呀,你好没良心。”   “我若知你是女子,哪里舍得杀你,你可害苦了我。”   她凄凄哭着,却又大笑起来:“还害死了你自己,哈哈哈哈哈……”   笑声如银铃回荡。   “你活该!”她扑到水晶棺上,尖细指尖隔着水晶去戳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不肯对我说,死在我手里了吧,还得我给你收尸。”   “你活该呀,活该死在我手里!”   “做什么忠臣良将呢?”   “蠢材!”   “蠢丫头……”   赵秀贞在她的癫狂醉语中,不可置信地狂奔而去,水晶馆中静静躺着她找了三年的人。尸身完好无损,甚至就连头发都被梳得整整齐齐,披散在肩。   褚巍,竟在此处。   原来,三年前荣瑛真的捞起了褚巍尸首。   孟长盈只猜对了一半,首级是假的,尸首却是真的。   荣瑛发现了那个对她极为有利的惊天大秘密,却秘而不宣,放弃了用她的女子身份做计,藏起了褚巍。   最不择手段的人,最阴毒卑劣的人,为何会绕过褚巍满是秘密的尸首?   赵秀贞在极度震惊中,看向烂醉如泥的荣瑛。   没有人给出答案。   荣瑛清醒之后,在围攻兵卒面前,笑容俏丽,谄媚贴上赵秀贞的腿,水蛇般游走:“姐姐,我将褚巍尸首献给你们,也算功劳一件。你们留我一命,可好?”   可惜她只得到了一杯毒酒,留条全尸下葬。   褚磐称帝,昭告天下褚巍的女子身份,尊其为高祖皇帝。南北皆哗然,毁誉参半,敬佩者有辱骂者有,可无人抵得过褚家军的铁血手腕。   孟长盈欣慰,却也觉得可笑。   世人鄙薄。褚巍就是褚巍,她拼命平定的西羌南三州还在,她带出的褚家军改天换日,她教出的孩子是救世雄君。   雄伟巍峨的山,却被要求蜷缩在狭窄的偏见阴影之后,何其可笑。   任世人熙熙攘攘,功绩刻于石碑埋于帝陵。千秋功业,自有后人评说。   “陛下,这……”德福欲言又止。   “盈盈和那小子通了三年的信,你们今日才查到,这什么这?”万俟望脚步不停,下了朝就往长信宫去。   “那是否……拦截?”德福试探着问。   万俟望脚步停住,遥遥看向长信宫的方向,红紫薇灿烂如霞。   “瞎折腾什么,就凭你们也拦得住。”   德福:“……是。”   淮江邀约,南北皆严阵以待。双方劝也劝了,拦也拦了。可没一个劝得住,拦得下。   淮江之上,一艘游船静静停泊。   而南北岸兵马列阵,游船四周战船林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时刻警戒。   严肃氛围中,褚磐端坐,少年人挺拔身形初现,脸庞酷似褚巍,瞧着像极了遥远记忆里的故人之姿。   孟长盈轻轻摸了下他的头:“磐儿长高了,也长大了。”   褚磐端静小脸微微变化,半晌,终究是红了眼圈,唤了声:“姨母。”   “姨母在,”孟长盈温柔一笑:“你在信里说的什么傻话,来北朔见我?莫不是忘了自己如今也是个身份尊贵的皇帝了。”   语调柔缓,却也带着一分长辈的严厉。   褚磐低下头,有些羞愧。   他少时目睹万俟望来临州营寻孟长盈,那时不解,长大后方知此举有多疯狂。他不想姨母拖着病躯奔波,更觉得北朔皇帝都能为姨母做到的事,没道理他就做不到。   可提议被孟长盈严词拒绝,她坚持要亲自过来见他。   “磐儿知错。”   “往后要多珍重自己,你还不明白你有多重要。”   孟长盈说着,目光越过船舱,看向南方河面的战船。船头一道高壮如小山的身影背着刀,目光锐利,时刻不离游船。   那是林阔。   他绝不会再让褚磐死在淮江,死得那么憋屈窝囊,叫人扼腕叹息。   “嗯。”褚磐颔首,抬目时还带着些少年人的羞涩,“姨母,我想请你为我取字。”   “取字?”   按理说早了些,且他贵为皇帝,字号并非一定要取。可孟长盈思忖一番后,还是温声应了。   “磐为巨石,山生石玉。古人云: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涯不枯。”孟长盈清和目光中带着些缅怀,缓声道:“便叫山玉,可好?”   “褚山玉。”褚磐一字一顿,念得很慢,乌黑眼珠微微颤动:“我很喜欢,多谢姨母。”   “你年岁虽小,但已是南朝皇帝。”孟长盈嗓音如山涧流水淙淙,“风雨如晦,道阻且长。磐儿,要记得你母亲曾经的奋力血博。”   孟长盈还是温和笑着,眼神却锐利起来,如亮焰灼灼:“你要用心。”   褚磐正色,郑重朝孟长盈一拜:“褚磐谨记姨母教诲。”   孟长盈将他扶起来,拍拍身侧筵席:“坐过来些,我还有些事要教你。”再不倾囊相授,怕是没有机会了。   船舱外,赵秀贞远远站在船尾,手持长枪,双目警惕地环视四周,不曾有片刻松懈。   崔绍星展并肩而立,一个望着水面,一个望着远方,往日最爱插科打诨的两人,而今却相对无言。   星展   身上跳跃活泼的生气消散,年纪轻轻却像个暮色西沉的失路之人,比月台还要沉稳。头上色彩丰富的绢花没了,只剩下边缘锋利的兵簪。   崔绍瘦了许多,眉心纹路浅浅,身上再没了碧玺珠串塵尾扇,衣裳都是暗色。那柄华丽嵌宝的轻吕剑此时挂在身上,只叫人疑心他是否佩错了剑。   默然良久,崔绍低低一笑:“奉礼他,到底还是食言了。”   星展浑身一震,半晌无言:“我……若当时你留在北朔,情况或许比现在好些。”   “别这么说,怪不到你头上。”崔绍嗓音淡然。   没有人怪她,比所有人都怪她,还要叫人痛苦。   星展用力摇头:“不,怪我。要不是我对奉礼不闻不问,要不是我对月台毫不关心,还要指责她无能,她不会那么坚决地……离开……”   崔绍原本平静的面色,慢慢变得难看,手掌下意识按上轻吕剑。   星展注意到他的动作,反而松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可崔绍的剑拔不出来,仿佛有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按着他的手背,那人似乎又站在他身侧,嗓音温和坚定,她说:“这世上有些事情,不是拔刀就能解决的。”   星展此时突然睁开眼,双手捂住了脖子,认真道:“你可以刺我几剑解气,但不能杀我。我还要护着主子,护她一辈子。”   两双眼睛对视,须臾,崔绍利落收了剑,“你变了不少。”   “你也是。”星展还捂着脖子,往前凑了凑,“你当真不刺我几剑?”   崔绍冷然别开眼:“没见过给自己找罪受的。”   “我心里难受,你刺几剑,我还好受些。”星展放下手,叹了口气。   从前挨罚她气得要命,如今犯了天大的错,没人罚她了。她却很难过。   “你好受了,我就不好受了。我不伤你,你多难受几年最好。”崔绍话里终于带了点熟悉的阴阳怪气。   星展却笑不出来:“这是一辈子的事情,死也难赎罪。”   崔绍默了默,轻声道:“除了孟姐姐,她最喜欢最宝贝的就是你。她不会怪你的。”   “我知道。”星展鼻头一酸,嗓音压抑呜咽,“是我在怪自己。”   两人又沉默了。   直到分别时,崔绍突然抬起手,摸了下星展头上的斧簪,勾唇笑了,“原来它这么利。”   “磐儿,竹卿他……”孟长盈顿了下,却还是迟疑。   褚磐抬目,目光清亮如星,坚决道:“娘亲既是父亲,也是母亲。姨母放心,我不会再给任何人攻讦她的理由。终有一日,我必挥师北上,一统河山,以慰家母英灵。”   孟长盈怔然,微微笑了,揉揉他的脑袋:“你会做到的。”   褚磐也笑了,眉眼弯弯,唇角露出一点虎牙尖,用力点头:“我一定会做到。”   孟长盈笑眼中泪光微动:“山玉,珍重。”   回去路上,星展突然问:“主子,若磐儿做不到呢?”   孟长盈倦怠地窝在轮椅上,闻言睫毛掀开些,神色微动:“你也开始考虑这些了吗?”   星展圆眼里带着困惑:“我不该考虑吗?”   “没有该与不该,”孟长盈轻轻一笑:“即便做不到,即便这一代人的血都洒尽,还有下一代人,总能洗出一片碧血青天。”   “薪尽火传,吾道不孤。”   时运浮沉,转机或许在明天,或许在明年,或许在百年之后。   她或许看得到,也或许看不到她和无数人奋起力战后的未来,就像用命推行汉化的父亲看不到此时北朔治下的胡汉平衡。   可总要有人去行难事,做苦功。前人死于旷野,尸骨流离暗夜,无人知晓来日是浓稠黑暗,还是破晓曙光。   泥潭要由前人的尸骨填平,后人才能踏着他们的血泪,以白骨为路标,去追寻黑暗中那一抹希望的流光。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她或许看不到那一天,但她知道必定会有那一天。   七月三十。   星展端来一碗长寿面,她罕见地有些腼腆:“主子,你尝尝。”   孟长盈吃了几口,赞道:“味道很好。”   星展只笑笑,把擦伤的手藏到袖子里。她做的长寿面,没有月台做得好吃。   孟长盈却拉住她的手,将一朵粉绫绢花放进她手心,正是她从前最爱戴的那种。   “长寿面我收下了,我还赠你一朵绢花,我想看你时时穿戴。”   星展眼睛又红了:“好。”   绢花和斧簪都要戴,她是星展,也是月台。   万俟望下了朝,第一时间回长信宫,孟长盈还在慢吞吞吃面。这是星展的心意,也是心结,她想尽力吃完。   “盈盈怎么背着我吃独食?”   万俟望坐过来,直接端走了碗,连筷子也不用,仰头往嘴里倒,几口吃完剩下的大半碗面,咂摸了下:“滋味有点淡。”   “……”孟长盈捏着筷子。   “盈盈瞪我做什么?”万俟望擦过嘴,拿走孟长盈手里的筷子,给她净面擦手,又揉揉她的肚子,“鼓鼓的,不能再吃了。”   孟长盈知晓他心底的担忧,也不生气,只懒懒往轮椅里一窝。   万俟望把她捞出来,抱进怀里,再把她冰凉的脚塞进自己热乎乎的腿间,脑袋按到颈窝上。孟长盈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舒舒服服窝进他怀里了。   她也懒得动,最近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只坐一小会,都会觉得疲惫不堪。   孟长盈阖着眼,昏昏沉沉,突然鼻尖上触到一点冰凉。   她侧头避了避,脸颊埋进万俟望脖颈,温热熟悉的味道,像是烈日下被炙烤过的长草,叫人安心。   “盈盈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万俟望低声哄着人,手掌轻轻捏一捏她的后颈。   孟长盈半睁开眼,面前时一对小陶人,脸贴脸站着,手牵着手,像是下一瞬就要拥抱,姿态栩栩如生。   “这是谁?”孟长盈笑了,却还这样问。   “对啊,是谁呢?”万俟望故作疑惑,晃了下小陶人,叫孟长盈看清男陶人左耳上的绿光。   孟长盈就着他的手,指尖轻轻点了下小陶人的头:“做得真好,到时候把这一对陶人和我做的那些一起放进我的棺材。”   话落,万俟望的手猛地一抖,险些摔了陶人。   “小心些,我喜欢它们。”孟长盈浅浅笑着,又窝进他怀里,声音轻柔,“我累了,再让我睡会吧。”   夏天还没过完,孟长盈的身体一日日地衰败下去,医药都无可挽回,如同夏日茂盛的植物,注定活不到秋天。   万俟望眼下青黑愈重,他每日挤出大量时间来陪着孟长盈。可孟长盈总昏睡着,一天或许只能同他说上几句话,便又不省人事。   这日,孟长盈突然起了兴致,把她的玉盒拿出来,里面放的都是她最重视的东西。   她想要亲手将它们擦洗一遍,可才净过手,她又窝在轮椅里睡着了。   万俟望眼神疼惜,轻手轻脚走过去,要盖上玉盒的盖子,目光却被里面的东西吸引。   褚巍的半截丹心剑鞘、常岚的剑穗、万喜装芝麻糖的布包、胡狗儿的银珠草线、月台的戟簪、褚太师的卜筮书、褚凌云亲手打的如意云头长命锁、孟家传家碧玉镯、他送出去的白玉双卯佩,一一摆放整齐。   因孟长盈时时昏睡,身上饰品大多都摘下来了,原来全被她放到了这里。   万俟望心头酸涩,又带着暖意,他拿起那本卜筮书,轻轻抚平翘起的边角。   “放下。”   孟长盈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万俟望一愣。   “放下。”   孟长盈重复了一遍,嗓音平静,目光冷淡,一时之间,竟像是曾经那个对他不假辞色的孟太后。 :   万俟望眼角抽搐了下,压下心头翻滚情绪和那点细微的疼痛,慢慢将卜筮书放回玉盒。   “边角皱了。”他低声解释。   孟长盈“嗯”了一声,不再说话,自己拿了布,慢慢擦着玉盒中的物件。   万俟望忽然想起,多年前,他也拿起过这本卜筮书,得知它的来历后,他慌张放下这本书,心绪纷乱地逃了出去。   如今时移势迁,没想到他仍不能拿起这本书。   可他没法和孟长盈生气,哪里忍心呢。   渐渐地,孟长盈下不了床了。万俟望和星展从来不在她面前谈论她的身体状况,孟长盈也从来不问,只是乖乖喝下各式各样的苦药,时时由太医刺针。   可终究无用。   她就像一只短暂被封住孔洞的竹篮,如今孔洞又恢复了,往里添再多的水,也存不住。   立秋前夕,日值四绝,大忌之日。   孟长盈躺在榻上,突然说:“我想起   来走走。”   说完,她自己掀开了被子,坐了起来,竟显出些容光焕发来。   星展愣住,还想劝一劝。   万俟望却拦住她,勉力露出个如常的笑来,为她穿上衣裳,轻柔将她抱起,“盈盈想去哪里?”   “去观星台。”孟长盈窝在他怀里,语调含着笑意。   “好。”万俟望抬着头,细微呼出一口气,舒缓那股攥紧心脏的酸麻疼痛,稳稳地抱着她,一步步走上观星台。   这是整座皇城最高的地方。   日头西斜,晚霞漫天,金辉洒落人间,暖风吹拂。   星展侧过身,挡住那股风。   孟长盈轻声道:“让开吧,我很久没吹过风了。”   星展身体一僵,半晌,低着头默默地挪开了。   万俟望垂首吻一吻她的发,又用唇去碰她的额头,干涩的唇印下来,扎得孟长盈有些疼。他最近总在榻上照顾孟长盈,头发并未束起,扫在面上痒痒的。   孟长盈抬手抓住一缕微卷黑发,拉了下。   万俟望垂眸,眼瞳像一块凝固在冬天的琥珀,快要碎掉,耳畔绿宝金珠颤动着。   “你在生我的气吗?”孟长盈问,一双眼如静谧澄澈的湖水。   万俟望摇头,笑得那样温柔:“我不会生你的气,只会爱你。”   孟长盈弯唇:“小七,亲一亲我。”   那块凝固的琥珀融化在这句话里,如蜜糖般甜蜜流淌。   万俟望闭上眼,虔诚吻上她的唇,用唇缝轻轻蹭着那点柔软唇珠。   鼻息交融间,他说:“盈盈,别怕。”   日落西山,一点点吞噬掉明亮的暖黄光线。   孟长盈遥望着远方,那是南雍的方向,她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无力倒回万俟望怀里。   星展咬紧的牙关泄出一丝泣音,她用手死死捂住嘴巴。   孟长盈睫毛垂着,像具枯瘦人偶慢慢发出了声音:“生者过客,死者归人。忘了泽卿的话吗,我们会在奈何桥再见……”   星展双眼通红,眼泪夺眶而出,泣不成声地祈求:“主子,你别死……”   孟长盈急促呼出两口气,气息更微弱。她无神望着黄昏余晖,有飞鸟南去,她已无力向南张望。   “天不假年,我等不到了……星展……”   星展紧紧咬着唇,压下所有的哭泣,胸膛剧烈起伏着,执起她的手:“主子,星展在。”   孟长盈张张唇,气若游丝,声音轻得连尘灰都惊不动。   “来日北定中原,光复河山,一定记得将战报……祭,祭给……”   最后一个字消散在晚风中。   孟长盈尸首由万俟望亲自梳洗装扮,穿戴衣饰。   万俟望凝视她的脸,俯身下去,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如从前一般吻着她的唇珠,轻轻蹭一蹭,唤她:“盈盈……”   许久,没有回音。   他起身,赤红的眼垂下,左耳空荡荡的。让他的魂灵和福报护住他的盈盈,不受往生之痛。   孟长盈宁静躺在棺椁之中,左耳戴着绿宝金珠,右耳戴着碧竹耳坠,枕侧放着她珍贵的玉盒,和亲手做的一排小陶人。   停灵,下葬。   人生百年,竟这样快。   她年长他五岁,他们死在相同的年纪。   北朔永康七年,北朔皇后孟长盈崩,享年二十九。朔武帝万俟望一夜白头,两鬓成霜,为其守陵三年。   北朔永康十年,朔武帝御驾亲征,讨伐西漠。   北朔永康十二年,西漠覆灭。至此,北方统一。回京途中,武帝突发心疾,坠马而死。朔武帝崩,享年二十九。宗室子继位。   南汉元兴五十六年,南汉帝褚磐御驾亲征,领军北伐。北朔覆灭,天下归一。   南山陵墓浸润在春日清晨的水汽中,火光闪动,映出一个干瘦老妪,苍老得像一株早该枯死的干草,可鬓边却戴着一朵鲜嫩的粉绫绢花。   老妪将明黄诏书投入火堆,烟尘四起,带着令人鼻酸的柔和呛意卷到她面前。   青烟如素手,轻抚她眼眉。   老妪呵呵地笑,笑着笑着,满脸的皱纹却湿了。   “你们要的战报,可叫我等到了……”   老妪坐了一天一夜,晨光熹微时,她靠在孟长盈的墓碑上,安静祥和地死去了。   远处鸡鸣相闻,日轮光辉灿烂,破晓而出金光万丈。   暗夜退去,黎明终至。   新的王朝升起了。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